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個魁梧雄壯的烏蠻人從馬上跳下,長刀嘩啦刷開,砍向那逼向烏蠻王的眾人:“大魏奸人!真以為我們?yōu)跣U人這里好糊弄么——”
帶頭殺向烏蠻王的,正是方桐等人。方桐大約聽得懂幾句烏蠻話,聽到背后縱來的寒風(fēng)和烏蠻人的聲音,就大喊道:“是克里魯!烏蠻一員猛將,眾人小心——”
方桐被克里魯撲倒在地,其余衛(wèi)士依然沖上烏蠻王的馬匹,齊齊砍向馬的四蹄。烏蠻王長刀在握,在身邊旋一圈殺向衛(wèi)士,血珠在空中濺起時,烏蠻王撐著一個尸體的脖頸,就從馬上跳了下來。
烏蠻王回身,一刻不停,就向遠(yuǎn)遠(yuǎn)觀戰(zhàn)的丹陽公主暮晚搖沖去。
二人看到他向著公主沖去,這些衛(wèi)士們立刻用以命換命的方式去阻攔!
刀光劍影,尸體如堆!
眾人嘶吼聲震得山鳥拍翅四飛:“啊——”
烏蠻人滿臉是血,人數(shù)不如公主府埋伏在這里的衛(wèi)士多,卻一個個張狂得不行:“大魏人,果然奸詐!來啊,老子們跟你們玩——”
方桐與烏蠻猛將克里魯大戰(zhàn),克里魯武力倒是一般,但塊頭大、威力強(qiáng),方桐全憑矯健身手和對方周旋,引著克里魯往一個方向走�?死雉斎粺o察,威猛的拳風(fēng)一道道揮出,哈哈大笑:“以前在烏蠻時,老子就想宰了你——”
方桐被一拳打得向后飛出,撞在樹上,吐出了血。眼前發(fā)黑,肋骨估計都被打傷了,全身痛得幾乎動不了。
但是方桐冷笑。
他一張嘴,嘴里的血就順著牙縫向下滴落。而方桐盯著大步走來的克里魯,厲聲用烏蠻話反擊回去:“來啊——不殺了老子,你不是男人!”
克里魯撲來,要一掌拍死那已經(jīng)動彈不得的、在他眼中瘦弱無比的丹陽公主的貼身衛(wèi)士,但是當(dāng)他靠近時,頭頂用鐵鎖著大網(wǎng)罩下,向他籠來�?死雉敿泵σ�,但是方桐一把迎上,抱住他的腰身,硬是拖著對方一起被罩在了鐵網(wǎng)中。
方桐厲喝:“來啊——和我同歸于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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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桐帶頭,以犧牲自己、和克里魯一起被貼網(wǎng)罩住為代價,硬生生扭轉(zhuǎn)了局勢。
親身從烏蠻走過,從不敢小看烏蠻人的戰(zhàn)力。哪怕公主府埋伏于此的衛(wèi)士,數(shù)倍于烏蠻人。
暮晚搖緊張地觀戰(zhàn),手中冷汗淋淋,看到烏蠻人一個個被壓下,有的被困住,有的被殺死,地上的尸體越來越多,烏蠻還站著的人越來越少。她呼吸困難,終于,看到眾人圍殺的烏蠻人身上傷痕累累,搖晃中,轟然倒地。
樹葉紛落,林中倏地靜下。
還站著的公主府的衛(wèi)士們只剩下了寥寥十幾人,而烏蠻人已經(jīng)沒有一個還站著。
衛(wèi)士們回頭:“殿下!”
暮晚搖從馬上跳下,向戰(zhàn)局中走來。她面容冷淡,杏色裙裾從一地鮮血尸體中走過,卻面不改色。衛(wèi)士們讓開路,暮晚搖看著這一個個戴面具的烏蠻人零散地倒在地上,還有不甘地被押著跪在地上,而那驍勇善戰(zhàn)的烏蠻王,竟也倒在她腳下。
這讓她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她在離開烏蠻那一夜,借用老烏蠻王和下一任烏蠻王的刀,殺了蒙在石一次。
今日在大魏,她真的又殺了蒙在石一次么?
他真的被她殺死了?
暮晚搖蹲在烏蠻王的尸體旁,看著這個人胸前的一只只箭、身上流血的刀痕,她伸出手,一點點摘開這個人臉上的面具。
從上到下,青銅面具后的烏蠻王的本來面孔露出來。
飛眉入鬢,冷硬利落——然而暮晚搖臉色驀地大變。
她一下子站起,急聲:“退后——”
這不是蒙在石!
死的這個烏蠻王不是蒙在石!
卻是剎那間,倒在地上的一具烏蠻人的尸體陡然“復(fù)活”,在極近的距離下,誰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個人躍起,橫腰瞬間抱住了暮晚搖,向半空縱起,飛向高樹。
從鐵網(wǎng)中被救出的方桐在兩個衛(wèi)士的攙扶下走來,看到如此變局,當(dāng)即駭然,大喊一聲“殿下”,手中的刀砸向那個跳起來的搶走公主的人。
那人在半空中攀上樹的高枝,懷里摟著掙扎的暮晚搖,回過頭來,方桐劈來的刀,正好將他臉上的面具砸掉了。
他的面容露了出來,英俊冷冽。
方桐脫口而出:“蒙在石——”
這才是真正的烏蠻王!
死的那個是假的!
蒙在石讓人替他死了!今天來林中狩獵的烏蠻王,從頭到尾都是“假王”。而真正的王藏身騎士中,一言不發(fā),冷眼看著鬧劇,又裝模作樣被他們隨意砍死。
然后蒙在石在最重要的時候暴起,搶走了公主!
方桐胸口沉悶,又是一口血吐出。
身邊衛(wèi)士著急:“郎方桐咬牙切齒:“追!救出殿下!”
如今魚死網(wǎng)破,誰也不必再偽裝!
然而當(dāng)是時,林中更有一群大魏衛(wèi)士竄出:“何人在此放肆——”
大魏軍隊!
方桐臉色微變,知道有人牽扯進(jìn)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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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幽綠,春水破冰。
蒙在石暴起,就站在他偽裝的那具尸體邊的暮晚搖如何躲得了?她一下子被他抱在了懷里,被他帶著在樹林中跳躍逃走。她拼命掙扎,然而在男人的強(qiáng)勢下,她真的毫無辦法。
男人那讓她恨極的力量!
“砰——”暮晚搖被一把扔了出去,丟在了水中。
瀑布從身后山頂嘩嘩流下,在水潭上濺起小小的七色彩虹。暮晚搖被蒙在石一把摔了下來,她在水潭中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跌坐在水中。
瀑布的水霧從后濺來,淋濕了裙裾和半身,春日的水十分冰寒,暮晚搖跌坐在水中,撞在了一巖石上,背在后面的手還被水面上漂浮著的寒冰割得發(fā)疼。淺淺的到膝蓋的水潭,冷得暮晚搖渾身哆嗦。
她坐在水里,一邊手背后,摸著自己藏在袖中的小刀,一邊仰起臉,看向兇悍低頭、眼中滲出紅血絲的男人。
蒙在石撲來,一把掐住暮晚搖的脖頸,壓住她。他的手卡在她喉嚨上,冷聲:“暮晚搖!你又想殺我!”
他大喝:“第二次了!第二次了!我原諒你第一次,你就來第二次!你就這么想殺我么?”
暮晚搖被他掐住咽喉,她仰著的臉,流露出病態(tài)的蒼白色。漆黑的眼睛盯著他,步搖落了水,鬢發(fā)散開,一尾青絲漂浮在水面上,又濕漉漉地貼著她的后腰。
她看著他笑:“是啊,我就是想殺你啊。你今天才知道?不會吧?想成為草原王者的蒙在石,今天才知道我想殺你么?”
蒙在石手心用力,她的臉就被卡得漲紅,帶點兒青。她被他壓著,后背靠著巖石,整個人柔弱無比地在他掌心中,他輕輕一捏,就能掐死她。
而她是這般美麗。
花朵一般的年齡,尖厲的見人就扎的刺。又冷又艷,黑岑岑的冰雪般的眼珠子盯著他……這般毀滅一般的美感,讓蒙在石目光搖晃,體內(nèi)的暴虐被激了出來。
他低頭就要親她。
一道白光滑過,蒙在石向后仰,另一手快速抓住她不老實的手腕�?吹剿种械男〉�,蒙在石陰冷道:“你當(dāng)真想殺我?我對你不好么?做我的王后不好么?”
暮晚搖被他控著,詫異地:“我當(dāng)真想殺你。做你的王后當(dāng)然不好!”
她厲聲:“我好不容易擺脫了你們父子,好不容易走出了噩夢!你憑什么來打擾我,憑什么要我回頭!”
蒙在石聲音暴怒:“我打擾了你?你本就是我的!你今日的所有,都有我的功勞!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沒有我,誰教你怎么做女人——”
暮晚搖手中的刀又想揮下,然而蒙在石抓著她手腕,如拎小雞一般輕松。
暮晚搖目中光輕輕搖落,她恨聲:“所以才要殺你!所以你才是我的恥辱!我不會讓我的恥辱跟著我一輩子,我不會讓噩夢永遠(yuǎn)不醒……你要我和親,我就要你死!我和你不共戴天!”
蒙在石怒極:“傷害你的是我父王!你卻全算在我身上么?”
暮晚搖:“你們都不是什么好人!”
蒙在石:“昔日和我在一起的歡聲笑語,全是假的?”
暮晚搖冷笑:“不然呢?我會愛上讓我蒙羞的仇人之子么?我會愛上把我的尊嚴(yán)踩在地上的人么?我會對仇人有憐憫心,有不忍心么?我是瘋了么——”
蒙在石:“你就是個瘋子!我昔日對你……”
暮晚搖尖叫:“那也是被你們逼瘋的!”
她一字一句:“我時時刻刻,每日每夜,我都要被你們逼瘋了!你們這群野蠻人,這群什么也不懂的人,言語不通,行事粗蠻,毫無章法,沒有羞恥感,沒有罪惡感……我為什么要和你們攪和在一起,你為什么非要我和親……”
蒙在石怔怔看她。
他目光壓下,一言不發(fā),開始扯她的衣領(lǐng)。
暮晚搖全身猛地一哆,駭然:“你——”
蒙在石扯下她的腰帶,綁住她亂掙扎的手。水流嘩嘩,圍著他們,盡是挽歌一樣的悲意。蒙在石冷冷道:“你說我是禽獸,說我羞辱你,那我就真的羞辱給你看——”
掐住她的臉,他貼過去,輕輕道:“美麗的丹陽公主被烏蠻王在野外上了,你說,大魏皇帝會不會把你獻(xiàn)給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被男人摁在在水里,尖銳的石頭劃著后背,遍身冰冷。
長發(fā)如藤蔓般纏繞,面容和睫毛上濺上水珠,她的眼睛卻清亮,充滿了恨。
沒有惶恐,害怕,只有恨——
暮晚搖目露恨意:“你敢!你這樣,我此生余下年歲,都將畢生和你為敵!每日每夜地想逃離你,每時每刻地恨著你!我畢生都將反抗你,你永遠(yuǎn)別想得到我——”
蒙在石心中痛一下。
然后冷笑:“反正你從來也是恨我,無所謂了……”
他低下頭,掐住她下巴,氣息拂在她臉上時,忽感覺到危險從后而至。
蒙在石猛地躍起,飛身站起,他站在瀑布下,渾身潮濕,回頭看,見林樹高一些的地方,一把弓對著他。那把方才射來的箭,穩(wěn)穩(wěn)地插在水里的石頭上。
方才蒙在石若是不躲,那把箭必然直取心臟。
蒙在石仰頭,和立在山嶺高處、手中搭弓的言尚對上目光。
暮晚搖從水潭中掙扎著坐起,呆呆地向上看去。
衣袍飛揚,春日下,言尚手中的弓對著他,箭再次向蒙在石射出。同一時間,蒙在石躍起躲避,而忽一道黑影擦過深林,速度如電如奔!
極快之下,躲著那箭射來的方向,蒙在石胸口被人一拳砸中。
面前驟然出現(xiàn)一黑衣少年,逼著蒙在石一同砸在了瀑布下的潭水中。
蒙在石被少年逼得跪下后退,膝蓋刺拉拉掠過水潭中的石子,血腥味登時彌漫開來。他本就受傷,又被那兩人的配合逼到這個地步,當(dāng)即咳嗽陣陣。
按住他咽喉的少年與他一同跪在水潭中,抬起臉來。
睫毛一根根濃長,其下眼睛靜謐冰冷。
正是楊嗣。
第84章
蔥郁林中,
言尚搭弓,
目標(biāo)直指下方蒙在石。箭弓所指,對蒙在石造成威脅。
而就在坐在泥滑水潭中的暮晚搖不過三丈的距離,
掀起巨大水花,
楊嗣和蒙在石貼身相對。
初春的水湍流冰寒,
南山中的林風(fēng)也格外冷冽。
三人這般相對,
蒙在石跪在潭水里,
他受傷的腰部撞上旁側(cè)的巖石,胸前也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少年郎的大力打得一陣悶痛。看到突然出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還是自己認(rèn)識的言尚,
蒙在石若有所思。
他非但不懼,還被激起了骨子里的戰(zhàn)意。
蒙在石邊咳嗽邊笑:“言二郎,才兩日不見,
你就這般想本王么?哈,看到你出現(xiàn),卻不是公主府那些衛(wèi)士追來……看來公主府的人,果真是被絆住了嘛。”
言尚立在高處,淡聲:“烏蠻王此時收手,
你我尚有談判的機(jī)會�!�
蒙在石冷笑,
道:“收手?”
他驀地看向旁側(cè)坐在水中、用陰郁清泠眼睛盯著他的暮晚搖,
她坐在水流中,手還被他用腰帶綁著,衣袂也被方才撕開、扯開一些。水不斷地?fù)硐蛩�,深深淺淺,
杏黃深紅,她花瓣一般,激起男人的破壞欲。
蒙在石看著暮晚搖,嘲諷道:“你且問問丹陽公主,她想放過我么?”
不等暮晚搖用她牙尖嘴利再嘲諷他,蒙在石就轉(zhuǎn)向自己面前的這個少年,他對楊嗣嘆笑,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小兄弟,武功不錯啊。不過你還殺不了我,再過幾年吧……敢問如何稱呼?你可要想好了,你今日幫丹陽公主,那個女人翻臉不認(rèn)人,你再幫她改變她的處境,她回過頭來也是想殺你的……”
暮晚搖驀地打斷:“你問旁人干什么?不要牽扯無故人士!
“你也不要自以為是!把合作關(guān)系說得那么曖昧!當(dāng)日你情我愿,今日你我為敵,依然是你情我愿!我就是想殺你,你再挑撥離間多少人我還是想殺你……站在我父皇面前,我還是這個答案!”
楊嗣:“夠了!”
他打斷所有人的話,眼睛深如靜河,眼前目標(biāo)只有一個蒙在石。楊嗣淡聲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弘農(nóng)楊氏長安一脈,楊家三郎楊嗣!烏蠻王,今日我欲殺你。若是殺不了你,日后報復(fù),也可直奔我來,不必牽連無辜!”
蒙在石贊一聲:“楊三郎是么?好氣魄!”
話未落,他陡得一拳出擊,水花拍出巨浪來。楊嗣身子騰地一擰,側(cè)身躲避那拳,上半身卻仍不退。楊嗣以一種極難的向后仰的姿勢,一把橫刀從他腰間旋出,下腰之時,刀已砍向身后猛地站起的蒙在石。
蒙在石大喝一聲:“好武藝!大魏還有這般人物!”
空手相合,來接他的刀!
這二人武力皆是不弱,三兩招的交手,兩人已破水而出。水花濺起三四長高,兩人近身相戰(zhàn),蒙在石一直不用的刀,也取了出來。半空中,二人的武器“砰”的撞擊后,樹木都被震得葉子嘩嘩落下。
二人戰(zhàn)得淋漓,外人看得眼花繚亂!
這般戰(zhàn)斗之時,蒙在石和楊嗣的心神卻都抽出一分,放在了暮晚搖身上。蒙在石身上有傷,他看到從水里艱難站起的暮晚搖,看到她仰頭盯著這一方的奇怪眼神,蒙在石心里空下。
那種眼神……她的怨恨在滴血。
一時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所有記憶。懷疑自己記憶中的暮晚搖是假的,眼前這個暮晚搖才是真的。所有的美好過往,都是他的一廂情愿。暮晚搖只有利用,沒有情分……
心臟驟的一疼。
“噗——”心神被擾亂,面前的敵人卻不會憐惜。楊嗣趁機(jī)一刀揮來,勁風(fēng)夾著內(nèi)力,蒙在石當(dāng)胸被擊中,從半空中飛了出去,撞上了最粗壯的那棵樹。
古樹劇震!
蒙在石順著樹身向下滑,看到楊嗣再次欺身而來。蒙在石扶著自己的刀站起,顫抖的,強(qiáng)忍的:不能�。�
不能死在這里!
他不想看到自己死后,暮晚搖那種放心的解脫神情。他不想看到她因為自己的死而高興……
他的屬下們還在大魏,烏蠻和南蠻的問題得不到解決,烏蠻未曾發(fā)展未曾壯大,勢力不曾統(tǒng)一……壯志未酬,豈敢赴死?!
長發(fā)散下,武袍破漏,血腥味在天地間彌漫,蒙在石仰頭長嘯,高聲:“痛快!”
當(dāng)即旋刀而出,迎身逼戰(zhàn),豪氣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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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嗣引走了蒙在石,暮晚搖跌跌撞撞地、掙扎著從水里爬起。
下一瞬,言尚從上方的高坡上下來,直接下了水過來。暮晚搖面無表情,言尚將弓和箭放在水潭旁,站在湍急水流中,低頭就來解開綁著她手腕的布條。
暮晚搖目光看著那方戰(zhàn)斗,言尚低頭看著她被勒得通紅的手腕。
他抬頭看她一眼,脫下外袍,就裹住她被水淋濕、也被蒙在石扯開很多的衣衫。
卻不知他這個貼心的動作,一下子就穩(wěn)穩(wěn)踩中了暮晚搖的尊嚴(yán),讓她一下子炸開了。
暮晚搖怒盯他:“你怎么來這里了?我和蒙在石的話,你是不是都聽到了?”
言尚睫毛顫一下,盡量挑些委婉的、不刺激她的字眼:“……我和三郎匆忙來救你,多虧三郎武功好。你們的話,我只聽到一點……”
暮晚搖諷刺道:“然而窺一言,知全貌!誰敢小瞧言二郎的智慧!”
言尚眸子微縮。
只輕輕地來摟她的肩,道:“很快就會有人來,我們先離開這里……”
他手只是挨到她的肩,她就顫一下躲開他的手指,為了躲避,她還在水潭中被石頭絆了一下。言尚看得心痛,卻不敢靠近她。
她此時的樣子,全身濕透,長發(fā)泠泠貼面,又如水草般覆在他給她披上的干凈男式外袍上。她從未有過這個樣子……這般狼狽,色厲內(nèi)荏。
暮晚搖厲聲:“離開什么離開?這么好的殺人機(jī)會為什么要錯開?人呢?你和楊三沒有帶人來么,只有你們兩個么!給我把人都帶來,殺了蒙在石!”
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水里,要上岸,言尚怕她摔了,便跟在她三步左右,答道:“有一批軍隊的人來了,公主府的衛(wèi)士應(yīng)對不來,楊三郎的人手就留在了那里相助……殿下,我們快先離開吧�!�
他幾乎是懇求她:“之后的事,再商量吧�!�
暮晚搖置若罔聞,回頭來看言尚,催他拿起他的弓:“原來是三哥的人來了,呵,跟得可真緊。那些人被絆住了,你不是人么?你去,拿箭給我殺了蒙在石!”
言尚怔一下。
暮晚搖立刻:“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
二人糾纏間,已經(jīng)到了水潭邊緣,即將上岸,暮晚搖俯身就要摸言尚丟在水邊的弓和箭,低頭就要搭弓。言尚終是看不下去,走了過來拉住她手腕,語氣有些嚴(yán)厲了:“不要鬧了,跟我走!”
“啪——”他的手被拍開。
暮晚搖轉(zhuǎn)身面對他,抬頭看他時,目中光盈盈,聲音帶著顫音:“終于忍不住是吧?覺得我不識大體是吧?你都聽到了,你都聽到了是吧?!”
言尚語氣微繃:“就算我聽到了……又如何?”
她看著他冷笑:“聽到了所以同情我,是吧?我不需要你們廉價的同情!憑什么同情我?這是我的恥辱么?這是你們所有人的恥辱!你們這些男人,眼里只有大局,只有大業(yè)。讓我識大體,讓我左右周旋……共侍父子,在你們眼中,也是正常的對吧?”
言尚咬牙:“我從未覺得……”
暮晚搖啞聲打斷:“當(dāng)然是正常的!只是一個公主而已,換兩國太平,在你們這些男人眼中,有什么不好的?誰會記得我的犧牲,誰會在意我的犧牲?”
言尚:“你完全可以向大魏求助……”
暮晚搖厲聲:“新烏蠻王想我做王妃的時候,我求助過大魏邊軍!大魏給的答復(fù)是,請公主以大局為重。”
她慘笑:“是我不識大體!是我過于強(qiáng)求!明知父皇眼里只有天下,母后又病重難理國事,他二人斗得你死我活……誰會管我這個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人!”
望著虛空,望著蒙在石和楊嗣仍在交戰(zhàn)的身影,葉子落得簌簌,風(fēng)好似更冷了。
暮晚搖看著言尚,神色悲戚,眼中的湖光水色搖搖欲墜。
她單薄纖瘦的身子在風(fēng)中輕輕晃,她質(zhì)問道:“難道自古紅顏,只能為人所奪么?!”
言尚怔怔地看著她,他眼中的神情,那感同身受般的痛……這樣的溫柔,就好像讓暮晚搖親眼看到她自己的傷疤一樣。
這樣的溫柔,其實是有些殘忍的。
暮晚搖驀地轉(zhuǎn)過臉,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了,不想再通過他的眼睛看懂他的情緒、看透自己的傷痕累累了。
她喃喃自語:“沒關(guān)系。這天下沒有人護(hù)著我,我自己會護(hù)著自己。我不需要你們。”
身后水流變急,瀑布聲大。
忽然,她欲上岸的身子僵住,她被從后抱住了。
她掙扎,言尚卻沒有如往日那般只要她一掙、他就松開她。他緊緊抱住她,暮晚搖尖銳:“放手、放手!”
言尚冰涼的面容貼著她的臉頰,他從后抱緊她,低聲:“怎能說天下沒有人護(hù)你?”
暮晚搖喊:“你又要對我講大道理了么?我不想聽,你放開我。你不肯動手,我自己殺蒙在石!”
言尚:“我護(hù)你!“
暮晚搖呆住,不掙了,她被抱在他懷里,微微側(cè)頭看他。
他垂下眼:“只要我活著,我護(hù)你一生。”
他松開摟她的手臂,在水里跨了兩步,拿到了被他之前放在岸上的弓箭。搭弓上箭,他將弓放到暮晚搖手中。
堅定的,二人立在水潭中,濺起的瀑布水花淋濕二人。言尚的手握住暮晚搖,讓她接住弓箭。
他一字一句道:“自古紅顏,無人能奪!”
他道:“我依然反對你殺烏蠻王,然而,你終是要走出過去,走出陰影——”
下一刻,他立在她身后帶著她,拉開弓箭,直朝上方的打斗。靜靜看著上方戰(zhàn)斗,風(fēng)吹開,拂著她的面頰,和他幽靜的眼睛。
言尚揚聲:“三郎——”
嘣——
箭出!
半空中的打斗一凝,楊嗣只是初次和言尚合作,但是之前言尚射箭,楊嗣下馬,二人的合作就漸默契。如今言尚只是喊了一聲“三郎”,楊嗣就當(dāng)即擰身而退。
黑色箭只從暮晚搖和言尚手中的弓向半空中飛出——
暮晚搖眼中搖落的水光,滴答一下。淚水順著腮向下流,許久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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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在石在空中當(dāng)即后退,那箭卻預(yù)判了他的退路,又有楊嗣在旁堵著。只是一剎那功夫,根本躲不掉。電光火石間,蒙在石只能拼力側(cè)肩躲過,那箭刺中了他的胸。
雖不是要害處,箭卻讓蒙在石口吐狂血,從半空中跌了下來。
敵人弱勢,楊嗣上前就要補一刀,鐵蹄聲卻在這時及時趕到。
將領(lǐng)高聲:“住手!誰敢在此殺戮……”
楊嗣根本不理會那阻止聲,他手里的刀都要對著蒙在石劈下了,后方一把小刀向他要害處砸來。為了躲避,楊嗣不得不錯開,就此看到陣陣馬蹄聲包圍了他們,大魏軍隊來了。
當(dāng)即兩個兵士下馬,一左一右,制住了楊嗣的手臂,讓他不能再出手。
另有兩人下馬,將癱倒在地、還大笑著的蒙在石拉了起來。那將領(lǐng)下馬,向蒙在石拱手:“大王見諒,我等聽秦王之令前來相助,卻是來遲一步,讓大王受了傷�!�
蒙在石胸膛插箭,痛得滿頭冷汗,說不出話,他卻仍邊咳血邊笑,看向那邊同樣被圍住的暮晚搖和言尚。
不過到底是丹陽公主。
哪怕圍著,也沒有人敢上前對那兩人動手。
將領(lǐng)看蒙在石大汗淋漓的樣子,連忙道:“大王且快些隨我等離開,處理傷勢吧�!�
蒙在石:“那他們——”
將領(lǐng):“自然會給大王一個交代!”
蒙在石伸指,虛虛指了指言尚,大有“你給我等著”的意思。他目光掠過言尚旁邊站著的暮晚搖,靜了一靜,卻是移開了目光。
暮晚搖和言尚方才的對話……他也聽到了。
蒙在石被衛(wèi)士扶著,卻仍咬牙,對著暮晚搖沙啞地喊了一句:“以箭相抵,殿下對我的恨意,可能消除一二?”
暮晚搖身披著言尚的衣袍,聞言卻理都不理他。她被言尚摟著肩,言尚不知和旁邊衛(wèi)士說了什么,那些兵士竟然讓了路,讓言尚扶著暮晚搖上岸。
從蒙在石的方向,只看到暮晚搖側(cè)臉蒼白,單薄至極。她虛弱地靠在言尚懷中,幾乎是靠著言尚半摟半抱地拖著,才能上了岸。她一直靠著言尚,垂著睫毛,根本不再理會這邊了。
空氣冷凝。
蒙在石自嘲一笑,心想原來她真的恨他恨到了這種地步。
一個女人恨他恨到了這種地步……兩人的緣分,其實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
哪怕是蒙在石,他從血泊中走出,從大戰(zhàn)小戰(zhàn)中活下來,他都不禁有些心冷,想要不就算了吧。她不是他勢在必得的,他并不想讓她如恨他父王一般恨著他。
將領(lǐng)終是將一臉頹然的烏蠻王勸走了。
回過頭來,將領(lǐng)擦擦汗,又要硬著頭皮來質(zhì)問丹陽公主,問到底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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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將領(lǐng)沒有見到暮晚搖。
暮晚搖被言尚扶上了馬,來和將領(lǐng)溝通的,是言尚。
言尚向?qū)㈩I(lǐng)行禮,雖去了外袍,言二郎依然文質(zhì)彬彬,報了自己的官位身份后,將領(lǐng)一聽是大名鼎鼎的“言二郎”,也客氣地回了一禮。
言尚道:“將軍可是秦王殿下派來的?將軍且聽我一言,今日南山之事,但以狩獵、公主和烏蠻王因口角而吵了幾句說明。萬萬不要提什么動刀,提什么殺人傷人�!�
將領(lǐng)道:“但是秦王殿下的命令可不是這樣的�!�
言尚溫和道:“在下能猜得出秦王會如何說。秦王殿下必是希望今日之事鬧大,好讓公主乖乖和親去。然而將軍可以想一想,若是此事結(jié)局不是這般呢?一旦公主不會和親,今天逼壓公主之事,公主自然要跟將軍算這筆賬。
“我想秦王的命令,一定不是說得很詳細(xì)吧?因秦王殿下也不敢說得詳細(xì),怕落下把柄。秦王殿下都怕落下把柄,難道這得罪人的事,便交給將軍來做么?而再退一萬步,即便公主真的因此事和親去了,是太子殿下能放過將軍呢,還是楊家能放過將軍?”
將領(lǐng)悚然,猛地看向另一邊已經(jīng)站起來的、身邊被兩個兵士看著、卻冷然盯著他的楊嗣。
楊嗣身上衣袍上也沾了血,然而目光冷寒懾人。這些長安本地大士族家的子弟,哪怕現(xiàn)在被抓,日后也是要放了的……得罪楊三郎,并不是好事。
將領(lǐng)苦笑,這才知道這個差事有多難辦。
面對言尚,他不禁語氣和氣了些,主動向言尚討教:“依郎君之意,我該如何辦這個差事?請郎君教我!”
言尚溫聲:“封鎖南山,將所有使臣帶回去,堵住所有人的嘴。之后向秦王稟報時,將軍倒可以實話實說。只要此事不宣揚出去,傳得長安人盡皆知,那秦王和烏蠻王,乃至太子,乃至中書省私下的商議,都不算什么大事。
“秦王不會怪罪將軍。其他勢力也不會怪將軍。
“只要將軍……封鎖住今日的事,誰也不知�!�
將領(lǐng)思索一二,覺得如此,自己確實可以摘出去。公主和烏蠻王的矛盾,讓他們大人物博弈好了……將領(lǐng)拱手道:“多謝二郎!日后此事當(dāng)真妥當(dāng),有了機(jī)會,定要請二郎喝杯酒才是!”
言尚溫和一笑,回禮道:“我不飲酒,將軍請我吃茶便可以�!�
將領(lǐng)也不知他說的是真的假的,便也不再多話,轉(zhuǎn)身辦差事去了。
言尚揉揉額頭,開始尋思:此事最好在極小范圍內(nèi)解決。
所有人都想著和親是兩國談判的事。大魏這邊一直在自己討論爭執(zhí),但是言尚現(xiàn)在想,如果蒙在石不想和親了,這事不就解決了么?
經(jīng)過今天的事……言尚開始琢磨怎么補償蒙在石,怎么讓蒙在石松口。
額上一片冰涼。
言尚抬頭一摸,見天上竟然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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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之時,傍晚時候,淋淋漓漓下了一場小雪。
東宮之中,太子正在批閱公務(wù)。有內(nèi)宦進(jìn)來,在太子耳邊低語了兩句,太子臉色刷地一變,一下子站了起來。鞋履都不及穿,他快步出行,一把拉開了殿門。
看到了院中跪在廊下的楊嗣。
楊嗣跪在地上,一身窄袖玄衣,血腥味撲面而來。天有些暗,廊下的燈籠照在楊嗣身上。楊嗣抬頭,太子目光劇烈一縮,看到了少年郎臉上沾著的血漬。
太子繃著身子,半晌咬牙:“你殺了誰?!”
楊嗣:“沒有殺成。”
太子微松口氣,就聽到楊嗣下一句:“差點殺了烏蠻王。言素臣也動手了�!�
太子道:“烏蠻王沒有死?”
楊嗣“嗯”一聲,讓太子后退兩步,喘了口氣。
太子怒極:“你真是整天給我惹禍!沒有一天安分的!”
楊嗣低著頭。
穩(wěn)了穩(wěn)神,太子才從臺階上走下,抽過旁邊衛(wèi)士的鞭子,就向楊嗣身上抽了一鞭。楊嗣躲也不躲,穩(wěn)穩(wěn)受了那一鞭。鞭子在半空中發(fā)出噼啪聲,廊下侍女們都一哆嗦。
太子大罵:“混賬!瘋了!你動手殺人的時候不想后果么?光憑一時痛快,不想想之后怎么辦吧?”
一腳將楊嗣踹倒。
太子厲聲:“跪回來!”
楊嗣咬牙,吐掉口中的血,重新跪回去,于是,又是一鞭子揮下。楊嗣穩(wěn)穩(wěn)地低頭受著,任那鞭子將他的發(fā)冠都打落,長發(fā)散下。
院中無人敢說情,太子寒著面,對楊三郎又打又罵又踹。發(fā)泄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停了下來。
之后,太子喘著氣,將染了血的鞭子交給身后衛(wèi)士,居高臨下打量楊嗣。太子目光冰寒,臉頰肌肉繃著,怒了片刻后,太子才嘆口氣,將他扶了起來。
楊嗣忍著疼痛,咧嘴,抬頭笑一下:“都是小傷,我沒事�!�
他知道這樣便是過關(guān)了。
太子看他臉上的血半天,繃著臉:“還有臉笑!烏蠻王這個人,殺了麻煩,讓他活著也麻煩……不過你沒有殺了他,此事還是可以有周旋余地的。沒事……孤罩得住。”
太子盯著他:“是因為六妹么……呵,我就知道�!�
楊嗣低頭,沉靜半晌:“我是不是又給你惹麻煩了?”
太子冷聲:“愿意去負(fù)荊請罪,跟烏蠻王認(rèn)錯么?”
楊嗣冷笑:“當(dāng)然不愿意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去認(rèn)錯的!”
太子怒聲:“倔驢!”
但其實太子本就不抱希望。
已經(jīng)氣過了,太子語氣頗為寥落:“剛回長安,就給我惹禍……你說呢?你還不如不回來!算了,不愿低頭就不低吧,此事既然有言素臣參與……素臣那種人若是都動手了,你的問題就不是大問題了……具體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推著楊嗣進(jìn)殿,在楊嗣后背上拍了兩下�?礂钏脹]反應(yīng),太子才確定他確實沒怎么受傷。微放下心,太子嘆道:“先去把你這一身血洗掉,衣服換了。”
楊嗣:“嗯。”
他要出殿時,回頭看太子一眼,踟躕一下,說:“對不起�!�
太子正在沉思,抬目看那個立在門口的少年一眼,不耐地?fù)]了揮手:“回頭給孤抄大字認(rèn)錯,現(xiàn)在你先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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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公主府上。
暮晚搖洗漱過后,正在上妝穿盛裝,言尚來拜。
言尚進(jìn)舍后,見她如此鄭重,不禁怔了一下,說:“殿下要做什么?”
暮晚搖坐在妝鏡前,冷冷道:“蒙在石沒死,我得解決后續(xù)麻煩事。要出府一趟�!�
言尚說:“此事我來解決,殿下今日……已經(jīng)受傷,不必再操心這些事。這種小事,實在用不著殿下�!�
暮晚搖坐在那里不動,侍女們惶恐地為她梳著發(fā)。忽然,暮晚搖站了起來,將發(fā)上侍女剛別好的簪子拔下來,往妝鏡上一扔。
她直接將耳墜、玉鐲等物扯下,披散著發(fā),面色透白,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離開。
看她出門的方向,她是直接回寢舍去了。
言尚看侍女們不安地站著,對她們搖了搖頭,輕聲安撫她們,讓她們不要擔(dān)心。
言尚說:“好生照拂殿下。我要出府見幾個人�!�
侍女們惶恐的:“二郎不留下么?”
言尚心事重重地?fù)u了搖頭。
然而言尚出門,站在暮色深重下,望著飄雪半天。他已經(jīng)離開了公主府,對面府邸已經(jīng)為他備好了馬,正要出行時,言尚又忽然轉(zhuǎn)身,重新回公主府。
一徑去丹陽公主的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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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舍沒有燈,靜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