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起暮晚搖,他便想起臨別時,她將他扯進車中親他……那日她手撫著他臉頰、唇齒清香的感覺,至今讓他想起就心煩意亂,夜不能寐。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暮晚搖。
但是至少現(xiàn)在看,公主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
她不覺得她臨走時那一親代表什么,也不覺得那一親會讓他們關(guān)系變得奇怪……她又不喜歡他,不過是一時情動,在逗他罷了。
丹陽公主將他當作一個玩物,走時一句話不說,走后一個信息不給。
她用無情的行動告訴他,那不代表什么,他也別想以此要挾她什么。
坐在窗下,言石生眉目溫潤,暗自琢磨她的意思。
她是個任性的女郎。既不想他對兩人的關(guān)系多想,又不希望他刻意回避。然而方衛(wèi)士又說公主現(xiàn)在很難……
言石生不想讓她更難過。
他枯坐在案前,手執(zhí)狼毫,很久不知該怎么回這樣的信。
外面幺妹言曉舟喊道:“二哥,你已經(jīng)坐了一下午了,大哥喊你出去跟他跑步!”
言石生應(yīng)一聲,放下了手中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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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還是收到言石生的信了。
她都寫信去罵了,按照言二郎那會做人的態(tài)度,怎么可能會不給她回信?
五月份的時候,暮晚搖坐在廊下吃著櫻桃,聽春華在念信。
春華道:“……總之,二郎向殿下道歉,為了賠禮,他還贈了畫眉石來。說是嶺南有名的石黛,給殿下畫眉用�!�
暮晚搖不以為然——
嶺南產(chǎn)石黛,溫潤松軟,再滴香露,其后磨出的墨液鮮亮遂心,用來畫眉最為清新好看。
這誰不知道?就他會借花獻佛。
然而春華捧著匣子過來時,暮晚搖還是慢悠悠地打開了匣子。
十二生肖狀的畫眉石擺在匣子中,雕刻得栩栩如生,像十二只小動物一般,巴巴地看著暮晚搖。
侍候的侍女們齊聲:“天�。 �
暮晚搖怔住,伸手把玩一尊畫眉石,再愛不釋手,去把玩另一尊。她細白的手指輕輕摩挲,看出這是剛雕好的。
暮晚搖心中一動,按照言石生為人的謹慎勁兒,這十二生肖,應(yīng)當是他自己雕的,絕不可能假以他手。
他這人……面子功夫永遠做的最好。
就怕對方感受不到他的用心一般。
暮晚搖抿了唇,恨他太會討好人,但戀戀不舍地摸著十二生肖,她又撫腮笑了出來,眉眼彎起。
不管他跟別人送什么禮物,送她這里的,是最費事、最好的便是。
春華看公主眉目含笑的樣子,知道她消氣了,便故意道:“殿下這下高興了?”
暮晚搖道:“高興什么?把畫眉石雕得這么好,還讓人怎么舍得用?他就是故意讓我只看不能用吧?”
春華:“……”
公主太難討好了。
暮晚搖抿一下唇,又小聲:“你送些從西域運來的蒲陶給嶺南�!�
春華吃驚:“是太子殿下送公主的么!這路途遙遠,若是中途壞了……”
暮晚搖掩著扇子擋住自己的臉,在榻上翻個身。帷帳飛揚,擋住了她的身形。
侍女們看不到公主的神色,只聽到她漫不經(jīng)心:“壞了就壞了。我只是覺得鄉(xiāng)巴佬沒有吃過蒲陶,讓他嘗嘗而已。要是中途壞了,就是他沒有緣分�!�
侍女們正在圍著公主說話,討好公主,忽有人在外傳話:“殿下,有個韋七郎求見,說是他老師讓他來拜�!�
眾侍女不明所以。
埋臉于枕下的暮晚搖睜開了眼,想了起來。她舅舅推薦的韋家庶子韋巨源,來長安了。
按照舅舅的計劃,這應(yīng)該是她的駙馬了。
……該去為難為難。
第22章
暮晚搖在侍女簇擁下,慢悠悠地前往那半露天正堂。
此年代權(quán)貴人家,大部分的正堂都沒有四面墻,而是用幾根柱子支起來“檐頂”,四面通風(fēng)。沿著長廊走去正堂,正好可見立在堂外的少年郎有侍女對那等候的少年郎君屈膝:“郎君,我們殿下來了�!�
韋樹抬頭,向那葳蕤蔭下走來的少年公主看去。只一眼看去,但覺得緋紅鮮妍,氣勢奪目。而走來的暮晚搖,也一眼看到了他——
少年郎君立在堂前,風(fēng)姿郁美,氣華高然。
他仰面看來時,陽光落在身上,周身雪光瀲滟,卓然生輝。
暮晚搖此生從未見過這樣干凈、清冷的人。他整個人就如浮屠塔上的一層雪光,讓人生不起半分戲弄感。
……舅舅沒騙她,這人資質(zhì),絕對是暮晚搖見過那么多男子中的上等。
但唯一問題是……暮晚搖站在堂前,收了自己臉上的戲謔不屑,正經(jīng)問一句:“韋巨源,敢問你今年多大?”
韋樹看著她:“十四。”
暮晚搖沉默:“……”
……難怪舅舅不著急兩人成婚,含糊地說多認識幾年再說。
暮晚搖今年已經(jīng)十八了,面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君,就算對方再貌美……她也下不去手。
暮晚搖腮畔微紅,干咳道:“你來長安做什么?”
韋樹聲音也如雪一般清泠:“洛陽待不下去了,老師讓我來長安。我打算參加明年的科考,希望公主能幫我在長安找些房舍、仆從,日后我會報答殿下的。”
暮晚搖側(cè)過了臉,微笑:“好說、好說�!�
一時間,二人都沉默了。
暮晚搖悄悄看眼韋樹,見對方雖那般小,看著卻沉靜冷然。
暮晚搖悄然看他時,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臉頰微紅。顯然他對李執(zhí)的安排心中有數(shù),并有點兒尷尬。
暮晚搖便淡然地安排對方喝茶。
她與韋樹聊了一整個下午,不過是聊些洛陽風(fēng)土人情。韋樹雖然年少,談吐修養(yǎng)卻顯然是名門大家才能養(yǎng)出來的。
一時間,不談風(fēng)月,二人倒也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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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執(zhí)對公主的婚事有自己的考量,太子自然也有自己的考慮。
東宮中,韋樹前腳剛走,太子就得人通報。
太子幽靜獨坐半晌,轉(zhuǎn)著手中鎏金杯,吩咐人:“……將楊嗣召回長安。到底是和六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他對六妹的回長安,就一點反應(yīng)也沒么?”
被為難的小廝苦笑:“太子殿下,您也知道楊三郎脾性桀驁。是您安排楊三郎去隴西邊軍歷練的,這么急急地把人召回來,楊三郎會不高興吧?”
太子隱怒:“脾氣大的他!青梅竹馬回到長安,他關(guān)心難道不是正常的么?非要等李氏被洛陽韋氏籠絡(luò)去了,他就高興了是吧?讓他回長安來,想練兵的話,孤給他羽林軍中的職務(wù)。
“他的任務(wù),首要就是和六妹搞好關(guān)系,將金陵李氏給孤拉攏來!”
如此一番,自然有快馬加鞭出了長安,前往隴西去尋楊三郎。
太子希望在丹陽公主的婚事上,安排的能是自己的人。
而自己人中,楊三郎楊嗣從小和暮晚搖青梅竹馬,又一直是太子的伴讀、洗馬,是最值得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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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整整一年,暮晚搖都被夾在太子和李家的謀算中。一邊是楊三郎,一邊是韋七郎。
嶺南的書信依然往來,但因為距離太遠、書信不方便,暮晚搖起初還關(guān)心過言二郎,后來跟著太子忙碌,她壓根將嶺南的言二郎忘到了腦后。
當日嶺南瀟瀟暮雨中的少年郎君,不過是氛圍所托出的情愫罷了,又有什么重要的。
暮晚搖從最初的偶爾問一句言二郎書信,到后來即使對方來信了,她也不問不看。
知道公主的興趣已經(jīng)過去了,春華等人也不再拿言二郎的信煩公主。
不過言二郎信中內(nèi)容有趣,會與他們講一些嶺南風(fēng)情、傳奇。春華、方桐等人每月看言二郎的信,都看得津津有味,爭相傳閱。
這一年的十月份,言石生如自己預(yù)算的那般,得到了廣州被派去長安科考的名額。
這一年,言家大郎娶妻后,家中就將辦完婚事后剩下的所有值錢物置換成了金錠,全都塞進了言二郎的包袱。
剛過完年,他們就催促言二郎去長安,不要誤了二月份的科考。
而整日喝酒、對兒子前程從不過問的言父,在言二郎要離家前一夜,將言二郎叫到了屋中。
畢竟自己父親曾是中過進士的,言二郎當然要聽一聽他父親對自己的考試有沒有什么建議。
建議倒是沒有的。
但言父也確實給二郎做了安排:“……我是遠離長安圈子久了,沒什么能幫你的。但我有個老友,現(xiàn)在是太學(xué)博士。不過是個六品的小官,也沒什么前途,但正好對你有利。
“我早就書信我那老友,讓他收你做弟子。你到長安后,就投奔他去吧。
“二郎,你是個主意比誰都大的孩子,幾個子女中,為父最不擔心、也最擔心的,就是你了。只希望你不管福禍,都莫忘了家里,不要一人獨扛。有什么為難的,例如缺錢了,就告訴我們�!�
言二郎目中微熱,不說話,只跪下,向父親正經(jīng)叩拜。
言父嘆道:“你那老師已經(jīng)答應(yīng)收你為弟子了。不過他說,你的名字不好,他要幫你改名,你可愿意?”
言二郎低聲:“自是聽老師與父親的�!�
言父點頭,看兒子跪在面前,他心中唏噓,也不知二郎此次一走,未來會是什么樣子。自己當年在長安沒有求得一官半職,不知道二郎會不會跟自己一樣。
然唏噓過后,言父突然從懷中珍重地摸出一玉佩,神神秘秘地交給言二郎。
言二郎有些懵。
言父神秘道:“這是你母親還在世時,就讓我保存的。這是咱們家娶媳婦的祖?zhèn)鞫ㄇ樾盼�。只是你們幾個孩子太多了,為父不知道該傳給誰……想來想去,就傳給你吧�!�
言二郎微木然:“……大哥剛成親,大嫂都沒見過這玉佩。而我去長安是考試,你卻把定情信物給我?”
言父焦急道:“為父就是督促你別總想著考試、事業(yè),趕緊娶妻生子!你到長安托你老師找一門好親事,肯定比在嶺南好啊。人家長安的好娘子看不上其他的,咱們這祖?zhèn)鞯亩ㄇ樾盼锟偛宦肚影桑?br />
“總之,你已經(jīng)十八了!最好今年就成親,明年就讓我抱孫子!你是家中老二,你大哥已經(jīng)成親了,你別讓你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沒法安排婚事。”
言二郎無奈收下玉佩。
但他心中不以為然。
顯然一心求官,并不在意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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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元月,公主府上的侍女和衛(wèi)士們,收到了言二郎最新的信。
公主今日不在府上,且公主也早就不關(guān)心言二郎了,眾人讀信,自然不等公主。
春華和方桐被圍在中間,春華聲音輕柔地給眾人念信中內(nèi)容:“……二郎說他已經(jīng)來長安了,改日有機會就與我們見面。”
眾人歡呼。一年的書信往來,讓他們都喜歡上了言二郎。
春華又咦一聲:“言二郎說他老師給他改名了。他日后不叫言石生,而是叫言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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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破冰,長安日暖。
被自己老師賜名的言二郎,現(xiàn)今的言尚,站在了長安街上。
長安城里,冠蓋如云,車馬輻輳。他初時被長安的繁華所驚,有些不適應(yīng)。
但跟著一胡人車隊進城后,看到更多的百姓、街頭的“斗聲樂”等活動,倒也覺得有趣。
言尚買了一剛出籠的叫“古樓子”的胡餅,吃了幾口后收進背著的包袱中。他興致盎然地在街上邊走邊看,目不暇接。
忽然間,數(shù)匹人馬從遠方馳來。街上行人慌忙讓開,言尚自然從眾。
他本是看熱鬧地隨意一看,卻看到了衣著鮮艷的當街騎馬而行的青年男女貴族中,為首的,是一女郎。
她華裙步搖,叮當清脆聲中,與旁邊一錦袍勁裝郎君同行,對方的馬比她快一步,她也不著急。
帷帽紗簾被風(fēng)吹開,露出馬上女郎的面容。
散在馬背上的裙裾鮮艷搖蕩,姣好雪白的面容如春水波生。修長的玉頸,如云的烏鬢。
那般活色生香的美。
就如云霧散開,滿街蕭索,言尚看到她騎馬而來,綺羅雜沓。
圍觀百姓輕語:“那便是丹陽公主吧,好風(fēng)采�!�
暮晚搖與那些行人擦肩而過時,忽聽到身后有人喚——
“言素臣!”
另一溫聲如玉:“劉兄來了。”
后者那清潤聲音,如珠玉撞竹,竹葉搖瑟。暮晚搖御馬停步,驀地回首向后方看。
她看到人群熙攘,有一人背對著她,青山玉骨一般,和另一人走入人群中,看不清了。
旁邊的郎君停下馬等她,淡聲問:“熟人?”
暮晚搖回過神,美目望一眼淡漠無比的楊三郎楊嗣,噙笑:“哪有?估計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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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主府上,侍女春華字句清晰地念出——
“改名為言尚,字素臣。
“尚者,敬也,崇也。素臣,乃是素王之臣的意思。素王是孔子的尊稱。老師如此取名取字,是讓我修孔子之道,傳經(jīng)天下,修文古今。”
第23章
來找言二郎的,是劉文吉。
同是嶺南出身,言尚又是一個極擅交朋友的,哪怕劉文吉再是恃才傲物之人,他在長安和言尚重逢,都覺得一陣激動。
劉文吉笑道:“收到你要來的信,我早就開始按照你的要求,在長安幫你物色房舍……”
言尚當即作揖:“辛苦劉兄……”
劉文吉一把握住他的手擺了擺,示意不必如此。
劉文吉還紅了下臉:“不過我也沒找到太好的房舍,目前只找到了永樂坊的永壽寺。那里只是離熱鬧地段稍微遠一些,但也沒有到貧瘠的地步。住在寺中,還正方便你安心讀書……”
言尚便再次道謝。
其實劉文吉找的住舍離言尚自己的要求還差得甚遠,他連永壽寺都嫌太熱鬧。
不過劉文吉的好心,言尚自然不辜負。
說起這個,言尚就想起一事,道:“我的老師竇公得知我來長安后,幫我繞了些關(guān)系,讓我去太學(xué)臨時讀兩天書。”
劉文吉一怔,然后有些酸:“有位太學(xué)博士做老師,你運氣真好�!�
此年代書籍何等珍貴,而太學(xué)中的書又是少有的浩如煙海。
哪怕馬上就要科考了,言尚的老師能讓言尚臨時去太學(xué)……也頗讓劉文吉在意。
因他自己父親當年在長安當官時做的是御史,御史向來是得罪百官的一個職位。劉文吉的父親就沒為劉文吉在長安留下太多資源。
言尚看一眼劉文吉。
他微笑:“我請求了我老師,他許可劉兄與我一起去太學(xué)了�!�
劉文吉:“……!”
他猛地當街停下步,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言尚。
言尚一貫地和氣好說話,這對于在長安嘗盡人情冷暖的劉文吉,何其難得,竟有雙目微潤之感。
劉文吉握著言尚的手,使勁搖了搖。他幾次張口,說不出太多感激的話,最后道:“素臣,你如此幫我,劉某日后絕不負你�!�
言尚道:“些許開口之情而已,何至于此?”
劉文吉搖頭:“我到長安才知道,很多時候,哪怕是旁人隨口一說就能相幫的事,旁人又為何要為你張口?只有你會這么做�!�
言尚默然。
半晌后道:“我也并非沒有私心。你我同是嶺南一脈,日后為官,旁人必然將你我視為一體。那你我自然要相互扶持,同仇敵愾。就如劉兄為我找房舍一般,我自然也會幫劉兄進太學(xué)�!�
劉文吉笑起來。
道:“行。不多說了,我請你吃酒去!”
言尚拒絕:“劉兄是知道我的,我素來不飲酒�!�
劉文吉吃驚:“不是吧言二郎?到現(xiàn)在你都不飲酒?真的一口不碰?你就沒有破例的時候……”
兩個書生的身影混在人群中,說話聲也漸漸遠了。
背后與他們相隔了很遠的暮晚搖一行人騎馬出城,也不過是貴族男女游玩踏春。
各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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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言尚和劉文吉相攜著去了太學(xué)。在門口遞了腰牌準入后,言尚和劉文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中看到許多壓抑下去的興奮與激動。
一位年長師兄來領(lǐng)他們進去。他對言尚客氣地多說了幾句話,對劉文吉只是敷衍地點了下頭。
好在劉文吉正在觀望太學(xué)的宏偉,沒有太在意。
師兄領(lǐng)他們到一學(xué)堂前:“竇老師吩咐說,到科考前,這間學(xué)堂都隨你們來去。太學(xué)書館里的書,也任由你們?nèi)¢��!?br />
言尚道謝,在師兄匆匆要走前,連忙多說了一句:“請問師兄,老師何時有空,可讓我去拜訪老師?”
這位師兄回頭看了這個老師剛收的弟子一眼,看對方文質(zhì)彬彬,他印象不錯,就答道:“老師最近被他老友借去編史,恐怕沒空見你�!�
言尚禮貌道:“那待科考結(jié)束,我再拜訪老師了�!�
師兄詫異地看他一眼,知道對方領(lǐng)悟到了老師的意思——科考沒有結(jié)果的話,并沒有見面的必要。
師兄走后,劉文吉輕聲跟言尚說:“你看到了吧?這里處處狗眼看人低。連你老師都……”
言尚打斷:“劉兄慎言。”
劉文吉挑下眉,不說什么了。
深吸口氣,二人踏入學(xué)堂。見稀稀拉拉的,只有幾人在學(xué)堂中的一排排小幾前坐著,翻看手中的書卷。
劉文吉自然無可無不可,倒是言尚正兒八經(jīng)地站在門口,向屋舍中的各位學(xué)子躬身作揖:“小生初來乍到,見過幾位師兄�!�
沒有人抬頭。
滿室靜得讓人尷尬。
言尚見沒人理會,便收回禮數(shù)。
卻忽而,一個年輕郎君本拿小幾當憑幾,隨意側(cè)坐著翻書,聞言抬頭看門口看來,隨口問:“來自哪兒的?”
言尚看向這個替自己解圍的郎君,溫聲:“嶺南,言素臣�!�
那個問話的郎君沒說什么,倒是其他幾個書舍中的人噗嗤一聲笑,看著門口的言尚和劉文吉:“嶺南不是蠻荒之地么?還有人讀書?聽說你們?nèi)杖杖忝嬔�,讀書有什么用?”
劉文吉當即面色鐵青。
但他也知道初來乍到得罪人不好,便努力忍怒道:“嶺南只是偏遠,也是大魏國土,如何就不能讀書了?”
書舍中幾個人互相看一眼,笑得更不懷好意了。其中一個人站起來,道:“那請問,你們讀的什么書?張?zhí)登澳杲o小兒編的書看過么?”
竟拿編給小兒的書這般辱人!
劉文吉面容漲紅,怒火沖天。他上前一步握緊拳頭,一拳揮出。對方微驚后退,虛張聲勢:“你還敢打人不成?!”
劉文吉一拳要揮出時,一手從旁側(cè)來攔住。言尚攔住劉文吉,同時回頭對那挑釁的學(xué)子說道:“不知師兄來自何方?”
對方高聲:“我乃隴西關(guān)氏一族的嫡系!”
言尚溫和道:“隴西關(guān)氏,自然是大族。聽聞關(guān)氏在隴西幾乎壟斷所有官職,你們一脈世代在隴西,即便是朝廷派出的官吏到了隴西,也要看關(guān)氏的臉色。如此英豪之氣,我這般嶺南來的小人物,自然佩服�!�
對方目露得意之色,甚至面容和緩:“過獎。沒想到連你都聽過我關(guān)氏之名�!�
那初時開口詢問言尚和劉文吉來自哪里的年輕郎君并未摻和他們這事,此時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們。
果然言尚下一句道:“那關(guān)兄可知,到了這里,隴西關(guān)氏,是被長安、洛陽、金陵等地的真正世家,所瞧不起的?科考初定之時,他們商議正音時,直接將隴西排除出世家行列,說你們粗蠻野人,只會打仗,沒有傳承。
“據(jù)我所知,這些年,關(guān)氏在長安并不如意。你們在隴西稱霸一方,然沒有經(jīng)學(xué)傳世,到底不入主流。長安中人瞧不起兄臺,就如兄臺瞧不起我這樣嶺南出身的一樣。”
對方已被氣得全身發(fā)抖,怒目而視。
言尚含笑,作揖后結(jié)束了話題:“……如此可見,出身哪里,似乎區(qū)別并沒有那般大�!�
眾目睽睽,對面學(xué)子竟被一個新來的人辯倒,當然不服,他面色變來變?nèi)�,張口要罵時,一個人進了學(xué)堂門。
少年聲音冷清淡漠:“都在吵些什么?你們不愿讀書,去外面約架罷。不要打擾旁人�!�
眾人看去,見是一眉目如雪的少年郎君步入。他們臉色微變,敢怒不敢言,重新坐了回去。
言尚則盯著這個清光熠熠的少年漠然走過他們身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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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傍晚,言尚邀請今日那最開始幫他們解圍、后來也沒有與其他人一同為難他們的年輕郎君去吃酒。
也邀了那最后來的、斥責了所有人、間接為他解圍的少年郎前者笑嘻嘻,一聽說是吃酒,就答應(yīng)下來。后者卻是理也不理他們,還是言尚口才了得、能言會道,才說動了這個少年。
劉文吉作為言尚的同鄉(xiāng),自然與他們一起。
言尚邀請幾人去北里吃名花宴,據(jù)說這是全長安最貴的宴,只是開席,便要300文。劉文吉一聽都心疼,言尚卻面不改色。
讓那被邀請的年輕郎君和少年郎君,都多看了言尚一眼。
入了席,自顧自倒酒,年輕郎君介紹說自己叫馮獻遇,他滿不在乎道:“我祖父經(jīng)過商,平時也被那群人看不起。言素臣你今日訓(xùn)斥他們,說得可真過癮�!�
劉文吉知道言尚不吃酒,便主動將言尚面前的酒換成了茶,轉(zhuǎn)頭看言尚:“不瞞諸位,我認識言二郎許多年了,倒是第一次見到他還會有辯駁人的時候。我們言二郎,可是一個從來沒脾氣的下凡菩薩��!”
言尚答:“任人可欺只是蠢,并非沒脾氣。”
他又對那少年郎君道:“觀郎君年齡尚小,也該少吃些酒才是�!�
對方瞥他一眼,沒說話。
馮獻遇在旁笑道:“你們不認識這位吧?他叫韋樹,今日多虧是他在,那些人才沒有說下去……”
言尚:“可是洛陽韋氏?”
韋樹冷淡看他:“你倒是對世家大族如數(shù)家珍。然而你若想攀附,可錯了。我是家中庶子,韋家資源并不傾向我�!�
言尚語氣平和:“若相交只為利用,你未免太小瞧我。”
如此胸襟。
韋樹看他一眼,不說了。
之后他們自是吃酒吃菜,天南海北地聊。韋樹不怎么說話,那馮獻遇顯然很清楚韋樹的事,每看韋樹一眼,就似笑非笑,讓言尚心中有所思。
中途,劉文吉出去更衣,韋樹受不了馮獻遇一直時不時看自己的目光,放下箸子:“我知道你為何一直盯著我看,不就是因為我有尚公主的嫌疑么?如此嫌惡,何必多交?”
馮獻遇一怔,然后大喊冤枉:“你可說錯了!我是羨慕你!我巴不得被哪位公主看上,從此仕途平步青云……”
韋樹愣住,顯然沒想到對方這般沒有志氣。
言尚從中說和,為雙方倒茶,問道:“巨源說的尚公主,自然也是求官的一個途徑。只是不知是哪位公主?”
韋樹答:“丹陽公主�!�
言尚口中茶當即噴了出來,咳得滿臉漲紅。
第24章
從吃酒開始,言尚都表現(xiàn)得進退有度,行事說話讓人如沐春風(fēng)。他突然噴茶而出,嗆得自己連忙掩袖遮擋,讓同座的馮獻遇和韋樹都驚住了。
言尚邊咳邊道:“抱歉,是我失態(tài)了……”
馮獻遇探究地看著那面容漲紅、狼狽不堪的言二郎,再看向韋樹,果然,韋樹這個少年,神色比之前更淡了。
韋樹道:“對方是丹陽公主,就讓言兄這般震驚么?”
言尚咳嗽緩了。
他無奈地低頭看眼自己衣襟袖口被自己弄臟的茶漬,略有些心疼。畢竟今晚這名花宴下來至少500文,而衣裳臟了,他回去又得換。
因為比起公主來,更關(guān)心錢,言尚重新面對韋樹時,就鎮(zhèn)定了很多:“只是覺得巨源你小小年紀,那位公主恐怕大了你很多……讓人很意外�!�
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位眉眼妍麗的女郎。
確實很美。
然而再美……那位公主馬上就要過十九歲生辰了吧?韋樹看著才十四五歲大。
說一句老牛吃嫩草,不算過分。
想到暮晚搖當初臨別時親自己那一場,言尚不禁懷疑自己是有什么樣的毛病,會和韋樹一樣在某方面討了丹陽公主的喜歡。
言尚睫毛微垂,觀察韋樹。因他年齡小,席上那幾人照顧他,并不讓他多吃酒。
是以到現(xiàn)在,除了從不碰酒的言尚,不管是離去更衣的劉文吉、還是如今趴在食案上的馮獻遇,都面色染紅,只有韋樹依然清清泠泠,周身氣質(zhì)通透干凈。
韋樹掀眼向言尚看來,頓一刻后,聲音都輕了一分道:“你如何知道我與丹陽公主年齡相差大?你如何知道丹陽公主今年多大?莫非……你認識公主殿下?”
言尚面不改色,非常自然:“我一介平民,到哪里認識公主殿下?不過是丹陽公主的名氣比較大,我聽說過而已。”
他的話說服了韋樹。
確實,陛下膝下只有兩位公主,丹陽公主大名鼎鼎,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她和親過。
和親后重回長安的公主,丹陽公主自然為人所矚目。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她。
韋樹道:“……是我老師希望我與殿下……但具體如何,尚未可知。和親本是為了大魏,如今回來亦被人說三道四。不管未來如何,現(xiàn)今,我是覺得殿下有些可憐�!�
言尚默然。
半晌后道:“可憐談不上,這本該是身為公主應(yīng)當擔負的。但社稷江山被托付到一個女子身上,未免是天下男兒的恥辱�!�
韋樹眼睛輕輕一亮,看向言尚,道:“言兄說得對�!�
他道:“若有朝一日,你我同處官場,希望這樣的事再不會發(fā)生了�!�
言尚笑而不語,只是再次倒茶,以茶代酒,起身敬韋樹一杯。
馮獻遇在旁邊看戲看了半天,為這二人的思想境界悚然一驚。
這二人竟這般投緣,都從和親公主談到該如何當官了……
這不是一個怪物。
是兩個。
“你們在說什么?”言尚與韋樹以茶代酒敬對方時,劉文吉回來坐回席上,奇怪地看這里不同尋常的氣氛。
馮獻遇正要以一個閑聊的語氣解釋,言尚接了話頭,對劉文吉笑道:“沒什么,我跟韋巨源聊一些新興酒令而已�!�
言尚心知劉文吉有些傲慢,瞧不起攀附權(quán)貴之人,怕韋樹尚公主的事落到劉文吉耳中,劉文吉又來譏諷什么。
他不動聲色地轉(zhuǎn)移了話題,韋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馮獻遇也是笑了笑,不加反駁。
晚風(fēng)寒月,醉酒熏人。馮獻遇籠著袖子,哼著小調(diào):今天認識的幾個小朋友,都很有些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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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這邊,公主府上迎來了一位哭喪著臉的客人,乃是晉王妃。
目前還活著的三位皇子中,晉王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晉王妃自然也跟著成了長安的小透明。而且這位王妃乃是續(xù)弦,更加沒有地位。
其他王妃有各種玩樂、追捧,晉王妃左右看看,好像只有剛回來長安的丹陽公主,大約能理解自己處境。
晉王妃拉著丹陽公主抹淚了一個時辰:“……成親三年,我都不能為我們殿下生下一兒半女。妹妹,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身為人妻,卻不能為人生兒育女的苦……”
暮晚搖被逗笑了。
她手支下巴,似笑非笑:“我怎么就能理解了?難道我嫁過人,就一定能理解嫂嫂你想生兒育女的心?”
晉王妃瞠目了一下。
道:“因為妹妹你也膝下無子……”
打簾在外面的春華等侍女面面相覷,心想這位王妃難怪不討長安人士的喜歡,怎么說話呢?專踩他們殿下的痛處么?
他們殿下是嫁過人,但誰說嫁過人就一定想生孩子了?他們殿下可是恨不得閹了對方啊。
果然,侍女們聽到自家公主涼涼的聲音:“抱歉哦,嫂嫂。我真的不理解你。我此生都沒有為誰生兒育女的打算,但你若愿意,我可以送你些美人到我五哥床上,幫他生孩子�!�
晉王妃:“……”
晉王妃淚落得更兇了,哽咽連連:“我不也是為了皇室子嗣嘛!妹妹你何必這樣戳人心?”
暮晚搖以為自己說得太過分了。
沒想到這位王妃說:“我這幾年送了不少妾室去你五哥床上,可是我們府上就是沒有子嗣。我都懷疑、懷疑……”
暮晚搖也開始懷疑了。
她好奇地小聲:“我五哥是不是不能生?身體有什么毛病?”
晉王妃哭道:“奉御醫(yī)看過說沒問題。然而我們王府就是沒有子嗣�!�
沒有隱秘八卦可聽,暮晚搖煩了。
她換個坐姿,閑閑地打個哈欠:“那我又不是送子觀音,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晉王妃抬目,目光閃爍而充滿希冀:“我聽說永壽寺的送子觀音非常靈驗,想請妹妹陪我一起去�!�
暮晚搖拒絕:“你自己怎么不去?”
晉王妃道:“我不想我們王府的事人盡皆知。妹妹與我一起去吧,我去求子,你去求姻緣!”
暮晚搖到底是被晉王妃的絮絮叨叨弄得很煩,左右她也確實沒什么事,便答應(yīng)陪晉王妃去一趟永壽這日下午,言尚獨坐屋舍。外面氣候陰冷,光線黯淡。他在屋中秉燭寫書,厚厚的卷軸一層層堆如山,擺在案頭。
此年代的科考若想及第,除了正規(guī)入考外,還可以將自己平時的詩文整理成卷,由達官顯貴做媒,向知貢舉等主試官投牒自舉。
如此,主試官可根據(jù)考生的平日才學(xué),決定最后成績。
這種方式,稱為“行卷”。
劉文吉素來瞧不起這種方式,他從來不參與這種。
但言尚倒是自家知道自家事,無可無不可之下,他和馮獻遇對“行卷”都很有興趣。
二人約好了一起去某位相公(對宰相的尊稱)門下投卷,首要任務(wù),便是能先拿出一份出眾的卷子。
言尚一整日窩在屋中,便是忙著整理舊文、修改舊文,加以匯集。
天外忽飄起一點兒雨絲,他起身去關(guān)上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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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陪晉王妃來永壽寺轉(zhuǎn)了沒一會兒就無趣了,晉王妃去虔誠拜佛,暮晚搖則想走人了。這時候,侍女來說,韋樹來找她了。
暮晚搖連忙抓住這個借口,從晉王妃身邊躲走,說和韋樹去寺后的小竹林中說些話。
韋樹與暮晚搖在綠林幽幽中散步,說起行卷之事:“我已準備好了文卷,還望殿下改日幫我推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