第30章
蕭遲低頭坐看右看,十分嫌棄,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穿著這種衣服,渾身癢癢哪里都難受,一上車迫不及待就換了。
裴月明面對車簾背對蕭遲,后面嘶嘶索索,她翻了個白眼,真是個身嬌肉貴的家伙。
這一路吐槽,再斗斗嘴,夜色下,十分低調的小商隊順著人流車流離開茌鄉(xiāng),往平縣趕去。
抵達平縣,已經快天亮了,直接入城,顛得骨頭疼還困,但時間不等人,兩人洗把臉草草吃了點東西,就往楊氏那邊去了。
這是一處三進民宅,楊氏被安置在第二進的東廂,府醫(yī)也跟著一起來了,稟道,楊氏用針用藥后病況好轉,這兩日神志都很清明,如平時一樣,正適合問話。
那就好。
兩人直接轉去東廂。
楊氏到底是太子妃,雖蕭遲和裴月明沒特地交代,但馮慎也沒苛待她。不大的院子安安靜靜,屋前屋后立著人守著,一個丫鬟在屋里伺候著,得迅福了福身,很快收拾好桌上的早膳盤碗,上了茶,無聲退了下去。
“你可好些了?”
怎么稱呼有點尷尬,尊稱吧,裴月明其實對楊氏也沒多少尊敬,從前不過礙于皇權階級罷了,蕭遲就更不可能了。直接稱楊氏又不大合適,于是含糊問候一聲混過去。
屋里安安靜靜的,楊氏坐小圓桌旁邊,干凈的淺杏湖綢襦裙,整齊綰好的圓發(fā)髻,微微側身端坐著,若忽略她左頰上半巴掌大的傷痂,乍看溫婉優(yōu)雅和從前沒太大區(qū)別。
雙方互相見了禮,在小圓桌旁分坐下,楊氏有些怔忪:“好?”
她瘦削的面龐流露出深切的哀傷,奪爵抄家,父祖兄弟斬首,母妹嫂侄甚至老祖母流放東南蠻夷之地,甚至膝下唯一的兒子被抱了去,她還怎么好?
她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沙啞的女聲,無聲淌下的兩行淚,甚至看蕭遲裴月明的目光都有抗拒和一些怨恨之意。
對于這個,裴月明沒什么好說的。再來一次她還會這么做。楊睢不但是政治敵人,他還觸犯了國法律規(guī),貪污的是從災民口里身上搶奪下來的衣糧,他這行為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罪有應得。
這是個講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封建社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也不是她能質詢能改變的。
不管在哪一方面,裴月明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她不打算辯解,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辯解,等楊氏側頭拭去淚,她緩聲道:“想來你是不甘的�!�
不甘自己一家下地獄,成為他人墊腳的犧牲品。
這也是楊氏回冒著被踩死的下場都要沖上來找他們的原因。
“說說吧,你還有什么線索?”
裴月明看著她:“我們如今領了出京巡察的差事。”
她告訴楊氏:“你仔細想想,這次我們扳不倒朱伯謙,還有下一次機會。”
但,你就沒有了,希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楊氏倏地抬眼看她。
裴月明目光坦然,態(tài)度平和,沒有居高臨下也沒有不滿生氣。
“……這個消息,一部分是以前我知道的,有些是事發(fā)前我爹使人傳進宮的�!�
半晌,楊氏垂眸,慢慢說了起來。
她家銀子供給東宮,這個她一直都知道的。事發(fā)后她從太子口中才知自家竟然涉及賑災錢糧,急了,忙打發(fā)人去問,這才知道,供給東宮所費錢銀甚巨,阿爹這才迫不得已鋌而走險。
她求了太子多次,太子敷衍安撫,但多年枕邊人,她隱隱感覺不好,而就在結案的前一天,她爹突然使人遞了一封信到她手里,讓她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兒子,有事可遞信給呂家叔父。
另外,為了以防萬一,楊睢還寫了一張短箋。上面就是寫了朱伯謙的事,叮囑她收斂怨恨,這個消息給她是讓她心里有數以防萬一,非迫不得已不要露出半絲。
蕭遲挑眉:“信呢?”
楊氏起身繞到屏風后,從貼身小衣里取出一個小小油紙包,油紙包還帶著體溫,裴月明就伸手接了,她知道蕭遲這家伙肯定要嫌棄。
打開,兩人一看,真是很短的信箋,窄窄的紙片上面寥寥數行蠅頭小楷,是楊睢筆跡不錯,上面寫著,朱伯謙屢次讓他“想辦法”,并在賑災差事下來后數次暗示。
另,多年親密盟友,楊睢知道朱伯謙不少上下籠絡的動作,這里頭所費錢銀肯定不少的,但朱家新興家底薄。他曾著意去了解一下,得知朱伯謙在地方州上有親信心腹,多年供給,他隱隱察覺的要緊一樁,就是去年下?lián)艿闹炭铐棥?br />
蕭遲和裴月明皺了皺眉,通篇都是楊睢自己的“察覺”、“得知”,并沒有什么確切證據。
楊氏急道:“可能將這老賊一舉繩獲?!”
她面龐猙獰一瞬,恨聲:“他和蕭遇都該死��!”
一起下地獄去吧,憑什么讓楊家人給他們填命墊腳!
在佛堂起火那一刻,楊氏就知道她爹的冀望落空了,蕭遇這么一個涼薄的人,她兒子是不會有出頭之日的,說不定,以后還要“病夭”!
她恨得斷了腸,雙手死死扣著圓桌底下指甲都繃斷了,渾然不覺痛,睜大一雙泛起血絲的眼期待看著裴月明。
裴月明很理解她,但不得不實話實說:“只知道是沿河地方官,也沒有具體方向和線索�!�
她也很失望。
“單憑你一句話,真證明不了什么。我們……”我們只能盡力而為。
可她話沒說完,變故陡生。
楊氏一雙眼瞬間紅了,粗粗像野獸般粗喘一口,突兀拔出頭上金簪,狠狠撲過來。
“你胡說!你胡說��!”
驟不及防,細銳簪尖狠狠往前一刺,楊氏歇斯底里,變化太突然雙方距離太近了,馮慎擲刀格擋都慢了一步。
千鈞一發(fā),蕭遲一把拉起裴月明,兩人猛退一步,他抬臂往裴月明身上一擋。
“嘶拉”一聲,金簪刺破衣物狠狠劃開皮肉,蕭遲反手一推,佩刀也正中楊氏胸口,她“啊”一聲尖叫倒退。
“蕭遲!”
低頭一看,蕭遲上臂衣物迅速染紅,血流如注。
“殿下——”
裴月明急了:“趕緊叫府醫(yī)來!”
她一邊喊,一邊急急撕下裙擺,纏住蕭遲的滴滴答答淌血的小臂。
瞬間亂成一團。
楊氏被驚怒的馮慎一下子打得倒地不起,侍衛(wèi)沖進來壓住,還有馮慎王鑒等人急沖過來,“殿下!”
“府醫(yī),趕緊的,快些!”
楊氏被押出去了,府醫(yī)提著藥箱急急沖進來,裴月明趕緊拉蕭遲坐下,急道:“快些,趕緊給殿下止血!”
她急得汗都出來了。
但其實蕭遲感覺還好,這傷吧,輕不十分輕,但說重真不重,半指節(jié)深的口子,就是拉著有些長,從手肘一直到掌心邊緣。
他是怒的,但想想還是挺慶幸的,要是沒擋著就戳到裴月明的頸肩去了,可大可小。
他冷聲吩咐看押楊氏,不必再給予任何優(yōu)待。
回頭一看,見裴月明這般緊張,連聲問他痛不痛,他輕咳一聲,滿不在乎道:“一點小傷,能有什么事?”
痛吧,是有點痛,但還好,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怕這點痛?
蕭遲對楊氏發(fā)完怒,又有點別扭安慰兩句焦急的裴月明,那口氣倒是去了不小。
血很快止住了,傷也包扎好了,府醫(yī)道:“按時換藥,不要碰水,旬內可痊愈。”
裴月明問:“可傷到筋脈?”
府醫(yī)忙道:“未曾,只傷口很長,切記不要撕拉按壓�!�
“那就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出來一趟,沒有得到什么更加深入的線索,卻讓蕭遲受了傷,馮慎第一個請罪,接著就是侍衛(wèi)們。
其實說來,也是源于楊氏的太子妃身份,沒有過份冒犯,畢竟楊氏之前看著已恢復正常,馮慎等人就退到一邊去,不曾想她說發(fā)病就發(fā)病。
這個也不好怪,畢竟裴月明本人連帶蕭遲,對楊氏都是保持一定尊重的。
不過沒有下次了。
只裴月明沒有說情,讓主子受傷,就是護衛(wèi)不力,這個不講究緣由的,她說情不利于責任和制度的維護。
蕭遲最后道:“每人脊杖三十。”
“且記上,回去再打�!�
“謝殿下恩典!”
馮慎愧疚低頭,領罰謝恩,握拳,他們下次再不會出類似紕漏。
……
蕭遲就成為重點照顧對象了。
手包得嚴嚴實實的,吃飯很不方便,而且還得忌口,這讓他很是煩躁。
沒有有用線索,二人立即掉頭離開,追趕車隊去了。
偽裝成小商隊,在外飲食肯定沒法很精細的,再去除蕭遲不能吃的,就剩下的寡淡的蒸魚蒸肉白水煮菜,他看一眼就拉下臉,完全沒有胃口。
“肉不吃,那吃點魚吧,他這個魚還可以的,不腥也不老�!�
裴月明給夾了魚肚子的嫩肉,細細給剔了魚骨,而后再夾進他碗里,溫聲勸哄。
在外不好叫個人立著在一邊伺候,蕭遲也不樂意,他傷的是右手,包到掌心拿筷子就很不方便。
裴月明就細細剔了魚骨,選了鮮嫩的菜芽,整理好才擱進他碗里,方便他取食。
蕭遲把魚肉擱進嘴里,確實不腥不老,刺都挑得非常干凈了。
身邊裴月明輕聲細語,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我自己來吧。”
“行了,你手不方便。”
又一塊魚肚子嫩肉夾進碗了,蕭遲瞄了她一眼,只好默默夾進嘴里。
“……”
下午繼續(xù)追趕車隊,傍晚匯合,總算能吃頓正常的了,裴月明卻不許他吃太多,因為等會得喝一碗補血的湯藥。
接過碗,皺著眉頭灌下去,喝完感覺渾身發(fā)燙熱得不行,好不容易熬到睡覺,他打發(fā)了所有來拜見的人,不耐煩去扯腰帶。
熱死他了!
單手扯,扯不開,才要用傷手按著去掰,一雙纖細白皙的手卻先一步按住了。
裴月明低頭替他解腰帶,很熟練解下:“你小心點兒,府醫(yī)都說了不許撕扯按壓了。”
語氣埋怨,動作卻很輕柔,她墊腳給他解了肩上腰間衣帶,除下外衣,抖開,掛在木桁的橫桿上。
“快睡吧,累一整天了。”
她抖開被鋪,而后挪好蕭遲的枕頭,才招他過來,讓躺下后,扯上被子還掖了掖被角。
她吹了燈,躺下后又問:“熱嗎?要不要換張薄被?”
“……不熱�!�
就是感覺怪怪的。
其實本來蕭遲感覺沒什么的,雖好端端受了傷,是有點兒晦氣的,但還好,畢竟事發(fā)突然,兩害相權取其輕嘛。
但隨著裴月明一系列的關懷備至和仔細照顧,他的心情卻漸漸變得復雜起來了。
他感覺自己,……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話要說:蕭遲:心情復雜.jpg
第63章
其實裴月明對他好,
蕭遲并不是不知道,
就比如聽雨臺,
這些他心里都是明白的。
之所以前頭小文子一說就懷疑,
就是因為這個。
現在,
又不確定起來了。
天,好煩��!
蕭遲想來又想去,
非常煩惱,
翻了幾個身,拉被子蒙住頭。
今天這床還特別小。
蕭遲出門,
是把他的床也帶行李里的,但無奈這官驛房間小,
他的床根本擺不開,只能將就用個小的。
就是那種正常大小的月洞門架子床,兩個人睡其實夠的,
奈何蕭遲睡慣了大的,就感覺格外窄小,翻身動作稍大一點,就能碰到她了。
清淺的呼吸聲,
淡淡的桃花香,
無孔不入似的,
他本就認床,加上又有心事,輾轉反側根本就沒睡過。
翌日一大清早,他頂著兩個黑眼圈,
磨磨蹭蹭掀被坐起身。
裴月明都穿戴妥當了,回頭見他,一詫:“是床睡不習慣嗎?”
她安慰他:“再忍一忍,很快就能登船了�!�
欽差大船房間足夠寬敞,能放下他那張超級大床。
蕭遲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就往浴房去了。
他是有心想躲避的,奈何根本避不開。這房間太小,一舉一動都在裴月明的眼皮子底下,他才從浴間出來,她便上來盯王鑒他們伺候他梳發(fā)穿衣。
連衣服都特地先看了看,見是藏青色的寬袖袍子,這才點頭讓給他穿上。
偏王鑒小文子等人格外聽話,不用叫,她招一招手就屁顛屁顛捧著衣服過去了。
蕭遲:“……”
這究竟是誰的奴才?
相對起蕭遲的不情不愿滿腹抱怨,裴月明就簡單多了,她當然是想妥善照顧蕭遲的傷口的。
這家伙雖然脾氣壞嘴巴毒,有時真能把人噎個半死,但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
昨日擋釵,裴月明訝異后就是欣慰,真不枉她之前廢了這許多的心思。
很好。
感覺就是值了。
她坦蕩一顆真心待人,而他沒有辜負她,還有什么事能比這更讓人感覺愉快呢?
而且蕭遲這傷是替她擋的,她更該仔細照顧直到康復才對。
于是一個早上,就在這一人坦蕩,一人復雜的情況下過去了。
早膳還好的,糕點包餅粥粉面,宮廷出品沒有大的,都是一個一小口的,沒有再發(fā)生讓裴月明剔魚骨揀魚肉的糾結情景。
吃完飯,就匆匆上路了。
走得頗快,畢竟他們不是來游山玩水的,到了下午,他們終于抵達沁水碼頭。
從沁水碼頭登船,一路往東北方向匯入芒水,而后繼續(xù)順水而下,匯入黃河。
春季雨水充沛,鼓足風帆,五天內可抵達要巡察的懷潞黎德四州。
最前面是一艘朱漆平弦的五層大官船,已揚起一明黃一赤紅兩個旗幟,明黃代表欽差,赤紅旗上書一個斗大的“寧”字,代表這正是寧王船駕。
下了車,沿著二尺寬的舷板登上大船。
上輩子的時候,遠洋郵輪裴月明都坐過多次,但當她踏上這艘大官船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嘆了一聲:“這船真大!”
都是對比出來的,鱗次櫛比的店鋪民房,最高不過三層,站在這甲板上,油然而生一種一覽眾山小的豪邁感。
并不亞于她第一次登上遠洋郵輪。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肅清的碼頭,執(zhí)矛而立的護軍,忙忙碌碌的搬運行李車駕上船的太監(jiān)宮人,肅靜井然,這種凌駕一切天家氣勢是根本沒辦法復制模仿的。
“好吧,我們進去吧�!�
蕭遲不是第一坐船,但出京是第一次,也頗有興致舉目遠眺。不過看不了一會兒,就被裴月明催促回去了,風大,他帶傷還沒睡好,還是進去歇著吧。
這風景接著得看五天呢,保證他夠。
蕭遲瞄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有些氣悶轉身,往船艙去了。
……
裴月明并沒有說錯,暮春時節(jié)兩岸草長鶯飛,大河滔滔雄偉壯觀,風景確實很不錯的。
不過連續(xù)看五天的話,也肯定不再驚奇的。
好在工作之余,能找到調劑心身的活動也不少,不會讓人感到枯燥。
“過來吧,外面還涼快呢!”
在船舷掛上一個吊桿,長長的吊線垂下去,現在還不比以后,水沒這么渾濁,野生魚類也很多,只要打了窩子,這樣漫不經心垂釣,也是能有收獲的。
裴月明興沖沖架好自己的吊桿,招手叫蕭遲快點,旁邊船篷陰處還設了一張書案,并排兩張?zhí)珟熞�,前面是一摞摞的地方志等書冊以及卷宗�?br />
他們船上五天的任務,就是先總體把這次涉及才沿河十二州了解一下,然后重點放在任務的懷潞黎德四州。地利人口貧富官員等等情況,抵達前他們肯定要大致了解清楚的。
雖是很想趁機把朱伯謙一舉狙下,但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先做好本職欽差工作,而后再在這個基礎上盡量給摸索一下。
好了,閑話少說,先做好目前該做的。
裴月明坐下,拿起黎州地理志按書簽翻開,回頭一看蕭遲還立在書案旁,她奇怪:“怎么了,快坐��!”
“……”
這兩把椅子誰放的,怎么挨得這么近?
蕭遲瞪了王鑒一眼。
王鑒:“……”
一臉懵,他想來想去,真想不到自己做錯了什么。
蕭遲不情不愿坐下,本來他想趁著拉椅子的功夫拉遠一點的,奈何放置椅子的小文子實在太貼心了,距離不遠不近,角度也好得不能再好,完全按照蕭遲日常習慣來了,根本用不上拉。
刻意去拉,反而奇奇怪怪的。
蕭遲心里大罵王鑒,而后一臉嚴肅翻開卷宗,低頭細看。
非常認真工作,她總該忽略他了吧?
奈何也不大行,一個多時辰下來,裴月明水都添了兩次了,見他茶盞還動都沒動過。
一只纖白的手,手肘碰了碰她,側頭一看,她一雙澄澈杏眼笑得微微彎:“不渴么?喝點水歇歇?”
她屈指敲了敲書案,示意小文子給他換了盞新茶來了。
蕭遲默默往邊上退了退,離她手肘遠一下,含糊應了聲,接過茶盞低頭喝起來。
裴月明揉揉眼睛,有些累,勞逸結合才是正道理,湊巧見看守魚竿的小太監(jiān)騷動了起來。
“走,我們過去看看!”
蕭遲都顧不上拒絕,就被她興沖沖拉著奔船舷邊上去了,裴月明接手一提魚竿,一抹金色躍出水面。
鱗片泛金,青頭赤尾,被甩上船后拼命掙扎“噼噼啪啪”,裴月明立馬扔了魚竿去按,魚很大,她一手都沒法按住魚身。
垂桿三天,還是第一次釣到這么大的鯉魚!
她在小太監(jiān)協(xié)助下按住魚,高高興興抬頭沖蕭遲說:“這魚真大,讓廚房清蒸了吧!”
黃河鯉魚,最好的吃法其實是糖醋,但蕭遲手上有傷,吃的都得清蒸的。
陽光下,她興高采烈,一雙眼睛映著日光格外的亮。
蕭遲:“……”
他眼睜睜看著小文子接過大魚,興沖沖往膳房跑去了。
這魚晚飯了餐桌,裴月明挑了一塊魚肚子肉要往蕭遲跟前的小碟子放,他反射性端起往后一縮。
“吧嗒”一聲,魚肚子掉桌面上了。
“……”
蕭遲有點心虛:“……我不大想吃魚,這幾天都吃膩了�!�
“你不用管我,你吃,你吃!”
倒不奇怪,蕭遲都吃幾天清蒸魚了,一天三回頓頓不落,膩了也正常,就是可惜了那塊魚肚子。
裴月明本來想給自己夾的,就是想著他是傷員應該多照顧,才先給他夾一塊。
“那算了,要不吃肉吧�!�
雞鴨鹿豚天上飛地上跑的都有,回到大部隊,皇子親王的供給總不會差的。
“嗯,我自己來�!�
蕭遲手還包著,他側頭望一眼伺候布菜的小文子,叱道:“愣著干什么?沒眼力勁的奴才!”
小文子忙告罪,趕緊上前殷勤伺候。
罵歸罵,但小文子夾的蕭遲都吃了,還吃得十分迅速,弄得小文子十分自豪,感覺自己已完全揣摩出了主子的口味,更加用心布菜。
最后,最后蕭遲吃撐了,撐得他有點難受,不得不在甲板上吹風走了半個時辰消食。
還是裴月明把他喊回去的,該換藥了。
一圈一圈麻布繃帶解下,長長一條黑褐色的傷痂,他皮膚白,顯得格外猙獰。
裴月明問府醫(yī):“殿下的傷如何了?”
府醫(yī)上了藥,仔細重新包扎,忙躬身稟:“回娘娘的話,殿下傷勢愈合良好,不日將痊愈�!�
“很好,賞了。”
裴月明夸了府醫(yī)一句,王鑒記了賞,而后府醫(yī)高高興興施禮告退了。
全程都不需要插話的蕭遲:“……”
“睡吧,再過兩天,就該到黎州了�!焙煤灭B(yǎng)傷,還要養(yǎng)精儲銳。
蕭遲:“……嗯�!�
他起身往浴房去了,這地方裴月明不會跟著來,見王鑒慢一拍,他罵道:“磨磨蹭蹭干什么?還不快點?!”
這是裴月明替他解過一次腰扣的后遺癥,每到需要脫衣服的時候他總是格外警惕。
但其實王鑒等人在,她并不會。
磨磨蹭蹭,等內室吹燈后好一陣子,他才回去,裴月明果然睡下了,他松了一口氣,這才吹了留燭,繞過她跳上床。
……
兩天時間過得很快。
揚帆鼓風,船行飛快,在第三天的半下午,就抵達黎州治下的黎邑碼頭。
碼頭肅清,甲兵林立,河南道監(jiān)察使竇廣,與黎州刺史張祥,二人領著底下的別駕長史司功司倉等大大小小的佐官前來迎駕。
蕭遲一身赤紅滾黑邊的親王蟒袍立在船舷前的甲板上,葛賢執(zhí)明黃圣旨,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來河水哺萬民而多有不馴,大災至今已有時日,賑濟吏治民生河工一應皆重,……
“今封寧王蕭遲為為稽察使,查察吏治,視訪民生,巡視河工。所到之處,如朕躬親。欽此!”
“臣等領旨!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自竇廣以下的地方官員伏跪接旨,山呼萬歲,蕭遲叫起。這必要的步驟走完了,他才領著裴月明等人下船。
竇廣忙忙領著眾人上前相迎:“久聞寧王殿下之名,今一見,果然龍章鳳姿,出類拔萃!”
蕭遲虛扶:“竇大人謬贊,本王曾聞父皇褒贊竇大人勤勉王事,治下甚安,”他環(huán)視一圈:“今一見,黎州果然繁庶�!�
“竇某愧受,此多賴刺史張大人之功,……”
都是些場面話,如今蕭遲的場面話已說得非常自然流暢,矜貴而緩沉,帶著上位者的褒獎肯定,非常恰到好處。
他在前頭忙碌,裴月明倒挺閑的。她雖男裝,但一看就是女的,相貌姣好又跟在寧王左近,大家不知道王妃同行,都猜是得寵姬妾,因此笑語晏晏卻默契避開她,和葛賢蔣弘等人握手表示歡迎。
裴月明便打量竇廣,五旬上下年紀,清瘦,三綹長須,看面相是應個嚴肅板正,因為沒有笑紋,眉間倒有淺淺一個“川”字紋,相貌和身高都屬中等。
不過不管這竇廣平時有多嚴肅,面對蕭遲他是必須足夠熱情的,寒暄一輪,他側身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下官已備了洗塵宴,監(jiān)察府衙后院也已灑掃干凈,殿下請�!�
“諸位大人請!”
不管去哪里,該有的洗塵文化也不會少,竇廣就住監(jiān)察府衙,沒有另外置宅,因此洗塵宴和蕭遲的下榻之地也安排在那里。
裴月明冷眼看來,衙門整肅,不見奢菲,衙役和甲兵精神面貌卻不錯,沒發(fā)現什么眼神渾濁肚滿腸肥的,令行禁止,很有規(guī)矩。
席面很多地方特色菜,也有京城口味,菜肴整體來說很豐盛,卻并沒有華而不實。裴月明還觀察到一個細節(jié),洗塵宴結束后,表演完了舞姬退場,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給那嬤嬤結算銀子。
顯然,監(jiān)察府衙并沒有自養(yǎng)戲子或舞姬什么的。
乍一見,印象尚可。
等宴席完了,蕭遲裴月明被送至府衙后院,一路送至第二道垂下門下,蕭遲便道:“諸位也一日辛勞,且回去歇了罷,小王改日再行設宴,宴請諸位�!�
洗塵宴上氣氛還是頗熱絡的,大小官員齊齊應諾:“謝殿下!”
接著就散了。
就剩竇廣,竇廣將府衙后宅騰出來安置寧王一行,“殿下請�!�
進了垂花門,竇廣的夫人牛氏領著后宅仆婢等在二門前迎接,人也不多,十來個,規(guī)規(guī)矩矩伏跪在門內一側,見人聲立即見禮。
“妾等見過寧王殿下!”
“不必拘禮,快快請起�!�
蕭遲喝了不少酒,臉泛紅人微醺,男女有別他也不可能和內眷寒暄,揮手叫起,越過繼續(xù)往內。
在竇廣引路下,來到正院。
正院不小,畢竟是府衙配置,如今一色簇新,墻新刷過,還有淡淡的油漆味,顯然是匆匆翻新過的。
到了這里,竇廣就該告退了。
略略寒暄兩句后,叫小文子去送,把人送走,總算清靜下來了。
王鑒忙碌起來。
這正院乃至整個后宅全部騰空并重新安排了人手,蕭遲自帶的,護軍侍衛(wèi),還有從上到下的伺候的人,籠箱已卸下了,王鑒正團團轉指揮人替換家具,掛帳鋪床。
“行了,大致收拾一下今晚該用的,其他明兒再理不遲,大家早些歇,今天也累了�!�
裴月明累得很,蕭遲更累,人情交往非常繁瑣,他還飲了酒,不得不飲,畢竟他這傷不好交代來處。
他喝了一碗釅釅的解酒湯,臉上紅暈緩了些,正闔目仰靠在美人榻上,受傷那只手不再遮掩,抬起擱在高幾上。
“去,去把府醫(yī)叫來�!�
裴月明去看看,寬大的袖口遮掩了傷口大半,她便伸手往上扯了扯,誰知手剛碰到袖口他便睜眼整個人彈坐起,把她嚇了一跳。
“……”
裴月明問:“疼?”
這是刮掉傷痂了嗎?
今天蕭遲繃帶拆了,因為包著會很顯眼,好在他傷口也到了結痂階段,不用包扎也行的,就是怕刮掉傷痂。
“……沒,就是有點癢�!�
蕭遲趕緊往傷口抓了抓,表示真的很癢。
“別抓了,讓府醫(yī)用藥洗洗吧�!�
裴月明連忙制止了他,揚聲叫了府醫(yī)來,吩咐先仔細清洗,而后敷藥包扎上,等明天早上再拆下。
這是怕他夜里不小心蹭掉傷痂,或者睡夢中覺得癢去抓。
又得包得像豬蹄子似的?
蕭遲一聽就不樂意了,她白了他一眼:“忍幾天,很快就掉痂了�!�
裴月明盯著府醫(yī)給他換了藥,又仔細問了大概多少日能好,忌口能適當減輕嗎?
府醫(yī)忙稟:“約莫三四日,不可抓撓,待傷痂自然脫落便痊愈了�!�
“忌口,忌口是可稍輕些,煎炒吃些無妨,但仍忌發(fā)物,這酒能不喝最好不喝,……”
一一問清楚了,裴月明才讓府醫(yī)下去,接著讓王鑒叫人打水。蕭遲這狗脾氣,天氣漸熱,一身酒氣不洗他不舒服的。
“去吧。”她笑著催促蕭遲,她也洗了,“累一天,早些歇吧,明天還有事做。”
裴月明吩咐兩句王鑒,讓注意不要讓傷口碰到水。
她每次都叮囑。
蕭遲心情復雜,起身去了。
一只手裹上厚厚的棉巾搭在桶壁,蕭遲趴在前頭讓王鑒給他擦了背,擦好后,他靠坐在桶壁上,有一下沒一下撩著水。
第n次望王鑒,這一臉猶疑的,王鑒忙問:“殿下,怎么了?”
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嗎?
王鑒忙屏退其他人。
浴房就清靜了。
蕭遲遲疑了半晌,招手讓王鑒過來,他湊過去,低聲問:“……你覺得,她待我如何?”
這個她,沒有第二個人選。
作為小文子事件親身經歷者之一,王鑒秒懂。
他想了想,小小聲回道:“奴說不好,只是,只是娘娘待殿下確實至誠,……或許,可能是也不定�!�
其實,作為清楚知道互換事件的人,王鑒乍聽驚詫程度和蕭遲是一模一樣,據他最近仔細觀察吧,也覺得,不怎么像那回事。
但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