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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他的上空,正見一扇巨大的門懸浮在空中,門扉頂上是一顆面容扭曲、似哭似笑的頭顱,微啟的門扉中,數(shù)只由純白光芒構(gòu)成的手正扒著門縫,若隱若現(xiàn),周圍氣浪翻涌,連空間似都出現(xiàn)輕微的扭曲。

    而巨門的身后,是一輪高高掛起的血月。巨門的面前,則是一團不住改變著輪廓的黑色聚集物——變化之中,隱隱可見其中彩光流動,冥冥中又似能聽見些許聲響,說不清是咆哮還是狂笑。

    姜臨自然不會嘗試去聆聽。他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被育者投影當(dāng)做祭品掠奪了大半力量,再加上之前的削弱,他現(xiàn)在別說是正面對上星星了,就是稍微冒個頭,怕不是也會被她瞬間按死。

    而且他能感覺到,將臨已經(jīng)沒有動靜了……作為一個辰級的永晝,能導(dǎo)致她消亡的,除了育者投影就只有星星。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后者,則意味著星星的完全蘇醒,這對他們來說更糟。

    不論如何,他們現(xiàn)在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這個育者投影了。

    姜臨默默想著,掌心不覺再次冒出一片冷汗。后怕之余,又不由一陣慶幸。

    還好他手里一直藏著保命的手段,在完全被育者投影吸收完之前,將本體的意識轉(zhuǎn)移到了附近的分體上——這也得感激將臨。她在逃跑的最后一刻,放松了對他的精神控制,不僅給了他轉(zhuǎn)移的機會,還讓他抓住她逃離的機會,從她身上復(fù)制到了“隱身”的能力。

    因為域的隔離,他沒法將意識轉(zhuǎn)移到公園外面,只能就近轉(zhuǎn)移到了旁邊跳著祭祀舞的分體上。好在星星沒有花心思去查,還直接讓他們離開。他便趁著這工夫,隱去身形,脫離隊伍,繼續(xù)藏在了公園里。

    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時候,香樟林比公園安全。然而無數(shù)折在里面的分體讓他對那地方充滿警惕,相較而言,他寧愿留在公園中,繼續(xù)觀察情況。

    最壞不過就是被育者的投影吞噬。但哪有怎樣,這本來就該是他們的宿命。而假如他運氣好一些,哪怕只好上一點點,他也將從育者投影與星星的對抗中受益無窮。

    只是現(xiàn)在,公園的情況也不太對勁了——姜臨思索著,目光掃向自己的周圍。

    從星星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公園內(nèi)就多出了一道長長的“河流”。這條充斥著血水與哭叫的濁河,自顧自地在公園內(nèi)流淌著,不住分出支流。姜臨一開始還以為這是星星用來捕捉自己的,之后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對自己表現(xiàn)出針對性,方稍稍放下心來。

    不過這種繞來繞去,還不斷分出支流的形式,總覺得好像在哪兒看過……姜臨微微皺起眉。因為血月的干擾效果,他思考的速度要比平時慢許多,因此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隱隱摸到邊角。

    他想起來了。當(dāng)時在姜家人的域中時,這個家伙,就對自己做過類似的事——她用血河,在地上,畫出了很大的符文……

    糟糕。

    陡然意識到這點,姜臨不由一個激靈,冷不防身后忽然被什么東西輕輕碰了一下,更是將他嚇了一跳。

    他慌忙回頭,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多出了一根觸手——

    從上方垂下的觸手。

    那觸手黑漆漆的,足有半人粗細(xì)。注意到他驚恐的視線,它心情很好似地沖他晃了兩下,旋即高高揚了起來,屬于吸盤的位置,裂開了一張大嘴,口中又有大片黑色物質(zhì)如同胃袋般翻出——

    直直朝著姜臨吞了過去。

    *

    另一頭。

    香樟林內(nèi)。

    好不容易恢復(fù)成原狀的肉糜系統(tǒng)正順著木頭人的龐大身軀往上爬,蘇麥站在下方,一言難盡地看過去,奇怪道:“你這是要干嘛?”

    “我要穿破這層穢霧,看看上面的情況。”肉糜努力蠕動著身軀,“不是……怎么就上天了呢?雖說她的實力已經(jīng)積攢得差不多,但正面對抗也太冒險,萬一輸了……”

    “不會輸。”

    突兀的聲音在蘇麥旁邊響起。他詫異轉(zhuǎn)頭,只見蘇醒的楊不棄,正緩慢地從地上爬起。

    他此刻的樣子看上去要比徐徒然正常一些,不過也沒正常到哪兒去——他的腰部及以下,又再次變回了樹干的模樣,身上的枝丫比蘇麥上次見他時更是繁茂了不知多少倍,腰部后面甚至還有一叢蓬開的樹冠,從正面看過去,就像是孔雀的屏。

    ……不過從側(cè)面看,其實更像西藍(lán)花尾巴。

    蘇麥忍不住多瞟了幾眼,在心里得出結(jié)論。另一頭,已經(jīng)爬到木頭人肩上的肉糜也看了過來:“你什么意思?”

    “徒然她有必勝的方法�!睏畈粭壱蛔忠活D道,“荒蕪女皇。你見過這個,不是嗎?”

    肉糜:“……”

    它輕輕嘖了一聲,艱難地轉(zhuǎn)過身體:“這個是真正的投影。想要‘荒蕪’掉它,并不容易。”

    至少需要的祭品,和之前的就不是一個量級。

    當(dāng)時徐徒然直接獻(xiàn)祭掉了一根楊不棄給的樹枝,又拼掉了大半條命,方真正達(dá)成目的,而當(dāng)時她對付的,還只是全知蟲用育者臍帶做出的劣質(zhì)品;若是要再照搬方式去對付眼下的投影,徐徒然本身的消耗不說,他們上哪兒去找能提供如此強大能量的祭品?

    “不用去找�!睏畈粭壍卣f著,從腰間探出兩根長長的枝條,將面前的落葉左右一掃,露出下方平靜的水面。

    而水面之下,巨大的石塊與建筑清晰可見,正是尚在沉睡中的星星古祭壇。

    楊不棄維持著用枝條撥開落葉的姿勢,自己則往前走了幾步,沉穩(wěn)地看著水下的祭壇,像是在看著什么令人懷念的事物:“荒蕪的力量所能達(dá)到的極限,取決于祭品生命力的極限。如果將我當(dāng)做祭品的話……”

    “她肯定會贏�!比饷尤粲兴嫉亟涌�,“但你肯定會死。”

    真正意義上的死。

    畢竟現(xiàn)在的楊不棄,或者說,星球古意志,是作為星星的伴生而存在的。當(dāng)他被再次作為祭品獻(xiàn)給星星時,伴生的身份,將會自動作廢——失去了星星的恩賜,哪怕他是生命的主宰,也必定會凋零。

    更別提,荒蕪的獻(xiàn)祭,本身就是個對生命力需求極高的獻(xiàn)祭。一旦被作為祭品接納,除了被直接榨干生命力,沒有第二種可能。

    “我知道�!睏畈粭墝Υ藚s像是毫不意外,“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在這里�!�

    這正是他之前在預(yù)知回廊中所看見的,最好的結(jié)局。

    以他為祭品,以荒蕪之力與育者投影對抗。徐徒然也會因此遭受一些傷害,但她剩余的力量,足夠她撐過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次循環(huán)——再之后,世界獨立,時間的車輪終于可以向前滾動。徐徒然也可以像過去一樣,盤踞在自己的祭壇里,從他人的夢中一點點汲取力量,修復(fù)自身的傷。

    不是特別完美的結(jié)局,但比起其他的,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不錯。

    所以他要特地趕來這里。不僅是為了盡快將自己的生命傾向升到最有用的星級,更為了在一切開始后,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向星星獻(xiàn)祭自己。

    “……行吧�!鳖D了幾秒,肉糜再次出聲,“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不得不說,你這計劃不賴。”

    “但我有個問題。獻(xiàn)祭這事,你之前和徐徒然說過嗎?”

    “怎么可能�!睏畈粭壦剖切α艘幌拢安贿^沒關(guān)系。她能感覺到的�!�

    他說著,再次往前一步。停在了水面的邊沿。

    “她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喃喃著,深吸口氣,不再猶豫,放松身體,徑自往下跌去。

    撲通一聲,他的身體完全沒入了水中。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如同綠色的石塊般朝著水底的祭壇沉去——而失去了樹枝的阻攔,兩邊的落葉很快便又聚攏到一起,再次覆蓋水面,也阻斷了他人的視線。

    蘇麥直到最后一角水面被遮蔽,方遲緩地收回目光。關(guān)于方才楊不棄那番話,他其實沒有完全聽懂,但他大概明白了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

    “他……犧牲了,是嗎?”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其他人,艱難地發(fā)問。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木頭人垂下眉眼,大樹耷拉下枝葉。唯有站在木頭人肩上的肉糜,輕輕“誒”了一聲。

    “怎么說呢,我覺得這事他最好先問下星星……”它咕噥著,剛要再說些什么,忽聽林中又是一聲巨響——

    伴隨著那聲巨響,蘇麥感到身后一股強烈的氣流爆開。他詫異回頭,正見剛剛才聚攏的落葉被再度沖散,一柱夾雜著彩光的濃郁黑影如同噴泉般從里面噴涌而出,而位于“噴泉”頂上的,正是剛剛英勇跳水的楊不棄……

    又聽“咚”的一聲,他被黑影直接頂回了露天祭壇上,直直摔在了地上。

    頂回來還沒完,那黑影又猛地折過了頂端,裂開一道深淵般的口子,沖著楊不棄一陣咆哮,吼完了,方再次回到水中。

    楊不棄:“……”

    其他人:“……”

    “不然可能會被當(dāng)場退貨。”肉糜這才悠悠地將后半句說完。

    楊不棄:“…………”

    楊不棄整個人都被吼傻了,怔在原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好消息是,剛才還蔫答答的大樹又變得精神了。只是坐在樹干上的小粉花,瞧著情緒有些復(fù)雜,正用葉子擋在花苞前,一副沒眼看的樣子。

    恰在此時,又見覆蓋在水面上的落葉被沖開,那團黑影又再次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盤在空中觀察一番,驀地分為兩團,神準(zhǔn)地叨中了藏在一眾血琥珀中的匠臨,以及正在昏迷中的江臨,統(tǒng)統(tǒng)裹起,直接拖回了水底。

    才剛拖完,又一黑影竄了出來,湊近楊不棄打量半天,直接往他腰后一卷,干脆利落地卷住了他腰后的大樹冠,啪地一下,整棵薅走,頭也不回,徒留楊不棄繼續(xù)傻在原地,摸著自己光禿禿的樹干,一時竟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

    “還有就是,星星很少需要人獻(xiàn)祭�!比饷用娌桓纳赜盅a上一句,“她想要什么吃的,一般會自己直接下手搶�!�

    ……

    不知為什么,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蘇麥默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身后的巨大木頭人:“說起來,你之前是不是也說要搞什么,‘獻(xiàn)祭’來著?”

    “……”木頭人沒有回答。

    它只是將自己已從地里拔出大半截的身體,又默默地,一點點地塞了回去。

    “可我不明白。”楊不棄終于從獻(xiàn)祭被退貨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旋即深深皺起了眉,“不使用荒蕪力量,那她到底打算怎么做……”

    話音剛落,忽聽上方再次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聲響。

    這一回,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在他們的上方,隔著厚重的穢霧,又有什么東西,炸裂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時間倒回兩分鐘前。

    綠地中心的上空,化出黑影真身的徐徒然,正與靠近香樟林的育者投影,遙遙對峙。

    這場沉默的對抗被徐徒然的域所遮蔽,并未展示于綠地中心之外。即使如此,方圓十幾公里仍是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停電、暴雨、寵物騷動,甚至是輕微的地面晃動——這些還只是比較小的影響。

    比較微妙的是,正因這些負(fù)面影響而焦急恐慌的人類,大多只處在波及帶的邊緣。越靠近綠地中心的地段,爆發(fā)出的騷動反而越小。尤其是中心附近的居民區(qū)和商場,安靜得仿佛無事發(fā)生。

    但這并非是因為這里的土地沒有出現(xiàn)異象,而是因為居于這些土地上的人類,已經(jīng)沒有查知這些異象的能力了。

    或思維空白、或意識混亂、或陷入呆滯,或干脆沉睡。即使有人仍在活動,其動作也像是卡了幀的紙片人,每一次行動,都要伴隨著長久的停頓,有些人的身體,甚至還會出現(xiàn)短暫的頻閃與透明。

    這對他們來說,實際是種好事。如果他們的感知恢復(fù)正常,他們將會發(fā)現(xiàn),頻閃與透明的不僅是他們的身體,還有他們所處的空間,目之所及的世界——墻面也好、地板也好、天空也好,都像是被劃出一道道格子的虛擬屏障,飛快的閃爍間,會露出藏在后面的浩瀚星空。

    假如他們再清醒一些,觀察力和想象力再強一些,眼前這樁樁件件,則足以向他們揭示一個顛覆所有認(rèn)知的事實:他們所以為的“世界”,實際只是一個“盒子”。一個飄蕩在無垠星空里的盒子。

    且他們所身處的這一部分,正因某種力量的震蕩,而陷入了輕微的失控當(dāng)中。

    ……而對于這些變化,徐徒然并非毫不知情。但她現(xiàn)在,確實是無暇去管了。

    畢竟和育者投影的對峙,就足以耗去她大半的精力。

    迷茫、疲倦、無助、莫名升起的渴切,不自覺地想要靠近、想要進(jìn)入那扇門的后面……當(dāng)她靠近那個巨大的育者投影時,這些強烈的情緒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某一個瞬間,她甚至很奇怪自己在干嘛——她所有的行為,似乎都變得費解且不可理喻了起來。明明回歸育者,回歸她最初的出生地,這才是她的正途。

    好在徐徒然很快就將這些念頭壓了下去。非常用力地壓了下去。

    所幸血月的混亂效果,以及震懾咆哮,也都能對育者投影起到一些作用——雖然影響程度不深,但也足夠斷斷續(xù)續(xù)地將其控住一會兒了。

    自然,作為妄圖對“神”施加控制的反噬,徐徒然再次遭到了神罰。她純由黑影組成的身體不斷崩解,又再崩解后,以最快的速度再度自我拼接。

    而就在她的自我重組越來越慢時,她的另一手準(zhǔn)備,終于完成了。

    混合著白骨與亡靈哀嚎的血肉濁河,自顧自地在綠地中心內(nèi)奔騰尖嘯,直至在這兩萬多平方米的大地上,構(gòu)建出一組完整的符文。

    分裂符文。

    一個由異想天開的人類自己,改造構(gòu)思而出的符文。

    這組符文的基底力量出自長夜,本就屬于育者不擅長的領(lǐng)域。而它的改造設(shè)計又是由人類自己完成,從未公開,這下更是完全撞在了育者投影的盲點上——

    伴隨著徐徒然的一聲咆哮,蜿蜒的濁河倏然發(fā)出灼目的紅光。被符文力量擊中的育者發(fā)出一聲高頻率的怒吼,卻還是無可避免地在符文作用下,被強行分裂出大量分體——伴隨著一聲巨響,一團團形象不明的肉團被接二連三地從它身上強行撕扯出來,在扯出的一瞬間,又仿佛死去一般,紛紛揚揚地向下落去。

    當(dāng)一個域中同時有本體與分體存在時,只能有一個個體保持清醒。其余個體,只能被迫陷入沉睡。

    這是設(shè)計者姜老頭到現(xiàn)在都沒能完善的巨大缺陷,對徐徒然而言,卻成了莫大的優(yōu)勢。因為就在那些被切割出的個體如雨般落下的同時,廣袤的大地上,早已鋪開浩瀚的噩夢。噩夢翻涌如浪,將那些沉睡的分體一個接一個吞沒,裹挾著它們向下沉去,直沉入那人類夢境的交匯之境,隨著洋流不知飄向何處。

    同一時間,徐徒然則朝著那僅剩一半的投影本體,悍然涌了過去,身體因為神罰而不住崩解,又在轉(zhuǎn)瞬之間完成重組。

    她將自己的軀體重組成兔頭般的形狀,本該只有一張的三瓣嘴,卻像復(fù)制黏貼般布滿了整張臉,甚至連兔耳上都掛著些許。她微微仰頭,位于面部中央的一排嘴巴齊齊張開,發(fā)出人類難以聽聞的聲響——

    “我——”

    才剛出聲,神罰立刻再次降臨。舌頭也好,牙齒也好,口腔內(nèi)的組織都在瞬間間盡數(shù)脫落。徐徒然卻不管不顧,這邊沒了一個,那邊又立即張開另一張嘴,不同的聲音彼此接力,不同的話語相互匯集,終究構(gòu)成了最后的王者條令——

    “我。

    “宣布。

    “在我之境。

    “唯得我認(rèn)可者。

    “方可為神。

    “非神者——

    “無權(quán)神罰!”

    位于兔耳位置的兩列嘴巴齊齊喊出最后的話語,這一回,徐徒然卻沒再感到任何的痛楚。

    規(guī)則起效。神罰中止。

    育者投影轉(zhuǎn)動了一下門扉頂上的“腦袋”,似是陷入了短暫的茫然。徐徒然則是趁著這個機會,繼續(xù)涌上——

    濃厚的穢霧在她四周飄蕩,身先士卒,如同觸手般試探地向育者投影本體伸去,卻沒等靠近卻便率先腐爛,黯淡的同時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

    那種腐爛甚至反向上延伸,朝著徐徒然的方向快速蔓延,徐徒然無奈之下,只得棄用穢霧,直接以本體的觸手探了過去,眼看就要觸及,卻見那半開半掩的門扉,伴隨著冥冥中一聲曳響,霍然朝兩邊打開。原本扒著門縫的無數(shù)白色光手,立刻爭先恐后地探了出來——

    但看形狀,那些手其實十分漂亮。形體勻稱,手指纖長。然而當(dāng)它們貼近時便會發(fā)現(xiàn),構(gòu)成這些手的,并非是純粹的白光。

    每一層光芒后面,每一根指頭內(nèi)部,都藏著全然不同的景象。有的是山巒河川、有的是城市廢墟、有的是一整顆被冰封的星球,有的則是無數(shù)聚成一團,正在哀嚎的魂靈。

    徐徒然只淡淡掃了一眼,很快便移開了視線。她知道不能在這些東西上耗費時間——當(dāng)你被這些藏在光手中的世界吸引了注意,下一秒,你的意識或許就會被拖入其中。

    她也沒再試圖去窺探門里的東西,只將注意力放在位于門扉頂上的“腦袋”上。然而想要接近它仍是十分困難,那些光手如同障壁,防備地攔在她與門扉之間,手指與手掌上不斷裂出巨大的嘴,口腔內(nèi)部,是一層層旋轉(zhuǎn)著的鋸齒。

    徐徒然嘗試伸出的觸手皆被一一咬斷,被迫停在原地。甚至在那些光手的進(jìn)攻下,漸漸有了后退的趨勢。窺破這點,那些光手更是囂張,大快朵頤地撕扯起黑影邊緣的部分——

    全沒注意到,在二者的下方,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地靠近。

    是牙齒。

    是之前神罰時從徐徒然身上脫落下來的一枚牙齒。正被風(fēng)托著,無聲地靠近,直至貼到育者投影的身上。

    神之吻,發(fā)動。

    神之吻,即被徐徒然身體接觸到的所有存在都會陷入短暫的混亂狀態(tài)之中。相比起血月,神之吻的效果更加穩(wěn)定且強勢,雖然面對著育者投影,多少也要打個折扣,但這一瞬的控制,以足夠徐徒然完成反撲——

    趁著所有光手都僵在空中的工夫,徐徒然毫不猶豫地沖上。黑影中張開一張張昆蟲般的口器,接二連三對著光手咬下,旋即將軀體完全舒展,宛如一面抖開的黑色斗篷,將余下的育者投影本體,整個包裹其中!

    同一時間,某種令人膽寒的尖嘯劃破夜空,徐徒然覆蓋在香樟林上方的穢霧被瞬間割開一道口子。楊不棄眼疾手快,兩手一張,香樟樹的樹干上又伸出大量枝葉,密密麻麻交織成一片,勉強堵上了穢霧被強行撕開的缺口。

    饒是如此,在場唯一清醒的純?nèi)祟�,蘇麥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他雙手緊緊捂著眼睛,一面發(fā)出痛苦的悶哼,一面不住后退,一下倒在身后的大黑熊身上,身體猶自不住痙攣。

    楊不棄匆匆轉(zhuǎn)頭,一手摁在他的額頭,散發(fā)出安撫的氣息,見蘇麥冷靜得差不多了,又轉(zhuǎn)向旁邊的木頭人,正想商量要不要先安排蘇麥離開,忽聽后者緊咬著牙關(guān),艱難開口:“……那個、那個東西�!�

    楊不棄:“?”

    “我們頭上,徐徒然正在對抗的那個東西……”蘇麥喘著粗氣,猛地睜開了眼睛,“它有同伙嗎?”

    “……!”楊不棄臉色微變,“你什么意思?”

    “我剛剛,閉眼的時候,無意中打開了全局地圖。”蘇麥干澀道,“我看到公園的外面,多了很多光點。象征敵人的光點……”

    話音剛落,又聽遠(yuǎn)處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怪物的嚎叫。木頭人一下抬起臉來,喃喃開口:“行刑場……被沖破了。”

    行刑場,是香樟林內(nèi)專門用來關(guān)押可憎物的。會被送到那兒去的可憎物等階普遍較高,較為難以應(yīng)付,也因此,行刑場內(nèi)一般都會留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大黑熊駐守。

    然而不久之前,為了協(xié)助搬運血琥珀與被寄生的人類,一部分黑熊被從行刑場中抽調(diào)了出來。但按理說,即使如此,那些可憎物也沒那個能力逃出行刑場……

    “不,有辦法�!睏畈粭壭闹幸粍�,驀地抬起眼來,“只要先自相殘殺,殺掉大量的可憎物,就可以觸發(fā)行刑場的出口機關(guān)�!�

    之后剩下的可憎物借機逃出就行。又或者是像當(dāng)初的徐徒然一樣,直接設(shè)法利用大熊本身來打開出口。

    但無論是哪種,都不像是這些可憎物能想出來的手段。

    “……意念控制�!迸吭谀绢^人身上的肉糜團子喃喃地開口,眼神忽然透出幾分惶恐,“育者的投影,是可以影響一定范圍內(nèi)的非人存在的。前提是它們并沒有明確的效忠對象……”

    “祂該不會早就在控制周遭的可憎物,試圖用它們來進(jìn)行攻擊吧?”

    這句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警覺。然而控制香樟林內(nèi)的可憎物,很顯然只是為了獲得香樟林中的能量。那么召喚公園周邊的可憎物,又是為了什么?

    楊不棄眸光微轉(zhuǎn),旋即抿緊了唇:“域�!�

    徐徒然的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育者投影的發(fā)揮。它需要其他幫手,來協(xié)助將其打破。

    意識到這點,楊不棄心臟立刻沉了下去。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出去看看情況,然而香樟林內(nèi)的可憎物又已經(jīng)逃竄,他不能不管。

    正在糾結(jié)時,耳邊忽有隱隱約約的聲音響起。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聆聽了一會兒,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你確定嗎……?好的,那我知道了�!�

    蘇麥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著空氣點了點頭,語氣認(rèn)真。跟著就見他探出一根樹枝,挑起徐徒然留下的背包,從里面抖出了幾個銀盒子,又一一打開。

    銀盒中的東西都被用樹枝卷起,挨個兒放在地上。從左至右,分別是永晝辰級的唱歌筆,永晝燈級的狐貍擺件,混亂爟級的小夜燈……

    ?

    楊不棄點數(shù)著地上的東西,愣了一下,又用樹枝往徐徒然的包里掏了掏。

    “筆仙之筆不在?”他詫異道,“它逃跑了?”

    “你說全知輝級的那個?”肉糜大聲回應(yīng),“它來之前折了,被星星放家里了——”

    ……行吧。

    楊不棄神情微妙地退開些許,跟著便見位于眾人上方的穢霧起伏,飄下幾片,覆蓋在地上的可憎物道具上。

    旋即便見黑色的霧氣蠕動,將道具上的封印痕跡飛快腐蝕溶解。再下一瞬,只見三個可憎物道具身上,紛紛散發(fā)出刺目的白光——

    巨大的蠕蟲在唱歌筆的上方逐漸成型,成型的瞬間又將整個背部撕裂,從中探出一雙巨大的、雪白卻帶著病態(tài)黑色斑點的蝴蝶翅膀。

    狐貍擺件的身軀則是寸寸膨脹、軟化,直變?yōu)橐恢徽嬲�、足有一人高的多尾狐貍,青色的眼睛幽冷如鬼火,尾巴的縫隙間隱隱露出細(xì)密的眼珠,而覆蓋著柔軟鬃毛的脖頸上,則戴著一根純黑的、不停蠕動的項圈。

    小夜燈,則是在解封的剎那,就化為一團光球破體而出,那光球在空中不斷膨脹,最終定格在直徑兩米左右,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顆充滿活力的迪斯科球,只是這顆迪斯科球的周圍,還交叉圍著兩圈不斷轉(zhuǎn)動的黑色鎖鏈。

    三個可憎物一得到自由,就像響應(yīng)著某種召喚一般,頭也不回地朝著林子外面沖了過去。楊不棄呼出口氣,正想說自己留下來應(yīng)付香樟林中的越獄可憎物,卻聽木頭人甕聲道:“你也出去。”

    楊不棄蹙眉:“那林子里面的……?”

    “我去對付。”木頭人淡淡說著,忽然揚起頭顱,將自己深埋進(jìn)地底的半截身體霍然拔起,“我親自去。”

    地面因它的動作而起了輕微的震蕩,周圍的香樟樹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齊刷刷的獵獵聲響。楊不棄深深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的蘇麥,后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如果只是觀察香樟林內(nèi)部的話,我的能力還是能夠派上用場的�!�

    楊不棄抿唇點頭,又將一片可以聯(lián)系自己的葉子留給蘇麥。下一秒,便就地化為一陣綠色的風(fēng)暴,急急掠出了香樟林。

    而直到離開了穢霧的保護范圍,他才真正看清外面的情況——

    只見公園內(nèi),幾乎已經(jīng)沒有可供落腳的地方。目之所及,不是翻涌著的噩夢沼澤,就是奔涌著的血肉濁河。而此刻,濁河內(nèi),大量的骷髏小兵正源源不斷地朝外沖去,對著無形的域墻,擺出防御的姿態(tài)。

    而域墻之上,正貼滿了一張張可怖的面容。那些被育者投影召喚而來的可憎物,正一邊極盡所能地啃噬破壞著面前的防御,一邊將貪婪渴切地向里張望,身體緊貼在域的周圍,像是擠壓在玻璃上,扭曲恐怖之中,竟又透出幾分怪誕滑稽。

    連楊不棄都沒忍住抽了下嘴角。不過很快,又端正了表情。

    最先放出的蠕蟲創(chuàng)神等三只,已經(jīng)從域中穿出,極盡所能地對著域外的可憎物進(jìn)行著打擊。不得不說,看著還挺賣命。

    楊不棄回頭向后看了一眼,只見此時此刻,徐徒然已然將育者的投影整個包裹,然而龐大的黑影中時不時便會鼓起半邊輪廓,又或是被光手撕開一道口子,顯然育者的投影還在奮力掙扎當(dāng)中。

    明晰了情況,楊不棄再度將目光轉(zhuǎn)向面前,深深吐出口氣。

    “如果只是這些,倒還好應(yīng)付。”他喃喃著,再次往前幾步,與蠕蟲創(chuàng)神它們一般,直接走出了域外,腰部以下的樹干旋即向上暴長,將他的身軀高高托起。

    就是希望別再來更多了……楊不棄默默想著,無視下方那些正試圖啃咬抓撓自己樹干的可憎物,轉(zhuǎn)而打開雙手,于空中輕輕舞動兩下。

    下一刻,便見周遭植物紛紛雄起,野蠻生長,一面驅(qū)趕著圍在域外的可憎物,一面彼此交織相連,轉(zhuǎn)眼便筑成一道牢牢守護在域之外的,充滿尖刺、食人花苞與鋒銳葉片的高墻。

    同一時間。

    綠地中心所在的F市。城市的邊沿。

    大雨瓢潑,嘩啦啦的雨聲充斥世界。茫茫的白霧在夜色中彌散。霧氣中時不時傳來可憎物的哀嚎,很快又被雨聲沖散。

    穿著透明雨披的方可從霧氣中走出,若有所思地朝著綠地中心的方向望去。隔著厚重的雨幕,她看不清那邊的情況,但她能感覺到,那里正有什么重大且可怕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你覺得我們應(yīng)該過去看看嗎?”同樣守在此處的林云開口,“這些可憎物,好像都想往那個方向去�!�

    林云,天災(zāi)永晝雙輝級,這片即使在雨中都毫不消散的白霧,正是他的杰作。

    “……沒那個必要�!狈娇陕砸怀聊�,平靜地收回目光,拿出口袋中正在震動的手機,一邊隔著透明的雨披操作,一邊篤定道,“之前上官校長不也說了嗎?‘提前等在指定的位置。如果所待的地方開始下雨、小地震或者大面積停電,就在異象出現(xiàn)的范圍內(nèi)活動,設(shè)法狙擊掉所有試圖趕往其他地方的可憎物’……”

    “雖然有些事情無法窺知全貌。但能將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做好,我想,這就已經(jīng)很重要了�!�

    隨著她的話語,白霧之中又是一陣慘叫響起。方可小心地將手機收好,轉(zhuǎn)而從隨身的挎包中掏出一個銀盒子,再次走入茫茫的白霧之中。

    手機仍停留在聊天的界面,屏幕慢慢熄滅。遙遠(yuǎn)的另一個城市之中,菲菲正趴在蒲晗的手機上,逐字逐字地認(rèn)真看著方可發(fā)來的回信,讀罷輕輕略顯不安地動了動手指,轉(zhuǎn)身抽出一張濕巾,輕輕按在昏睡不醒的蒲晗額頭。

    而就在菲菲所處房間的樓下,朱棠、舒小佩和林歌三人正瞪大眼睛,聽著帶隊風(fēng)衣男的指示。她們所在的城市內(nèi)突現(xiàn)可憎物蹤跡,有人被卷進(jìn)了事件當(dāng)中。她們臨危受命被緊急抽調(diào),舒小佩出門得太急,沒來得及打理,長長的頭發(fā)拖到地上,朱棠身上還穿著睡衣。

    與慈濟院相隔幾個區(qū)的老張果品店內(nèi),小張則正一邊做著最后的打理,一邊打著呵欠向外張望。注意到幾個鬼鬼祟祟的年輕人正跟在一個獨行女生的后面,立刻大叫一聲,抄起一顆榴蓮就沖了出去。

    老張果品店再向外幾條街,神秘的香樟路上。金香樹貴族女子學(xué)院的大門緊閉,志學(xué)樓的教職工辦公室內(nèi),燈光明亮,以艾葉為首的駐守者,正一臉嚴(yán)肅地與前來支援的能力者們,再度盤起最終的大槐花封印方案。

    而曾不幸在該校就讀過的屈眠,正一面看著新聞上的停電與地震報道,一面挨個兒詢問著自己在F市的朋友。寫了一半的英語題被推到旁邊。群里有人正在冒泡:【我們這邊有點嚇人,地震加停電。雨也大得可怕。好在班干部的反應(yīng)很快!】

    【我應(yīng)該和你們說過吧,我們的班委顧筱雅!她可鎮(zhèn)得住場子了!】

    同一時間,F(xiàn)市的大學(xué)內(nèi),被盛贊“鎮(zhèn)得住場子”的顧筱雅,正打著手電,小心將被困在廁所的同學(xué)一個一個送回寢室。手機里,來自各個朋友群的詢問接二連三跳出,顧筱雅抽空一一回了,冷不防親弟顧晨風(fēng)一個電話打過來,當(dāng)即沒忍住翻了下眼睛。

    “都跟你說了,我沒事。我這邊還要統(tǒng)計同學(xué)狀況……什么怕黑?說多少次了,我早就不怕黑了!”

    電話打完,手機一晃,又是一點微光,掛在幽黑走廊的盡頭。

    而整棟寢室樓,原本漆黑的窗戶,已經(jīng)被三三兩兩的手機光芒點亮。

    再遠(yuǎn)處的城市,萬家燈火明亮。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亮著一盞屬于自己的燈。

    夜空像是一只巨大的眼,將這些光盡收入眼眸。而所有的光輝,最終終旋轉(zhuǎn)著,倒映于徐徒然漆黑的眼中。

    所有的交談都在她意識里流轉(zhuǎn)。所有的人類都在她意識里走動。這里本就是她的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即是這個世界的本身。

    ——你為何要對抗我?

    冥冥中,來自育者投影的聲音似有在耳邊響起,喚起無助的茫然與隱秘的、想要歸順的渴切。

    只是這一回,徐徒然再沒有任何的猶疑。

    包裹著育者投影的龐大黑影在漫長的蠕動后,終于猛然收束,發(fā)出響亮的咀嚼聲。

    再下一瞬,黑影舒展,如同魔毯般打開。

    只見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物。

    *

    與此同時。

    覆蓋著光潔冰面的國度內(nèi),徐徒然正悠然地坐在屬于她的王座之上。王座很高,她光裸的雙腳踩不到地面,只能懸在空中輕輕搖晃。

    王座的面前,則是一張相對簡陋的高腳桌。桌子的對面,是一把同樣簡陋的椅子,椅子上坐著的卻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身形已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狀態(tài),透明的程度還在不斷加劇。徐徒然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太禮貌地打了一個響嗝。

    “不好意思。”她毫無誠意地將對面的眼睛道歉,“你的體量實在是太大了。吃得我有點撐……而且我在你之前,已經(jīng)吞了四個星星碎片……”

    她對面的巨大眼睛——或者說,是育者投影的殘余意識。聞言只冷漠地動了下眼皮。

    “你并沒有完全吃掉我�!彼淅溟_口,聲音帶著幾分機械的質(zhì)感,“你只吞掉了我的部分�!�

    還有一部分,即被徐徒然用符文分割出來,又強行鎖進(jìn)夢境的那一些碎片,仍就處在自由的狀態(tài)。

    “確實如此�!毙焱饺粺o所謂地聳肩,“不過問題不大。整個夢境都是我的國度。我有的是時間把那些碎片慢慢打撈起來吃掉。”

    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似是在嗤笑:“你在埋雷�!�

    “怎么說?”徐徒然隨口應(yīng)著,有些嫌棄地打了個響指,將原本的紅茶換成了更香甜的奶茶。

    “你的消化需要時間。你的打撈需要時間。”眼睛慢慢道,“而在你將所有碎片打撈出來之前。它們隨時有可能進(jìn)入人類的夢境。”

    進(jìn)入夢境,散布恐懼。讓人類成為恐懼的奴隸,進(jìn)而成為它新的信徒。

    只要有一片碎片能做到這點,它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夢境,這是我曾經(jīng)想要涉足,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地方。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接近心靈,也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容易散播恐懼�!毖劬徛卣f著,瞳仁中間忽然露出一個巨大的弧度,“或許我還得謝謝你。終于給了我機會,讓我深入那夢寐以求的地方�!�

    “……哦�!毙焱饺换腥淮笪虻攸c頭,毫不講究地將一只腳提起,踩在王座的邊沿,“我說怎么那個分體符文起效得那么容易呢,合著在這兒等著我�!�

    “不過,你是不是沒有聽清我的話啊?”

    迎著對方不解的目光,徐徒然偏了偏頭,一字一頓地重復(fù):“我說了,夢境是我的國土�!�

    “……”眼睛似是意識到了什么,瞳仁中的弧度逐漸消了下去,“你想說什么?”

    徐徒然沒有回答,只是將手中茶杯驀地放回托盤,發(fā)出啪地輕響。

    伴隨著這聲輕響,厚實的冰面忽然變得透明起來。隔著這層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下方,便是浩瀚的、由夢境匯成的大海。

    緊跟著,便聽徐徒然淡淡開口,聲音隆隆,仿佛自帶回響:

    “我宣布,當(dāng)人類在夢境感到恐懼時,反抗應(yīng)成為他們的第一本能�!�

    “我宣布,當(dāng)人類在夢中產(chǎn)生反抗的念頭時,他所想要的任何幫助、任何武器、任何能力,都會立刻在夢中得以實現(xiàn)�!�

    “我宣布,當(dāng)身處夢境的人類不知該尋求怎樣的幫助時,求助的對象將默認(rèn)指向我�!�

    “我宣布,在夢境中,所有非人的存在,被殺就會死——除了我�!�

    徐徒然當(dāng)著眼睛的面,一條一條宣讀完畢,完事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順手往桌上加了瓶可樂:“當(dāng)然,這個規(guī)則還不是太完善。不過沒事,之后我會慢慢補完的。”

    她拿起可樂咕咕兩口,再次打量一番面前的眼睛。不過交談幾句的工夫,這顆眼珠,已然透明到只剩一層淡淡的輪廓。

    后者艱難地眨了下眼睛,也不知是因為呆滯,還是因為徐徒然的無恥。

    又過一會兒,才聽它再次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聲音:“真正的育者,終會再次到來�!�

    “你到時就會明白。為了區(qū)區(qū)一個世界與之對抗。是多么的,不明智�!�

    “來就來啊。打不過我死唄,還能咋的�!毙焱饺秽土艘宦暎斑有,糾正你一點�!�

    “誰告訴你,我做這一切,是為了這個世界?”

    迎著對面眼珠詫異的目光,她輕輕放下手中的可樂瓶。

    “你——還有你背后的那個東西,讓我不爽了。所以我要打你。哪怕打不過,多膈應(yīng)幾下也是好的�!�

    “這么簡單的道理,有很難理解嗎?”

    眼珠子:……

    眼珠子沒有答話。

    它只是再次眨動了一下眼睛,似是又陷入了呆滯。

    另一邊,徐徒然則像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突然打了個響指。

    “對了,差點忘了。趁著你還沒有完全消失,我得再送你們一份大禮�!�

    說完,就見徐徒然深吸口氣,再次張開了嘴。眼睛本以為她是要再次打嗝,卻見那嘴巴越長越大,嘴角直裂到耳根,下一秒,便見徐徒然的上半邊腦袋沿著裂開的縫隙,干脆利落向后翻開,一大團黑影倏然從斷口中涌出,汩汩朝著眼睛沖來。

    那眼睛本就只是殘存的意識,在這種情況下避無可避。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在逼近的瞬間,猛地凝聚成拳頭的形狀,旋即如同一束光般,直直從自己體內(nèi)貫穿而過,像穿透一層透明的膜。

    那束黑影進(jìn)入到了眼珠的意識深處,卻還在不斷往里深入。一片漆黑的意識中,它——或者說是徐徒然,分明看見,有一根幾不可查的閃著微光的絲線,正一路連向遠(yuǎn)方。

    黑影順著這根絲線,一路迅速前行,終于在某個瞬間,順利抵達(dá)了絲線的另一頭——真正育者的意識之內(nèi)。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被驚動。另一只要大上數(shù)百倍不止的眼睛在遙遠(yuǎn)的星空中霍然睜開。下一秒,坐在徐徒然對面的眼珠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所有的眼睫瞬間向內(nèi)翻折化為利齒,在眼瞼閉合的剎那重重咬下!

    咔的一聲,徐徒然探出的黑影被攔腰截斷。深入育者意識的部分,被徹底留在了里面。

    然而就在被切斷的瞬間,那團黑影便早有預(yù)料般開始自我消散。黑影攥成的拳頭松開,大量晶體從中飄落,有的純黑,有的則是完全透明。

    純黑的那一部分,在飄散的同時便發(fā)出炙熱的高溫。連接兩邊意識的光線被迅速融解,完全切斷。而純粹透明的那些,則在黑色晶體的掩映下,不斷下沉、下沉,直至完全沉入真正育者的意識之中。

    而鋪滿冰面的神國內(nèi),徐徒然正蜷縮在自己的王座上,猶自因為方才受到的沖擊而痛到發(fā)抖。

    然而抖著抖著,卻見雙肩聳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壓抑的悶哼,變成了無法克制的低笑。

    王座對面的眼睛,已經(jīng)消失到連輪廓都看不清了。它掙扎著抬起眼眸,發(fā)出最后的質(zhì)問:

    “你剛才,做了什么?”

    “給送了一點小禮物罷了�!毙焱饺徽f著,抬起臉來。她的身體已再次恢復(fù)成人形,只是半邊面孔都被蠕動的黑霧覆蓋著,霧氣中,眼中瑩藍(lán)的光芒依舊清晰可見。

    “又或者,按照你的說法。我是在埋雷?”

    ——冰十八,以及七號冰。

    最終灑落在育者意識深處的,毫無疑問,就是這兩種晶體的碎片。

    冰十八的存在,自然是為了打傷害的,能融掉對方意識的連接,這算是意外之喜。而七號冰,徐徒然只是單純地想將它送過去而已。

    七號冰的碎片,在她取得天災(zāi)星輝后,就已經(jīng)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當(dāng)它進(jìn)入其他存在的眼睛或心靈時,就對對對方造成影響,讓它對所見的一切,都產(chǎn)生誤判*。

    而徐徒然,則在這碎片原有的基礎(chǔ)上,又用長夜的力量,為它附加了一層額外的效果——

    恐懼。

    被這些碎片所寄宿的存在,無論看向什么東西時,都會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懼。

    “我不知道恐懼是什么。但我不介意讓其他人知道。包括你�!�

    徐徒然輕描淡寫地說著,蜷縮著的身體再次舒展開,放松地倚靠在自己的王座上,單手支頤。

    這些碎片也許并不會存在很久。也許給育者帶來的效果并沒她想得那么好。但無論如何,只要想到自己的計劃已經(jīng)成功,這就足夠她感到愉悅了。

    以那雙被污染、被扭曲的眼睛去看吧,以你高高在上的視角,以你無所不能的身份,以你隨時都會感到恐懼的心。我很好奇,那會是一個怎樣有趣的光景。

    這個計劃的結(jié)果,或許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得到驗證。畢竟育者沿著星軌流浪,要流浪到同一個位置也并不容易。不過無所謂——這個世界的主人已經(jīng)歸位,它將可以繼續(xù)運轉(zhuǎn)下去,千年萬年地運轉(zhuǎn)下去。她有的是時間等待。

    就算計劃的效果不美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算你學(xué)不會恐懼,那也沒關(guān)系。”徐徒然望著對面幾乎完全消失的眼睛,淡淡說完了最后一句,“等你下次光臨時,我會記得教你的�!�

    話音落下,那眼珠最后一點存在的痕跡,終也被徹底抹去。

    徐徒然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終是忍不住,再次低笑起來。笑得整座冰雪宮殿都在晃動,笑得臉上的黑霧都片片掉落,掉在桌上緩緩蠕動。

    徐徒然從地上撿起一片,隨手拋到了冰面上。黑霧旋即穿透冰面,落入了下方的夢海之中。

    徐徒然不知道它會飄向何處�;蛟S會進(jìn)入某個人類的夢境,成為她噩夢的一部分,或許是碰巧和育者投影的分體撞上,干脆利落地將對方吃了,再巴巴地游回來。又或者是運氣不好,反被育者的投影給吃了……但管它呢。

    她不在乎。

    第一百五十八章

    【捉蟲】

    當(dāng)徐徒然離開她的神國,重返現(xiàn)實時,楊不棄和可憎物的對峙仍在繼續(xù)。

    嚴(yán)格來說,那已經(jīng)不算是“對峙”了——隨著育者投影的消逝,祂所施加的控制也不攻自破。那些被祂召喚而來的可憎物們都陷入了一種清醒又茫然的狀態(tài),仿佛宿醉初醒。

    一方面,它們已經(jīng)沒了必須要攻入域中的理由與意愿。另一方面,楊不棄的等階壓制也足夠讓它們膽寒。所以這個時候,它們中想要逃跑的實際占大多數(shù)。

    反倒是楊不棄,一直在不依不饒,想要盡可能地將它們留下——雖然獲得生命的星輝后,他的自我認(rèn)知和世界觀也有了相當(dāng)大的改變,但無論如何,“可憎物會害人”這個基本認(rèn)知他還是留著的。

    它們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不是問題。但對其他普通人類來說,依舊是巨大的問題。因此,他說什么都不會再放它們回去的。

    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徐徒然打著呵欠走上前來,抬眸的瞬間,一輪巨大的血月在可憎物的身后懸起,原本還在掙扎的怪物們,瞬間陷入了相似的呆滯。

    跟著又見徐徒然身下影子竄動,探出一根根細(xì)長的觸手,將域外的可憎物挨個兒卷起,往里一拽,那些可憎物們便一個個搖頭晃腦、魂不守舍,乖乖地被拽進(jìn)了域中。

    楊不棄得到了額外的豁免,即使是在血月之下,也保持著清醒的意志。然而另外三個被解封的道具就沒那么好運了——徐徒然似是忘記了它們的存在,直到看到它們仨身上所帶的穢霧標(biāo)記,才認(rèn)出來這是自己剛解封的三個道具……現(xiàn)在或許應(yīng)該叫手下。然而這會兒這三只也已經(jīng)跟著渾渾噩噩,徐徒然又懶得單獨給開一次豁免,索性便讓楊不棄把它們?nèi)齻帶上了。

    楊不棄雖然只有兩只手,但勝在樹枝多。一枝丫一個拎起來,還有余力幫著另一些徐徒然顧不上的低階可憎物。就這樣左手一只狐右手一只蝶地跟著徐徒然回到香樟林,沒走多遠(yuǎn),就迎面看到了木頭人那龐大的身影。

    此刻香樟林內(nèi)的戰(zhàn)斗,顯然也已收尾。大黑熊們正拖著被制服的可憎物往行刑場走,木頭人矮著巨大的身軀,手上亦是抓著好幾個獸型的可憎物,那坨肉糜正扒在它的肩頭,十分捧場地喊加油。

    察覺到徐徒然二人進(jìn)來的動靜,木頭人立刻僵直地轉(zhuǎn)過腦袋,朝他們看了過去,目光對上同樣手拎好幾個的楊不棄,不由顯出了一絲呆滯。

    楊不棄也覺得有些微妙。好好的打怪收尾,愣是搞出了一種搬磚的氣勢。關(guān)鍵旁邊還有個包工頭,擱那兒一本正經(jīng)地指揮——

    “行,那接下去的我不管了啊,別給逃出去就行……爟級以下你們的看著辦,剩下的能放行刑場的都放行刑場,不能的就放蟲子館�?傊畡e放我祭壇。我吃不下了,還臟我地盤……”

    徐徒然咕噥著,將伸手串成串的可憎物交給旁邊的大黑熊,自顧自地朝著距離最近的樹根博物館走去。扒在木頭人肩頭的肉糜團叫了她兩聲,她只當(dāng)聽不見,待走遠(yuǎn)了,方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卻是看向正不住朝她張望的楊不棄。

    “愣著干什么?”她微抬下巴,“過來啊�!�

    楊不棄見狀,似是松了口氣,立刻調(diào)整起身形,在肉糜團譴責(zé)的目光中一路小跑過去。追上之后,徐徒然卻又不說話了,只帶著他,安靜地走進(jìn)了樹根博物館。

    博物館內(nèi),上次被匠臨打開的地下入口還保留著。徐徒然將虛掩在上面的地毯揭開,露出下方深入水底的階梯,似是笑了一下。

    “你還記得這地方嗎?”

    楊不棄低低應(yīng)了一聲:“從這里下去,就是你過去沉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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