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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然后就像所有掛在頭版頭條津津議論的熱度話題最終都會被公眾淡忘,歸于沉寂,哪有那么多恨海情天要死要活,一個人也并非離了另一個就沒法運轉。

    當日我和尹嘉禾密謀完整個計劃的來龍去脈,這人一拍懷孕后愈發(fā)迷糊的腦袋瓜:“辦法雖然天衣無縫,就是聽上去我像在助那啥為虐。”

    他最近才剛開始學會用四字成語,我決定糾正他:“樂觀點,你是在幫我擺脫魔爪,用行善積德更加貼切,”又滿目悲戚地顧影自憐起來:“算了,要不我還是不叨擾你,有時候暴風雨的鞭笞也需要獨自承受�!�

    尹小公子雖然在異國長大,受我熏陶久了,胸中也有一副江湖義氣,當即用文不文白不白的蹩腳中文拍案保證道:“咱們朋友一場,你放心,一言既出什么馬都難追,到時候管他是什么川啊浪啊,通通不在話下�!�

    好兄弟,果然有義氣。

    尹嘉禾是家族里的幼子,一大家子父母兄親愛護非常,含著金湯匙長大的金貴少爺,平日里像只上躥下跳閑不住的潑猴,這下在外面大了肚子才被家人勒令收心,好勸歹勸接回家里菩薩似的供著,只是絕口不提孩子母親半個字。

    這奇才平時沒啥別的興趣愛好,就喜歡買地蓋樓,平生夢想是把樓修遍地球上每個角落,我們倆有段時間因此志趣相投,在我和他探討月壤的土質究竟適不適合打地基這等高深的科學話題,并成功將他的夢想突破大氣層引向星辰大海之后,此君將我當做上賓對待。

    關于我突如其來的隱退聲明先前在大眾媒體上一石激起千層浪,除了激憤難平討要說法的粉絲之外,吃瓜看熱鬧的居多,由于欣娛永遠運作高效的公關部門在這件事上難得當起了縮頭龜,至今對此沒有做任何正面解釋與回應,各色風言風語傳成什么樣的都有。

    十年的老東家說掰就掰,無外乎權色陰謀打壓雪藏,也有說我另攀上高枝,退圈是為了和國外某神秘富豪結婚入駐豪門。

    更有甚者腦洞大開傳我貪心不足蛇吞象妄圖在太歲頭上動土,得罪了言氏的準女主人,被言川秘密遣送囚禁到太平洋中某個無人小島了此殘生,一夕之間失去言氏這把庇護傘下半生注定如何如何凄慘度日等等。

    尹嘉禾念詩般聲情并茂地朗誦這段情節(jié)給我聽時,傳言中命途凄慘被囚禁在荒島遭受三十三日索情的我差點把嘴里的果汁噴出來。

    當代網民的腦洞大開真是無與倫比。

    他念完之后捧腹笑得前仰后合幾乎從椅背上栽下。

    我一腳踏上橫格嚴肅教育他:“早期教育很重要,少看這種教壞小朋友的東西�!�

    他又是一陣抽風過電似的哈哈哈,洋洋得意地抖抖娛樂早報:“可我只要想象一下看到這種東西,言川臉上會露出什么表情就忍不住……”

    我也想象了一下,但想象無能。

    “他是吃了你家大米還是搶了你的夢中情人,看到他栽跟頭居然激動成這樣。”

    他笑容一收,滿目悲苦地追憶:“遙想當年,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哪個少男不懷春,我被酸出一身雞皮疙瘩:“打住,這下我知道你是跟人搶女人沒搶贏了�!�

    尹嘉禾的臉緊跟著就綠了,嘴里文縐縐叨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感情的事……怎么能以成敗論英雄……”,看起來是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

    我在槿山小筑里的住所是一套自帶花園的連棟小洋房,繳足年費之后可以隨住隨出。

    槿山會所第七層的第十區(qū)是家針對會員住客開放的酒吧,我?guī)缀跞杖斩拙�,偶爾替坐吧臺的小姐姐Lydia調調酒,趁機蹭上一杯落日馬丁尼,再和彈貝斯的帥氣小哥哥飛飛眼風,小日子過得睡嘛嘛香,吃嘛嘛嗨。

    介于外界的傳聞編排近來有越發(fā)離譜的趨勢,我身處的槿山寓所倒安逸得像是個與世隔絕的桃源居。

    尹嘉禾一開始還挺擔心我的精神狀態(tài),生怕我卷進這種輿論風波的中心會承受不住壓力尋死覓活之類的,直到眼睜睜看著我在二十分鐘里大快朵頤,干掉一整盤麻辣紅蝦配葡萄酒,他的擔憂變成了嘆服。

    “不是都傳說女明星有項絕技,即使是啃小龍蝦都能做到口紅不花的嗎?”

    我把眼睛從某旅游雜志關于海灣風情小鎮(zhèn)的圖冊上挪開,將濕巾對折起來,擦凈嘴上的紅油:“你說的那不符合女明星的職業(yè)素養(yǎng),據我所知女明星們長年和水煮西蘭花醋拍黃瓜涼拌雞胸肉作伴,都不吃小龍蝦,因為龍蝦里的蛋白質含量排海鮮第二。”

    他眼睛抽了抽:“那你這就符合素養(yǎng)了?”

    我波瀾不驚:“這不是正在把前面欠下的小龍蝦通通補回來嘛�!�

    他臉上的嘆服這回又變成了同情:“我就知道言川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用醋拍黃瓜來打發(fā)人,看來這些年你真是備受折磨摧殘�!�

    “�。俊蔽遗Φ鼗貞浟艘惠�,“也談不上折磨吧,頂多就是被金錢摧殘一下堅貞不屈的人格,然后再被美色摧殘一下頑強的肉體�!�

    “瞧瞧你,在這雙重的摧殘下已經開始精神錯亂化悲憤為食欲了,”他露出一副“你不需要解釋我懂”的表情,用痛心的調子哀嘆,“金錢名利是一種枷鎖,鎖住了你那顆熾熱如火的心,難怪你要從這種反人性的水深火熱中解脫出來�!�

    雖然我沒弄懂小龍蝦和反人性的枷鎖之間有什么關聯,但還是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想要保住某件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理它,愛得太過的東西容易毀滅,”我補充,“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智慧的先人告訴我們的道理。”

    他滿臉茫然,“有點高深,聽不懂。”

    “距離產生美,”我簡而概之,往嘴里又丟了塊蝦肉,“靠的太近的時候就得挪挪視線,總看著一個地方容易看花眼,就像這小龍蝦,隔三五載吃一次是美味珍饈,天天吃味蕾就容易厭倦。”

    尹嘉禾大概率還是聽不懂我的小龍蝦哲學,因為他目前正處于憋屈的失戀階段,整個人蔫了吧唧像個失了水的干癟檸檬,都不用擠,哼哼唧唧的酸氣就冒了出來。

    根據只言片語中透露的信息,他的欽慕對象是個跑新聞工作的跳脫姑娘,追在各路新鮮輿情后面滿世界打轉,不能接受尹家古板守舊的家族傳統(tǒng)。

    尹嘉禾橫在其中斡旋已久,甚至不惜為此打破常俗家規(guī)未婚先孕想將人綁住,但很遺憾他的堅持沒能留住佳人的芳心。

    前不久人家高調地在朋友圈中曬出和某國足球巨咖的親密大頭照,配文字里行間句句內涵前任幼稚粘人的小家子氣,把尹嘉禾氣的夠嗆,逢人就嘆未婚先孕害人不淺,暗中記小本本研究該怎么回個下馬威,還為此成日纏著我配合他的表演。吃〉肉群﹐二三靈六﹐九﹀二〉三九六?

    我困惑不已,翻出相機功能對著自己的臉左右上下照了照:“難道我長得像那種插足破壞人家感情的類型?”

    他拿出手機也翻找了一通,把證據亮給我看,“去年金喵獎幾十萬觀眾票選最具撬棍氣質以及最具渣女相女演員榜首,票數倍殺第二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憤憤將手機拍開:“什么野雞排行榜,居然沒有人通過外表看清我清新樸素的內心,我明明只是單純地期盼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最后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我勉強意思意思和他臉貼臉,對著手機前置攝像頭比了幾個肉麻小心心,夸張的蛤蟆鏡下是小半個冷艷神秘的下巴尖。

    露了,但沒完全露。

    和尹嘉禾扯了一陣皮,他就開始忙著搗鼓他那個圖文九宮格和人隔空拉鋸,我則百無聊賴地從側門廳走出去吹風透氣。

    側門廳連接的是個半封閉式小露臺,用一道玻璃幕門做分割,裝飾石柱上爬滿碧綠碧綠的蔓生綠植。

    我對著玻璃幕門整整發(fā)型,擺弄起臉上的蛤蟆鏡,試圖調整成完美的角度,嘴唇掀起露出一個僅漏牙邊的微笑,越看越覺得自己這純良氣質童叟無欺,不懂的人有難了。

    正陶醉得不要不要的,隔著道磨砂玻璃幕門,里邊傳來曖昧不明的衣料摩挲聲,間中夾雜著一個嬌柔的女音“靳導,下一部戲,還要勞您多加提攜”,另一個狎昵的男聲埋在她脖子根處不知道同她說了什么,兩個人一陣耳鬢廝磨的嬉笑。

    這時候貿然出聲干擾太煞風景,我腳步頓住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聽見那幕門“咔嚓”一聲響動,兩個糾纏推拉的身影映入眼簾。

    一個高大些的人影正醉醺醺地壓在一個女人身上,兩個人臉上俱染了酡紅的醉意,對著我的是一張被濃艷妝容掩蓋的熟悉臉孔,桃腮紅唇笑得嫵媚極了,聲音聽上去軟綿綿跟撒嬌似的,那絲醉意也成了甜絲絲嬌噥軟語。

    哇哦,我退后半步打算找機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不留神“咚”地一腦袋撞在透明玻璃墻上,回頭好巧不巧正和那女人對上視線。

    四目相撞的瞬間,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陡然瞪大,泛起惱怒的水光,待看清是我后,那絲惱怒轉而變成了壓抑不甘的屈辱:“是你……”

    卡點撞上郝露薇和別人的交流現場,我摸著額頭尷尬而不失禮貌地擺上微笑,把自己當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木頭樁子,和人寒暄道:“郝小姐,許久不見,相逢即是緣,要不就別計較我聽墻角了?”

    至少小半年沒任何交集,我倒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和郝露薇再次坐在同一張桌前的機會。

    失去了欣娛這顆大樹,她的資源受到了斷崖式的滑跌,難有翻身的余地,這個圈子更新迭代的速度這樣快,爆紅不過曇花一現,谷底才是常態(tài),許多面孔甚至還沒來得及留下痕跡,就已經成了舊日黃沙,悄無聲息地消匿。

    十幾分鐘過去她都怔怔呆坐著沒說一句話,臉上那層精致的妝已經徹底花了,眼影暈染得一塌糊涂,眼線糊成一團黏在睫毛上,隨淚水沖刷出兩道黑色的痕漬。

    說實話,我挺怕看見有人這么在我眼前掉金豆子的,尤其面對的還是個我見猶憐的大美人,更叫人心情復雜。

    論長相郝露薇在美人扎堆的娛樂圈里其實不算最明艷搶眼的那類,她生的嬌嬌滴滴、柔柔氣氣,像朵隨時需要捧著呵護著的細梗小花,極易激起人保護欲,但在這樣弱肉強食的名利場里,無所依仗的美貌就像帶著無法變現的珠寶逃命,有時候是傷己利器。

    侍者將奶咖疊和濕巾裝在托盤里送來,我抬起手將濕巾向她面前推了推。

    她扯過濕巾,胡亂揩了揩臉,那張面龐漸漸顯出原本清秀的底色,聲音低喑發(fā)啞:“你是特地來看我笑話的?”

    我輕嘆:“偶然路過,真不用這么替我加戲。”

    郝露薇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一絲激動,擦去妝容之后有些蒼白的臉泛起暈紅,“你是不是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這樣對人搖尾乞憐?覺得我特下賤可悲?”

    “染缸里混的,誰也不比誰清白高貴,可不可悲難道不是由你自己怎么想?”我喝了一口咖啡,“人爭一口氣為名為利嘛,又不寒磣,我挺欣賞你這種豁的出去的坦率直接,比又當又立強多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好像在辨別我這話的真實度,聲音又帶上了冷意,“你是滑不留手全身而退,現在舒坦的不得了。”

    “舒坦?像我這樣?”我伸手指了指自己,臉上還掛著笑,“沒聽見外頭那些流言快把我拆成什么樣了?”

    “你確實很蠢,臨門一腳的把戲都能脫靶,”她不屑地呵了一聲,垂頭用調羹攪拌著咖啡頂的那層奶蓋,幽幽冒出一句:“圈里面?zhèn)髀務f言川正天上地下找什么人,動靜大到已經快將整個圈子掀個底朝天,我還當那是在找誰�!�

    這個傳聞我也大略有所耳聞,主要是波及面過大,想忽略那些鋪天蓋地的血雨腥風都難,大概從兩個月前,整個言氏高層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權力更迭大洗牌,覆蓋之廣摧枯拉朽,不留情面,幾乎把老派系連根拔起。

    誰也不知道言川在下什么大逃殺棋路,這種家族集團的利益鏈盤根錯節(jié),讓他這樣一下刀更是渾水摸魚,本來商業(yè)競爭最忌諱趕盡殺絕,所謂做人留一線,只要不是徹底反目總有好相見的機會,他這樣大刀闊斧急于求成將權力攬回來很難說會遭遇什么反噬,更何況他現在……

    停。想到這一點我迅速把思緒扯回來,這種事情還遠遠輪不到我這個外行班門弄斧。

    我捻著圓形杯柄輕聲失笑,“他這么有能耐就讓他找他的唄,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倒是坐得住,”她直起身子和我平視,“我最看不慣你這幅假清高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在這個圈子里摸爬滾打過的人,也從沒真正經受過踏入這個圈子里應該經受的事,才永遠都是一副孤芳自賞的高姿態(tài),從來不愿睜開眼睛瞧瞧這個圈子真實的面目。”

    “我就不一樣了,從一腳踏入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想要往上爬總要付出代價,”她露出一個和這張秀氣的容顏全然不符的嫵媚笑容,“你有本事攀到金尊玉佛開道,借他幾分東風,捧著你護著你上青云,這是你的運,我少了點運,就成了人家腳下任憑踐踏的泥�!�

    自然法則就是如此,大樹可遮風避雨,同樣也能隔絕日光,我點頭贊同,“能看透這一點,看來郝小姐是經受了一番深刻的摔打。”

    她的目光落到我臉上,笑意流轉間眼神漸深,“我現在是已經看明白了,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今天能把你捧到天上,明天就能把你踩在腳底,都是供人玩的貨色,何必要裝冰清玉潔,你也沒什么好清高得意的,再多娛人的價值都會見底,捧得多高摔得就多痛,總有一天會有分曉。”

    從這個角度看她的側臉挺好看的,即使醉色酣紅,也是一張年輕倔強不服輸的側顏。

    我招手示意服務生結單,“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郝小姐志存高遠,我不評價你想要步步高升的決心,你也不用教我怎樣算識抬舉,咱們兩不相干為妙�!�

    她冷笑著哼了一聲,整理好行裝發(fā)飾就拎著Birkin站起身來,踩著高跟鞋不太穩(wěn)當地向前走了兩步,又似乎想到些什么,頓住步子,目光冷灼地看過來,“其實我原本就知道那戒指不是給我的,利用我,卻不利用到底,”她冷冷勾唇,“如果你再見到他,記得替我?guī)Ь湓挘河奕苏呷撕阌拗讶诵牡嘣谑掷锿娴娜�,早晚也會嘗到被他人掂著玩的滋味,祝愿他不會跌得太難看�!�

    我看著面前那碟浮起奶沫的拿鐵,聳了聳肩不置一詞。

    Chapter

    12

    嘉柏麗爾

    在這里撞上郝露薇的確不是什么好兆頭,因為自那之后我總在克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而這些雜亂思緒的源頭來自言川。

    我考慮失當,低估了他誓不罷休的程度,他當然會找我,這毋庸置疑,按兵不動才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氣頭上他說不定已經想好一百零八種發(fā)泄方法,就等著找到我之后將我生吞活剝。

    槿山小筑對顧客的信息管理極度嚴密,至于郝露薇,她巴不得旁觀言川繼續(xù)無功折騰下去,以解被人擺弄一道的不甘。

    這個跑路的決定做得太突然,幾乎沒有考慮任何后果,但我知道早晚都會有這么一天,我的潛意識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替我拉響警報,提醒我有些東西不可觸碰,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這道防線,一旦觸碰紅線次數過多,就會引發(fā)崩盤。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也許是在等一切平息,我寬慰自己只要避過這陣風頭,任憑從前鬧得多么驚天地泣鬼神,所有轟轟烈烈的情緒都會過去,為此我選擇了最簡單且得過且過的解煩方法,回屋,睡覺。

    回去我就閉門不出悶頭連睡了好幾天,睡得昏天黑地身上都快長出排蘑菇,任憑屋外冷風凍雨刮了一整宿也沒能把我刮醒,凌晨才暈頭晃腦起了個身將被枝葉擊打的飄窗合攏。

    其實我不太有夜醒的習慣,原因是我睡相不好,屬于那種摟著個大號抱枕就能一個人在床上雷打不動攤餅到天亮的類型,但自從搬到和言川一處之后就收斂住了大大咧咧的本性,要多規(guī)矩有多規(guī)矩。

    他懷孩子懷得不安穩(wěn),大半夜頻頻被各類孕反鬧醒,人又喜歡死犟硬扛,愣是把我磨出了一覺睡三段的好耐心。

    有時候這人夜里被鬧醒也沒其他動作,就一個勁擼貓似的薅我后頸的軟肉,一來二去時不時會把我癢醒,迷迷糊糊間趁手就去撓他柔軟的肚子,貼埋在他腹間隔著肚皮和里頭鬧覺的小崽子碎碎念幾句好夢。

    言川體寒,身體總是偏涼,懷了孩子之后倒是有了幾分溫度,抱著很舒服,我攀在他身上就如同攀住海水中的浮礁,身貼身腿并腿,嚴絲合縫地糾纏著又再度意識昏沉地睡過去。

    大開的飄窗外風雨琳瑯如晦,屋內卻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視野盡頭一片色調灰沉的冬景。

    早冬的冷寒將我激出一身戰(zhàn)栗,空氣里好像浮著一層透明的水膜壓迫住呼吸,意識也逐漸在漆黑的水底沉沒。

    人自然沒有可能通過時光穿梭回到最初,但至少夢境可以,這些天我做過的無厘頭怪夢很多,閉上眼睛都有言川的影子,畫面零碎,色調燦爛,像是被封存在一個水晶球里。

    有時候他窩在陽光潑灑的藤編吊床里,蓋著絨毯形容懶散地小憩,像只犯懶的貓,或者打開星河投影儀托著腮娓娓念那些天馬行空的星辰童話,海藻藍的居家服質地棉軟,和床單被罩一個色系,頭頂船形月亮壁燈柔光瑩亮。

    百貨導購曾費盡口舌向我們力薦它育兒哄睡必備的睡眠音箱模式,雖然言川對此嗤之以鼻,在他看來,一個成熟的小孩至少得具備自我管理能力,最好能一蹦出來就自力更生。

    我無法三言兩語向他解釋明白這是在養(yǎng)育一個幼雛般嗷嗷待哺的嬰孩,而不是踐行那套吃人的資本主義雇傭制合同,遂決定尋求外援,將掌心輕悄悄貼上言川的腹部,“話都聽見了沒,小懶蟲,你要是同意媽咪的話就乖乖的不要動,要是同意爸爸的話就動兩下。

    小家伙很給機智的保持了沉默似金的優(yōu)秀品質,于是我們里應外合成功以兩票的壓倒性優(yōu)勢,將那個造型可愛的壁燈帶回了家,一并收入囊中的還有同款卡通窗簾布、游戲毯和搖搖床。

    那套印滿了卡通圖案的居家棉服后來被言川穿在身上,手里捧著童話繪,偏長的額發(fā)落在眼前,在眉宇間編織出幾近虛幻的柔和,念著念著他就從故事里抬眸朝我看過來,輕輕撫摸著愈發(fā)隆起的腹部,他的面容浸在暖色調的光影里,比星河淡影更溫柔瑰麗,靜候著我湊近過去在唇邊印下一個吻。

    一切都過于美好和諧,動搖人的心志,太過脫離真實以至于輕易就破裂。

    但不可否認大多數時候他對身體里孕育生長的這個生命展露出的耐心和期待遠超我的預料,像極了一個真心疼愛孩子的正常父親,我們還一起討論過等孩子出生之后為他添置一兩個寵物玩伴,一只虎皮幼貓或者一只斑點犬。

    最后一個夢里,我依然像許多年前那樣,從玫瑰花繁茂的枝葉間穿花尋路而過,看見幾步之外葳蕤花墻前那個高挑的身影。

    那是個陌生的年輕人,側顏秀美得過分,膚色極白,像白瓷釉剔透的胚,在銀色的月光里鍍著一層朦朧的光暈。

    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花,也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他問:“這里的玫瑰你全部都能認出來?”

    透亮的音色如樂符輕轉,隨著夜風吹拂的玫瑰清香飄過來。

    同許多年前一致的開場白。

    我搖頭:“不,有一朵玫瑰我認不出來,它生有最高傲的枝,也有最鋒利的刺,它的美麗萬中無一,它的危險卻總是令我望而卻步�!�

    “你很喜歡它?”他霍然抬起頭朝我看過來,這個距離可以看見睫毛濃密的陰影,將坦桑石般的眼瞳映得又清又透,灼灼勝過園中千萬枝玫瑰。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很喜歡他,同樣也很畏懼他。”

    他于是笑了。

    他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沒有星斗的孤寂夜空。

    可是你見過他的笑容嗎?是一瓣月亮,那樣遙遠而令人心悸的月光,在眼睫的抖落間一片片輕盈而安靜地墜下,如雪。

    讓人幾乎有種落淚的沖動。

    夢的意志是由做夢的人為主導,這意味著我可以無所顧忌地向他靠近,可無論如何近卻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在夢里,我奮力拂開橫生帶刺的蔓節(jié),踩著尖銳的枯枝,不顧一切向前奔去,仍不能抵達。

    轉瞬間畫面流轉,又回到那間光彩目眩神迷的私人包廂里,我稀里糊涂遭人連蒙帶騙,在他面前簽下那紙賣身合約,他笑意盈盈得逞地抖抖紙頁,用一錘定音裁決人命運的語氣溫柔兮兮地說,“盛小姐,我喜歡不會虧本的生意,期待我們的合作會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價值。”

    我急憤交加,只想將他狡詐成性的笑容撕成粉碎。

    這個詐騙犯,祝他原地倒閉破產。

    ——你到底想要什么?把一切都變成你惡劣無聊游戲的一部分,對你來說很有成就感?在你這里,欺騙算計人心和擺弄玩具有什么區(qū)別?

    沒有回答,也沒有分辯。

    少年模樣的言川站在幾步之遙滿臉無辜地歪過頭沖我笑,狡黠的眉眼彎彎。

    ——真傻,你為什么相信荊棘會開花?

    他伸手按上胸膛,隨著骨骼發(fā)出清脆的裂響,蛛網般的裂痕在胸口的皮膚上蔓延,陷入的五指向破碎的縫隙內掏取,黑洞洞的胸腔里空無一物,滿目痍瘡。

    看清楚了嗎?他問。他的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哀,冰涼的眼瞳安靜而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一眼能望見底,像談判,更像引誘,志在必得,一擊必中。

    我的心跳仿佛已經靜止。

    ——我從不相信,可是你不一樣,寧寧,我會把一切都給你,你得不到的,你想要的,你沒有的選擇,都可以給你,只要你——

    他看著我,眼睛漸漸彎出蠱惑人心的笑弧,在他緩緩攤開的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朵玫瑰,花瓣殘破在指間散成片,如火如荼的紅在瞳孔里泛濫成災。

    ——看著我,帶走我。

    殺人何須金錯刀,瘋魔一時,才是我罪名。

    最后我是被頭頂雪亮的白熾燈刺醒的,騰得直起身子,盯著自己被白繃帶裹纏成棒槌的手和上面扎著的輸液針,僵硬地問出了靈魂三連問:“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這樣詐尸般垂死病中驚坐起,直接把窩在我床邊的尹嘉禾和Lydia驚醒,一個急急忙忙替我拔下已經開始回血的針頭,另一個給我遞上了一杯涼白開。

    一陣兵荒馬亂地動靜之后,我盯著天花板喃喃地說:“我是不是錯過了什么重要劇情……”

    他們倆一左一右分別觀察了一下我左右兩邊的瞳孔,“短時間失溫癥,我們給你照過腦CT,應該沒有觸發(fā)被動失憶劇情�!�

    誰也解釋不清我是怎么關個窗的功夫從床上滾到了露天小花臺里,隔壁一位早起的住客推窗時看見斜對面的花臺上居然仰面癱著個人,場面驚悚直逼兇殺案。由于安保設施比較完備,不大容易破門而入,這位古道熱腸的好心住客冒險從相連的花臺邊沿攀過去,好險不險將我背了出來。

    “雖然我們都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但人不能至少不應該為了這種事自尋短見……”

    “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他們跟雙簧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嘰嘰喳喳,吵的我腦仁嗡嗡炸了。

    “太丟人了,這事沒鬧大吧,”畫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講真我現在就很想失個憶,把過得亂七八糟的人生清零,改名換姓重頭來過。

    尹嘉禾掰著手指頭:“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們倆知,最多再加上把你背過來那位好心的仁兄。”

    我沖尹嘉禾擠了擠眼睛。

    他也沖我擠了擠眼睛。

    我正要開口詢問這位好心的仁兄是誰,房門再次被推開,看見進來的人時,我覺得我現在要懷疑的不僅是腦子,我的眼睛也壞掉了。

    Chapter

    13

    銀色山泉

    從祁敘進來起,我就盯著他身后那扇門,疑心那里會毫無預兆再蹦出一個人來。

    他好像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側身望向窗外的冬青木冠,只溫聲說了一句話:“我已經徹底和言家脫離了關系,那里的一切都和我毫無瓜葛,”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身上有種卸去一切的決絕與輕松。

    光是走出這一步他已經掙扎耗費了十年,往事已不可追,我不知道應該做出什么反應,用我遲鈍的腦子思考了一下,大概過了半分鐘,干澀地憋出一聲“恭喜”。

    “晞寧……”祁敘眉頭緊皺,臉上的表情挺復雜的,看著似乎想勸我什么但卻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自個在他心里現在留了個什么令人誤解的印象,舉著被繃帶纏成豬蹄的手,訕訕陪著笑解釋:“誤會,都是誤會哈哈哈,我還嫌活不夠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呢,折騰啥也不至于上趕著尋死覓活�!�

    所以說人啊,談什么感情,談感情傷錢傷神傷力傷筋動骨,單純你呼我應的甲乙方多好,一拍兩散,一身輕松。

    好在我這皮糙肉厚屬小強的身體抗造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不到一個星期就已經恢復到先前生龍活虎的狀態(tài),這期間祁敘來探望過我很多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目睹這檔子事給人造成了什么心理陰影,他每回都像掏哆啦A夢口袋那樣掏出點解悶的東西給我:一副降噪耳機,一個單手柄PS4,一套一體式藍牙音響麥克風,甚至為了裝點環(huán)境多添了盆多肉植物……

    他靜居在這里修養(yǎng)身體,同時潛心準備自己的下一場巡演,讓我這檔子事一打斷,靜是沒可能了,弄得始作俑者我無比慚愧進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檢討。

    從窗邊栽下來的時候不慎連帶扭傷了左手,拆夾板的那天,祁敘又特地過來了一次說要送我一趟,我的手腕早已經恢復的七七八八,可以純熟地操縱手柄在動作RPG里大殺特殺,只是拎大件背包有些使不上勁,他這樣一片好意,到底沒有拒絕的理由。

    時節(jié)步入冬季,天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逐漸飄起了細細的雪沙。

    我們順著林蔭道一路向前行,空氣被白天的那場雨水泡得濕軟,吸入肺葉里有種沁人的涼意。

    偶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校園櫻花道,初春時節(jié),碎櫻鋪滿一路,我踩著滿地落花,輕巧地跳上他的后背,被他穩(wěn)穩(wěn)地接住在空中轉上好幾圈,嘻嘻哈哈埋在他肩上笑,頭頂樹枝搖曳,在他的發(fā)旋,發(fā)梢,肩頭綴了一串串堆堆搡搡的純白花瓣,像雪,一層又一層盤旋飄落,淋了滿頭。

    相似的情景,只是心境早已經大不相同。

    在一片尷尬與無言堆出的沉默中,祁敘先開了口:“姜家那邊的事我已經處理好,之前對你造成的困擾我很抱歉,但等我想去找你的時候,你……”

    孩子沒了,他和那位姜小姐的婚約自然也在鬧鬧哄哄中作了廢,也不知道祁蘇雅瞎忙乎這一場竹籃打水會作何感想,這女人向來不是什么輕易罷休的善茬,如果說她從前對我只是鄙夷加不待見,現在恐怕已經升級到想將我碎尸萬段。

    幸好,她找不到人。吃肉﹒群二三?靈〉六九二三.九六

    我將手插進口袋里,“這件事我都快忘了�!�

    他低頭笑了笑:“之前你告訴我,你選擇了他,我就以為……”

    “我并沒有騙你,”我說,“但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我也許很喜歡他,可喜歡已經到頭了無法更深入下去,這正好說明我這個人感情膚淺,還沒到蓋過本能的深度�!�

    祁敘露出一個似乎有些訝異的表情,“可是你對他從一開始就本能地抱有好奇心,不是嗎?”

    他的敏銳簡直精準得可怕,我的呼吸停頓了片刻,看見雪片落在他的眼睫上,他朝我眨眨眼,融化的雪片濡濕了睫毛,“晞寧,你知道,其實你一直不大擅長說謊,即使是說假話,你的眼睛也會暴露你真實的想法�!�

    我的話卡在喉間半晌沒出聲,過去我們常玩的一種你說我猜的語言游戲,好奇心重者輸,大抵所有孽緣都逃不過這樣一個詞眼,正如潘多拉的魔盒永遠誘惑重蹈覆轍的人打開。

    “這并不奇怪,陷阱總是危險卻又吸引人探究,”我挺直些身子,“但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意義了�!�

    “也不一定,”祁敘抬頭望向前方,忽而問,“晞寧,你有想像過從一開始遇上的人就是他,而不是我,會是什么樣么?”

    我愣了愣,雪籽飄進圍脖里被呼出的熱氣融化,聲音也好像雪花飄在半空中,“這又不是場比賽,并不是來得早的那個,就是走到終點的那個�!�

    “可我總是不希望它在這里結局,已經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了嗎?”

    我張了張口,還沒搭腔已經被他截斷,“別急著給我答案,晞寧,”他微微一笑,那個笑容里盛滿了壓抑的難過,像潮水般滿溢,“有件事可能需要征得你的允許,”說話間他輕柔的氣息已經緩緩貼近過來,我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也沒來得及避開。

    他的掌心虛虛蓋在我的眼前,“抱歉,我從來不是什么寬懷大量的圣人,也做不到那么無私大方,就當這是我最后一點小小的私心�!�

    我們停在雪影紛飛的風雨廊前,地面上映出兩道交疊的影子親密的重合。

    這是一個錯位的擁抱。

    越過他的肩頭,可以看見庭園中一片法國梧桐,枝干挺拔料峭,褐色樹皮剝落出灰白的內里。

    遠遠的,有一個人一動不動地倚在葳蕤樹影里,不知道站了多久,深黑的長大衣幾乎融進夜色。

    十幾米的距離將他臉上的神情模糊成一片看不透的空白,像有一陣風從極高遠的地方吹來,穿過空蕩蕩的胸腔,將一切聲息吹得杳遠。

    我心臟一停,眼眶就像被細密的針扎了一下,狠狠地眨了眨。

    不是錯覺,那個幽靈般的人影并沒有消失,還是靜默地站著。

    有點眼熟。

    忽略其他不看這氣氛這構圖像在拍文藝風老電影,連主角蕭索欲死的情感都烘托得這么到位。

    痛,太痛了。

    只差播放點應景的BGM,這么想著我慢半拍轉動的腦筋就非常稱職地給人配了首《冬季戀歌》的OST。

    昏黃路燈下白茫茫的雪沙極富戲劇性地飛灑不停,將畫面鋪上一層灰調的濾鏡。

    他漆黑的發(fā)梢、衣領上落了一層細雪,襯得那張冷白的面孔格外顯眼,像一幅色系純凈的鉛筆速寫,唇上淺淡的潤紅是畫面里唯一鮮明的著色。

    越看我越覺得不對勁,這神出鬼沒的貨,模樣怎么瞧著賊像言川那廝呢?

    梧桐枝葉上垂墜的光斑明明暗暗,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錯落的光影,將那張血色與生氣全無的面孔映得像個紙扎出來的偶人。

    哦豁,要命。

    終于意識到這種驚悚的熟悉感從何而來,我腦子里肝腸寸斷的BGM戛然啞火,同時身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后跳開半步,眼前冒出一團空白的混沌,時不時飄出幾個鮮紅淋漓的大字“這下要完”。

    Chapter

    14

    忍冬

    雖然早就對言川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有所預想,但其中并不包括大雪天里拖著重孕的身體親自出來逮人這一條,這人真的很擅長刷新別人的認知,光是想想我都能猜到池景他們發(fā)現這個重點關注對象又開始興風作浪時血壓飆升的場面。

    我的言語全都都哽住,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越走越近,停在幾步之遙的階梯下側,抬頭,一張涼森森的面孔沒什么表情地向我們看過來。

    大腦徹底放空,我不斷對自己說要冷靜,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不就是揣娃的男人殺上門來嘛,姐這人生體驗真呀么真豐富。

    在這種空氣凝成冰的詭異氣氛中,祁敘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晞寧,如果你需要我解釋,現在還來得及……”

    “解釋?”我詫異地轉頭看他,沒明白有什么好解釋的,又不是捉奸在床,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劇情最終不都是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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