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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9章

    好久,她才聽到背對著她的言二郎低聲:“……你真的沒有親過么?”

    暮晚搖:“……”

    與他一同坐著,雙雙沉默。

    第39章

    院中小孩們打鬧玩耍,屋棚下坐著的一對少年男女卻雙雙沉默著。

    ——你真的沒有親過么?

    言尚一句話,

    將暮晚搖問得啞口無言。

    他二人是最奇怪的關(guān)系了。

    不算朋友,

    不算情人;比朋友好一些,

    比情人差一些。他們在一起,總是長時間的無言以對,

    長時間的尷尬,

    長時間的移開目光……

    暮晚搖手指微曲,

    扣著案頭的木料,后悔自己剛才在小孩子面前的失態(tài)。她不禁想她親他的那少數(shù)幾次:

    一次是被他情懷感動,情難自禁;

    一次是被他的體貼打動,情難自禁;

    前段時間還有最后一次,

    是被他的善解人意打動,還是情難自禁。

    好似她總在情難自禁一樣。

    暮晚搖仰頭,呆呆看著棚子上空。塵土在空氣中飛舞,她看了半天后,

    以一種古怪的語氣道:“……那些怎么能算是親呢?”

    親一個人,怎么會是那種樣子呢?

    言尚坐于她身旁,垂著的烏睫輕微顫了下,

    唇向內(nèi)抿,

    他沒說話。

    暮晚搖滴溜溜的美目乜向這個又不說話的人,盯他那坐得筆直而僵硬的背影半晌。

    暮晚搖:“那個言什么�!�

    言尚低聲:“嗯?”

    暮晚搖:“說句話�!�

    言尚默然片刻后,道:“那些不算親,算是……強迫么?”

    暮晚搖無話可說。

    于是雙雙繼續(xù)沉默。

    困窘久了,棚內(nèi)的氣溫開始升高,

    讓人周身不自在。

    暮晚搖又是煩躁,又是憋悶。她幾乎忍不下去這種尾大不掉般的古怪氣氛,正要發(fā)作時,一個仆從站在棚外說話,解救了二人:“二郎,你的書都要搬上馬車么?”

    暮晚搖和言尚齊齊松口氣。

    然后彼此又望了對方一眼。

    言尚唇角帶著禮貌客氣的笑:“我去看看我的書?”

    暮晚搖淡然地跟著站起,她心不在焉道:“我也去看看�!�

    言尚:“……”

    他一言難盡地看她一眼,然后暮晚搖瞬間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頓時覺得羞窘萬分,恨自己在這時候走神。

    顯然言尚是找借口和她分開,結(jié)果她隨口一句話,又跟上了……鬧得她好像刻意一般。

    然而丹陽公主說出的話,又豈能收回?

    暮晚搖看他:“怎么,不行么?我只是看看你的書,說不定哪本就能送給養(yǎng)病坊的孩子�!�

    言尚嘆:“殿下寬仁�!�

    暮晚搖不領情:“拿你的書慷你的慨,寬仁什么?”

    言尚便不說話了。

    -----

    待走出棚子,雖然二人依然一前一后,但有了距離感,總算沒有在棚中時那般緊繃了。

    到了外面有了公主的侍女們相候,暮晚搖走到了前面,跟自己的侍女們在一起,和言尚岔開了距離。

    到言尚的寒舍,暮晚搖見屋子果然快被搬空了。她現(xiàn)在心不在焉,就想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趕緊離開此地。

    所以她直接和言尚擦肩,裝模作樣地作出好心的模樣幫他收拾架子上的書冊。

    言尚:“殿下不必如此……”

    暮晚搖:“啰嗦。”

    她背對著他整理書籍,言尚看她背影片刻,便也不再說什么,而是和仆從進里間,去收拾其他東西了。

    暮晚搖隨意地翻著這些書,春華在旁幫她整理。一冊冊書被取走后,暮晚搖看到古物架最里面,有一個小木匣。她隨手取過,要將木匣遞給春華。然而春華背身在整理其他書,沒有接住公主遞出的匣子。

    “砰”。

    匣子落了地,里面的東西都散了出來,將暮晚搖嚇一跳。

    她心虛地看眼內(nèi)舍的簾子,看言尚沒有出來,也許他沒聽見動靜。她松口氣,連忙蹲下身,收拾木匣。

    這木匣里放的都是一些隨手寫的、比較零散的字句,看著像是來往信件,但應該只是言尚寫廢了的草稿而已。暮晚搖把草稿收起來的時候,隨意往紙上瞥了幾眼,就不禁看住了。

    她拿起草稿一目十行,翻看起來:

    這應當是言尚寫的書信。只是有些錯字,有些劃掉的東西,被他刪了,便不方便寄出去。

    暮晚搖隨手一翻,見他寫的書信極多,給這個朋友,給那個朋友;給言家父親的,還有給言家小妹的。他今日關(guān)心這個朋友上次說的什么病有沒有好轉(zhuǎn),明日隨信給另一個朋友寄出錢財,接濟那個窮的快吃不起飯的朋友。

    他給言家小妹言曉舟寫信,殷殷切切關(guān)心妹妹的日常。剛開始在信上寫給妹妹寄兩匹布,下一刻就將兩匹布的字給刪了,改成寄出四匹布……他慚愧說自己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不知道小妹喜歡什么,干脆讓小妹自己挑好了。

    他在信中囑咐大哥大嫂照拂家里,勸著不要讓阿父喝太多酒;

    勸三弟收閑心,好好讀書,哪怕不想當官,考個進士也行;

    跟這個朋友說上次寄來的什么東西已經(jīng)吃過了,覺得不錯,感謝對方的來信;

    問那個朋友上次定下的成親日子還沒有改,若是沒有改的話,自己會準時赴宴……

    總之,林林總總,皆是言尚的日常書信往來。

    皆是一些瑣碎事情,但暮晚搖想來,每個收到言尚信的人,都會覺得此人體貼吧。朋友的任何一句話他都記得,任何一個病痛他都掛心……暮晚搖翻著這些信紙,有些出神。

    有些羨慕言尚的這些朋友們。

    “殿下?”言尚的喚聲將暮晚搖從那種有些低落的情緒中喚醒。

    她仍蹲在地上,手捧他廢了的草稿,仰頭,看到言尚從里間出來,正關(guān)心地看著她。

    言尚看到她仰起臉,有些寥落的眼神。

    言尚向她伸出手,溫聲:“是摔了木匣么?沒事,我整理就好。殿下不必擔心�!�

    暮晚搖看著他伸出的修長玉白的手指。

    心想他不知道向多少人伸出手。

    她錯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將懷里的信扔過去,語調(diào)敷衍:“沒有弄丟一封,你自己檢查一下。”

    不等言尚道謝,她轉(zhuǎn)身就出了屋子,春華有些茫然地跟言二郎道歉后,出去追公主了。

    言尚則擰起眉,若有所思。

    -----

    暮晚搖離開言尚的屋子,直接去找那還在拜佛的晉王妃。暮晚搖冷淡地說自己身體不適、先回府了,迷茫的晉王妃怕自己被丟下,只好跟公主一起上了馬車。

    當日暮晚搖回到公主府上,下車時看到自己府門對面仍在動土……她一個眼神也沒給。

    然而當夜用過晚膳,暮晚搖坐于內(nèi)宅的三層閣樓,搖著扇子吹風。侍女春華為殿下端來點心,見他們公主府對面的府邸亮起了燈火,府上開始忙了起來。

    一個侍女來報:“殿下,言二郎剛剛回府,說今日感謝殿下在寺中的幫忙,他來向殿下請安。”

    暮晚搖手扶憑幾,漫不經(jīng)心:“不必請安,我也沒幫忙,讓他回吧�!�

    侍女道:“言二郎送了茶過來……”

    暮晚搖懶洋洋:“退了吧,我公主府不缺茶葉。”

    侍女便退下了。

    春華仍站在暮晚搖身后,觀察公主的臉色半晌,踟躕道:“殿下,我向您請個假�!�

    暮晚搖看過去:“怎么了?”

    春華道:“我哥哥嫂嫂來長安定居,還有我老母也來了。我想去幫忙�!�

    暮晚搖點頭:“我知道了。”

    春華謝過公主,見暮晚搖仍是坐在原處、盯著他們府對面燈火通明的府邸出神,春華猶豫半天,還是想關(guān)心公主:“殿下怎么了?”

    暮晚搖詫異:“什么‘怎么了’?”

    春華:“自從下午回來,殿下就不對勁。平日言二郎來請安,殿下有空的時候還會見一見。今日卻不見。不見也罷了,殿下還坐在這里看對面府邸……奴婢很不解。”

    暮晚搖不語。

    晚風下,她側(cè)臉如玉,美艷不可方物。然而那美艷表皮下,藏著的卻是冰封的一顆心。

    春華蹲在暮晚搖身邊,有些憐惜這樣的公主。

    尤記得,她初初到丹陽公主身邊服侍的時候,有些害怕,因為聽說權(quán)貴人都不將仆從當人看。然而很快春華就放下心,因為她的主人,暮晚搖實在是一個很柔和的少年公主。

    她不會打罵仆從,會如朋友一般和仆從聊天;就是她去和親,她也將大部分仆從解散,不忍心仆從都跟著去烏蠻受罪……

    可那都是以前了。

    現(xiàn)在人人都覺得丹陽公主脾氣極大,整日陰晴不定。長安的人,有誰知道暮晚搖帶著他們從烏蠻殺出來那夜的殘酷,誰知道暮晚搖親手在烏蠻放的那把火?

    丹陽公主不是聰明的可以機關(guān)算盡的公主,但她對自己身邊人的看重,是春華見過的唯一一個。殿下心靈如此溫柔,然而他們都不知道。

    跪在暮晚搖裙邊,春華柔聲:“殿下,我跟隨了殿下這么多年。殿下有什么話,都可以與我說一說。便是奴婢幫不上殿下的忙,殿下發(fā)泄一下情緒也是好的。”

    暮晚搖俯下眼,看春華一眼。

    她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怎么,你覺得我在難過?”

    春華安靜看她。

    暮晚搖收了自己唇角那絲笑,瞇了眼眸,臉上表情變得空白。

    就在春華以為暮晚搖什么也不會說的時候,暮晚搖低緩暗啞的聲音在夜風中徐徐響起:“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羨慕言尚身邊的人�!�

    春華半懂不懂。

    暮晚搖再自嘲道:“然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他那里,并不特殊,并不唯一�!�

    春華:“殿下這是什么意思?”

    暮晚搖道:“他從來不給我寫信,不叮囑我有什么傷痛。他不關(guān)心我夜里睡得好不好,不問我最近在忙什么。他就像根木頭,我戳一下,他動一下。我不戳,他就跟死了一樣。

    “以前在嶺南時他勉強還會關(guān)心我,時不時送點東西,時不時逗我笑一下。

    “現(xiàn)在到了長安,從他今年二月份進長安,到現(xiàn)在快五月了。三個月的時間,其實我都沒跟他見過幾次面。我怪罪他不來請安,于是他來請安了;我怪罪他不說話,所以他說話了。我以為他這人就是這樣,但是今天下午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對我很冷淡,對別人,他格外好�!�

    春華靜默半晌,低聲:“殿下不知道言二郎的難處么?”

    暮晚搖唇角上翹,有些自嘲。

    她說:“我知道,他為了避嫌嘛。怕他太關(guān)心我,我對他上了心;怕他對我太好,我和他關(guān)系變得扯不清;怕他來公主府來得太勤,被人誤會想尚公主。他也確實挺難的,既要不得罪我,還要不讓我誤會。

    “既告訴我他是關(guān)心我的,又要告訴我這只是朋友之間、君臣之間的關(guān)心,沒有別的意思。他這么長袖善舞,維持住現(xiàn)在這么艱難的局面,連我都忍不住同情他,贊他一聲好手段�!�

    春華再次靜默。

    然后輕聲:“這樣不好么?”

    暮晚搖道:“其實挺好的。我也無心他,我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心思。只是,我只是……”

    她望著幽靜夜色,望著籠在夜霧中的對面府邸,輕輕用扇子蓋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暮晚搖幽聲:“我就是很嫉妒那些可以讓他無所顧忌待人好的人。

    “我嫉妒言曉舟,怎么會運氣這般好,有言尚這樣的兄長?這樣的兄長整日給她寫信,問她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喜歡的。這樣的兄長天天記掛她,今日給她送布,明日給她寄零嘴兒。言曉舟說聲不喜歡,她哥哥就再不寄了。

    “他跟言曉舟整夜整夜地寫信,都是沒什么內(nèi)涵的內(nèi)容,然而他們就寫的很開心。他跟自己妹妹講故事,說長安風俗,又說待自己這邊穩(wěn)妥了,接妹妹過來住……他怎么對言曉舟那么好?”

    春華輕聲答:“因為那是他妹妹啊�!�

    暮晚搖:“為什么我不能是他妹妹呢?我一個大魏公主,我怎么沒有這樣對我好的哥哥呢?”

    春華無言。

    以前二皇子還活著的時候,待殿下也很好……但是二皇子死后,一切都變了。

    先后也變了,皇帝也變了……丹陽公主身邊的每個人,不是在利用她,就是在等著利用她。丹陽公主身邊再沒有什么純粹的感情,所以暮晚搖才會羨慕言二郎身邊的人吧。

    春華為了安慰公主,違心道:“……也許言二郎只是沽名釣譽。”

    暮晚搖:“然而他不對我沽名釣譽。”

    她自嘲:“我是不是有些要求太高,有些過分?”

    春華忍淚:“希望有人對自己好,這算什么過分?”

    侍女跪在公主腳邊,傷心落淚,心中實在憐惜公主。

    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

    但是現(xiàn)在暮晚搖,和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放眼望去,都是敵人。偌大的長安城,暮晚搖不信任任何人。

    春華替公主傷心半天后,擦干淚,心里下了一個決心。她心臟砰砰跳,握住公主的手,問:“那殿下到底想從言二郎身上得到什么?”

    暮晚搖沒聽懂春華的話,垂眼看侍女:“什么意思?”

    春華大著膽,第一次慫恿公主:“殿下如果只是想和言二郎上、上……床的話,倒也容易,給他下藥就行。反正他現(xiàn)在就在咱們隔壁�!�

    暮晚搖一怔,她眼皮上掀,竟真的認真考慮了。

    然后搖頭:“也不只是睡覺。我還想要他一直待我好,他的脾性太好了,我希望我身邊也有這么一個人。我貪戀他能那么對我�!�

    春華心中叫糟。

    心想這可不是好現(xiàn)象。

    殿下想要的,似乎開始多了起來……

    春華道:“可是殿下又不會嫁他。”

    暮晚搖嗯一聲:“是啊�!�

    寂靜夜色中,春華輕聲:“這有些難辦了。”

    暮晚搖懨懨地重復一遍:“是啊�!�

    靜了很久后,暮晚搖聽到春華極輕的聲音:“殿下……這不是好現(xiàn)象。長痛不如短痛,殿下不如試著斷了吧。省得日后受傷�!�

    閉著眼的暮晚搖,睫毛輕輕顫抖。她的鼻息拂在蓋在臉上的羽扇上,良久,春華都沒有聽到她說話。

    春華輕輕一嘆,起身時,終于聽到沉默許久后,暮晚搖輕聲:“我試試�!�

    春華目中一熱,俯眼看向那蜷縮著身子、如嬰兒一般窩在母親懷中的公主殿下。暮晚搖閉著眼,背過身,背影纖細瘦弱。

    已窺得情的一面,便因懼怕而后退,而放棄。

    春華知道這很難……但是一個和過親的公主,她確實沒有太多任性的資本。

    收放自如的感情,對暮晚搖才是最好的。

    -----

    暮晚搖確實是一個足夠冷心冷肺的公主。

    說著要試試,接下來數(shù)日,她就當真再沒問過言二郎一句,沒再坐在閣樓上,看著對面府邸一眼。

    言尚日日要出門去弘文館,暮晚搖也日日赴宴、日日去見大臣、見太子,同處一條巷,兩人卻硬是沒有碰過面。

    暮晚搖恢復成了之前那個不動任何感情的冷情公主。

    -----

    黃昏時候,下了雨,言尚出了弘文館,站在廊下看著雨水嘆息。

    長安多雨,但今日早上出門時天還是晴朗的,言尚忘了帶傘,哪知道傍晚就開始下雨了?

    弘文館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個人,連借把傘都難。言尚便立在廊下看雨,等著什么時候雨能小一些。

    他等雨停的時候,望著天地間的大雨,不禁心魂出竅,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到他和暮晚搖的幾次緣分,都是大雨之下。

    他第一次在梅關(guān)古道的大雨中見到暮晚搖時,那個傲慢的、搖扇而坐的女郎,誰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丹陽公主呢?

    之后兩人認識得越來越久,之間牽絆好像總是跟雨有關(guān),就如籠著一層濛濛霧氣一般……

    言尚想到這里,嘴角不禁帶上了一層細微的笑。但他很快回神,又出神想到了其他的事。

    他想到,自從入了五月份,他就沒見過暮晚搖了。

    有時候去請安,公主府的人都說公主不在。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見他……是他做錯什么事了么?

    言尚回想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時,他仔細篩選,也沒覺得那天發(fā)生過什么異常的事。

    難道是他問她“你真的沒有親過么”那句話?可是,她不是那種會因為一句話記仇這么久的人……她明明是一個記仇多、忘仇快的小公主。

    雨水中,言尚心緒亂飄時,忽聽到馬車粼粼聲。

    他瞇眸,看向黃昏暮雨下,一輛華蓋馬車悠悠駛來�?吹竭@般裝飾華麗的車,言尚心口不禁跳了一下,生出了些古怪的心思。

    想難道、難道是……暮晚搖?

    她知道他被困在弘文館,過來接他嗎?

    這種不該有的期待讓人心臟砰砰跳,讓人多了些無措的心思。言尚怔怔立在原地,心中說服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是她。

    然而他腦中另一個聲音說,怎么不可能呢?她就是這般嘴硬心軟的人啊。她就是會莫名其妙做出這種事啊。

    馬車停在了弘文館面前。

    言尚站得愈發(fā)僵硬,他眼睜睜看著這馬車停下,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該如何面對好久沒見的暮晚搖……直到一把女聲從車中響起:“言郎怎么還在這里?”

    這不是暮晚搖的聲音。

    言尚瞬間冷靜。

    他看去,將馬車辨認一番,趕車的車夫,是他沒見過的。車簾掀開,是一張?zhí)N著少婦風情的美人臉。

    不是暮晚搖。

    壓抑下心里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言尚拱手而拜:“原是長公主殿下�!�

    廬陵長公主靠在車窗,看著那站在雨下的少年郎,看到他修身如竹,大袖被雨水淋濕。長公主目色一黯,含笑道:“言郎,何必這般客氣?你被困在雨里了么,不妨上車,我送言郎一程�!�

    言尚溫和道:“不敢勞煩殿下。臣在弘文館再等一會兒……”

    長公主:“言郎,雨這么大,你要等到猴年馬月?上車來吧,正好我有些話,想問你�!�

    言尚微頓。

    想到了馮獻遇曾說,讓自己小心廬陵長公主。言尚認為,自己和長公主若真有結(jié)仇的可能,那也是當日探花郎名次頂替一事……言尚不愿得罪長公主,若是有機會說清楚此事,也可。

    言尚便撩袍上馬車,溫聲:“臣恭敬不如從命�!�

    長公主輕笑:“言郎,我便愛你這樣溫柔體貼的人�!�

    她懶洋洋的,將車中爐中一味香薰了起來,招手輕輕揮了揮,讓香散透整個車內(nèi)。

    -----

    這日傍晚,雨水連城。言尚上長公主馬車的同時,暮晚搖的馬車,正悠悠駛?cè)胂镒�,向著公主府行去�?br />
    她剛剛從太子那里回來,此時坐在車中,沉思著最近朝上的事。暮晚搖方才得知,太子所管的戶部又缺錢了……如今這事,逼得大家寸步難行。

    然而太子在做什么?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錢?

    自己若是能幫太子解決此事,是不是自己的地位就會升高?

    想著這些時,侍衛(wèi)在外翹了下窗:“殿下,前面還有馬車停著�!�

    暮晚搖本能覺得是言尚。

    因為一條巷子,除了公主府,就是他的府邸。

    只是言尚一個窮鬼,他居然有錢買馬車了?

    暮晚搖不想見言尚,正要吩咐自己的馬車先后退、給言尚的讓路,外面就有少年聲音清冷傳來:“殿下�!�

    是韋樹的聲音。

    暮晚搖掀開車簾,看到仆從撐著傘,清寒似雪的韋樹立在雨中,向她拱手而拜。

    前面那輛馬車,顯然是韋樹的,而不是言尚的。

    暮晚搖懊惱自己猜錯,她也許久未見韋樹了,眼睛不禁一亮。翩翩美少年,容與風流,誰不喜歡呢?

    暮晚搖笑吟吟:“巨源有事來見我么?留府上一起用晚膳吧�!�

    韋樹怔了一下。

    然后道:“我是來找言二哥的。言二哥搬了新家,我第一次來,沒想到是在殿下公主府對面�!�

    暮晚搖:“……哦�!�

    站在雨中的韋樹,和坐在車中的暮晚搖面面相覷。

    韋樹疑惑地仰頭看著公主。

    他不是一個會來事的人,也不知公主此時的尷尬。公主不說話,他便只是沉默而望,不能如言尚那樣替公主解圍……

    沒有人解圍,暮晚搖窘迫無比,恨得一下子放下了簾子,不再理韋樹了。

    言二哥。

    叫得好親切……叫得未免太親切。

    第40章

    春雨繁密,細落如沙。

    馬車前懸掛的兩只燈籠,

    照得霧與夜雨一樣永長。

    廬陵長公主的馬車在宮門關(guān)閉之前,

    出了皇城。

    車中,

    長公主親自為言尚倒一杯茶,言尚禮貌道謝。

    靠著車壁而坐,

    言尚手捧茶盞,

    聞著車內(nèi)靡靡暖香,

    打量了對面的廬陵長公主一番。

    其實他從未細看過這位長公主。

    在曲江夜宴那晚,廬陵長公主必然是與眾皇親坐在一起的。然而那時言尚的注意力在皇帝的賜婚上,在暮晚搖倔強不服輸?shù)谋響B(tài)上。

    皇親那般多,連坐在暮晚搖旁邊的玉陽公主,

    言尚都沒有細看;更何況這位坐得更遠的廬陵長公主呢?

    言尚對這位長公主的認知,也只是來自馮獻遇和暮晚搖的只言片語。暮晚搖說她姑姑喜養(yǎng)美少年,馮獻遇被長公主看中。言尚心中慨嘆之時,并沒有和這位長公主結(jié)交的打算。

    只是既然馮獻遇說長公主似乎對他有些誤會,

    按照言尚平日那左右逢源的作風,他勢必是要消除這誤會的。

    于是,在長公主的凝視下,

    言尚只是非常禮貌地輕抿了一下茶盞,

    就將茶盞放下,擺出一副要與她相談的架勢來。

    長公主似笑非笑。

    言尚拱手致意:“殿下說有些話想詢問臣,不知是什么意思?”

    長公主只是隨意找了個借口,哪里是真的有話問?

    她便盯著那案上的香爐,盯著那爐中飄逸的縷縷香煙,

    隨口問言尚:“聽聞你與馮獻遇是好友?馮獻遇常在我面前夸你。”

    言尚心中一頓,暗自琢磨長公主這話,到底知不知道馮獻遇將名額改回去的事,是他和暮晚搖逼迫的。

    如今,只能一點點試探……

    大約是車中空間狹窄,長公主身上的香氣又太香,言尚略有些不適應,頭有些暈。

    但他這人素來不在明面上露出端倪,便仍是繼續(xù):“實在慚愧,當日探花郎雖是臣,但對臣來說,馮兄更有探花的才氣……”

    廬陵長公主“嗯嗯”兩聲。

    她還真不知道馮獻遇將名額改回去是言尚的本事。

    她現(xiàn)在只焦慮言尚為什么還能撐住。

    長公主道:“當日馮郎本求過我一事,那事對你不太好,但他之后大約慚愧,又重新推舉你。你可知其中緣故?”

    言尚試探出了長公主并不知道實情。

    他微微一笑,恰當?shù)匾苫髥枺骸安恢呛问�?臣當向馮兄親自道謝才是。馮兄為人熱忱,私下幫臣,臣卻沒有察覺……”

    他不動聲色的,將當日發(fā)生的事補充前因后果,一點點植入長公主的記憶中。只是他這般做時,感覺心跳驀地有些加快,心中一陣煩躁,頗有些口渴。細瑣的變化,讓他倍感焦慮。

    長公主一目不錯地盯著言尚。

    言尚俯眼,溫溫和和地向她說著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雨夜依稀的光薄薄一層,照在少年郎君臉上。

    睫毛覆在眼上,他眉目清晰,唇鼻分明。本生得一張好皮色,然而他的氣質(zhì)反而將皮相都壓住了。

    他談吐不俗,說話時神態(tài)沉靜,曠古悠遠。見此人第一眼,不會覺得他太好看,反而會先覺得言尚氣質(zhì)澹泊,儒雅文靜。而在這好氣質(zhì)之后,才會去注意他那清雋溫雅的相貌……

    言尚心跳更快,后背開始滲汗。

    他語速不變,心中卻開始警惕了。因他這人自省慣了,一言一行都是深思熟慮后才動,如此刻這般心慌意亂的樣子,于他并不常見……言尚簡單結(jié)束了對話,讓馬車停下。

    長公主詫異:“言郎怎么了?”

    言尚溫和道:“臨時想起要去見一位友人……煩勞殿下停車�!�

    長公主看他坐姿筆直,面色微微有些紅。他依然端正,但端正得有點僵硬了……識盡男色的她心中了然,知道這人中招了。長公主微微傾身向他,言尚向后靠車壁。

    長公主詫異道:“言郎,你怎么出汗了?”

    言尚語氣微急促:“請殿下停車……”

    長公主從懷中掏出帕子,憐惜地為他擦汗。那絲絲縷縷的香氣再次縈繞鼻端,言尚竟有些難忍……平日暮晚搖也經(jīng)常離他這般近,但他從未覺得女子身上的脂粉香,竟這般惡心過。

    他更加煩躁,頭更加暈。

    電光火石間,言尚一把握住長公主拂在他臉上的手,抬起臉來,目如電一般刺去。他捏她手腕的力道極緊,長公主叫一聲,覺得骨頭都要被捏斷了。

    而他冷目看來,長公主被看得竟然心虛,但才一愣,言尚握著她手腕的手就一松。

    “咚”!

    言尚閉上目,后腦勺撞上車壁。他沒有抵抗住那香爐中藏著的藥力,暈了過去。

    長公主拍拍胸脯,俯眼看那面容漲紅、昏迷中也呼吸沉重的美少年。她輕輕一笑,用腳尖踢了踢暈在車中的言尚,目光瞥向少年腰腹以下的部位。看隱隱有些痕跡變化了,長公主目露貪色,自己的呼吸都開始隨著沉重了。

    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馬車:“快些回府!”

    她蹲在地上,眷戀地手撫暈過去的少年面容,呢喃陶醉:“言郎啊……你怎么可能抵抗得過我這香呢?”

    她就是靠著這種香,才無往而不利啊。

    反正她是長公主,只要她不是要謀反,不是要動政治,皇帝都睜只眼閉只眼……如今她不過是貪戀言尚,喜歡對方的年輕力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車中香氣昏昏,將長公主的面容映得混沌不堪。

    -----

    丹陽公主府上。

    暮晚搖正在握著箸子撥弄香爐,調(diào)弄香料。

    春華已經(jīng)向她告假,離開公主府,這時候伺候在暮晚搖身邊的,是以夏容為首的幾個侍女。這幾個侍女笨手笨腳,幫公主一起調(diào)香,然而她們越是嘗試,公主越不滿意。

    暮晚搖沉著臉:“不是這種香氣!不對!”

    夏容快哭了:“殿下,這是奴婢從宮中學來的最正統(tǒng)的調(diào)香方式了……”

    暮晚搖正呵斥著自己的侍女,方桐方衛(wèi)士在公主寢舍外報:“殿下,韋七郎登門了。”

    暮晚搖一陣詫異。

    韋樹方才不是說他要去隔壁,拜訪言尚么?難道是拜訪過言尚后,言尚提點這個向來不理會外物外人的小少年,讓對方來向自己請一下安?

    暮晚搖輕輕哼了一聲,放下調(diào)香的箸子。她不覺得韋樹沒事的話會主動來見自己,大約只有言尚會這么做。而她現(xiàn)在對言尚毫無興趣。

    暮晚搖說:“不見�!�

    但只過了一會兒,方衛(wèi)士又來了:“韋七郎說有要事與殿下說�!�

    暮晚搖頓時一哂,對自己的侍女們撇嘴:“看看,我就知道巨源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可不是專門來看我的�!�

    這般說著,暮晚搖去換了衣、挽了發(fā),悠悠然去前廳,好奇韋樹找她什么事了。

    韋樹立在廳中,背影瘦極,正是年紀尚小那般清而俊的模樣。他明澄無垢的氣質(zhì)讓暮晚搖怔了一下后,韋樹回頭,看到了她,他睫毛輕輕一揚,目光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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