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彭小丐道:“鬧中取靜,反倒是個躲藏的好地方�!�
殷宏到了間矮小平房外,見左右無人,伸手在門上敲了三下,又敲了兩下,緊接著再敲三下。里頭的人打開門,見到殷宏身后的彭小丐,甚是激動,忙道:“快進來!”
楊衍見屋內(nèi)約有六七人,見了彭小丐都下跪道:“總舵!”有兩三人心情激動,竟爾哭了出來。楊衍心想:“總舵淪落至此,還有人愿意幫他,當(dāng)真受愛戴�!�
他扶著彭小丐坐下,彭小丐問:“都到了?”
殷宏道:“田五正值班巡邏,晚些到。”
一人道:“總舵,我們找得你好苦!”
殷宏道:“我們想救回夫人少爺,可東柳巷戒備重重,這陣子又死了不少弟兄,謝玉良那雜碎背叛,搞得我們?nèi)诵幕袒�,不知道誰可信,誰不可信,只怕私下聯(lián)絡(luò),反遭禍殃。”
彭小丐想了想,問道:“趙閻、呂不應(yīng)、許富幾人呢?”他說的都是自己心腹,趙閻是臨川分舵主,呂不應(yīng)是撫州刑堂堂主、許富是撫州兵隊長,領(lǐng)著五百余名弟子,負責(zé)撫州治安。
殷宏低頭道:“許隊長、呂堂主都被抓走,趙分舵得知消息,家小也不顧,徹夜逃走,也不知去哪了�!�
彭小丐心中一痛,又陸續(xù)問了幾個名字,不是被捕就是逃亡,有些反抗的已被格殺。撫州內(nèi)外心腹都被肅清,徐放歌綢繆多時,親自坐鎮(zhèn),靠著幫主號令,又有彭家勢力撐腰,意在一舉得手。仔細想想,早在彭南義升任莆田分舵時就已是故意隔絕他父子二人,趁著父親喪事將華山與彭家勢力帶入撫州。
楊衍問道:“總舵,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該怎么辦?彭小丐也不知道該怎么辦�,F(xiàn)今撫州危機重重,寸步難行,自己心腹又在這短短幾天內(nèi)被鏟除。
楊衍見彭小丐不說話,知道他猶豫難辦,于是建議道:“總舵,我們先想辦法救出嫂子跟孩子。舉旗子反了,江西多的是支持您的人!”
彭小丐搖頭道:“江西近半勢力是彭家的。徐放歌把江西送給臭狼,就是要他支持,反了,只是江西內(nèi)訌,讓彭家跟江西子弟打個兩敗俱傷之后,徐放歌正好以逸待勞,把眼中釘都給拔光了�!�
他與徐放歌相識多年,實不知徐放歌城府如此之深,定謀劃策如此周嚴。
楊衍忽地明白,這局面下,自己的血氣之勇毫無用處,眼下最重要的是彭家一脈能夠平安,于是道:“那我們想辦法救出嫂子跟孩子,先逃,以后再設(shè)法替彭大哥報仇�!�
彭小丐沉吟半晌,道:“先這樣辦�!庇纸又�,“我這傷起碼還要養(yǎng)十幾天,你們……辦事小心點�!�
殷宏拱手領(lǐng)令道:“是!”說完又有些猶豫。
彭小丐見他神色不定,問道:“還有別的事?”殷宏扭捏半天,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彭小丐罵道:“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殷宏這才道:“我剛才回去,聽說……呃……臭狼放了消息,明日要處決叛徒,還要……”
彭小丐道:“還要什么?”
殷宏道:“挖老舵主墳……”
楊衍大怒,雙眼圓睜,罵道:“我操他娘!”他提刀便走,殷宏連忙將他攔下,道:“楊兄弟,你拼不過,白死罷了!你死了,誰照顧總舵?誰幫彭家報仇?”
楊衍止不住心中悲憤,直欲發(fā)狂,雖知殷宏說得有理,但波濤洶涌怎按耐得�。亢雎牨娙梭@呼,有人喊道:“總舵!”
他忙回頭瞧去,只見彭小丐已然昏了過去。
※
※ ※
十幾名壯漢正掘著彭老丐墳?zāi)�,墳前三十丈處的空地上立起十余座高約兩丈的高架子,架下堆著澆滿油脂的干柴稻草,每個架子上都綁著一人,全是徐放歌下令擒回的彭小丐親信,個個蓬頭垢面赤身裸體,身上多處血污,顯然曾遭拷打。有幾人不住破口大罵,然而多數(shù)都在哀告求饒,坐在墳前椅上的彭千麒絲毫不以為意,笑著對身邊嚴旭亭道:“嚴公子看過火刑嗎?”
嚴旭亭干笑幾聲道:“沒呢。”他望著周圍人群,見個個臉上有憤怒不滿神色,心想:“臭狼這樣治理江西,用不著幾年就天怒人怨了,看來丐幫早晚式微。以前我老問爹,為什么非得跟點蒼連手?現(xiàn)在看來,少林少問世事,又有正俗之爭,崆峒不出甘肅,女人又辦不了大事,只剩下點蒼,爹爹果然有遠見。”
“操娘的,挖個墳要多久?!”彭千麒見那幾名挖墳的壯漢個個有氣無力,手都在抖,不由得焦躁起來。那幾名挖墳的壯漢卻是苦不堪言。他們今天干了這活,只怕以后走到哪都得背著個挖彭老丐墳的罪名,遭受白眼那是必然,只怕還得橫死,只能在心中不住念禱:“彭大俠莫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彭大俠莫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彭千麒站起身來,在木架子前巡了一回,笑道:“你們這么喜歡老頭子,把你們燒去當(dāng)他跟班,也算遂你們的愿!”早有人嚇得肝膽俱裂,哭喊哀求,彭千麒只是嘻嘻笑著不理,又道:“等不及了,先燒吧!”
他說著拿過火把,把一堆堆柴火點燃,頓時大火騰起。彭千麒故意把架子架得老高,受火刑的才不會一下便被燒死,反而要忍受更久的煙熏與高溫煎熬。
那原先破口大罵的人先是被濃煙熏得不住咳嗽,隨即在高溫?zé)葡�,大腿冒出燒燙傷獨有的水泡,接著是腰、胸,直到水泡爬滿了臉頰,頭發(fā)因熱度而卷曲,末端被飄起的火花點燃。他們先是痛呼哀嚎,之后再也顧不上骨氣與尊嚴,忍不住大聲求饒。只求速死。那慘叫聲實在太過激烈,圍觀的群眾都驚得瞠目結(jié)舌,不少人開始劇烈嘔吐起來,
彭千麒笑吟吟聽著那哀嚎,甚是享受。他知道這些人不會立刻死去,而是會逐漸被烤熟,接著他聞到一股酸氣。發(fā)現(xiàn)周圍大部分觀眾早已逃離,只剩下部分人還在欣賞這少見的酷刑,他沒空理會。睜大了眼,細細觀看那些人身上浮起的水泡因升高的溫度破裂,又在別處重新浮起,一顆顆冒出,像是正滾沸的熱水,里頭滲出的體液被熱度烘干,皮膚從紅色逐漸變成焦黃色,又滴下油脂,飄出淡淡焦味。眉開眼笑,甚是歡喜。過了會,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些人肚子逐漸脹大,彭千麒喊道:“好把戲來了,注意看!”
不知為何,那些人的眼珠子漸漸從眼眶凸出,隨即崩彈出來,尾端脈絡(luò)仍連在空蕩蕩的眼眶里頭,兩顆眼珠懸在兩頰前不住擺蕩。接著,他們的肚子猛然爆開,大量油脂伴著腸子噴發(fā)出來,淋在火上,火勢更旺,味道濃郁。
嚴旭亭聞到烤肉的焦味時就已經(jīng)忍不住喉頭一酸,飄飄然柳中刃首先扛不住,轉(zhuǎn)身嘔吐起來。還有一人,嚴旭亭認得是點蒼派來支援的高手黃柏,外號“硬爪”,他也忍不住嘔吐起來。
等到腸子與眼珠噴出時,連鐵掌錢坤等人都吐了,嚴旭亭腹部痙攣,胃管一陣收縮。唯有方敬酒神色不變,不動聲色地在他中脘穴上輕按幾下,才稍稍緩解了嚴旭亭腹部的緊縮。
“他是個瘋子�!狈骄淳泼鏌o表情地淡淡道,“公子若是示弱,他瞧不起你,你就壓不住他了�!�
嚴旭亭挺起胸膛,面露微笑,彭千麒恰恰回頭,與他打個照面,笑道:“嚴公子覺得有趣嗎?”
嚴旭亭一面在心中罵娘,一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彭千麒又道:“還有更有趣的。”說著又望向棺木處。
正在挖棺木的人早被嚇到面如土色,加倍用力,沒一會就把彭老丐的棺木挖出。彭千麒跳入墓穴中,啐了一口道:“你也敢入土為安?!”他力貫右腳,奮力踹下,將棺木踹開一個大洞,又蹲下身子看了一會,摸摸自己左半邊臉頰,猛地站起身來,不住往棺木中踹去,發(fā)出鬼哭般的詭異狂笑。旁人只見他不住狂笑,腳底黏糊糊一片,紅的、白的、黑的,粘黏成一團,又帶些碎骨肉,最后竟解開腰帶,當(dāng)眾在尸體上撒起尿來。
彭千麒打了個哆嗦,哈哈大笑,壓抑多年的怨氣至今才得發(fā)泄,又道:“把老頭尸體吊起來,掛在總舵門口!我就瞧他兒子來不來替他收尸!”他狂態(tài)大發(fā),經(jīng)過那木柱子前,瞧著那幾具燒焦的尸體,只覺下體昂揚,興奮異常,一股欲望壓抑不住,又不住大笑,對嚴旭亭道:“嚴公子,我忍不住了,先走一步!”說著快步走去。
嚴旭亭見他臉色潮紅,神色興奮至極,簡直像是懷里抱了個美人似的,甚覺古怪。
“做過頭了�!狈骄淳茖佬裢さ�,“殺彭小丐只能用我們這幾人,帶上丐幫弟子,反而難殺�!�
※
※
※
“嘿、呀!”彭豪威豎著手掌,虛擬成手刀模樣,在房里不住砍劈。趙氏看著兒子,她左手脫臼一直沒有痊愈,此時早已腫脹不堪,仍強自支撐著照顧兒子。所幸地上的尸體早已移走,沒讓兒子與尸體為伴。
這幾天兒子不知問過幾次父親在哪兒,也不知幾次問過還要在這住多久,幸好他乖巧,沒有糾纏。不管怎樣,這孩子是安全的——威兒一死,公公就成了滅門種,他們不敢冒這個險。只是……之后威兒要由誰來照顧?
趙氏正憂慮著,“轟”的一聲,門又被踹開,彭千麒搶了進來,抓起彭豪威一把按倒在地。彭豪威拼命揮舞小拳頭抵擋,卻哪有用處?趙氏顧不上手腕劇痛,撲上去拉扯彭千麒,喊道:“你想干嘛?!你不能動他!”
彭千麒道:“老子現(xiàn)在就要!你不給老子操,我就操彭老丐的曾孫!”說著便要去扯彭豪威褲子。
趙氏慌張失措,拉著他手喊道:“他還小!”
彭千麒毫不理會,一把將趙氏推開,趙氏哭喊道:“我嫁了!隨便你!別弄我孩子!”
彭千麒停下動作,眉頭一挑,問道:“你愿意?”
趙氏點頭,彭千麒這才起身走下。趙氏抱起彭豪威,只見他眼眶泛紅,甚是驚懼,卻仍是沒流淚,只道:“娘,他欺負我!”
趙氏摸摸他的頭,從袖中取出一顆糖塞給他:“這是娘最后一顆糖了。以后的日子,沒有爹,也沒有娘,只有苦,沒有甜,還有很多人會欺負你,你不要怕,要忍,無論多難受,多辛苦……”
彭豪威瞪大了眼,抓住趙氏衣袖,著急問道:“為什么沒有爹沒有娘?那我不要吃糖了!我以后不吃糖了,我要爹跟娘!”
趙氏流著淚道:“你不吃糖很好,把糖收著,遇著難過的時候,就想著你還有一顆糖,吃了就不難過了。”
彭豪威問道:“那爹跟娘會陪著威兒嗎?”
趙氏道:“會,可是要看你吃的苦夠不夠。夠多,爹跟娘才會來陪你�!�
彭豪威點點頭,眼神甚是堅定。
趙氏道:“你現(xiàn)在上床,用被子蒙住頭,等娘叫你再出來。”
彭豪威上了床,用被子蒙住頭。彭千麒大踏步走進,將婚書連著筆放在桌上。此時趙氏早已收起眼淚,咬著牙,顫抖提筆,簽了閨名。
她方簽完婚書,彭千麒就將她推倒在地,趙氏忙喊:“別在這!我孩子在……”她話沒說完,“喀啦”一聲,右手也被扭折脫臼。
巨痛來襲,她咬住下唇�!巴䞍簳牭健彼胫�,忍住了慘叫。
彭千麒隨即扭斷了她的左腳。
※
※
※
東柳巷大莊園前來了一對夫妻,各自騎著一匹白尾黃驃馬,兩匹馬外形紋路都一般模樣,只是少婦那匹馬體型稍小些。兩人服飾俱都華貴,公子臉上一顆鼻子大得出奇,格外顯目,少婦有著一對深深的臥蠶,像是兩道彎月托著眼睛,長相雖算不上漂亮,也是略見嬌俏,腰間掛了個大酒葫蘆。
此時東柳巷戒備森嚴,門口又堆著刺客尸體,幾天下來早已腐臭,尋常百姓哪敢經(jīng)過,便是外地來的也曉得回避,這對夫妻徑自走入,不免引起伏在暗處的保鏢戒備。兩人在大門前下馬,那少婦捏著鼻子看了門前幾十具尸體,道:“這樣扔著不管,也不怕發(fā)瘟疫嗎?”
兩名保鏢走上前來,問道:“兩位何人?有何貴干?”
那公子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保鏢見到吃了一驚,忙恭身行禮:“原來是公子親臨,失敬、失敬!”
另一人也忙道:“總舵主剛回總舵,還在半路上,我即刻前往通知!”
那公子揮手道:“不用了�!闭f著攜著少婦的手,兩人并肩走入。幾名保鏢要攔阻,門口守衛(wèi)眼神示意,要他們退下。
那夫妻沿著檐廊快步走過中庭,到了后院廂房區(qū),見一間房外守著四名壯漢。那少婦道:“應(yīng)該是那了!”兩人快步上前,守衛(wèi)正要攔阻,那公子亮出令牌喝道:“退開!”
少婦推開門,公子也快步跟上,兩人同時入屋,卻見趙氏赤身裸體趴在門后,似乎想敲門求救。那公子急忙轉(zhuǎn)身避嫌,少婦忙脫下衣服披在趙氏身上,將她抱在懷里,咬牙道:“都是你,耽擱了!”
那公子無奈道:“我爹不走,我來了也沒用……”
那少婦見趙氏滿嘴是血,不止關(guān)節(jié)脫臼,手腳筋也被彭千麒挑斷,臉上身上滿是淤傷,臉上露出難過神色。
趙氏呻吟問道:“你們……是誰?”
那少婦道:“我叫諸葛悠,那是外子,姓徐,叫徐少昀,我們是來救你跟孩子的。別說這么多了,我扶你上床�!�
趙氏不住喘息道:“不……不要!我兒子在床上,別讓他看到我這模樣!別……別嚇著威兒……”她被虐時忍痛不叫,幾乎咬掉整個下唇,此時臉上竟露出微笑,為自己方才一聲不吭感到得意,又道,“我敲了好久的門……都沒人理我……”
原來她剛才爬向門口是為了不讓兒子見著自己凄慘模樣,她手腳筋俱斷,不能起身也無力開門,只得向外求助,卻無人理她。
“臭狼是禽獸,這幾個也沒人性了!”諸葛悠怒道,“我記得他們長相,找機會一個個弄死!”
“干嘛跟下人過不去?”徐少昀道,“他們也不敢得罪臭狼。”
“你們……是來……幫我們母子?”趙氏遲疑著問道。
“嗯!”諸葛悠問,“對不住,是我們來的太慢了……你信得過我們嗎?”
趙氏定定望著她,似要透過她眼睛望到她心里頭去,半晌之后,猛地將眼閉上。
哪有什么信不信得過?她想,自己母子在這,還不是任人魚肉?要搶威兒根本用不著騙她。
“那……以后威兒能拜托你們照顧嗎……”趙氏睜開眼來,顫抖著問道。
諸葛悠用力點了點頭。
趙氏面上露出一抹微笑,笑容里包含著無限的哀傷,她緩緩道:“謝謝,謝謝……我……我想我丈夫了……”
諸葛悠明白她意思,覺得難受,猶豫了會,點點頭,將趙氏打橫抱起。趙氏又道:“能幫我換件體面點的衣服嗎?”她說,“我丈夫愛看……”
諸葛悠將她放下,從行李中挑了幾件,直挑到一件翠綠衫子,趙氏這才點頭。諸葛悠又將她抱起,帶到另一間廂房去。
徐少昀走到床頭坐下,見彭豪威還悶在棉被里頭。只聽彭豪威喊道:“娘,我什么時候能探頭?威兒快悶死了!”
徐少昀心下惻然,將棉被掀開,彭豪威大大喘了口氣,見是一名不認識的公子,又見不著母親,問道:“我娘呢?”
徐少昀道:“你娘有事先走了,讓我們照顧你一陣子。你真乖,你娘叫你躲棉被,你就不出來了?”
彭豪威道:“爹說,老婆的話要聽,娘的話更要聽!”
徐少昀笑道:“我老婆也是這樣說呢。”
諸葛悠在另間廂房幫趙氏換上衣服,她手腳粗放,趙氏傷勢又重,幾次弄疼她,頗覺慚愧。盛裝完畢,她又替趙氏挽了發(fā)髻,抹上胭脂,扶著她在鏡前坐下。趙氏顧鏡自盼,覺得滿意,對諸葛悠道:“多謝姑娘�!�
諸葛悠問道:“要不要再見你兒子一面?”
趙氏搖搖頭:“見著了,舍不得,他又要糾纏�!庇值吐暤溃跋喙愕南勺觼硖婺阕霾肆��!�
諸葛悠從懷中掏出短匕,左手抬起趙氏下巴,右手在她頸上一抹,一道血箭濺紅了鏡臺。
第72章
家破人亡(下)
臨川的下午,街道靜得古怪,有些店家早早便收了鋪,路上也見不著幾個行人。興許是早上的事鬧得人心惶惶,一眾湊熱鬧的居民不是去收驚就是關(guān)上門躲晦氣,長長的街道上除了稀疏的行人就只有那兩匹白尾黃驃馬并駕而行。
“怪我。”諸葛悠怏怏不樂,“要能多拖住公公一天就好了。”
“別想著怪誰了,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彭老舵主的尸體還掛在總舵門口呢�!毙焐訇勒f道。
“別讓孩子看見�!敝T葛悠摸著懷中孩子,彭豪威早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這孩子暫時得由我們照顧了�!毙焐訇绬�,“他以后若知道真相,會不會恨我們?”
“他有這樣的爹娘,不會恩將仇報�!敝T葛悠道,“先把消息傳出去�!�
“怎么傳?”徐少昀問。
“我有辦法,還便宜你了!”諸葛悠促狹一笑。
兩人正走間,忽見一名尖耳、臉頰塌了一半的肥碩男子領(lǐng)著十幾騎過來,兩人勒住馬,徐少昀拱手道:“請問是彭總舵嗎?”
那人正是聽了消息趕回的彭千麒,當(dāng)下問道:“是三公子?”
徐少昀舉起令牌道:“正是徐某�!�
諸葛悠也拱手行禮:“賤妾諸葛悠,見過彭總舵�!闭f完也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玉牌,道,“這是點蒼的令牌,彭掌門可驗�!�
彭千麒知道徐放歌三子與點蒼聯(lián)姻,這兩人同時有令牌與玉牌,身份再無可疑,但早聽說徐家三子成親后辭掉了丐幫職位,與妻子一同游山玩水,再不過問丐幫中事,怎地今日突然出現(xiàn)?于是問道:“公子與夫人做什么要帶走這崽子?是幫主命令?”
徐少昀道:“爹說這孩子留在江西是個麻煩,要我?guī)ё�。�?br />
彭千麒道:“幫主昨日離開時怎么不帶走,反倒今日派公子來帶?”
徐少昀道:“爹之前沒想著,正要回來帶人,恰好遇著我們夫婦,就讓我們來了�!�
彭千麒道:“我正打算拿這崽子當(dāng)引彭天放出來受死,幫主帶走他做什么?”
諸葛悠道:“唉,總舵這想法雖好,可有一點差錯。您想想,彭小丐是個世故的人,大風(fēng)大浪見多了,肯定不會輕易出頭,他若要出現(xiàn),定然是養(yǎng)好傷后,趁著你不在時去救他孫子,是吧?”
彭千麒道:“這幾天想救他孫子的人多了去,也沒人成功�!�
諸葛悠又道:“這次殺彭小丐,用的是華山的仇名狀,彭家是義助,幫主只免了彭小丐的職,沒下令殺他,對吧?”
彭千麒道:“我是江西總舵,我下令殺,江西丐幫弟子也得聽命,有什么問題?”
諸葛悠道:“問題可大了!不消說,東柳巷莊園戒備森嚴,可假如彭小丐被困在里頭,沒遇到他孫子還好,要是遇到孫子了,你猜他會怎么做?”
彭千麒皺起眉頭道:“你說他會殺了他孫子?”
他以己度人,不覺得親人可貴,只認為若彭小丐真無路可逃,定會殺孫自保,又道:“我把他擒下,交給幫主處置也行�!�
諸葛悠道:“幫主有下令抓他嗎?就算有,交到哪里處置?送到幫里去開長老會議?這……彭掌門,你就別給公公添亂了�!�
要是長老會議能定彭小丐的罪,徐放歌又何必弄這出大逼殺,又何以請來華山發(fā)仇名狀,還請了彭千麒與點蒼幫忙?無論怎樣都得避免把彭小丐送上長老會議,以免夜長夢多。
彭千麒道:“那加派人手就是。”
諸葛悠道:“你別說,加派多少人手都不好使。來救的人多半是彭小丐的朋友,你在門口堆了這許多尸體,不是提醒他們要小心行事?真要聚集了一幫人沖進去,只怕不是救人,是殺人。明著殺不行,下毒毒死這孩子,你擔(dān)了罪名,還得應(yīng)付彭小丐的報復(fù)。有了滅門種身份的彭小丐,你不怕?”又道,“還有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納了他兒媳婦作妾。她算是你家的人,她要發(fā)起狂起來,一口把自己兒子咬死了,還算在你家?guī)ど�,得,還是個麻煩�!�
彭千麒皺眉道:“我回去弄死她,就說病死的。”
諸葛悠道:“我?guī)湍闾幚砹�,還裝扮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叫人看不出疑點。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呢,要不是我去得巧,那娘們已經(jīng)打算咬死這孩子了。你懂,對著脖子,狠狠一口下去,‘喀’的一聲……”
彭千麒疑惑道:“看她挺舍不得兒子的,會干這種事?”
諸葛悠知道自己說過頭,忙道:“也不瞧瞧你把人折磨成啥樣了。總之這孩子不能留在江西,公公讓我把他帶走,絕了你的后顧之憂。你把東柳巷的守衛(wèi)撤走,派去巡邏也好,搜查也罷,多一批人能用不是更好?�!�
徐少昀道:“爹這樣決定有他的道理。彭總舵,橫豎這孩子無關(guān)緊要,你也不缺這人質(zhì),何必強留?”
諸葛悠見彭千麒還有遲疑,又道:“彭總舵如果不信,我們先將這孩子擱下,請公公回來好了。”
彭千麒好不容易才等著徐放歌離開,若又回來,今日干的事情免不了尷尬,于是道:“既然是幫主的命令,公子便帶走吧�!�
彭千麒雖好色冷血,殘酷暴虐,但三十年前被彭老丐一掌打掉半邊牙齒,又被囚在家中十年后,對于規(guī)矩一事就極為看重。他性格狡猾陰狠,非得確認有人庇護或者瞞得過去方才動手施暴。戲子小桂花是男人,來自外地,又無靠山,丐幫境內(nèi)死人是丐幫追究,真被外地的親眷找上,找個替死鬼也容易。他娶妾室雖是強逼,可白紙黑字,即便上告昆侖,就算是趙氏,只要推說她怕死改嫁,有了親簽婚書,徐放歌愿意幫他遮掩,那也無問題,至于一般民女,更好處置。
他之所以能橫行霸道,全倚仗彭家掌門的身份和徐放歌的庇護,是以不敢輕易得罪徐家人,更不敢犯涉及昆侖共議,徐放歌包庇不了的大罪。尤其殺滅門種,彭老丐一家要是死絕,九大家不知道有多少人追究,連徐放歌都攔不住,嚴旭亭是華山三子都未必能自保,自己更是非擔(dān)起責(zé)任不可。
一念至此,他也覺得把這孩子送走倒也無妨,免得真出了意外。
※
※
※
彭小丐在小屋里坐著,楊衍覺得,只這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蒼老了許多。
殷宏的人馬照例輪班巡邏,殷宏特別囑咐,找著總舵的事情千萬別泄露出去。小屋里只剩楊衍跟兩名手下,這兩人方才巡邏回來,對彭小丐報告外邊的狀況,彭小丐既不回應(yīng)也無情緒波動,似乎一整天都在沉思著,有時坐久了,就站起身來,來回走動,手下見他異狀,更不敢告知彭老丐尸體的事。
楊衍很是擔(dān)心,接連叫了幾聲,見他不回應(yīng),終于發(fā)怒,喊道:“總舵,你倒是說話啊!”
彭小丐仍是不語,只是愣愣地發(fā)呆。
楊衍見他喪氣,更是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怒道:“總舵!你回個神!你要再不回神,我他娘的就沖出去,跟那群畜生你死我活!”
他說干就干,當(dāng)真拿起刀就要走,幾名手下連忙將他攔住,喊道:“楊兄弟,別沖動!”
楊衍大聲道:“我就是沖動了也不要當(dāng)個活死人!”
彭小丐這才開口道:“楊兄弟……坐下�!�
楊衍見他終于說話,這才忍著怒氣坐下。
“你還在發(fā)脾氣?”彭小丐問。
“總舵!”楊衍不由得提高音量,這問的不是廢話?
彭小丐道:“發(fā)脾氣無濟于事,越是危急,越要冷靜�!�
“他們要挖爺爺?shù)膲�!”楊衍怒道,“我怎么冷靜!”
“我倒是跟你不同�!迸硇∝さ溃拔以練椌邞],始終想不著辦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心亂如麻、焦怒驚懼,知道爹的事后我反倒冷靜了�!�
楊衍聽他似乎有想法,喜道:“總舵想到辦法了嗎?”
“我爹一世英雄,落得尸骨遭人侮辱,那是我愧對我爹。我縱橫半生,換得家破人亡,是我愧對兒孫�,F(xiàn)在只有一件事重要,就是救出兒媳跟孫子,報仇的事之后再說�!迸硇∝擅窒碌�,“你們幫我買些東西,白錦布十匹、筆墨硯臺、膠水、漿糊、剪刀、針線、木竿、繩索、銅鑼、腰鼓,若是不夠,就買小堂鼓,有多少買多少�!�
那兩名手下面有難色,一人道:“總舵,這些東西可不便宜……”
彭小丐知道他們沒錢,過往他是江西總舵,平常不會隨身帶錢,正猶豫間,楊衍掏出懷中所有銀兩,約摸有四兩,交給他們兩人道:“這些夠嗎?”
彭小丐道:“鑼鼓少買些。記得,分著買,挑便宜、會響、小巧的為上。”
那兩人領(lǐng)令去了,彭小丐道:“那些銀兩只怕不夠,還得要些。”此時殷宏恰好回來,彭小丐要他前往群芳樓找七娘索討些銀兩,又叮囑小心,莫牽連了旁人,殷宏也領(lǐng)命去了。
※
※
※
徐少昀進了群芳樓,一口氣叫了四位姑娘陪侍,左擁右抱,上下其手,不是親個小嘴就是偷捏一把,不住哈哈大笑,甚是歡樂。
一名姑娘在徐少昀耳邊低聲道:“公子,我見過來群芳樓帶饅頭的,也見過帶崽子的,撫州麻雞多,可把毛根都沒長的雛端進鍋,缺德啊�!彼谥姓f笑,手沒閑著,伸進徐少昀大腿間不住摩娑,眼神一瞥,瞧向了包廂另一端。
諸葛悠左手正提著一壇酒,右手三指擬個母雞啄米勢,戳開封蠟,掀了酒蓋,倒?jié)M一大碗——她嬌滴滴一個女子,卻端著一只�?谕�,喝水似的一碗接一碗,身邊彭豪威坐不住,抱著酒壇伸頭探入,貪香多聞了幾口,熏得一陣臉紅茫然。
諸葛悠見妓女看向她,道:“別瞧著我啊,你們要辦事自個開房去!讓我相公開心,有賞!”
徐少昀道:“別理她,她有酒喝就成了�!庇值溃澳遣皇俏覂鹤��!�
一名妓女笑問:“把人家的孩子帶到群芳樓來長見識?”
徐少昀在她臀上摸了一把,道:“你們知道這孩子是誰嗎?”
那妓女笑道:“這孩子還有來歷嗎?”
徐少昀低聲道:“他可是彭小丐的孫子�!�
幾名妓女臉色一變,隨即又陪笑道:“公子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那叛賊的孫子還關(guān)在東柳巷大莊園里?天羅地網(wǎng),蚊子也飛不進!”
徐少昀笑道:“我不是蚊子,我是徐放歌的三兒子!東柳巷莊園守衛(wèi)再多十倍,我也隨意進出!”又在妓女耳邊低聲道,“這孩子的娘給臭狼糟蹋死了,我晚些就要把這孩子帶走,再也不回江西�!�
一名妓女道:“莫怪我瞧著公子眼熟,二公子昨天才來過我們?nèi)悍紭�。你們兄弟倒是長的像�!�
徐少昀哈哈笑道:“我鼻子比我哥大,活干得比他好,你們誰要試試?”妓女靠在他胸口嗔道:“別這樣,夫人在旁邊看著呢!”
徐少昀拉著兩名妓女起身,說道:“老婆,我先快活一會,你顧好孩子!”
諸葛悠笑道:“小心別閃了腰!”又道,“再給我打兩斤酒來!”
一名妓女使了眼色,另一名妓女忙道:“我這就去給夫人打酒!”
諸葛悠瞧在眼里,只不說破。
※
※
※
殷宏帶回一個布包,里頭一大盤零碎銀子,稱著約摸二十兩左右。殷宏抱怨道:“七娘也古怪,群芳樓又不缺大錠銀子,偏生包了這些碎銀。”
“七娘周到。”彭小丐道,“你們拿了大錠銀子出門,兌不開,足銀成色也不符合你們身份,碎銀子反倒好些,方便分�!�
楊衍心想:“細節(jié)處這么多考究,總舵跟七娘都是老江湖�!�
沒過多久,彭小丐要的東西買回,只是不齊全,除了白錦布跟筆墨硯臺之外,都有些短少。殷宏將七娘的銀子分給他們,又要他們另行購買。
楊衍問道:“總舵,要這個做什么用?”
彭小丐讓楊衍磨墨,讓殷宏每四尺長剪一段布,每匹十段,用毛筆在兩面寫了個大大的“老”字,用六尺木竿穿過,針線縫住,繩索綁緊,制成一個“老”字旗號,又要其他人照著做。
殷宏見他制作旗號,驚訝道:“總舵,你想揭竿而起?這……這時機……”
彭小丐道:“我沒這么犯蠢,這時機,揭竿而起跟送死沒兩樣。我就想請鄉(xiāng)親幫忙,助我救回媳婦孫子。”
幾人忙活了半天,又有兩人回來,喊道:“總舵!出事了!”
彭小丐正專心寫字,問道:“什么事?”
當(dāng)中一人道:“聽說……少夫人死了……”
楊衍又驚又怒,口中不住咒罵,彭小丐卻道:“早猜會有這天�!彼压P遞給楊衍,道,“楊兄弟,你替我寫,別寫歪了。”
楊衍知道彭小丐難受更甚于己,只是強作鎮(zhèn)靜,于是接過筆,臨摹他所寫的“老”字。
“我這媳婦,以前家里開酒館的,常見著有人喝酒鬧事,所以最討厭人喝酒�!迸硇∝さ�,“只要我們父子喝酒,她必勸少喝,若不聽就給臉子瞧,脾氣可大著�!�
說到這里,彭小丐嘆了口氣:“以后沒人管,還是戒酒吧�!�
“還有件事�!眻笮诺哪侨说溃奥犝f小少爺被徐家三少爺帶走了。”
楊衍急問:“他們把威兒抓哪去了?”
“不知道,只說要離開江西。”
楊衍怒道:“這幫禽獸,到底還要做多少喪盡天良的事?!”
彭小丐問:“這消息哪來的?”
那人道:“群芳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徐家三少爺親口講的�!�
楊衍見彭小丐沉思不語,也不知道是遇著什么難題,于是問道:“總舵,這該怎么辦?”
彭小丐道:“徐放歌的小兒子已不在幫內(nèi)謀事,是特地來幫他爹帶走孩子?”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語道,“怎地口風(fēng)這么不嚴,在群芳樓里泄露出來?”他琢磨半晌,打起精神道,“我本想救出媳婦兒子再逃,現(xiàn)下少了這顧慮,逃走便容易些。他們不敢殺威兒,只要留得命在,總能骨肉重逢�!�
他接著囑咐道:“你們明天就去找人,找些可信的,也不用細查,先不明說,找個由頭誆到這來,每個人都找三五人幫忙,有多少是多少�!�
殷宏驚道:“總舵,這不加細查,怕有奸細混入�!�
彭小丐道:“那也無所謂了�!�
殷宏知道總舵有主意,只得道:“是�!�
彭小丐道:“大伙今日辛苦些,先把活給辦了�!�
當(dāng)天晚上,一伙人綁了七八十面旗幟。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先讓眾人去招攬同伴,楊衍就跟著他一起綁旗幟。
楊衍問道:“總舵,我們什么時候走?”
彭小丐道:“今晚。”
楊衍早猜到七八分,又不禁擔(dān)憂道:“你的傷還沒好呢。”
“等傷好了,說不定就被抓了。”彭小丐道,“他們?nèi)硕啵值教幩巡�,早晚有天查到這來�!�
楊衍道:“可總舵這么重的傷,太冒險�!�
“哪有什么事能不冒險?十拿九穩(wěn)的事都少不了得冒險�!迸硇∝さ�,“徐放歌要搞我就不冒險?要是他晚到半個時辰,我就抓了他兒子跟華山那崽子,他連玩都沒的玩。要是我讓義兒早一天走,威兒也不會落入他們手中。你那天要是沒發(fā)病,我們也能全身而退。雷醞要是逃走沒死,指認了兇手,輪得到他興風(fēng)作浪?我們逃來的路上,要不是七娘瞧見,讓馬匹泄露了我們行蹤,孫大夫跟他孫女都要死�!�
“什么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萬全之計,都他媽的放狗屁!都是說書人的故事,真當(dāng)真,瞻前顧后,啥都做不了。冒險、賭博、拼勝算,這才是硬道理。你算計一個人容易,抓著他心性就好,可算計一件事,尤其是大事,越多人摻和事情就越復(fù)雜,幾十顆幾百顆腦袋都有心思,你能算得清?還有臨機應(yīng)變,各種意外。就說一件事,現(xiàn)在撫州城有近千名彭家弟子,明天說不定就多來了一千人,也說不定明天就撤光了,誰知道?”彭小丐道,“真逼到命懸一線時,多渺茫也得冒險,不然連機會都沒�!�
這道理楊衍聽明不詳說過,此時更有感觸,道:“所以準備得越多,逃走的機會就越大�!�
彭小丐點點頭道:“是這樣�!�
楊衍看著彭小丐,見他眉毛發(fā)須都已剃盡,猛一看還認不出他來。此時已是十月底,天氣漸冷,彭小丐戴著頂氈帽,楊衍忽地解開發(fā)髻,把頭發(fā)剪下一大段來,只留下耳后長度。彭小丐問道:“這是干嘛?”
楊衍道:“總舵,把帽子給我�!�
彭小丐不知他用意,將帽子遞給楊衍,楊衍用漿糊并著針線,將頭發(fā)黏在氈帽邊緣內(nèi)里。彭小丐甚是好奇,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楊衍道:“你本來滿頭白發(fā),現(xiàn)在剃了光頭,還是引人注目,我替你做頂假頭發(fā)。他們沒想到彭小丐會返老還童,白發(fā)變黑發(fā),咱們逃出去的機會就更大了�!�
彭小丐這才明白過來,笑道:“妙計!可惜糟蹋了你頭發(fā)�!�
楊衍道:“我命都是彭家救的,頭發(fā)算啥!”
到了晚上,果然做好一頂假發(fā)帽子,彭小丐戴上,黑發(fā)及肩,疏密不齊,頗有些古怪。
楊衍臉一紅道:“沒弄好�!�
彭小丐道:“行了,夜晚看不清,場面一亂更沒人注意。”
楊衍道:“多些準備,多些機會�!彼旨毤氄{(diào)整,雖不算精致,但也有幾分模樣。
“還有一點難處�!迸硇∝さ�,“最好是亥初發(fā)難,可你子時發(fā)病,我怕到時照顧不了你�!�
“我是滅門種,華山不敢殺我�!睏钛艿�,“總舵不用擔(dān)心這個。能逃,總舵先逃出去,能救我,那是楊衍運氣,救不回,總舵,你替我一家報仇,比我自己報仇機會還大些�!�
彭小丐甚是感動,伸手搭住楊衍肩膀道:“楊兄弟,若能逃出,彭天放今后與你同生共死!”
酉時過后,殷宏與那八名手下陸陸續(xù)續(xù)帶了些人回來,或三五七個,殷宏自己就帶了十余人回來。楊衍見這么多人聚集,不知里頭是否藏有奸細,甚是擔(dān)憂。這些人見到彭小丐,個個都是感動涕零,說起臭狼惡行,咬牙切齒,楊衍見他們神情誠懇,稍稍放下戒心。
殷宏那小屋狹窄,容不下這許多人,彭小丐讓他們站在屋角,與他們東拉西扯些閑話。后來人多了,小屋里真站不下,就讓他們站到外面,等人到齊,點了人數(shù),共有五十二人。
彭小丐將這些人分成三撥,剩下殷宏一個留在身邊,又選了三個功夫好、信得過的當(dāng)隊長,每人手持兩面令旗,背扛兵器,腰懸鑼鼓,褲管撩起扎定,著寬袖的剪了袖子,弄成一副短打衣靠。這群人聚集暗巷中,早有街坊見著,可此時宵禁,巷弄里一望見底,連頭都不敢伸出,哪敢出來問究竟。更何況,若是臭狼的勾當(dāng),多問了惹殺身之禍,若是要害臭狼的密謀,又何苦打擾人家好事?
彭小丐道:“你們?nèi)龘苋�,一路往東南,一路往西南,一路往正南,敲鑼打鼓,沿途吆喝口號,每二十戶插旗一支,若遇到巡邏守衛(wèi),能避就避,沒旗子的掩護有旗子的。我會跟在你們其中一路后邊出去,至于是哪一路,我不能說,剩下的就靠撫州子民幫襯了。”
彭小丐高舉右手,虎口虛握,宛如握著一個酒杯,道:“諸位為我彭天放冒險,我連杯酒都不能回報。今日各安天命,彭小丐他日若重回江西,必報此恩!”
楊衍見他說得慷慨激昂,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熱血。只見眾人也虛握酒杯,齊聲喊道:“為總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虛飲而盡,擲地出發(fā)。
吶喊聲激昂,驚著附近守衛(wèi),一班四人守衛(wèi)正要來看,只見巷中沖殺出數(shù)十人來,守衛(wèi)轉(zhuǎn)眼就被亂刀分尸。那五十余人分成三撥,敲鑼打鼓,各自齊聲吶喊:“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
這叫聲響徹云霄,不少居民都探出頭來。又聽有人喊道:“老總舵要出遠門,鄉(xiāng)親們幫襯燈火,把能燒的堆在路上,送老總舵一程!”
彭小丐回到屋中,問楊衍道:“三條路,楊兄弟,你說往哪條路好?我聽你的。”
楊衍道:“我家在崇仁,望西南走好些。不過謝玉良那雜碎知道我來歷,說不定會追這條……”他想起明不詳救他的往事,道,“總舵,我們往北走�!�
殷宏訝異道:“往北?那里沒我們的弟兄掩護!”
楊衍道:“就是這樣才好。南邊火起,所有人都往這來,我們趁機往北,反而安全。何況往北離九江近,過了河就是武當(dāng)?shù)亟�,順流而上便是湖南,那是衡山地界。宜春、吉安多山地,往贛州又太慢,往東到福建還在虎口內(nèi),不如往北去�!�
殷宏道:“太冒險了!”
楊衍道:“險一定要冒,不然更難逃生!”
彭小丐沉思半晌,戴上那頂有假發(fā)的帽子,把刀揣在懷中,用外衣罩住,道:“楊兄弟說得有理,我們往北走�!�
※
※
※
江西總舵早有人來報,說臨川居民嘩變,嚴旭亭大驚失色,彭千麒道:“操他娘的,一定是彭天放那老頭搞鬼!嚴公子,我們瞧瞧去!”當(dāng)下命人固守總舵,與嚴旭亭、方敬酒等華山、點蒼的九名好手,還有彭南三、彭南四兩名兒子,共十二騎出發(fā)。他從總舵轉(zhuǎn)出時,見著懸掛在總舵外的彭老丐尸體,忍不住氣怒,揮刀將尸體左腿斬斷,罵道:“你兒子會做怪,叫你全家死我手里!”
他們一行快馬加鞭,未過群芳樓便見前頭大火分成三路延燒,待過了孫家醫(yī)館,只見街道中央處處堆起柴木稻草、漆油竹埽,甚至還有家具,燃起一團團火焰,阻礙道路,亮如白晝。又見有些住戶屋頂門邊懸著大大的“老”字旗號,那是打著彭老丐旗號的意思,彭千麒大怒,縱馬上前,一刀將旗號砍下。
嚴旭亭驚道:“彭小丐這么大本事,能準備這么多東西,是準備焚城嗎?”
方敬酒道:“三少爺,你仔細聽�!�
嚴旭亭仔細聆聽,但聽呼喊吆喝敲鑼打鼓聲中還夾著幾句口號。
“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那五十余人一路敲鑼打鼓,呼喊口號,沿途插旗,又有人喊道:“鄉(xiāng)親們快幫襯燈火,送老總舵一程!”
彭家兩代對江西大有庇蔭,彭千麒掘尸示眾,早引得百姓不滿,默默祝求彭小丐一家無事,聽了這話,紛紛把家中能燒的東西堆在路中,點起火來,剎時半個臨川烈焰沖天,馬路上東一團西一團,各處是火,道路阻塞,前進困難。
巡守的弟子見了這模樣,原是丐幫弟子的半數(shù)故作疲賴,假作救火,實則火上加油,要不就是拖延腳步,假意繞路,弄了個不進不退。
一名弟子剛插上“老”字旗便見著一隊二十余人守衛(wèi)追上,他讓其他弟兄先走,正要上前搏命,那二十幾名守衛(wèi)后邊的砍翻前邊的,前邊的回頭應(yīng)戰(zhàn),竟自內(nèi)訌起來。只聽有人喊道:“替總舵開路!”又有人喊道:“殺敵!殺敵!”“總舵有命,抗拒者殺!”他也不知誰是幫忙,誰是仇敵,只得追上弟兄逃逸。
就這樣,撫州一片大亂,守衛(wèi)自相殘殺,敵我難辨,道路處處火焰,有些被逼得急了,竟焚起草料場,火生風(fēng),風(fēng)生火,又點燃了附近小屋,頓時陷入一片火海。插旗手沿途叫喊,有些早聽到消息的早已預(yù)先備好燃料,不等插旗就將火點上,連綿數(shù)里,處處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居民知道今夜有變,個個瑟縮家中,卻又不甘心幫不上忙,于是在家中敲鑼打鼓,大喊助威:“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此聲一傳十,十傳百,連綿不止,浩浩蕩蕩,在火光中更添威勢。
彭千麒等十二騎一邊指揮救火抓人一邊在火中尋路而行,但聽:“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聲音此起彼落,響徹云霄,在周圍不住回響,反倒像是他們一行人被包圍似的,嚴旭亭被唬得臉色大變。
彭千麒鐵青著臉道:“娘的,這群刁民,之后得好好收拾!”隨即傳令將所有人馬調(diào)來這里,一邊滅火一邊追捕彭小丐。
楊衍與彭小丐、殷宏三人往北走,殷宏聽到呼喊聲,轉(zhuǎn)頭問道:“總舵,民氣可用,何不跟他們拼了?”
彭小丐搖頭道:“那都是百姓,彭家進來了千人,撫州外又有徐放歌的駐兵。再說,我們的人都是散兵,無人指揮,久戰(zhàn)必潰,不過枉送性命,就算僥幸殺了彭千麒,撫州也不過江西一個小地方,外邊兵馬殺進來,仍是死路。”
他們怕騎馬張揚,循著小巷往北走去,路上見著多數(shù)人馬都往南支援,彭小丐一頭白發(fā)白須都變成了黑發(fā),一時無人注意,果然一路順暢。殷宏贊道:“楊兄弟真聰明,這條險計反倒是最安全的!”
楊衍搖頭道:“都是跟我朋友學(xué)的�!毙闹袇s想:“若是明兄弟在這,定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三人一路行至關(guān)口,見道路上建了柵欄,守衛(wèi)約有三十余人。殷宏咬牙道:“麻煩了!”
彭小丐道:“闖一闖吧!”三人低著頭,快步上前,守衛(wèi)隊長見著了,上前攔阻,喝道:“撫州宵禁,你們不知道嗎?”彭小丐低頭道:“我們是湖北的路客,趕著回家呢�!�
那隊長見彭小丐眉目熟悉,猛一驚覺,道:“總……”忽又改口道,“總有你們這些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撞哪家投胎去,快走!”
他拉開柵欄正要放行,忽見一隊人馬經(jīng)過,領(lǐng)頭的正是謝玉良。
謝玉良替徐放歌抓了彭小丐親信后,又領(lǐng)了三十名彭家弟子巡守路口,以免有彭小丐的心腹逃逸,見隊長打開柵欄,問道:“搞什么?現(xiàn)在是宵禁,怎么放人出城?”
※
※
※
彭千麒等人在火中突進,見火路分成三股,不知往哪條路去。嚴旭亭道:“那彭小丐被總舵砍了兩刀,傷勢沒這么快痊愈,咱們分成三路追捕,追著了,隨便也把他收拾了!”
彭千麒卻道:“那條老狗可不好惹,分成三路,未必能抓得住他�!彼肓讼�,望向北方,“老狗狡猾得緊,要分也該分四路才對!”
嚴旭亭道:“分成四路?”
彭千麒道:“北方也是一路!”
嚴旭亭心下尋思,彭小丐重傷,不知道剩下多少功力,也不知身邊是否有其他幫手,這趟自己親自領(lǐng)軍,帶了六名華山高手助陣,點蒼也派了六名高手支援,有幾個死在江西總舵,各自剩下四人,加上彭家父子三人,每路也就三人,若是彭千麒、方敬酒遇上還罷了,其他人遇上了,只怕死前還得被他帶走一個兩個,甚至被他逃脫,不禁猶豫起來,問道:“方師叔,你怎么說?”
方敬酒道:“跟著彭小丐的是那個滅門種,我在武當(dāng)見過他。”
嚴旭亭想起楊衍,忙對眾人說道:“呆會若見著那個紅眼小子,絕不能殺他!他是華山的滅門種!”
此次仇名狀是華山所發(fā),彭家是義助華山,若殺了楊衍等同是華山殺的,彭千麒最怕這種把柄,轉(zhuǎn)頭對兩名兒子說道:“你們給他殺了也不許還手!要不,讓你們比死還慘!”
彭南三和彭南四連忙點頭。
嚴旭亭問道:“方師叔,你說追哪條呢?”
方敬酒調(diào)轉(zhuǎn)馬頭道:“往北!”
嚴旭亭訝異道:“往北?”
方敬酒道:“上回也是如此,他們在武當(dāng)后山放火,卻往前門逃出�!�
嚴旭亭道:“那分兩路,一南一北?”
方敬酒道:“一路,就北,找不著只能算了。分兩路未必抓得住彭小丐�!�
嚴旭亭知道他是考慮那三路有不少丐幫弟子,真發(fā)現(xiàn)彭小丐,反倒掩護幫忙。六個人只怕抓不住。他對這事全無把握,只得相信這能征慣戰(zhàn)的師叔,于是道:“彭總舵,往北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