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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

    杜清泉是一心要讀化學,就好比那忠貞不二的烈女,寧死也不改志愿。

    徐翠翠最笨不會勸,只能反復地和他說,這不是他的錯,要怪只怪老天爺。

    沒有辦法的事啊這是。

    天生的色弱,無法醫(yī)治,無法改變。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影響過杜清泉的生活,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甚至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對顏色的辨別不夠敏感。

    他一直以來全力奔赴的目標,其實根本沒有實現(xiàn)。

    往后,也沒有可能實現(xiàn)了。

    明明它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但杜清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b大化學系的通知書從自己的指尖溜走,甚至……連它的顏色都無法分辨。

    徐翠翠崔國富等人勸了他好幾天,都以為他能認命了——

    今年既然都能考上,明年當然也可以,只不過要換一個專業(yè)了。

    結(jié)果,就在體檢結(jié)果出來的第七天,杜清泉自殺了。

    他想得很周到,悄悄躲到村頭沒人的荒地里,喝了整整一瓶農(nóng)藥。

    割腕太臟,上吊不吉利,他不想禍害了知青宿舍,畢竟大家伙還要在那住。

    要不是村頭的大黃陣陣狂吠又沖進場站排的院子,見人就叼著褲腿往外面荒地的方向扯,杜清泉這一條命就沒了。

    徐翠翠這才知道,他竟然存了尋死的心。

    大伙都嚇壞了,火速把杜清泉送到了縣醫(yī)院洗了胃。

    圖古力書記給徐翠翠他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這杜清泉從死胡同里拉回來。

    徐翠翠崔國富他們天天連番地做工作,可杜清泉明了死志,任是誰說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誰都怕,他這一次自殺不成,會不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

    杜清泉出事的時候徐翠翠正在縣里的技術(shù)骨干培訓班上課,給寧馥寫信至少要半個月才能送到。大家伙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六神無主之下,也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要是寧馥在就好了……”

    徐翠翠和寧馥關(guān)系最好,義不容辭地承擔了上b城來尋求幫助的重任。

    也有人猶豫,“人家寧馥早就離開圖拉嘎旗了,為了這個事跑那么遠去找她,合不合適啊……”

    一是人家早就進入人生的新階段了;二是這遠水,它能解得了近渴嗎?

    但徐翠翠和崔國富等幾個人,都堅持了這個選擇。

    ——也不知道為什么,和寧馥關(guān)系越近的人,就越容易對她有一種信念。

    也許大家都做不到的事,她來就可以做成呢?

    也許常人都不愿回來摻和的事,她就會選擇千里迢迢地奔波而來……為一條年輕的同|志的生命而來呢。

    兩天以后,寧馥走進圖拉嘎旗縣醫(yī)院,杜清泉的個人病房。

    她跟系里請了事假,和徐翠翠連夜做了最近一班綠皮火車,又轉(zhuǎn)大巴,才終于到達。

    飯也沒顧上吃,直奔縣醫(yī)院。

    杜清泉躺在病床|上,了無生趣地望著房頂。

    天氣很熱,他卻臉色蒼白,這個人看起來都缺乏溫度。

    直到徐翠翠熱切地道:“杜清泉,你看、你看誰來啦——”

    ——杜清泉的眼珠才緩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朝寧馥的方向投去一縷目光。

    “好久不見。”寧馥笑瞇瞇的,把一網(wǎng)兜為了探病特地帶的紅富士蘋果放到他床頭上。

    杜清泉突然把眼睛閉上了,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

    仿佛再多看寧馥一秒,都會讓他感到燒灼般的痛苦。

    他覺得羞恥。

    連寧馥都特意回來,大家都怕他再自殺,怕他因為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去死,他們甚至為了“拯救”他,千里迢迢地跑到b城,把本應該在大學校園里讀書學習的寧馥拉了回來。

    因為他是一個懦弱的失敗者。

    大學。

    僅僅是這個詞在他的心頭腦海掠過,都讓杜清泉覺得一陣難以忍受,仿佛一把火點燃在他眼眶里,讓他發(fā)出無聲的哀號,卻連一滴眼淚也無法流下。

    杜清泉知道,這事是他做錯了,是他想岔了。

    可是他不想改了。

    在圖拉嘎旗的日子里,化學就是他的一個秘密樂園。在生活的艱苦讓人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可以在這座樂園里獲得短暫的安寧和慰藉。

    關(guān)于“未來”的一道光,也逐漸透進他的心中。

    現(xiàn)在,光熄滅了。

    ——他從來就沒有獲得過樂園的入場券。

    寧馥打了個眼色,徐翠翠擔憂地看了一眼杜清泉,退出病房。

    寧馥拉個凳子,坐到杜清泉床邊。

    “大家都說,讓我來開解開解你。”她道:“不過我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么必要�!�

    杜清泉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寧馥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只紅蘋果。

    然后慢條斯理地拆開自己的繃帶,開始給杜清泉削蘋果。時不時疼得齜牙咧嘴連帶吸氣。

    當然了,好看的女孩子疼得咧嘴的時候也還是好看的。

    杜清泉聽她一個勁地“嘶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就看見寧馥右手全腫,一道黑紫黑紫的檁子橫在她手背上。

    他道:“你手疼,別削了。我也不想吃�!�

    寧馥笑了,這杜清泉平時就是個呆子,這時候卻還知道顧念她手傷。

    他心地好。即使自己受煎熬,也不想浪費別人的好意。

    “別看我這只手現(xiàn)在不好使,但我削蘋果很有技術(shù)的!”她自豪道:“我給你削一個不會斷的蘋果皮�!�

    杜清泉不再說話。他只覺得疲憊,他知道寧馥一定是有什么話要說,要勸他重新振作,或者至少讓他放棄輕聲的念頭。

    他不想解釋,更不想辯駁。

    于是靜靜看著寧馥用她夸耀的“技術(shù)”蹩腳地削那只蘋果。

    第一個蘋果削到一半時,蘋果皮斷掉了。

    于是寧馥放到一邊,拿起了第二個。

    第二個蘋果剛削一圈,就斷掉了。

    于是有了第三個、第四個……以及第好多個。

    寧馥頭上都冒汗了。

    杜清泉已經(jīng)不自覺地盯著她的動作看了。最后一個蘋果沒準有什么魔力呢?

    這個也的確是寧馥削得最好的一個,細細的蘋果皮一直垂到地上,已經(jīng)削到最底端了。

    還剩最后一圈,寧馥的手一顫,那蘋果皮斷了。

    杜清泉幾乎也忍不住跟著一顫。

    他啞聲道:“別浪費東西了。”

    寧馥語氣很是懊惱,“我本來很會削蘋果的�!彼p聲道:“你覺得……這是浪費么?”

    桌子上擺滿了削到不同程度的蘋果,它們都是鮮艷而健康的,只是參差不齊地裸露出果肉,看起來有點慘。

    杜清泉隱隱約約預感到她要說什么。

    “那你吃一個。”

    寧馥那了最后那個只差一點點就削完整的蘋果,遞到杜清泉嘴邊。

    杜清泉于是咬了一口。

    蘋果清甜豐沛的汁水涌進嘴里。

    “你不必再開口勸我,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他咽下嘴里的蘋果,低落道:“一只蘋果,不會因為皮削得不完整就失去存在的意義。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很多可能可以選擇,對么?”

    說的很對,正是她想講的道理。

    也是杜清泉心里清楚的道理。

    但寧馥只是無辜地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問問你甜不甜�!�

    杜清泉一愣。

    只見寧馥隨意撿出一只蘋果咬了一口,滿意地瞇起眼睛,看起來很是愉快。

    “做一個合格的人和做一只合格的蘋果,有什么不同呢?”她開始發(fā)射嘴炮了,“你自己都懂得的道理。蘋果要甜,要多汁,人要認真地活,做有意義的事。蘋果有沒有被削得完整,和人有沒有被命運捉弄,都不妨礙事情的本質(zhì)�!�

    “你想要讀化學系,是因為什么呢?”

    因為擅長,因為喜歡,因為想成為更好的人。

    因為他所設想的所有未來,都是和化學系有關(guān)的。

    寧馥慢慢道:“這些蘋果,個個都甜。只因為我想要送你一個最好看的,它們就都成了殘次品�!�

    杜清泉聽見“殘次品”三個字,就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他沒有轉(zhuǎn)開目光。

    “你若是不自己找死,少說還要活三四十年。也許這三四十年你都懊喪,絕望,不快樂,永遠想著你到達不了的地方。但是,如果不給這三四十年一個機會,是不是也有點浪費?”

    “給倒霉的蘋果一個機會,萬一甜呢?”

    不是要你否認你的痛苦,只是要你看清,你愿不愿意做一個不好看的甜蘋果。

    杜清泉慢慢地把那個蘋果吃完了。

    他忽然問寧馥。

    “這些,是什么顏色的?”

    寧馥微笑道:“紅色。很好看�!�

    第27章

    自命不凡戀愛腦的女知青→……

    寧馥從病房里退出來。

    徐翠翠眼巴巴地望著她,“他,他說什么?”

    寧馥笑著攤攤手,“什么也沒說。有好一堆蘋果呢,你待會拿幾個吃,別浪費了�!�

    徐翠翠雖還是不明所以心焦如焚,但只看寧馥臉上的笑,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就稍微松了一松。

    寧馥淡淡道:“他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她略略一頓,唇角勾起個狡黠的弧度,“等他出了院,事情還多著呢�!�

    “我留的小本子,要他至少教會一半的字,圖古力書記是不是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什么叫壓力灌溉?”

    “咱們辦的掃盲班,除了你和小軍狗蛋幾個孩子,還給誰掃了盲?”

    “老鄉(xiāng)們種紅薯還不懂選苗育種,讓他給大家講講明白。”

    徐翠翠恍然大悟道:“對!讓他兩眼一睜,忙到熄燈!看他還有沒有勁兒去自殺�!彼门宸哪抗饪粗鴮庰�,道:“還是你厲害,壞的冒油�!�

    寧馥咂咂嘴。

    徐翠翠就笑道:“書記叫崔國富給你捎一筐雞蛋呢,都是腌好的,你帶回去吃�!彼彩切念^放下一塊大石頭,干勁滿滿,挎著寧馥胳膊道:“以后我要是也能上b城去念書,就能給你帶各種好吃的了!”

    她篤定b城里沒有圖拉嘎旗這么甜的紅薯、這么香的奶皮子!寧馥想著一口吃不上,可得饞壞了!

    說完,她小心地看看寧馥的表情。

    對于徐翠翠這樣嘴硬又要面子的姑娘,能把自己藏在心底的目標和人講,也是豁出了很大的勇氣的。

    特別是她一個只念了幾年小學的土丫頭,說要去大城市念書的時候。

    在圖拉嘎旗,大伙雖然都知道她學文化特別積極,更是除了知青外少有的幾個能讀書識字的,但要說起考學深造這種事,無論是老鄉(xiāng)還是知青們,誰也不會往徐翠翠身上想。

    但她覺得寧馥不會笑話她。

    寧馥一點也不跟她客氣,“那我要牛肉干,奶皮子,奶豆腐……”

    一口氣數(shù)了好幾樣,徐翠翠笑得向日葵一樣燦爛,一點不覺得煩,也認真道:“沒問題、沒問題!”

    說到牛肉干,徐翠翠才向想起什么一樣對寧馥道:“牧仁赤那,你還記得嗎?就是你走時騎馬送你的那個�!�

    寧馥在記憶中提取出這個名字,點點頭,“記得�!�

    徐翠翠道:“他去年當兵去了。”她不無遺憾,“整個畜牧排,數(shù)他弄得牛肉干最好吃了�!�

    寧馥倒不在意牛肉干的口味,只有些感慨。

    置身于這個世界,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如此鮮活,很多軌跡,卻依舊沿著既定的脈絡緩緩延展。

    但她知道,未來不會有一個被鎖在草原深處難產(chǎn)而死的女孩,不會有一個一心掙個“婦女能頂半邊天”,卻大字不識的徐翠翠,不會有一個很可能在第三次高考后,因為色弱而選擇去死的年輕人。

    也希望牧仁赤那,這個以河流和狼命名的蒙古族小伙子,能像他的名字一般擁有堅韌的生命力。他必然會有屬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再是一個攪和在高涵、梁慧雪之間,起感情催化作用的工具人。

    只盼她微薄之力,能讓那些書本里三行兩句就簡敘一生的人物,能更鮮活地過一生。

    或許過于圣母了些。

    以往攻略男主搞定反派的時候,寧馥從來沒在意過其他紙片人的喜怒悲歡。

    可是,現(xiàn)在她要攻略的戀人換成了祖國。

    這片土地上的人,善或惡,智或愚,都不是與她無關(guān)的簡單情節(jié)。

    她帶著[赤子之心]系統(tǒng)進入這個世界,必將把這一顆心毫無保留地交出來。

    *

    又是兩天一夜的行程,當寧馥挎著一筐腌雞蛋回了學校,就敏銳地覺出氣氛不怎么對。

    宿舍里人都在,把腌雞蛋分了一圈,杜鵑這城里孩子一邊就著從食堂剩下來的大餅吃雞蛋,一邊對寧馥道:“你爸爸媽媽前兩天來了�!�

    寧馥一愣。

    杜鵑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把食物順下去,道:“好家伙,你爸爸是將軍呀!”

    寧馥問:“他們?yōu)槭裁催^來?”

    杜鵑笑道:“你慢慢聽我講哦,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的事有多精彩!”

    她說到興頭上,兩眼閃閃發(fā)亮,連吃到一半的雞蛋也顧不上了,坐直了身子繪聲繪色地給寧馥講了一番“朱教授震怒為愛徒討說法,寧將軍攜妻要惡人食苦果”的故事。

    原來寧馥叫砸了手的事還是傳開了去。

    畢竟圍觀者太多,當時還沒排到書的學生們眾目睽睽,全看見了她當時受傷的過程和那青紫腫脹慘不忍睹的手。

    寧馥是包扎傷處拍拍屁|股就跑內(nèi)蒙去了,流言卻不管當事人在不在場,飛也似地傳開了。

    這個時候,師生矛盾是一件嚴重的事。漸漸地,不知怎么就傳成了工|農(nóng)|兵老師惡意針對第一屆高考上來的學生。

    ——不光找茬,甚至還傷人!

    學校也極重視,但還沒等系里頭商量好怎么處理,飛行器專業(yè)的大|佬朱培青教授,先在辦公室里拍了桌子。

    據(jù)說,當時連系主任來勸都沒勸住,朱教授直接上校黨|委告狀去了。

    又據(jù)說,當時朱教授當時痛陳寧馥是他最看重、最愛惜的學生,早已當她是自己的門生,并斷言她是國家導|彈事業(yè)的棟梁之才,別說是一雙手了,從腦子到汗毛都是國家的!

    當時的場景沒人知道什么模樣,不過朱教授的越來越激動的聲音是全樓道都有耳聞。

    “——隨便你們怎么說,我就是護犢子!”

    護犢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學校里決不能有這種風氣。

    剛剛恢復高考,這些從工廠,從知青點,從農(nóng)村里考出來的孩子,沒有哪一個不是將知識捧在心中的!該有的尊重,不該少了他們的,更不能教他們寒了心。

    學校調(diào)查事因,在場人全都言之鑿鑿,是圖書館的高老師將小窗口放下,砸中了寧馥的手。而寧馥完全是按照規(guī)定排隊,沒有任何過失行為。

    那圖書館的高老師也被教務處喊去,問了半天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當天心情不好,外加不小心。

    陳蕓杜鵑她們卻是越想越覺得——她就是故意的!

    她們一合計,跟全班的學生就聯(lián)合起來了。

    知識至上,還算不算話?

    他們的小核|彈頭還沒發(fā)威,先被剮蹭了,要是影響她將來在試驗場上大放光芒,豈不痛悔國家失一棟梁?!

    說干就干,給學校寫了聯(lián)名信——圖書館高秀梅老師,請向被你誤傷的寧馥,和被你傷害了感情的飛行器設計制造與動力工程實驗班同學道歉!

    杜鵑說到這兒事驕傲極了,深覺是一場斗爭取得了勝利,眼角眉梢都帶笑。

    ——這可是她第一次親身經(jīng)歷、甚至親身參與的一見“大事”!

    寧馥深吸一口氣。

    好家伙,這是不是有點夸張了?

    杜鵑笑道:“你別緊張。后來不是暫時聯(lián)系不上你,學校就說把這件事也通知你家里,你爸媽就來了嘛�!�

    “你爸爸媽媽和高秀梅面談了。說了什么不知道,但她直接被停職了�!彼龑庰サ溃骸八姓J了,不是她那天心情不好,也不是她作為工|農(nóng)|兵老師對我們這屆學生有什么意見,她啊,完全就是公報私仇!”

    “她那個什么侄子造你的謠,她根本不了解實情原委就對你遷怒!”杜鵑道:“你爸媽肯定是把她戳穿了!”

    她又轉(zhuǎn)而感慨道:“班上好多人議論呢,說你雖然是高干家庭,但從來不擺架子,雖然次次考第一,但是一點兒都傲,背后猜你這是‘出淤泥而不染’——”

    “不過這次見了你爸媽,才知道你這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啊�!�

    杜鵑說完,一見蛋黃里的油都滲出來了,趕緊抄起筷子把那咸沙沙的蛋黃送進嘴里。

    “你等著吧,也就這兩天,她要得給你當面道歉呢�!�

    *

    寧馥莫名有點不敢回家。

    她怕她這手一回去就要惹她媽哭上一頓。于是跑到外面往家里打了個電話。

    魏玉華接的。

    “知道你要問。你爸爸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嗎?”她媽輕嘆口氣,道:“他往那里一坐,不發(fā)火也嚇人。是那高秀梅自己倒豆子說了,不過就是信了些子虛烏有的事青,把氣撒在你身上了�!�

    “咱們只是講事實擺道理,停職不是沖你爸爸的將軍身份,是沖她攜私怨泄私憤,傷了任何一個學生,都是這樣的處理�!�

    私人恩怨,其實是好過挑動工農(nóng)兵學生和高考學生矛盾的。學校也少不得跟著松一口氣。

    “你現(xiàn)在就和你爸爸一樣,整天就想著什么大局。”魏玉華的聲音突然更咽了,“我倒寧愿你還任性。你心里頭要是委屈,和媽媽說,別憋著忍著。那討厭的高秀梅跟你道歉,你不想接受就不接受,想罵她就罵她,媽媽給你兜著,你叫砸了手,多疼啊……”

    她說著說著自己在電話里哭了。明明在一個城市里,女兒卻天天忙于學業(yè),連家都顧不上回,受了欺負也不和家里說……

    一股酸澀的滋味從寧馥的鼻腔中躥起,直逼眼眶。

    這種不計因果,毫無保留的愛,實在太過滿溢了。

    寧馥就算是個狼人,也要忍不住在這比月色還溫柔的愛意里破功。

    她撒嬌道:“我罵她,您不許和爸爸告我的狀,說我不顧大局小心眼啊!”

    魏玉華破涕為笑:“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我和你爸卻從沒教過你罵人,你能罵出什么來啊!”聽起來還頗為擔心寧馥吃虧。

    在魏玉華心中,自家閨女罵人的樣子,大約與小奶狗強裝餓狼差不多。

    她哪里知道狼人只有在媽媽面前才是撒嬌的小狗勾呢。

    *

    不過寧馥沒罵高秀梅。

    她甚至也接受了高秀梅的道歉。這讓對方免于被繼續(xù)停職。

    寧馥只是平淡地對她說:“高涵或許沒和您說過,他曾發(fā)誓和梁慧雪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自己毀誓動春心,是他朝三暮四。

    “他或許沒和您說過,他在我父親面前撒謊,說自己是我的戀人�!�

    ——他自己捏造謊言,是他自私自利貪慕虛榮。

    “他或許也沒和您說過,是他自己酒后失德,讓梁慧雪不得不嫁給他�!�

    ——他自己犯下沒臉皮的事,是他私德不修,毫無廉恥之心。

    寧馥說的,高秀梅有些知道,有些不清楚,但寧馥話里明明白白的意思還是讓她的臉一陣青紅。

    寧馥道:“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您是做老師的,該多教教高涵的。”

    她望著寧馥起身離開,只覺得張口結(jié)舌,半天才想起來喝一口水。

    卻手抖得拿不住水杯。

    旁人喚她“高老師”,她便忍不住一個激靈,想起寧馥那平靜的語氣。

    所有的嘲諷都不過是鐵一般的事實,重錘般砸在她心上。

    從此竟不敢被稱老師。

    *

    因著手傷,寧馥的金工實習去不了了。

    朱培青把她叫到辦公室關(guān)心了一次,便說暑期安排了另外的實習,要去外地,但目的地未定。叫她回家先說一聲,連收拾行李。

    寧馥自從知道這老頭在學校黨|委跳腳大吼“我就是護犢子”后,就有些無法直視,見到他一副嚴肅嚴謹?shù)膰缼燂L范就忍不住想笑。

    朱培青想也知道她次次忍得辛苦,只淡淡道:“去實習不要丟我的臉�!�

    寧馥生出幾分好奇。

    不過是實習而已,一幫子學生,每年假期都要來上一回,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何至于這么鄭重其事神神秘秘?

    直到被系主任送到火車站,寧馥才拿到了自己的車票,才知道了本次“實習”的目的地。

    ——甘肅,酒泉。

    第28章

    自命不凡戀愛腦的女知青→導……

    寧馥帶著行李上了車。

    40小時的路程,綠皮火車在一片嘈雜聲中駛離月臺。寧馥望著窗外,輕輕呼出口氣。

    她自然知道“酒泉”的含義。

    那里的沙漠深處,有一處20年前即建成的發(fā)射基地,有個非�!敖拥貧狻钡膭e稱,叫做“東風航天城”。因為發(fā)射基地與北京三個總部的有線電話長途通信的秘密代號為“東風”,所以基地一直沿用了“東風基地”這一名稱。

    ——聽起來像是某某建材城、某某五金店一樣通俗易懂。

    基地其實位于內(nèi)蒙,但因為地處荒涼,距離最近的城市就是甘肅的酒泉。

    選在這里做發(fā)射基地,一是因為地形開闊,方便工程建設和火箭、導|彈發(fā)射;二是處于保密考慮,更有利于防諜防泄密防監(jiān)視(當時的各國發(fā)射場地為了保密,幾乎都不使用真實的地名地址)。

    等寧馥下了火車,周遭街景已是西北風貌。

    出站口有一士兵,舉著張上書“寧馥”兩個大字的紙牌子。

    “您好,我是寧馥,b城航空大學學生�!�

    士兵敬個禮,拿起她的行李,帶著寧馥繞過車站小廣場上的人流,走向停在路邊的吉普車。

    車是越野車,上面還纏著一些偽裝用的迷彩布條,這種車子在市區(qū)里并不常見。

    寧馥心中的猜測基本上就確定了。

    車上除了來接她的士兵外,就只有她一個人。

    “別的同學呢?”

    士兵發(fā)動車子,并不奇怪地答道:“沒別人啦,就接你一個�!�

    車拐入出城的公路。

    “路上還要挺長時間的,累的話可以先休息�!笔勘N心地提醒道。

    寧馥笑著說了聲謝謝,身體雖然略感疲憊,但她的精神卻無比振奮——甚至大腦里已經(jīng)有個小人兒在歡歌亂舞了。

    酒泉啊,這里是酒泉!

    城下有泉,其水若酒——這只是酒泉得名的傳說。然而在所有航天人的心中,“酒泉”兩個字,象征著另一種傳說。

    1960年11月5日,中國第一枚地對地導|彈在這里成功發(fā)射。

    1966年10月27日,中國第一次導|彈核|武|器試驗在這里試驗成功。

    1970年4月24日,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用長征一號運|載|火箭在這里發(fā)射成功。

    車窗外城市的風景漸漸變成了荒漠。夏天的戈壁灘仿佛能將人融化,景物仿佛也被按了復印鍵似的,連綿不絕千篇一律。

    ——全是砂礫,間或有那么一兩株駱駝刺頑強地生長在烈日下。

    寧馥卻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她心跳很快,不由得將手蓋在胸口輕輕壓了壓,試圖壓住那股躍躍欲試的亢奮和激動。

    她即將走入歷史。

    歷史,會以怎樣的面貌迎接她呢?

    *

    來迎接她的是五院二分院的馬主任。

    馬主任一張容長臉,瘦得兩頰有些凹陷,只有一雙眼睛閃著灼灼精光。他身材亦是精瘦,動作利落,伸手從士兵手中接過裝著寧馥行李的提包,干脆道:“寧馥同學吧?邊走邊說。”

    馬鐵軍目前主持彈頭室的工作,忙得焦頭爛額。但朱培青手寫的推薦信已經(jīng)早一步寄到了他手上,對于這個信中被元勛泰斗描述為“天才”的大學女生,他還是決定親自來接,以示重視。

    順便,也摸摸她的底子。

    他簡單給寧馥介紹了一下二分院的情況。

    56年,國防部第五研究院正式成立,也成為了我國第一個導彈研究機構(gòu)*,共設了兩個分院,后來到61年,又設立了三分院,地地導|彈型號歸一分院管,地空導|彈型號歸二分院管,三分院負責管理海防方面的飛航式導|彈。

    后來改制,國|防|部五院改叫七機部了,大伙集體脫軍裝,但像馬鐵軍這樣最早一批進了二分院的人,還是愛自稱五院二分院。

    一分院和二分院,就分別是后來的航天科技集團和航天科工集團的前身。

    前者偏重航天器技術(shù)、空間技術(shù)、運|載火|箭技術(shù),后者嘛……

    總之,一個是送人上天,一個是送人上西天。

    馬鐵軍大步流星,說話也快,領著寧馥進一棟二層的辦公樓,不等她熟悉環(huán)境,就推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這是你的桌子�!�

    他將行李給寧馥放在門口,“晚上吃完飯,我叫人帶你去宿舍。”

    這位過于雷厲風行的馬主任轉(zhuǎn)身看著寧馥,用聽起來就不容分說的語氣“詢問”道:“現(xiàn)在開始工作,沒問題吧?”

    好在寧馥跟上了他的“速度”。

    “沒有問題�!�

    她也很言簡意賅。

    馬鐵軍揚起一邊眉毛,很快,喊人給她搬來一摞將近半人高的檔案盒。

    “把這些先過一遍�!彼馈�

    說完,又語速飛快地跟她說了走廊上衛(wèi)生間的位置,告訴她晚上六點開飯,跟著大家伙走就知道食堂在哪了。

    吃喝拉撒解決,小門一關(guān),整個屋里就剩下寧馥一個人。

    她給自己打了一壺開水,搬過凳子來,打開檔案盒。

    幾乎都是彈頭的設計圖紙。有些數(shù)據(jù)被涂黑了。

    這是她金手指無法觸及的,畢竟鏈接知網(wǎng)從來不代表能涉密內(nèi)容。

    寧馥猜測,她一個尚未畢業(yè),沒有通過基地政審的編外人員,能進來實習就已經(jīng)是極不容易的例外了,給她看的東西必然不會是涉及核心機密的文件。

    一整天,寧馥除了去衛(wèi)生間,和去吃飯打水,沒有踏出過房門一步。

    第二天,她看完了將近一半的設計圖紙。

    接下來的十天,都是早五點起,晚一點睡。

    小房間里沒有風扇,也不能開窗(外面太熱,酷暑會把熱浪送進屋里),沒兩天就給她熱了一身痱子。

    食堂的伙食稱不上多么好,晚上七點以后有誤餐飯,大多是一個饅頭配醬豆腐,有時候配小咸菜,把寧馥吃得直上火。

    食堂外頭刷著兩行大標語:竊密必被抓,抓住就殺頭;泄密就是犯罪,賣密就是叛國!

    寧馥:突然感到壓力.jpg

    但她成功地看完了所有卷宗。

    這期間,馬主任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過,除了一兩個好心給她指過去食堂的路的工作人員,也沒有任何人和她交談。

    馬主任在第十一天來了。

    “看得怎么樣?”

    他走進暫時分給寧馥的那間窄小的辦公室,瞇瞇眼睛。

    檔案盒被分成兩堆,并不是按照序號順序。

    寧馥看出他的詢問,道:“左側(cè)是未執(zhí)行過的設計草圖,右側(cè)是可執(zhí)行的。但有一些問題,即使上馬,也會出問題�!�

    馬鐵軍略有些驚訝,問:“都有什么問題?”

    寧馥:“水冷裝置的絕熱防漲材料落后至少十年。除了燃氣排導館和彈箱下部,安全控制門的安全系統(tǒng)也不完善�!�

    “不愧是朱培青看中的苗子�!瘪R鐵軍向來嚴肅,日常就是板著一張臉沒個笑模樣,但此刻語氣中卻是分明的贊賞。

    “給你的資料確實是十年前的。你在學校參與項目的密級也夠得上了�!瘪R鐵軍淡淡道:“有問題的地方你可以嘗試的想想解決辦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提�!�

    寧馥在沙漠中的實驗基地度過了二十天的暑期假。

    ——她居然還變白了。

    原因無他,天天坐在室內(nèi)無休止地看圖紙,算公式,她都沒怎么曬太陽。

    馬鐵軍親自送寧馥到的車站,不無遺憾地道:“要不是老朱三天兩頭電話來催說你們要開學了,我還真不想放你走啊�!彼D了頓,“你來了快一個月,還沒帶你看過這里的景色。等以后吧�!�

    他伸出手來和寧馥握了一下,“我們會再見的,寧馥同|志�!�

    *

    “真是的,去實習這么久,也不說給家里來個信�!�

    魏玉華等在軍區(qū)大院的門口,一眼看見閨女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幾步搶上前去,抱怨道。

    “媽,我餓了,給我留飯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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