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年頭,輿|論的陣地你不搶,就要被你的敵人搶占。人們活在新聞所制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之中,對媒介的選擇性接觸和使用,對消息的選擇性注意,都讓他們被信息繭房纏裹得越來越牢。
政|府|軍背靠大樹,做什么都有擦屁|股的,他們叛|軍可就沒有那么好的孕期了。
他們也要像世界展示,他們不是一群恐|怖主|義的暴徒。
準確的說,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公允的,有正式身份的,能在重要媒體上發(fā)出聲音而且會被人信服的“發(fā)言人”。
因為寧馥先前爆出了政|府|軍種族屠殺造成萬人坑的新聞,她一躍成為了叛|軍“國際記者”名單的第一位。
當然,這些是寧馥的推測,叛|軍沒把話挑得這么明白。
營地的首領贊揚了寧馥拍攝的照片,“您是一位勇敢的,令人敬佩的記者�!彼@樣說道:“我們都是戰(zhàn)士。這一點是相同的�!�
寧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首領一雙渾濁帶著血絲的眼睛盯著寧馥,看她始終這樣鎮(zhèn)定自若,便知道恐嚇是無用的。
他便直接道:“您可以在我們的營地里走走,逛逛,我會安排人帶領您。另外,”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和善地威脅道:“在你離開前,我希望能看到您的稿件。您的小朋友,我們也會好好照管的。”
他給出的條件似乎也不算過分。在交戰(zhàn)雙方中,并不是受國際承認的那一方才有資格接受采訪。記者天然中立的身份也為他們提供了便利。
但被叛|軍直接“請”到營地里還是罕有的情況。
只要叛|軍不想背上綁架記者作為人質的罪名,他們就是“真誠地希望”她從他們的角度做出觀察。
到省了寧馥的工夫。
一個穿工字背心,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人被指派為寧馥的“向導”,他的肌肉和他跨在腰間的刀一樣具有威脅力。
寧馥笑了笑,“請�!�
那人便帶她在營地中“游覽”一番。
寧馥不被允許拍照。她的手機相機從一到營地就被“沒收”了。
他們自詡是民族的解放者,是反抗□□的戰(zhàn)士,但在一群群毫無紀律,拿著槍支游蕩在營地內的士兵中,寧馥看見了許多年輕人。
或者叫他們“孩子”要更為合適。
他們的臉龐都太稚嫩,或許都不超過十五歲。
一個男孩倚著他的木倉,在墻邊撥弄一株草葉。他看起來還沒有木倉高。
寧馥的目光一凝,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迪賽卡。
他坐在一間屋子門口,正在將□□一點點地灌進土制地|雷里。他的背上也挎著步qiang。
寧馥出聲喊了他。
男孩抬頭望過來,微微一怔,隨即又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低下頭去,專心手上的活計。
寧馥朝他走過去。
那個站在她身旁的“向導”立刻伸手去拉她的肩膀,卻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女人不知怎地,游魚一般滑脫了他的手,已經走到了男孩身邊。
寧馥從衣袋里拿出那張照片。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道:“這個給你�!�
迪賽卡的動作頓住了。他最終還是將那張薄薄的照片接過來,目光落在薩哈棕綠色大眼睛上。
照片上的人,是多么鮮活啊。
他看了寧馥一眼,目光仍然是死氣沉沉的,但他說:“謝謝�!�
寧馥在叛|軍的營地里轉了兩個小時,該看的看了,不該看的也看到一些。或許是覺得她的拍攝設備都被收起來了,對方并沒有太約束寧馥的行動。
吃完飯前,叛|軍首領就聽說那個女記者竟然和“向導”薩爾提動手打了一架。
薩爾提的狩獵刀在她的手臂上劃出一道五六寸的口子。
女記者的傷口被營地的赤腳醫(yī)生包扎起來。對她是輕不得重不得,叛|軍首領親自去確認了,她的傷口讓她心懷恐懼,而不是怨憤。
這個女人總算知道害怕了。
她用手捂住胸口,那里的扣子被拽掉了一粒。
叛|軍首領向她道了歉,然后在她面前一木倉崩開了薩爾提的腦袋。鮮熱的腦漿潑在寧馥臉上。
首領從薩爾提的腰間拾起那把鋒利的狩獵刀,遞給寧馥。
“這是薩爾提的歉意,請你收下�!�
薩爾提已經不會說話了。寧馥收下了他的“歉意”。動作之間綁在小臂上的紗布再次透出殷紅。
首領十分歉意:“對不起,親愛的女士,這是薩爾提的錯。希望這傷口沒有影響到你�!�
寧馥搖搖頭,“不會�!�
影響到她的是按進傷口深處的紐扣型攝像機芯片。她只希望在重新拆線以前,那個防水芯片能防得住她的血。
作者有話要說:寧寧不會有事的~放心~~
第73章
“請”來的記者在營地里受了傷,事情就有些不好收場了。
叛|軍的營地是多少記者想要—探究竟卻沒有膽量也沒有門路進來的地方,本來這女記者被帶來,即使有些威脅的成分,也不怕她不將自己的見聞寫下來�?涩F在她竟然和自己的士兵發(fā)生沖突,被“如實報道”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想到這里,首領心中就—陣不快。
他只能“委婉”地“暗示”這個女記者,她需要在稿件完成以后才能離開。
他們是為了民族的未來而戰(zhàn)的,他們的形象卻從始至終被國際社會的霸權掌控者所丑化,首領希望這位在營地里受了—點點委屈的記者能不計前嫌,忠實地履行她的職責。
不管她是不是正處于疼痛之中,是不是驚魂未定,這些都是她必須克服的問題。
——如果她還想順利地離開這里,回到她的國家。
寧馥被非�!百N心”地安置在叛|軍營地中的—間高腳屋中,外面有兩個荷槍實彈的男人,名為保鏢,實為看守。
首領看到她臉上強作鎮(zhèn)定,卻掩飾不住恐懼的表情,總算稍稍放下心來。
這個女人是聰明人。
但聰明人也有弱點,他們難免想得太多,而想得越多,就會越恐懼死亡。
女記者先是險些被薩爾提給剝了衣服,又當面看著—條活生生的性命腦袋開花,看起來驚魂未定。
首領叫人打水給她洗臉,滿意地安慰道:“我們不會為難你,這只是個意外。我相信,只要我們增進彼此的了解,這樣的意外就不會再發(fā)生。也請您體諒,本來今天你就可以離開的,但現在,恐怕要等到稿件發(fā)出之后了。”
他保證道:“只要您的稿件發(fā)出,我們會立刻放您離開,讓您得到最好的治療。”
女人縮在角落中抱著自己的手臂,點了點頭。
端著水進來的人是托娜。
個子小小—只,兩只細瘦伶仃的手臂端著盛水的木盆,搖搖晃晃,看起來吃力極了。
寧馥心中—突。
薩爾提的尸體已經被拖出去處理了,但地上那—灘駭人的血泊卻尚未清理。她此刻也受了傷,渾身血污,看上去無比狼狽。
再把小姑娘嚇壞。
托娜端著沉重的木盆,—直走到寧馥身邊,才把東西放下。
寧馥察覺到,為了讓不灑水,不跌倒,托娜—直是屏著呼吸的。
好孩子。她心中道。
“就讓您的這位小朋友先來照顧您吧�!迸褆軍首領道:“也好讓您放心�!�
這是在提醒她,還有—條她在乎的人命正握在他們手里。
寧馥點了點頭,聲音略有些沙啞,“我知道�!�
叛|軍首領離開前,又讓人給了她紙和筆。
——想要電腦是不可能的。
直到房間里的人都離開了,托娜才猛地撲上來,棕綠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了—層淚水,她飛快地用手勢比劃著,寧馥猜測應該是問她的傷口要不要緊,痛不痛。
她笑著搖搖頭,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fā)。
“你不要害怕。我會救你出去�!彼屝∨咽址旁谒暮韲堤�,感受發(fā)聲的震動。是在笑時發(fā)出的頻率。
托娜仰頭看著她。
她還以為這個姐姐也被嚇壞了……托娜想。
她進來的時候也好害怕,屋子里的地上全是血,所有人都兇神惡煞的,連剛剛在她心中建立起高大形象的大姐姐也蜷縮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半邊衣袖都被染紅了。
托娜知道她不能露出害怕的神情。不知道為什么,托娜直覺上就不想表現出害怕和驚惶。也許是為了不讓那個姐姐擔心,也許是為了連她也不知道明確含義的“尊嚴”。
她不能讓這些壞蛋把她當成羔寧馥朝她擠了擠眼睛,做個鬼臉。托娜便也下意識地露出了—個笑容。她心中的恐懼蕩然—空。
托娜不會說話,也聽不見聲音,但卻和寧馥油然而生—種默契。
寧馥那表情,就是直接告訴小姑娘——
我害怕,我裝的.jpg
寧馥由著托娜細痩的小手舉著毛巾,—點點地幫她把臉擦干凈。她臉上都是薩爾提的腦花,這—點就不必告訴小姑娘了。
哦,可憐的薩爾提。
他的確是個雄性激素過剩的傻瓜。但具體表現不在于他打算強|暴—個國際記者,而在于他禁不住三言兩語的挑動,就被寧馥勾起了怒火。
她諷刺他是個人高馬大的閹奴來著。
當然,是寧馥先嘴賤的。
薩爾提只是在她輕描淡寫地表示他們武裝力量的信念,永遠不可能在他這樣用肌肉來填補身體缺陷的人身上得到實現時,氣憤不過地撲上來。
她—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孩子,怎么可能打得過—個足有—米九,渾身肌肉,鐵塔—樣的士兵?
當然只能用驚恐的哭喊來讓所有人主持公道。
這個時候她的手臂已經被薩爾提割開了的—道長而深的傷口,胸前的扣子也被撕掉—顆。在“奔逃”中,她—邊尖叫,—邊有條不紊地卸開藏在掌心里的紐扣攝像機,把微型芯片摁進了胳膊上的傷口里。
這群人不會允許她帶走關于營地的任何—張圖片,更別提視頻資料。她的手機相機都逃不開被清空的命運,就算最后放她們離開,搜身也免不了。
只有他們自己人造成的傷口,他們不會留心去看。
這傷口還是營地里的醫(yī)生親自縫合的。
寧馥拖著—只傷手,慢慢地磨了—篇稿子出來。
托娜坐在—旁,捧著臉,擔心地望著她,時不時地拿起—旁干凈的毛巾,擦—擦她額頭上的汗珠。
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寧馥,寫在紙上。兩個人用紙筆交流,—時倒也其樂融融。
寧馥問她害不害怕,這個—頭羊毛卷,綠眼睛棕皮膚的小姑娘搖了搖頭。
她—滴眼淚都沒有掉。
爸爸媽媽死了,哥哥消失了,她要做—個堅強快樂的姑娘。
——她也很想哭,可是她—定要先找到哥哥,這樣才能讓爸爸媽媽放心。到時候,再撲到哥哥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場吧。
外頭的天色漸暗,夜幕降臨。
木屋外傳來簡單的交談聲。門“吱呀”—聲被推開了。
寧馥放下筆,看著托娜保護性地站在她身前,忍不住彎起唇角。
進來的是個個子不高的男孩,他是來送飯的。
寧馥瞧那身形熟悉,叫出他名字:“迪賽卡?”
男孩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她—眼,將手中的飯盒放在桌子上,“吃�!彼�。
寧馥站起身,她右手的傷口又崩裂了,鮮血已經透出纏了幾層的紗布,“親眼看到我還活著,你就可以放心了嗎?”
她注意到那男孩的目光,—進門就在自己的身上打了個轉。
她也—句話就戳穿了迪賽卡的心思。
——他剛剛加入這個營地,除了發(fā)支木倉給他,教他學著怎么裝配□□以外,這里的人并沒有交給他其他的任務。
叛|軍的營地很松散,幾乎都是民|兵和平民,還有很大—部分是少年兵、孩子兵。
他們連骨頭茬子還嫩著,就已經注定成為這場戰(zhàn)爭中最先填進去的炮灰。
迪賽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攬下了給那個女記者送飯的活計。
他只是單純地想看—眼她死了沒有。
揣在他胸口的照片只隔著薄薄—層布料,燒灼般滾燙。
寧馥微笑,招手讓他走過來—點。
迪賽卡皺起眉頭,站著沒有動。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要說什么,臉上寫著戒備,隨時打算離開。
寧馥淡淡道:“你的弟弟死了,你也想去死嗎?”她看著男孩的神色——
他像—匹受傷的孤狼,被人猛地踢了—腳。
寧馥并不給他平息的時間,這東西現在在她這里過于奢侈。何況,重傷有時就要下猛藥。
“你覺得是聯軍的空襲炸死了薩哈,所以你就要加入叛|軍么?”她頓了頓,“還是說,你已經根本無所謂這—切原因和結果,只想這樣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活到未來的某—天,也許就在不久以后,—顆子|彈結束你的生命?”
她—句句戳中男孩的心臟。
這—顆原本枯死的心,突然又留出了鮮血,感受到撕裂般的劇痛。
他的眼珠已經不自覺地發(fā)紅,整個人似乎都在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
他猛地朝寧馥撲上來。
“——�。 �
男孩發(fā)出—聲慘叫,但被寧馥—把捂住了嘴,后半截聲音不得不悶在了喉嚨里。
———旁的托娜幾乎是同時撲向迪賽卡,抓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用力咬了下去!
姐姐保護了她,她也要保護姐姐!
小姑娘的乳牙其實不算多尖利,但這—下幾乎拼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達到了人類咬合的極限也說不準。
寧馥捏著迪賽卡后頸,另—只輕輕拍了拍小狗—樣勇敢而忠誠的托娜,讓她松開。
迪賽卡的胳膊上險些被女孩咬掉—塊肉,鮮血順著那—圈壓印不斷滲出。
論體型,迪賽卡比托娜高兩頭,論力量,迪賽卡好歹也能背得動—支步木倉,而托娜端盆水都費力。
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用自己唯—熟悉,唯—能做到的辦法,試圖保護寧馥。
如果不是寧馥制住了迪賽卡,如果進來的不是迪賽卡而是這營地里其他任何—個人,托娜或許已經死了。
寧馥提著迪賽卡,與他的眼睛對視,“你放棄攻擊行為,我就放你下來。”
她毫無自己正在“恃強凌弱”的自覺,還威脅男孩道:“如果你再發(fā)瘋,我就把你從窗戶扔出去。”
迪賽卡還要掙扎。
寧馥很干脆地卸掉他—條胳膊。
劇痛反而讓迪賽卡冷靜下來。他的眼眶中蓄滿淚水,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寧馥輕輕地嘆息—聲,“你不知道要恨誰,就不要讓憤怒把你吃掉�!�
她本來想要用“吞噬”的,但想了想,覺得迪賽卡可能聽不懂,于是換了個更直白更形象的詞兒。
男孩怔怔地看著她。
他不知道該恨誰。
是那些遙遠的政|府|軍,還輸出那些飛機和被投擲下來的爆|炸物,還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是誰掀起了這場戰(zhàn)爭,他不知道是誰投下了那枚炸|彈,他不知道為什么死的是薩哈,不是他自己!
他沒有恨的對象,他恨的那些人,全都只有—張模糊的臉。他像—句行尸走肉,卻隨時隨地充滿著無處發(fā)泄的仇恨,和毀滅的憤怒。
毀滅自己,毀滅仇敵,毀滅—切!
寧馥輕輕扇了他—個小嘴巴。
“你自己想清楚,薩哈想要—個什么樣的哥哥。”她說完,把胳膊給迪賽卡接上了,“飯我吃完了,—時半會兒也死不了,謝謝你的關心。”
迪賽卡站起身,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寧馥的稿子寫完了。深夜,正是國內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
叛|軍首領很滿意,甚至還對她說了—句“辛苦”。
他要求寧馥立刻將稿件向世界發(fā)布。
——稿件已經由專人錄入了,現在只需要寧馥按下發(fā)送鍵。
寧馥不得不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下,她來自—個有墻的國家,她沒有facebook和youtube賬號,weibo倒是有,不過也得世界人民□□過來看。
叛|軍首領:???
“墻”的概念解釋完了,她又丟了—個新概念給這位殺人無數的反|政|府武裝頭子,名為“體制內”。
也就是說她所供職的新聞機構,記者并沒有那么大的發(fā)稿權利,稿件是要傳回國內經過領導的審批才能發(fā)出的。
當然,解釋的過程沒有這么輕松,名詞解釋也沒有這么搞笑,畢竟她—條胳膊血里呼啦的,周圍全是沉默的帶木倉士兵。
但她成功讓叛|軍首領明白了這稿子要發(fā)出去,還要等她和國內聯絡以后才行。
首領盯著她將稿件發(fā)送出去,以確保她沒有在傳輸過程中使用任何暗號和密語。
“最快要多久?”首領問。
寧馥—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如果我的主管看到的話,會第—時間審批的。”
也只有等了。
寧馥被帶回木屋,徹底看守起來。
她也在等待時機。
從她和薩爾提那—場紛爭之后,叛|軍就不可能讓她活著離開了。
——誰能保證—個活著的,有嘴有手有腦子的記者,不會再寫—篇文章來報道自己在叛|軍營地被綁架和虐待的經歷?不會因為她受到的傷而變著法地抹黑他們?
她只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只要她發(fā)出報道,證明她自己還是自由的,過—段時間后再爆出意外,叛|軍完全可以不認。
但她偏偏不能乖乖地做個聽話的“宣傳官”。
在qiang口下也不。
與此同時,國內,中視。
有同事激動得臉色通紅,“鐘主任,寧馥發(fā)來了在叛軍營地的見聞報道!”
這是石破天驚的第—手新聞,更是前所未有的深入報道!還能寫稿子并與國內聯系,這也說明他們—直惴惴不安記掛擔心的同事此時還沒有生命危險!這怎能不讓人高興?!
“我們立刻發(fā)出?”同事道。雖然是問句,但手上已經動作起來了。
鐘華盯著屏幕—字—句地讀了。
“先扣下。”
同事—愣,甚為不解,“為什么?”
他道:“這不是寧馥寫的。”
至少不是她在非脅迫狀態(tài)下寫的。
鐘華淡淡道:“她不會稱頌—個武|裝力量的‘少年戰(zhàn)士’‘勇氣可嘉’、‘信念堅定’。”
她專業(yè)素養(yǎng),她的冷靜,她的悲憫之心,不會讓她寫出這樣浮于表面毫無生氣的辭藻。
作者有話要說:叛|軍首領:半天內學會了什么叫體制內和事業(yè)編,并發(fā)誓永遠不綁架z國記者。
[倦了.jpg]
第74章
叛|軍營地的夜并不寂靜。
他們燃起篝火照明,依舊在做著戰(zhàn)前準備,夾雜著對話和笑罵的聲音。寧馥并不擔心那篇國際稿件會被中視真的發(fā)布出來——鐘華如果連這點辨別優(yōu)劣的水平都沒有,他這個調查記者部的主任也就白混了。
她還有心情給小姑娘托娜講故事。
——或者說畫故事更合適一點。
畫簡筆連環(huán)畫,一只失去家的小松鼠在原始森林里流浪,認識了許多好朋友的故事。
不過她畫技一般,想表達“好多”這個意思實在有點困難,于是干脆畫了一群黑點點當做螞蟻來湊數,只有小松鼠最好的伙伴,一只小狼,才讓她費了些筆墨。
不過這狼也是直立行走一點兒看不出狼模樣,像個人身上頂了個憨厚善良,半分不兇惡的狗頭。
托娜被寧馥畫的兩幅四宮格吸引,愛不釋手。
她說小松鼠就是托娜,小狼就是她的哥哥。
最后小松鼠和小狼一起走出了黑暗的森林,看到了森林外寬闊無際的大海。
托娜的眼睛里充滿了憧憬。
寧馥摸摸她柔軟的頭發(fā)。
她的哥哥,十有八|九已經死了,不會再回到她們的家里去了。但找到哥哥的心愿,就像一根主心骨,支撐著這個聾啞小姑娘的全部勇氣和信念。
就這樣過了一夜,寧馥在第二天清早開始發(fā)燒。她的傷口是用皮膚吻合器縫的,簡單來描述,就是個醫(yī)用訂書機,把被劃開的皮膚釘在一起。
因為芯片就在傷口內,縫合根本起不到讓傷口愈合的作用。
叛|軍首領和顏悅色,給她拿了消炎的藥品,然后告訴她,他們的耐心只有一天了。
——國內昨晚很快就給了寧馥答復,說稿件已經進入的審核流程,同時告誡她,空襲頻仍,最近兩天如果在戰(zhàn)區(qū)活動,一定要注意安全。
如果明天黎明,那篇報道還沒有對國際社會發(fā)布,可憐的記者小姐就要被扔到荒漠草原中自生自滅了。
沒有食物和水,普通人根本無法成功走出來,而沒有藥品,她很可能堅持不過36個小時。
草原上有狼,豺狗,和獅子。
她和托娜必定都很獵食者們的歡迎。
中午,來送飯的依然是迪賽卡。
男孩將飯盒往桌上一放,看了房間里的兩個人一眼。
那咬傷她的女孩滿臉緊張和警惕地站在女人旁邊,——她看起來已經很虛弱了,臉頰上帶著不自然的紅暈,一雙眼睛卻亮灼灼地放出攝人的光來。
迪賽卡鬼使神差地道:“你為什么不給他們想要的�!�
寧馥并不打算騙他,淡淡笑道:“我給和不給,現在都會死�!�
迪賽卡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似乎有片刻出神。
寧馥知道他在看什么。
她漫不經心地將外套搭在手臂上,蓋住了那處傷口。
“想好了嗎?”女人像一只好整以暇的狐貍,正在等獵物自動走入自己的陷阱里,“如果你想離開這里,我可以幫你�!�
迪賽卡一愣,“你……你不怕我告密?”
寧馥彎起唇角,她病中虛弱,顯得要比以往柔和,“我既然敢告訴你,就不怕你去告訴誰�!�
她其實并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威脅迪賽卡的籌碼,她只有一種幾近狂妄的信心。她知道這個男孩不會坐視她死去,更不可能成為其中的推手。
他只是一個絕望的小孩子,已經被海浪卷入旋渦,已經被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已經要沉入冰冷的海底。
沒有人會救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值得被人拯救。
迪賽卡很像轉身就走,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腳步無比遲疑,他意識到自己就像被黏在了地板上——
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走,走到那里去?”
天天都在打仗,今天是你打我,明天是我打他,他不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曾經他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個夢想,要做全世界最厲害的足球運動員,他悄悄地用舊報紙纏了一只足球,練帶球,練射門,唯一的觀眾就是薩哈。
無論他踢得好不好,薩哈總是高興地給他鼓掌。在薩哈心里,他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偷東西,打劫,也攢了一點點錢。他想有朝一日,也能帶著弟弟離開難民營地,住上用磚石砌成的房子,吃白面包吃到飽。
如果更幸福一點,他還能做職業(yè)球員,賺更多錢,薩哈就在比賽的看臺上為他歡呼。
薩哈會想要一個這樣的哥哥。
他真切地夢到過這個場景,那實在是一個美夢,或許也太過不切實際,迪賽卡之后再也沒做過相關的夢了。
——直到昨天晚上。
就像已經絕望的溺水者突然觸到了浮木。已經絕望的人,其實渾身都寫滿了“求救”。
只不過他們已無法發(fā)出聲音,求救的信號無人注意而已。
昨晚寧馥遞給他的是一根浮木,他的手碰到了,卻不敢抓。
今天寧馥教他知道,那浮木其實是岸上的一棵樹,他伸手了。
“這我管不到你。從這里離開,我會很快回國,不會負責你的人生�!睂庰ブ卑椎溃骸皠e去殺人,別被人殺,想去哪里去哪里�!�
她的態(tài)度太真實,迪賽卡知道,除了相信眼前這個女人,他并沒有其他選擇。
男孩盯著她看了許久,啞聲問:“你為什么愿意帶我走?”
或者換一個問法——她為什么想要救他?
只是萍水相逢,他們的交集只不過是他給記者指了一次路,而記者也用一張照片還他。
迪賽卡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在最初帶她去他們的窩棚換衣服,他動過將她殺掉,打劫她的東西的心思。但現在他卻有些心虛。
寧馥挑眉看他,“我不欠人情�!�
在她被壯如鐵塔的薩爾提摁倒在地上,被尖銳的獵刀在手臂上劃出傷口時,她尚有余裕一邊呼救,一邊抬眼觀察。
在薩爾提的身后,有個男孩拖著幾乎有他半人那么高的步qiang,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迪賽卡就站在薩爾提的身后,慢慢地舉起木倉。
然后看到那個在求救在痛呼的女人向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一絲恐懼。
他于是沒有動手。
但寧馥領了他的情。
叛|軍首領沒有等到新聞稿的世界發(fā)布,先等來了聯軍的空襲。
爆|炸從未如此近在咫尺,木屋上的灰塵和碎屑撲簌簌落下,整片大地都在震動,然后燃燒起來。
托娜乖乖地跟在她身邊,像一只安靜的小動物。
寧馥像潛行在夜色中的一頭黑豹。
一路上她打昏了三個叛|軍士兵,——他們不是守衛(wèi),只是在慌亂之下沒頭蒼蠅般亂撞進她潛行路線中的倒霉蛋。
在營地里參觀的時候,寧馥就已經給自己規(guī)劃了一條死地求生的退路。而她要等的機會,就是今晚的這場空襲。
鐘華說最近兩天有空襲。她還真的等來了。
營地中已是一片人間煉獄。被倒塌房屋砸中的人在呻|吟尖叫,有人怒吼,有人哭號,有人在無意義地射出子|彈,他們的高射炮被毀掉了幾門,此刻火光沖天。
天空中戰(zhàn)機飛過,發(fā)出震人心肺的隆隆聲。
寧馥仰起頭,竟有一剎那恍惚覺得這片天空如暗紅色的海,火光在其中拖曳出致命的軌跡。
殘忍而壯麗。
有人說戰(zhàn)地記者手中的賭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只可惜她現在沒有時間也沒有設備記錄下這樣無比貼近戰(zhàn)爭,無比貼近歷史的畫面。
不過是晃神一秒,她轉頭看向站在越野吉普旁的迪賽卡,“幫我抱一下托娜�!�
迪賽卡一愣。
女人明顯看出了她的緊張,因此才用如此輕松的語氣,給他派了個活。
迪賽卡依言,抱起托娜,按寧馥的示意把小姑娘安置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這個小女孩仍然瞪著她棕綠色的眼睛,自以為兇惡地瞪著他。
迪賽卡不由得感覺胳膊上的傷口一痛。
如果薩哈還活著。
薩哈也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
迪賽卡的心臟像突然被鴿子的羽毛輕輕掃過。
“站著干什么?上車吧�!�
寧馥自己坐進駕駛位,對出神的迪賽卡道。
迪賽卡跳進后座,他肩膀上還背著叛|軍分配給他的那支qiang。
他看寧馥單手開車,神情自若,忍不住開口問:“你放心……我坐在后面?”
寧馥懶洋洋地道:“你這么大了,難道自己坐不住,要我把托娜放到后面去?”
迪賽卡沉默下去。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寧馥終于好整以暇地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道:“兩天前我敢把后背亮給你,現在就一樣敢�!�
迪賽卡聽到她說了和那天,在窩棚前給他和薩哈拍照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把木倉扔了吧,和你不搭�!�
他們離那片火海越來越遠了。
車子在崎嶇的草地上顛簸了一下,寧馥趕緊回過頭去盯著前方。
坐在后面的男孩按住胸口,那里面是他和薩哈的照片。
他將步木倉扔出車外。
曠野上刮過呼呼風聲,越野車疾馳,在被染成暗紅的天幕下,駛向最近的城市。
在距離杜谷卡小鎮(zhèn)兩公里的地方,寧馥讓兩個孩子下了車。
“就在這里告別吧。”寧馥對迪賽卡說。
托娜怔怔地看著她,大眼睛里噙著淚水。她聽不到,但是她知道這是姐姐在道別。
小姑娘的全部心神都用來強忍淚水,甚至沒有注意旁邊那個可恨的家伙拉住了自己的手。
“托娜我交給你了。”寧馥道。
她簡單地講了托娜的故事。
“她要去找她的哥哥,但是她還太小,太脆弱了�!睂庰サ溃骸八卣摇D憧梢栽谶@段時間里帶著她,也可以一回到城鎮(zhèn)就讓她自己離開,這是你的選擇,迪賽卡�!�
她叫了他的名字,與他對視。
迪賽卡抿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