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你要錄音�。俊�
我:“可以嗎?”
他:“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今天是無責(zé)任的說說,如果想用這些做參考寫論文,恐怕會耽誤你的�!�
我:“您放心吧,我不用這個寫論文,也不會對外發(fā)表或者提您的名字,我只是作為知識吸收了,您看可以嗎?”
他:“好,那我可就不負責(zé)任的說說了��?你發(fā)表了我也不承認(rèn)(大笑)。”
我:“成,沒問題�!�
他:“好,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您是從什么時候起決定在這個醫(yī)學(xué)領(lǐng)域的?”
他:“我不是從小立志就專攻這科的,也沒什么特別遠大的志向要救死扶傷,那會兒我年輕,沒想那些。我們家族祖上一直都是行醫(yī)的(插一句,有家譜為證記載到300年前),所以我們家族出醫(yī)生多(笑)。本身我是骨科,XX年被國家保送到歐洲求學(xué)的時候,遇到這么一個事兒,也就是那件事兒,讓我決定我現(xiàn)在的專業(yè)了�!�
我:“是特慘的一件事嗎?萬惡資本主義體制下精神病人怎么怎么受摧殘了?”
他:“(大笑)那倒不是。是某次和一個同學(xué)去看她的哥哥。她哥哥在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實習(xí)。我在院子里等她的時候,就坐在兩個精神病人附近,我聽他們聊天。最開始我覺得很可笑,后來就笑不出來了。”
我:“是內(nèi)容古怪嗎?”
他:“不是,內(nèi)容很正常,說的都是很普通內(nèi)容。但是兩個人操著不同的語言,一個說西班牙語,另一個說英語。而且對話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一個說:今天天氣真是難得的好。另一個回答:嗯,不過我不喜歡放洋蔥。那個又說:安吉拉還在世的話,肯定催著我陪她散步。另一個又回答:大狗不算什么,小狗撓癢癢的時候才最可笑呢……兩個人的話題完全沒有關(guān)系,但是兩個人聊的很熱絡(luò)。如果不聽內(nèi)容,只看表情、動作,會以為是一對老朋友在聊天。我在旁邊聽的一愣一愣的。本身西班牙語就是到那邊才學(xué)會的,不扎實,最初都以為自己口語聽力出問題了。我就那么足足聽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沒一句對上的。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同學(xué)早就找不到我自己走了。”
我:“然后是不是回去開始留意這方面資料了?”
他:“對,就是從那開始,我才慢慢注意這些的。去圖書館看,纏著教授推薦資料。但是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象我想的那樣�!�
我:“對啊,骨科和精神病科是兩回事兒啊。”
他:“不是這個問題,而是資料的問題。最開始我以為歐洲、西方在精神病科這方面的資料會很全,記載會很詳盡,但是一查,才知道,不是我想的那樣。到十八世紀(jì)中期的時候,他們的很多精神病科、腦科的資料還跟宗教有關(guān)聯(lián)。什么上帝的啟示啊,神的懲罰啊,鬼怪的作祟啊,都是這些。而且被很多醫(yī)生支持。”
我:“其實也正常吧?醫(yī)術(shù)的起源本身就是巫術(shù)嘛,巫醫(yī)�!�
他:“不是的,在十八世紀(jì)的時候,歐洲醫(yī)學(xué)方面,尤其是外科方面已經(jīng)很有水準(zhǔn)了。但是精神科方面可能是被宗教所壓制,一直沒太多進展,甚至有時候受到排擠�!�
我:“所以?”
他:“所以我最終決定專攻精神科�!�
我:“哦……我想知道您對精神病人治療的看法,因為曾經(jīng)聽到過一種觀點:精神病人如果是快樂的,那么為什么要打擾他們的快樂�!�
他:“這點我知道,其實應(yīng)該更全面的解釋為:如果一個快樂的精神病人,在不威脅到自身的安全、他人的安全,同時又不給家人、社會增加負擔(dān)的情況下,那么就不必要去按照我們的感受去治療他�!�
我:“您認(rèn)為這個說法對嗎?”
他:“不能說是錯的,但是這種事情是個例,不多見。你想,首先他要很開心,不能凍著,不能餓著,還沒有威脅性,家人并且不受累。多見嗎?不多吧�!�
我:“您剛才提到個例?”
他:“的確存在。例如有那么一個英國患者,家里比較有錢,父親去世后三個姐姐和患者本身都拿到不少的遺產(chǎn)�;颊咔闆r是這樣:每天都找來一些東西燒,反復(fù)燒透,燒成灰后再烤、碾碎,然后用那個灰種花,看看能不能活,各種東西都用來試驗,別的不干,也不會干。吃飯給什么吃什么,不挑食,累了就趴在沙發(fā)上睡了。他的三個姐姐很照顧他,雇了兩個傭人,一個做飯收拾房間,另一個就算是他助理了,整天盯著,別燒了什么家具或者自己,就這么過的。你不讓他燒,他就亂砸東西發(fā)脾氣,給他點兒能燒的,他就安靜了,慢慢的用酒精燈一點兒一點兒燒,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擔(dān)心,財產(chǎn)有會計師、律師和姐姐監(jiān)管著,一切都挺好。這樣的患者,沒必要治療,自己燒的挺好嘛,也不出去,也不打算結(jié)婚,專心燒東西種花。沒有威脅性,不傷害任何人,還能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最重要的是:他很快樂�!�
我:“怎么判斷他的快樂與否呢?”
他:“只能從表面上看了,如果患者的是哭笑顛倒的話,也沒辦法。因為這種情況下如果治療會有很多奇怪的人權(quán)團體來找你麻煩,指責(zé)你剝奪了快樂精神病人的快樂,很古怪的說辭�!�
我:“嗯,是個問題……精神病定義的基礎(chǔ)是什么?過了一個坎兒就算,還是因患病殺人放火滿街瘋跑才算?”
他:“其實你說的是一個社會認(rèn)同的問題了。我的看法是:人人都有精神病�!�
我:“哎?”
他:“你想想看,你有沒有某些方面的偏執(zhí)?”
我:“嗯……我的電腦桌面上圖標(biāo)不能超過3個,多了必須放快捷欄或者干脆不放桌面,這個算嗎?”
他:“算啊,多于3個你就不干對不對?”
我:“那您這么說我身邊這種人多了。我認(rèn)識個女孩,她必須把錢包的錢都按照面值排列好,正反面方向必須一致;另一個是必須把床上的床單繃緊,不能有一絲皺褶;還有一個朋友喜歡寬葉的盆栽,休息日必須挨個把葉子擦得賊亮;對了我還一個習(xí)慣,三個月必須家里的家具擺放換個位置,這都算?”
他:“我們分開來說。你的家具移位啊,你朋友伺候花草啊,這個可以用‘情調(diào)’這個詞。那個整理錢包的人和床單平整的人可以算是小小的矯情。其實這些都是強迫癥。但是,這些都沒影響你和其他人的正常生活對不對?那就強迫著吧,沒什么不可以的。不過你要是連別人的錢包也整理,跑到別人家去強行把人家的家具也挪來挪去,你就算精神病人了。至于去別人家擦花……我覺得這個我很接受(笑)。”
我:“嗯……那精神病到底怎么來的呢?有具體成因嗎?”
他:“這個我也很想知道,不僅僅是我,很多我的同事都很想知道,但是我們對于絕大多數(shù)精神病的成因都一無所知。只能肯定一點:有一部分精神病人是因為遺傳缺陷。但這不是絕對的�;旧先巳硕加羞z傳缺陷,為什么就一部分會發(fā)病還是個未解課題。說遠點兒吧。對于癌癥啊,艾滋病啊,腫瘤啊,治療技術(shù)和方法近幾十年隨著設(shè)備提高都是飛速發(fā)展。為什么呢?因為病原明擺著就在那里。但是精神病不是,那個解剖是看不到的。就像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xué)的穴位脈絡(luò),那個只能活著時候有,尸體解剖根本就沒有,你怎么確定?而且穴位和脈絡(luò)還是一天當(dāng)中會有變化的。上午這個穴位可以有療效,下午就沒用了。精神病這種問題更嚴(yán)重,精神是什么?這也就難怪西方宗教會干涉精神病研究的發(fā)展了。這是很難說的一個問題。精神病科還不同于神經(jīng)外科,神經(jīng)外科目前最好的是德國和日本,因為二戰(zhàn)期間他們做了大量的活體實驗。當(dāng)然,這個是沒有人性的,也是反人類的殘忍行為。從這點我們再說回來,也就是通過德國和日本的活體大腦實驗,我們才知道了大腦的很多功能。因為大腦就像一部電腦一樣,不是每時每刻所有的零件都在工作,需要這部分的時候,這部分工作,不需要的時候,這部分是不活動的。關(guān)了機就什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沒有活體實驗,很難知道。尤其是在過去透視技術(shù)不發(fā)達的時期。”
我:“我記得有說法是大腦只被開發(fā)了20%,剩下的80%還沒被運用。是不是很多精神病的成因都在沒開發(fā)的那方面?”
他:“其實這是個繆傳。也許是媒體對于相關(guān)醫(yī)學(xué)論文或者雜志的斷章取義。那80%不是全部閑置的,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排汗,你的體能反應(yīng),都是那些80%內(nèi)控制的,換句話說是維持生理機制。但是我承認(rèn)還有一部分到目前為止沒發(fā)現(xiàn)有任何的運用。不是沒有運用,是沒發(fā)現(xiàn),也許需要什么情況才會被激活。但是這部分不會超過20%,也就是說人類大腦實際已經(jīng)被應(yīng)用80%以上了。不要太相信電影里那些人體特異功能的科幻。人目前還不具備無限潛能的大腦。真的是無限潛能,那就不用發(fā)育這么大了。一個成人大腦多重?1.7公斤左右,這個重量對于現(xiàn)代人體重比例來說,已經(jīng)很大了。”
我:“嗯……除了遺傳缺陷外就沒有能確定的其他原因了?”
他:“有,但是更難確定了。例如心理因素,環(huán)境因素,成長因素,這些都導(dǎo)致了承受能力的不同。比方說吧:精神分裂的重要癥狀之一就是思維擴散和思維被廣播(diffusion
of
thought,thought
broadcasting英文原名由我本人經(jīng)查證后友情提供),就那些剛剛提到的各種客觀因素導(dǎo)致的,在精神分裂患者群中站了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
我:“怎么個意思?思維擴散?”
他:“這是患者的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剛有什么想法,就跟發(fā)了廣播似的,大家就都知道了。感覺自己的思維處于共享狀態(tài),沒有任何隱私了,由此而導(dǎo)致(對他人)恐慌和不信任感。所以這種情況被稱為思維擴散,其實這兩種情況都是一樣的,用兩個詞是因為患者的感受不同。思維立刻被共享,要不就是思維有廣播發(fā)散出去的感覺……精神分裂或者精神分裂前期都是具備這種特征。對于這類患者,我不敢說全部,但是其中一大部分只要我眼光和他們對視,我就能夠確定。這不是我或者患者有了特異功能,這是臨床經(jīng)驗。他們的眼神都是極度敏感和警覺的�!�
我:“原來是這樣……”
他:“而且在這種情緒下,患者對周圍的人更加敵意,心理上更加焦慮。如果不及時心理輔導(dǎo)來調(diào)整或者治療,會惡性循環(huán)的。因為他們越來越敏感。比方你說了一句話,具體內(nèi)容患者沒聽進去,就那么幾個字他聽進去了,串成了辱罵他的一句話或者諷刺他的一句話。他會認(rèn)為你針對他了,你是壞人,你了解他的想法了,他沒隱私了。同時會激起患者更多想法,以至于在頭腦中正常的思考的權(quán)衡脫離了正常的思維,成了有人在頭腦中對自己說話,形成幻聽。如果更嚴(yán)重的,就會根據(jù)頭腦中的對話產(chǎn)生幻視效果�?吹绞裁磩e人看不到東西啦,諸如此類�!�
我:“……居然這么嚴(yán)重……”
他:“是的,我曾經(jīng)治愈過一個患者,是個小伙子。他就是嚴(yán)重的精神分裂。他說能看到街上很多外星人,別人看不到。外星人偷聽他的思維,并且趴在每個人的耳邊告訴別人。可是你想想看,當(dāng)他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別人的時候,別人覺得他奇怪啊,也會多看他兩眼,他就更加認(rèn)為別人已經(jīng)知道他想什么了,會狂躁,會失常。”
我:“那精神分裂的治療呢?”
他:“家人的開導(dǎo)是必須的,精神病醫(yī)師會聽取心理分析師和心理輔導(dǎo)醫(yī)師的建議,采取各種藥物輔助治療。但是必須強調(diào)一點:家屬的配合相當(dāng)重要。我們在歐洲曾經(jīng)有過一個調(diào)查,被母親適當(dāng)疼愛的孩子,成年后會比被母親忽視的孩子更加自信,同時和配偶、戀人的關(guān)系也更加穩(wěn)定。最有意思的是,免疫力也強�!�
我:“這么大差異?”
他:“是的,不過患者自己也得慢慢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不能整天在意別人的眼神和態(tài)度。自己得學(xué)會放開心胸。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第二十一篇
雨默默的
這個患者在我接觸的病例中,讓我頭疼程度排第三,很痛苦。接觸她太費勁,足足7個月。不是一個月去一次那種七個月,而是三、四天去一次那種七個月!
她的問題其實是精神病人比較普遍的問題:沉默。老實說我最喜歡那些東拉西扯的患者,雖然他們不是最簡單的,但至少接觸他們不復(fù)雜,慢慢聊唄,總能聊出來蛛絲馬跡。非得按照百分比說的話,侃侃而談那種類型最多只占30%;還有20%屬于說什么誰也聽不懂;沉默差不多也有30%?可能不到;剩下的類型就復(fù)雜了,不好歸類。有時候只好籠統(tǒng)的劃分為:幻聽、幻視、妄想、癔癥什么的。這也沒辦法,全國精神病醫(yī)師+心理學(xué)家+各種相關(guān)能直接參與治療的醫(yī)師,全算上,差不多每人能攤上將近三位數(shù)的患者。這不是勞動強度問題,而是要進入患者的心靈,了解患者的世界觀才能想辦法治療(強調(diào):不是治愈,而是想辦法治療),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大精力的投入。跟正常人接觸都要花好久,別說患者了。這行資深人士基本都有強大的邏輯思維和客觀辨析本能。注意,我說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因為不本能化這些很容易被動搖。而且還得有點兒死心眼一根筋的心理特征,說好聽了就是執(zhí)著。沒辦法,不這樣就危險了——也不是沒見過精神病醫(yī)師成了醫(yī)師精神病的。所以有時候我很慶幸我不是一個精神病醫(yī)師。
呃……跑題了……索性再多跑點兒……所謂沉默類型不是冷冷的或者陰郁的,他們只是不交談,或者說:不屑于跟一般人交談,自己跟自己玩兒的好著呢。沉默類型中大體可以分三種:一部分伴有自閉癥;一部分是認(rèn)為你思維跟不上他,沒得聊;剩下的是那種很悲觀很消沉的患者。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精神病人都是復(fù)合類型,單一類型的大多不被劃歸為患者。特殊情況除外。
再插一句:沉默類型里面不是天才最多的。侃侃而談那類里面才是天才最多的——當(dāng)然,你能不能發(fā)現(xiàn)還是問題。而且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很狡猾,喜歡在裝傻充愣中跟你斗智斗勇,不把你搞得抓耳撓腮雞飛狗跳不算完,而他們把這當(dāng)做樂趣。
我要說的她,屬于沉默類型中的第一種特征+第二種特征。她的自閉癥不算太嚴(yán)重,但是問題在于她性格很強烈,一句話沒到位,今兒的會面基本就算廢了。經(jīng)過最初的接觸失敗以及連續(xù)失敗后,我開始拿出了二皮臉精神,沒事兒就去,有事兒辦完繞道也去。我就當(dāng)是談戀愛追她了。
終于,她的心靈之門被我打開了。
我:“我一直就想問你,但是沒敢問�!�
她笑:“我不覺得你是那種膽子小的人�!�
我:“嗯……可能吧。我能問問你為什么用那么多膠條把電視機封上嗎?”
她:“因為他們(指她父母)在電視臺工作�!�
我:“不行你得把中間的過程解釋清楚,我真的不懂�!�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老早就認(rèn)字,奶奶教了一點兒,不清楚自己怎么領(lǐng)悟的。5歲就自己捧著報紙認(rèn)真看,不是裝的,是真看。幼兒園老師覺得好笑就問她報紙都說什么了,她能頭也不抬的從頭版標(biāo)題一直讀下去,是公認(rèn)的神童。她父母都在電視臺工作,基本從她出生父母就沒帶過,是奶奶帶大的,所以她跟奶奶最親。在她11歲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她拉著奶奶的手哭了一天一夜,拉她走就咬人,后來累的不行了昏過去了,醒了后大病一場。從此就不怎么跟人說話。父母沒辦法,也沒時間,幾個小保姆都被她轟走了。不過天才就是天才,一直到上大學(xué)父母都沒操心過。畢業(yè)后父母安排她去電視臺工作,死活不去。自己找了份美工的工作。每天沉默著進出家門,基本不說話。如果不是她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猜她的父母依舊任由她這樣了。會有這樣的極品父母嗎?我告訴你,有,是真的。
她皺了下眉:“他們做的是電視節(jié)目,我討厭他們做的那些,所以把電視機封上了�!�
我:“明白了,否則我會一直以為是什么古怪的理由呢,原來是這樣啊�!�
她:“嗯,我以為你會說我不正常,然后讓我以后不這樣呢。”
我:“封就封了唄,也不是我家電視,有啥好制止的。”
她笑了。
我:“那你把門鎖換了,為什么就給你爸媽一把鑰匙呢?”
她突然變得冷冷的:“反正每次他們就回來一個,一把夠了�!�
我:“哦……第二個愿望也得到滿足了,最后一個我得好好想想�!�
她再笑:“我不是燈神�!�
我:“最后一個我先不問,我先假設(shè)吧:你總戴著這個黑鏡架肯定不是為了好看,應(yīng)該是為了有躲藏的感覺吧?”
她:“你猜錯了,不是你想的那種心理上的安慰。”
我愣了下:“你讀過心理學(xué)……”
她:“在你第一次找我之后,我就讀了�!�
原來她也在觀察我。
我:“最后的愿望到底問不問鏡架呢?這個真糾結(jié)啊……能多個愿望嗎?”
她:“當(dāng)然不行,只有三個。你要想好到底問不問鏡架的問題。”看得出她很開心。
我憑著直覺認(rèn)為鏡架的問題很重要。
我:“……決定了:你為什么要帶著這個黑鏡架?”
她:“被你發(fā)現(xiàn)了?”
說實話我沒發(fā)現(xiàn),但故作高深的點頭。
她認(rèn)真的想了想:“好吧,我告訴你為什么,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嗯,我不告訴別人�!�
她:“我戴這個鏡架,是為了不去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的顏色?”
她:“你們都看不到,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是晴天、陰天的意思嗎?”
她:“不,不是說天氣。”
我:“天空的顏色?”
她:“不,每天我早上起來,我都會先看外面,在屋里看不出來,必須外面,是有顏色的�!�
我:“是什么概念?”
她:“就是每天的顏色。”
我:“這個你必須細致的講給我,不能跟前幾個月似的�!�
她:“嗯……我知道你是好意,是來幫我的,最初我不理你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你是他們(指她父母)找來的。不過我不是有病,我很正常,只是我不喜歡說話�!�
我:“嗯,我能理解,而且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才會認(rèn)為你不正常的。例如電視機的問題和你把魚都放了的問題。”
她曾經(jīng)把家里養(yǎng)的幾條很名貴的魚放了�;A(chǔ)動機不是放生,比較復(fù)雜:因為養(yǎng)魚可以不像養(yǎng)貓狗那樣定時喂或者特別的關(guān)注,養(yǎng)魚現(xiàn)在啥都能自動,自動濾水,自動投食器,自動恒溫,有電就可以幾個月不管,看著就成了。她覺得魚太悲哀了,連最起碼的人為關(guān)注都沒有,只是被用來看,所以放了。那是她不久前才告訴我的。
她:“嗯,不過……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的事兒,我只跟奶奶說過,奶奶不覺得我不正常,但是你今后可能會覺得我不正常�!�
我:“呃,不一定,我這人膽子不小,而且我見過的稀奇古怪人也不少。‘每天的顏色’是我的第三個愿望的解釋,你不帶反悔的�!�
她:“……每天早上的時候我必須看外面,看到的是整個視野朦朧著有一種顏色。例如黑啊,黃啊,綠啊,藍啊什么的,是從小就這樣。比方說都籠罩著淡淡的灰色,那么這一天很平淡;是黃色這一天會有一些意外的事情,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如果是藍色的話,這一天肯定會有很好的事情發(fā)生,所以我喜歡藍色;如果是黑色就會發(fā)生讓我不高興的事兒�!�
我:“這么準(zhǔn)?從來沒失手過?”
她笑了:“失手……沒有失手過�!�
我:“明白了,你戴上這個鏡架就看不見了對嗎?”
她:“嗯,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戴上這種黑色的鏡架就看不到每天的顏色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好像你剛才沒說有粉色?對吧?”
她變得嚴(yán)肅了:“我不喜歡那顏色�!�
她房間里一樣粉色或者紅色的東西都沒有。
我:“為什么?”
她:“粉色是不好的顏色�!�
我:“呃……你介意說嗎?”
她:“如果是粉色,就會有人死�!�
我:“你認(rèn)識的人?”
她:“不是,是我看到一些消息。報紙上或者網(wǎng)上的天災(zāi)人禍,要不同事同學(xué)告訴我他們的親戚朋友去世了�!�
我:“原來是這樣……原來粉色是最不好的顏色……”
她:“紅色是最不好的�!�
我:“哦?紅色?很……很不好嗎?”
她:“嗯�!�
我:“能舉例嗎?如果不想說就說別的;對了有沒有特復(fù)雜你不認(rèn)識的顏色?”我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
她:“就是因為有不認(rèn)識的顏色,所以我才學(xué)美術(shù)的……我只見過兩次紅色�!�
我:“那么是……”
她:“一次是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次是跟我很好的高中同學(xué)去世的時候�!�
我:“是這樣……對了,你說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籠罩是象霧那樣吧?”
她:“是微微的發(fā)著光,除了那兩次�!�
我覺得她想說下去,就沒再打岔。
她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陣:“奶奶去世那天,我早上起來就不舒服,拉開窗簾看被嚇壞了,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血紅,很刺眼。我嚇得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后來晚上聽說奶奶在醫(yī)院不行了,我媽帶我去醫(yī)院,我都是閉著眼哭著去的,路上摔了好多次,腿都磕破了。媽還罵我,說我不懂事……到了醫(yī)院,見到奶奶身上是藍色的光,可是周圍都是血紅的,我拉著奶奶不松手,只是哭……我怕……奶奶跟我說了好多……她說每天的顏色其實就是每天的顏色,不可怕。她還說她也能看到,所以她知道我沒有撒謊。最后奶奶告訴我,她每天都會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有別人所不具備的……最后奶奶說把藍色留給我,不帶走,然后就把藍色印在我手心里了……每當(dāng)我高興的時候,顏色會很亮……我難過的時候,顏色會很暗……我知道奶奶守護著我……”
她紅著眼圈看著自己右手手心。
我屏住呼吸默默的看著她,聽著窗外的雨聲。
過了好一陣,她身體慢慢放松了。
她:“謝謝你�!�
我:“不,應(yīng)該謝謝你告訴我你的秘密�!�
她:“以后不是秘密了,我會說給別人的。不過這個鏡架我還會戴著,不是因為怕,而是我不喜歡一些顏色�!�
我:“那就戴著吧……我有顏色嗎?”
她想了想著我的外套:“那看你穿什么了�!�
我們都笑了。
作為平等的交換,我也說了一些我的秘密,她笑的前仰后合。
真正松一口氣的其實是我。我知道她把心理上最沉重的東西放下了,雖然這只是一個開始。
臨走的時候,我用那根藍色的筆又換來她的一個秘密:她喜歡下雨,因為在她看來,雨的顏色都是淡淡的藍,每一滴。
到樓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她正扒著窗戶露出半個小腦袋,手里揮動著那只藍色的筆。
我好像笑了一下。
走在街上,我收起了傘,就那么淋著。
雨默默的。
第二十二篇
孤獨的守望者
他:“在我跟您說之前,能問個問題嗎?”
我:“可以,不過,不要用‘您’這個稱呼了,咱倆差不多大�!�
他:“好的。我想知道,夢是真的嗎?”
我十分小心謹(jǐn)慎的回答:“從現(xiàn)有的物理角度解釋:不是真的�!�
他:“那,夢是隨機的嗎?”
我:“呃……應(yīng)該是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他:“要是,夢里的事情跟白天的完全無關(guān)呢?”
我:“嗯……那應(yīng)該是你的潛意識把一些現(xiàn)實扭曲后反應(yīng)到夢里了。”
他:“我找您的原因是我從小到大,每隔幾年就會做同一個夢�!�
我:“每次一摸一樣?”
他:“不,都是在一個地方,夢里我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但是我會覺得很真實,從第一次就覺得很真實,所以印象很深。我甚至都清醒的知道又是這個夢。努力想醒,但是醒不了。我快受不了了,每次做那個夢后都要好久才能緩過來。所以我通過朋友來找您,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瘋了�!�
我:“是不是瘋了我也不能下判斷,你需要做各種檢查才能確定……你都夢見什么了?很恐怖的?”
他:“不,不是恐怖嚇人的�!�
我:“能告訴我嗎?”
他:“好的�!�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他:“我醒了,睜開眼,周圍是很模糊的光暈。我知道自己還在蛋殼里。需要伸手撕開包裹著我的軟軟的,象蛋殼一樣的東西才能出來。蛋殼在一個方形的池子里,池子很簡陋,盛了像水一樣的液體泡著蛋殼。每次我醒來的時候,液體還剩一半。從池子里出來會覺得那種徹底睡足了的感覺。我總是找一身連體裝穿上,比較厚,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
我:“你是在房子里嗎?”
他:“是的,房子也很舊了。里面有好多陳舊的設(shè)備,我隱約記得其中一些,但是記不清都是做什么用的了。穿好衣服后我會到一個很舊很大的金屬機器前,拉一個開關(guān),機器里面會嘩啦嘩啦的響一陣,然后一個金屬槽打開了,里面有一些類似貓糧狗糧的東西,顆粒很大,我知道那是吃的,就抓起來吃。我管那個叫食物槽。食物槽還會有水泡,水泡是軟軟的。捏著咬開后可以喝里面的水。水泡的皮也可以吃�!�
我:“食物和你周圍的東西都有色彩嗎?”
他:“有,已經(jīng)褪色了,機器很多帶著銹跡……吃完后我會打開艙門到一個走廊上。那里所有門都是船上的艙門那種樣子,但是比那個厚重,而且密封性很好。每次打開都會花很大力氣。到了走廊我會挨個打開艙門的到別的房間看,每個房間都是和我醒來那間一樣的,很大,很多機器。”
我:“其他房間有人嗎?”
他:“沒有活人,一共十個房間,另外9個我每次都看,他們的水池都干了,軟軟的蛋殼是干癟的,里面包裹著干枯蜷縮的尸體。我不敢打開看�!�
我:“害怕那些干枯的尸體?”
他:“我害怕的不是尸體,而是我接受不了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的事實。”
我:“……嗯?只有你一個人?”
他:“是的。所有的房間看完后,我都會重新關(guān)好艙門,同時會覺得很悲傷。我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在長廊盡頭,我連續(xù)打開幾個大的艙門,走到外面小平臺。能看到我住的地方是高出海面的,海面上到處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天空很藍,空氣并不冷,是清新的那種涼。海面基本是靜止的,在沒有冰塊的地方能看到水下很深,能看到我住的地方在水下是金字塔形狀,但是沒有生物�!�
我:“什么都沒有?”
他:“沒有。沿平臺通向一個斜坡走廊,順著臺階可以爬到最高處,那是這個建筑的房頂,最高點。四下看的話,會清晰的看到水下有其他金字塔,但都是坍塌的。在水面的只有我這個。每次到這個時候,我就忍不住會哭,無聲的哭。眼淚止不住,我拼命擦,不想讓眼淚模糊視線�?尥晡揖鸵恢闭驹谀抢锿闹芸�,看很久,想找任何一個活動的東西,但是什么都沒有�!�
我覺得有點兒壓抑:“一直這樣看嗎?”
他:“不是的,看一陣我會回去,到我居住那層的下面。那里有個空曠的大房間,里面有各種很大很舊的機器,有些還在運轉(zhuǎn),但是沒有聲音。我不記得那些機器都是做什么用的了,我只記得必須要把一些小顯示窗的數(shù)字調(diào)整為零。做完這些我去房間的另一頭找到一種方形的小盒子,拿著盒子回到房頂。象上發(fā)條一樣擰開盒子的一個小開關(guān),然后看著它在我手里慢慢的自動充氣,變成一個氣球后飛走了�!�
我:“你嘗試過做別的事情嗎?”
他:“我不愿意去嘗試,你不知道站在那個地方的心情。周圍偶爾有輕微的水聲,冰山慢慢的漂浮。那個時候我心里清楚,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了。我覺得無比的孤獨。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后,我就坐在那里等著,我知道在等什么,但是我也知道可能等不來了。我想自殺,但是又不想放棄,我希望還有人活著,也許也在找我,象我在找他一樣……我等的時候,忍不住會哭出來。那種孤獨感緊緊的抓住我,甚至讓我自言自語都沒有勇氣。我有時候想跳下去,向任何一個方向游,但是我知道會游不動死在某個地方……”
我:“你……結(jié)婚了嗎?”
他:“嗯,有個孩子。”
我:“……生活不如意嗎?”
他:“一切都很好,也許有人會羨慕我。但是,你知道嗎,那個夢太真實了!那種絕望的孤獨感很久都沒辦法消退。你能理解星球上只有我一個人的感受嗎?我想大聲的哭,但是不敢,我甚至連大聲哭的勇氣都沒有。孤獨的感覺如影隨形,即使我醒了,我還是會因此難過。我加倍的對家人好,對朋友好,不計代價不要任何回報,只要能消除掉那種孤獨的感覺。但是不可能。就算我在人群中,那種孤獨感就像影子一樣,緊緊的抓住我不放。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看到他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他:“我寧愿自己是那些干枯的尸體,我寧愿在什么災(zāi)難中死去,我不愿意一個人那么孤獨的等著……找著……但是在夢里我就那么等著,我總是帶著那么一點點希望等著,可是,從來沒有等到過。每次視線里的移動都只是冰山,每一次耳邊的聲音都只是海水,每一次……”
他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默默的看著,無能為力。
他:“我沒辦法逃脫掉,我曾經(jīng)瘋了似地在網(wǎng)上找各種冰山和海洋的圖片,我知道那是夢,但是那種孤獨感太真實了,沒有辦法讓我安心。我寧愿做恐怖的夢,寧愿做可怕的夢,不想要這種孤獨的夢。每次夢里我都在房頂上向遠處望,拼命想找到任何可能的存在,我曾經(jīng)翻遍了那里所有房間找望遠鏡,我想看更遠的地方是不是還有同伴。如果有,不管是誰,我會付出我的一切,我只想不再孤獨……那是刻骨銘心的悲哀,那是一個烙印,深深的烙在心上!我想盡所有辦法,卻揮之不去……”
他的絕望不是病態(tài),發(fā)自心底的痛苦。我盡可能保持著冷靜在腦子里搜索任何能幫助他的辦法。
我:“試一下催眠吧?我目前能幫你的只有這樣了。”
大約三周后,我找了個這方面比較可靠的朋友給他做催眠。
2個小時后,朋友出來了,我看到她的眼圈是紅的。
我:“你,怎么了?”
她:“我不知道,也許我?guī)筒涣怂�,他的孤獨感就是來自夢里的�!?br />
我把患者送到院門口,看著他走遠,心里莫名的覺得很悲哀。
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但是卻只有他的存在。他承受著全部寂寞等待著,他是一個孤獨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