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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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修被大魏封了一個右衛(wèi)大將軍的官職,強行留在長安,哪里也去不了。羅修雇韓束行去南蠻向南蠻王送地圖送消息,不想被言尚從中截斷,韓束行是言尚這邊的人。
站在言二郎的府中書舍內(nèi),韓束行將這些匯報完,等著言尚的下一步安排。
言尚沉吟片刻后,對韓束行友好地說:“既然羅修雇你出長安去南蠻送消息,你不如就直接趁此機會離開長安吧。之后羅修這邊的事,不用你再忙了�!�
羅修這邊一定是有大魏官員給他傳遞消息,他才能得到那般詳細的情報。言尚現(xiàn)在就是等,看那個人什么時候冒出頭,再次和羅修聯(lián)系。
羅修留在大魏,就是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那個和羅修合作過的人,一定會不安,會露出馬腳。
而這些,都已經(jīng)不需要韓束行了。
韓束行怔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言尚的意思,是給他自由,他可以離開長安,想去哪里去哪里。欣喜若狂的情緒先涌上,之后卻是茫然不解。
韓束行:“二郎,我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低下頭,沉默半晌道:“我這些年,從沒有自己主動去過哪里。我已經(jīng)……不適應外面世界了。二郎,我武功好,你留我當個衛(wèi)士吧。我不用月錢,二郎管我飯吃便好�!�
言尚溫和道:“我身邊沒有武功如你這般好的衛(wèi)士用,你愿意留下,我自然欣喜。然而我不能因此耽誤你。
“你只是多年被關(guān)押,失去了目標,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里。這般是不正常的。我希望你能離開長安,不拘于去哪里,四處走走,也許你會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你生存的意義。韓束行,你已經(jīng)不是奴,不要再將自己看成奴。
“你自去這個天地多走走。若是許多年后,你仍是沒有目標,不知生活意義,再來找我也不遲。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對舊人棄之不管的�!�
韓束行怔怔看他半晌,終是點了頭。他并不明白很多道理,只是覺得言二郎說話很好聽,每次都能說到他心里去。這種說話技巧他不理解,但言尚的推心置腹,仍讓他心中生暖。
韓束行跪下,向言尚鄭重行了一個大魏人的禮數(shù),才推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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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完韓束行的事,言尚繼續(xù)在書舍辦公。他琢磨著自己的行程,卻又心神不寧。
因他沒有忘記,今日下午,是楊嗣約暮晚搖去慈恩寺看戲了。
那日他被困在車中,羞恥至極,恨暮晚搖恨得無法,怒她將自己逼到躲在車中那種地步。之后想起來,言尚又記起楊嗣跟暮晚搖的相約,心里就一陣熱一陣冷。
他想過問,可是他又在和暮晚搖賭氣,不應該過問。
然而言尚心中在意楊嗣,遠勝過他在意蒙在石的存在。因為暮晚搖不喜歡蒙在石,可是暮晚搖和楊嗣卻那般好。楊三郎少年風流,意態(tài)瀟灑,長安的女郎們天天追在楊三郎身后跑,暮晚搖也是喜歡的吧?
言尚覺得,若不是自己橫插一腳……也許暮晚搖會和楊嗣修成正果。
他在意楊嗣在意得心里發(fā)酸,坐立不安。
言尚寫了一會兒折子,仍是穩(wěn)不下心神。他只好讓仆從云書進來,故作無事地讓云書去問:“殿下可曾回來?”
過會兒云書回來說,殿下午時就出門了,至今未歸。
云書看言尚:“郎君有事尋殿下?”
言尚垂目靜坐,說:“沒事�!�
可是過了一會兒,言尚又忍不住派仆從去問,而暮晚搖依然沒有回來。來來去去好幾趟,眼見天色到了傍晚,那女子仍不回來。言尚心浮氣躁,胡亂猜測為何久久不歸,他們兩個在做什么?
他自然相信他二人的人品。
可是、可是……
郎君坐在書舍中辦公,云書站在廊下感嘆一句:“天快黑了,坊門馬上就關(guān)了。殿下今晚該不會不回來了吧?”
話一落,書舍的門就打開了。
言尚面色不自在,卻正經(jīng)地輕聲:“我去慈恩寺一趟�!�
云書:“可是去接殿下回來?”
言尚:“自然不是。是、是……我向慈恩寺捐了些香火錢,主持一直想尋我道謝,卻被我躲著。而今我突然想起此事,要去處理一下。”
云書便去備馬了,而云書回頭看一眼回房的郎君,心里忍不住一嘆,為自家郎君抱屈。
心想二郎脾氣也太好了。
哪有和氣地回答自己仆從問題的郎又哪有明明在生氣、卻還要去接人的郎云書從來沒信言尚是去見慈恩寺主持的,言尚這般施恩不圖報的人,捐了就捐了,不會等著人來謝。言二郎去慈恩寺,只能是為丹陽公主……自家郎君這般溫柔,丹陽公主可不要辜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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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出門的時候,長安城門進了驛站來的信使。
一封信送往韋七郎的住處,一封信送往暮晚搖的住處。
東宮之中,太子一直關(guān)注著此事。信使一入長安城,東宮便已然知道了。
自從演兵之事結(jié)束后,可以說,太子一直在等著信使進長安。太子乃心機深沉之人,知道李家和皇室的關(guān)系一旦和緩,李家一定會有下一步動作。
而今他等來了。
雖然不能截獲來自李家的信,但是這信同時送去韋七郎和暮晚搖,已經(jīng)給出了一個訊息。
太子沉思著。
如果他是金陵李氏的家主,當暮晚搖在長安權(quán)勢一點點增大后,當皇帝和金陵李氏開始和解后,他就會立刻促成暮晚搖和韋樹的婚事,讓南方大世家和北方大世家結(jié)盟。
兩大世家結(jié)盟后,韋家便會幫李家重新回到長安。
太子自是不愿意看到這種結(jié)果的。他當日召楊嗣回來,就是為了拉攏李家�?上Ю罴覒B(tài)度一直模棱兩可,暮晚搖和楊嗣的態(tài)度也反反復復,這個聯(lián)姻一直推行不下去。
兼之韋樹尚且少年,太子便想不急,再等等。
而今韋樹也不過十六。但是在李家看來,聯(lián)姻的時機恐怕已經(jīng)到了。
太子卻要放楊嗣離開,不能用楊嗣來籠絡暮晚搖。
太子沉吟著,喃喃自語:“不能讓六妹和韋家聯(lián)姻,他二家好上加好,孤卻得不到太多好處。成親后,六妹會偏向韋家那般中派,孤這邊的勢力就要弱了……最好,是將六妹留下,將李家籠絡到孤這邊�!�
他手敲著桌案,微微露出一絲笑:“好在,暮晚搖對韋七郎,應該沒有男女之情才對。她有男女之情的人……是言尚啊。而今,言尚到了戶部,正歸孤管。
“孤若是要六妹和言尚成親,豈不是既做了好人,又得了李家資源?”
李家不就是想回來長安政治中心么?自己也可以幫忙啊。
當下有了決定,太子起身,準備去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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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一無所知,正與楊嗣在慈恩寺看戲。
言尚策馬入寺,入了紛涌的人流,四處尋找那二人。
韋七郎府邸,趙靈妃奄奄一息地趴在案上煩惱自己被逼婚的事,韋樹坐在她對面,打開信紙,看到自己老師、即暮晚搖舅舅李執(zhí)的信——
無他。
希望他和暮晚搖即刻定親。
窗外噼啪一聲,雨點如豆,敲在木檐上。天幕昏昏,風雨晚來,云卷如潮。
第100章
長安的戲場大多集中在晉昌坊大慈恩暮晚搖就是和楊嗣去慈恩寺看戲的。
此年代的寺院功能極多,
不只拜佛求緣,
還能供書生借住,
供病人療養(yǎng),供大師講佛法,供戲場娛樂。慈恩寺作為長安足夠有名的大寺,
看戲時,有專門為公主設的供座。
不過今日暮晚搖和楊嗣都沒有用貴族人士的特權(quán),而是如尋常百姓一般,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下午戲。
晚上佛寺會燃燈,傍晚時下了雨。眾人紛紛進廟中、廊下躲雨。楊嗣和暮晚搖也隨著人群去屋檐下躲雨。二人剛冒雨躲到屋檐下,暮晚搖哆嗦了一下,楊嗣就脫下外袍給她披上了。
她瞥目望他一眼。
英俊高大的、像哥哥一樣的少年郎手搭在她肩上,對她一笑。那般無所謂的風格,
獨屬于楊三郎。暮晚搖便也禁不住笑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楊嗣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二人一同看著昏昏天幕下突如其來的暴雨,看其他百姓仍在雨水中穿梭,
找躲雨的地方。
暮晚搖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楊嗣:“怎么?”
暮晚搖望著雨下躲避的那些百姓,輕聲:“我是想到,如果言尚在的話,他肯定要下場去給人送傘、或指揮人如何躲雨了�!�
楊嗣微頓。
說:“他那么愛多管閑事么?”
暮晚搖淡淡的:“嗯�!�
她瞇了下眼,眼中被雨水沾染得霧濛濛。她聲音輕柔:“我就是他當初管閑事管出來的。”
如果初次相見,不是他多管閑事為她指路去哪里躲雨,也不會有兩人現(xiàn)今的緣分了。
楊嗣探究地低頭看她,
看她側(cè)臉如雪,黑眸長睫。她安然無比地望著天地大雨,這般恬靜的模樣這樣動人,乖巧的……有些像他以前認識的暮晚搖了。
楊嗣低聲:“真好�!�
這樣他才能放心離開長安,將暮晚搖托付給言尚。一個讓渾身扎滿了刺的公主信賴的人,應該是值得他信任的吧?
暮晚搖沒有問他說什么“真好”,只道:“你什么時候離京?”
楊嗣笑:“今晚就走。”
暮晚搖詫異,扭頭看向他:“這么急?你一個人走么?”
楊嗣嘖嘖,吊兒郎當?shù)溃骸安蝗荒兀课以陂L安也沒什么事,沒什么牽掛了。早走早了嘛,何必一直吊著不放。”
暮晚搖淡聲:“楊三郎總是這般自由自在的一個人,不受任何人束縛�!�
楊嗣沉默半晌,自嘲一笑。
他說:“我也是受人約束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自在�!�
看暮晚搖不信地看他,楊嗣道:“我希望我阿父阿母平安健康,希望我關(guān)心在意的人活得特別好�!�
他稍微停頓一下,才壓低聲音:“我也希望我此去隴右,能夠幫到朗大哥�!�
暮晚搖沒說話。
楊嗣口中的“朗大哥”,自然是太子殿下,暮朗。只是沒人會像楊嗣這般喊人罷了。
他們一直避著人,衛(wèi)士們不讓尋常百姓靠近二人。楊嗣語氣平靜:“朗大哥一直沒有兵權(quán),長安被秦王的人馬管得滴水不漏,他實在艱難。好不容易借助演兵一事滲入了一點兵部,讓秦王被關(guān)在府上休息……我又走了,讓他在長安的布局得重新安排。
“我啊,就希望我從一個小兵做起,在隴右能夠發(fā)揮出一些優(yōu)勢。改日我憑自己在隴右拼出了一個將軍位,朗大哥在長安的局面就能好一些。一個太子,好不容易掌控財權(quán),卻沒有兵權(quán)……還不如一個郡王,實在太可笑了�!�
暮晚搖說:“你對他真好�!�
楊嗣沒再多說了。
他和太子殿下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不用旁人多說。太子明明需要他在長安,卻放他離開。而他在隴右殺戮場中拼殺,也希望能夠幫到太子。
楊嗣低頭認真道:“搖搖,我希望我走后,你能和殿下和平共處�!�
暮晚搖嘲弄道:“這取決于他,不是么?他是我的天然選擇項,我沒有其他人可選�?墒撬疫@個親妹妹,卻還不如待你這個外人心誠。我自然會想和他和平共處,好好合作。但是我也不能給你保證。
“楊三,你希望我們都好。我也希望我們都各取所需。但是這一切都有前提,不是么?”
楊嗣俯眼望著她,沒說話,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他抬頭去看雨了,雨水嘩嘩,漸漸小了一點兒,暮晚搖聽到楊嗣嘆了口氣。
讓楊嗣這般意氣風流的人嘆氣,暮晚搖心里有些難受。
暮晚搖垂眸:“我到底不是你記憶中的暮晚搖了�!�
她依然可以和楊嗣一起來慈恩寺看戲,但是少女時期那個亦步亦趨地跟在楊嗣身后的小公主,到底已經(jīng)消失了。她可以偽裝自己還是當年的她,然而她和楊嗣都知道,看一場戲,他們也回不到過去。
楊嗣低頭看她,說:“不要這么說,搖搖。人都會長大的。你經(jīng)歷了這么多……如果還是當初的你,豈不是太可怕了?”
暮晚搖仰起臉來,漆黑如水的眼睛望向他。
他俯身看著她的眼睛,道:“我其實也有很多遺憾。我遺憾當初你和親時,我為什么沒有帶你走。我遺憾我為什么沒有跟著你去烏蠻。我遺憾我為何是楊家三郎,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多少次有沖動去找你,都被攔了下來。有時候我都遺憾……為什么早年時,更早的時候,我們沒有定親。”
他靜靜地看著她:“我有時候會想,如果那時候我們有婚約,你是不是就不用去和親了。我想保護你,可我沒有能力。你不知道我多少次為此痛恨自己�!�
暮晚搖抿唇。
她眼中霧水漣漣,盡是雨水惹起來的。除了在言尚面前,她已經(jīng)完全不想跟任何人哭了。
所以她現(xiàn)在也哭不出來,她只是心里難受,覺得一些委屈。
暮晚搖終是垂目笑:“我相信你。但我現(xiàn)在也很好,不是么?”
楊嗣“嗯”一聲。
他站直身子,沒有再說話了。他將手臂搭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著天地間慢慢小下來的雨。
雨水小了,天也黑了。寺中漸次亮起了燈火,砌下、庭中、行廊等處紛紛燃燈。
天地變得幽暗又光明,淅淅瀝瀝的小雨不能滅了燈燭,那躲在廊下的人流又重新熱鬧了起來,也不顧小雨,人們就三三兩兩地去看燈舍錢了。
暮晚搖聽到楊嗣在耳邊道:“搖搖,我們都回不到過去彌補遺憾了。但是我們還有未來。”
這是尚未及冠、還是個少年的楊嗣,留在暮晚搖心里,最重要的一句話。長長年年,日日夜夜,午夜夢回時,她會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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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楊嗣便與暮晚搖告別,說要出城了。暮晚搖心中不舍,便也牽來馬,說要送他。楊嗣心想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必呢。
然而看暮晚搖一眼,他還是默許她送了。
二人騎馬出寺,在黑夜中穿行。剛下過雨的天地泛著一股濃郁的潮氣,泥土香、花香,都掩在空氣中。幽幽靜靜,絲絲縷縷。二人邊騎馬,邊聊天,就如往日一般——
楊嗣騎在馬上,大聲:“說起來,我還感謝言二郎,把你這個難搞的女郎收走了。”
騎馬跟在他筆直挺拔的身后,暮晚搖隔著幕離瞪他一眼:“亂說!他沒有收走我�!�
楊嗣扭頭看她,笑:“怎么,你還要始亂終棄��?太殘忍了吧搖搖�!�
暮晚搖:“我這邊復雜著呢,誰像你那么簡單�!�
楊嗣:“你就是放不下利益而已。不就是夾在太子和李家之間么,李家現(xiàn)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你也不必處處看人臉色嘛。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就讓你從此逃避?
“我要是你,我早點頭嫁言二了。言二多好欺負�!�
暮晚搖懟道:“你當然愿意了!你早說過你就喜歡他那樣的女郎,你還天天跟我打聽有沒有換個性別的言二。你也好意思!”
楊嗣大笑。
他隨意道:“有何不可��?咱們兄妹,看異性的眼光,不是都一樣嘛。說起來,言二真的沒有妹妹��?”
暮晚搖:“沒有!你別做夢了!”
楊嗣遺憾,又來勸她:“好兒郎不能等,等著等著就沒了。凡事到最后,其實都是臨門一腳的功夫。你總是這么猶豫懼怕,可別把自己耽誤沒了。你也得坦誠一點……言素臣雖然脾氣好,但是你也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你怎么忍心玩弄人家?”
暮晚搖心里想他說的可真簡單。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道:“現(xiàn)在想起來,如果當初沒有去嶺南就好了。反正太子逼著我嫁你,嫁給你也挺好的�!�
楊嗣:“別!咱倆不要互相折磨了!我喜歡的是以前那個乖巧的妹妹暮晚搖,不是現(xiàn)在這個張牙舞爪的暮晚搖。我啊,我要一顆琉璃一樣獨屬于我的心。你沒有了,不要來折磨我�!�
被人這么嫌棄,暮晚搖生氣,抓緊馬韁快幾步,一鞭子揮在楊嗣座下的馬上。那馬受驚,瞬間揚起蹄子快跑。
楊嗣卻絲毫不慌,他輕輕松松地重新控馬。馬沖了出去,風中反而傳來他的朗聲大笑:“惱羞成怒了是不是?哈哈哈……”
聽到他的笑聲,暮晚搖忍不住笑了。
她唾一聲:“瘋子�!�
也不得不追上他。
衛(wèi)士們遠遠跟在郎君和公主身后,見二人又說又笑,你追我趕,何其輕松自在。衛(wèi)士們也跟著十分放松,并不著急公主會遇難。畢竟有楊三郎在。
二人在城門前下馬,遞了腰牌后,二人牽馬出城門。
話已經(jīng)說到了最后,楊嗣最后勸了一句:“反正你有什么麻煩,要跟言二郎說。就是嫁不了人,也要說出來。一直憋著,憋到最后兩敗俱傷。這種事,太多了。搖搖,不要沒長嘴�!�
暮晚搖懟他:“長嘴了就要嚇跑人了�!�
楊嗣回頭:“也許不是嚇跑呢?你怎么不試試?你不能對人多點信心么?”
暮晚搖目中一閃:“哎……”
她看到城門口站著一眾黑影,好似在等人。她認出了為首的一人,正要提醒楊嗣,楊嗣卻還跟她調(diào)、笑,只是一扭頭,楊嗣看到了城門外的人,一下子深吸了口氣。
楊嗣一下子站得筆直了些,語調(diào)都一本正經(jīng)了:“阿父……你怎么來了?”
楊父領著府上衛(wèi)士,就站在城門外等著兒子出城�?吹絻鹤雍凸饕黄穑和頁u神色冷淡,楊嗣有些局促,楊父卻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沒說他們。
暮晚搖面色冷淡,心里也是瑟縮一下。楊嗣的父親是個冷面匠,特別嚴肅。楊嗣小時候經(jīng)常被他父親吊起來打……以至于暮晚搖現(xiàn)在看到楊父,都有點兒小腿肚子發(fā)抖。
楊嗣站得那么筆直,也能理解了。
他是有點怕他父親的。
楊父卻只道:“你母親哭得受不了,非要我來送你。我便來了。”
楊嗣撓頭,干干說了一句:“……哦�!�
他有點不自在的:“多謝二老……關(guān)心?”
暮晚搖:“……”
覺得他肯定又欠抽了。
然多年不見,也許是楊嗣大了、再打兒子不好,也許是楊父老了、揮不動鞭子了,楊父居然對楊嗣的混賬毫無反應。
楊父說:“你讓太子來給我們做說客,太子說是他讓你去戰(zhàn)場……但是我們還不清楚你么?你要是不想去,殿下豈會逼迫你。八成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楊家在邊軍從來沒有勢力,也沒有人能夠照顧你。只有一些世家交情,你到隴右后有困難了就去找人幫忙。
“我看你此次是打算常年在那里待著了。這些資料你拿著,也許有用。”
楊父淡著臉,讓衛(wèi)士取出了一個包裹遞給楊嗣。
楊父看一眼包袱:“里面應該還有你母親給你準備的衣衫、干糧,還有一些療傷的神藥之類的。去了后常和家里寫信�!�
楊嗣靜靜聽著他父親對他的安排,初時以為父親會責罵的隱患消失后,他身子放松下來,然后看到這些林林總總的準備,又沉默了下去。
半晌,楊父交代完了,轉(zhuǎn)身要毫不猶豫地回城時,楊嗣追上一步:“阿父……我走了,會不會讓你們?yōu)殡y?”
楊父回頭:“為難什么?”
楊嗣:“就是,我不是咱們家的嫡系唯一郎君嘛……”
楊父:“那你不必擔心。為父正準備趁著還有力氣,再生一個兒子出來�?v使沒有,以后過繼一個過來。難道你以為嫡系指望著你光宗耀祖?我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
這話說的,暮晚搖噗嗤一笑。
被楊嗣瞪一眼。
楊嗣也被他父親噎住,干笑道:“這樣啊……那我放心了�!�
楊嗣本就沒有那么重的心思,他輕輕松松地再次跟暮晚搖和楊父等人告別后,翻身上馬,直接走了。塵土在他身后卷起一陣,如濃黃的風一般。他御馬了得,馬上風采極佳,讓城門口的所有人都望著他的背影。
暮晚搖站在楊父身邊,聽楊父低低嘆了口氣。
聽到他說:“三郎,從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愿你平安一生。
“莫要死在戰(zhàn)場上,讓我們白發(fā)送你。”
那聲音極低,語氣帶著寥落。是暮晚搖從未在楊父身上聽過的。她詫異地扭頭看他,黑暗中,隱約覺得楊父和自己以為的那種嚴肅可怕的人不一樣。
楊父對她道:“讓公主見笑了�!�
暮晚搖有些慌,輕聲:“我只是沒想到……您有這樣一面�!�
楊父:“以為我見到楊嗣就想揍他么?殿下,天下豈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
暮晚搖沒有說話。
她立在城門口,讓出了路,和楊父謙讓一番,還是讓楊父一行人先回城了。之后暮晚搖看一眼已經(jīng)看不到人影的城外,再看一眼城中遠去的楊父一行人。
想到日后很長時間見不到楊嗣了,她心里也一陣失落難過。
然后她在心里回答楊父:有的。天下是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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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重新回了慈恩寺。沒有其他緣故,因為她的侍女們還在寺中等她,她要回寺帶人一起走。
然而這一次回到慈恩寺,因為雨已經(jīng)停了,寺中通明,四處燈火達旦,照得亮堂堂的。人們擦肩接踵,密密麻麻,讓暮晚搖看得一陣頭大。
暮晚搖讓衛(wèi)士們進去找侍女,便只站在寺門口一片地方等人。她對看寺中燈火沒有興趣,將發(fā)間的幕離摘下,在手中搖晃著扇風。而這般隨意地看著寺中來往進出的行人,暮晚搖目光忽一凝。
她看到了言尚。
他長袍束帶,一身青白色,長發(fā)用白色發(fā)帶束著。發(fā)帶落在他衣上,和衣袖纏在一起。他在人中行走,四處張望。那芝蘭玉樹的相貌,在人群中顯眼無比,引得無數(shù)女郎悄悄看他。
有大膽娘子前去和他說話,便見他禮貌后退三步行禮,還和那主動搭話的娘子說話,像在詢問什么。
暮晚搖便隔著人群,這樣看言尚,心想原來他在外面,是這個樣子的啊。
哎,宛如玉竹,俊美清逸。
言尚這邊找人時,暮晚搖就那樣站在人群外觀察他。他有些迷茫地立了一會兒,目光隨意地向寺門口這個方向看來,這一下,暮晚搖便看到他呆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亮起。
他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向她這邊要走來。
暮晚搖心想:哎,這人好無趣�?吹剿糁擞^察他,故意看他找人,他都不生氣的么?一點脾氣都沒有的么?之前還在生她的氣呢。
她愈發(fā)心中生愧。
而就是言尚向她走來時,兩人中間的人群中,忽有一個小孩摔倒,放聲大哭起來。周圍有大人關(guān)切停步,卻一時間竟沒有人上前。暮晚搖便看著言尚猶豫地向她看了一眼,露出抱歉的神色。
果然,如她所料,他果斷過去,蹲下看那個小孩兒,輕聲細語地安慰詢問了。
暮晚搖終于不在原地等了,而是走了過去,站到了言尚身邊。寺中來往人很擠,她看言尚蹲在這里,不少人擠過來,要將他和懷里抱著的小孩擠得摔倒。暮晚搖一個眼神送出,當即有衛(wèi)士開路,騰出一段空地。
暮晚搖問言尚:“怎么了?”
她看言尚還抱著這個孩子,低聲和小孩說話。
言尚抬頭,蹙眉輕聲:“他父母不見了,他又發(fā)了燒。我想將他送去寺中的養(yǎng)病坊,等他父母來找他。殿下……”
暮晚搖頷首:“可以�!�
她不介意,言尚微松口氣,抱著小孩站了起來。
大約言尚身上真的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暮晚搖和衛(wèi)士們跟著他,眾人一路去養(yǎng)病坊,就見言尚懷里的小孩從最開始地抽抽搭搭,最后居然不哭了,心安理得地抱住了言尚的脖頸,將哭累了的小臉搭在了言尚肩上。
小孩從言尚肩頭去看跟在后面的漂亮女郎。
暮晚搖見這個小孩也不過四五歲,言尚說他發(fā)燒了,暮晚搖看著倒覺得還好,挺正常的。
小孩開始跟言尚身后的暮晚搖溝通了:“姐姐,你是言哥哥的妻子么?就像我阿父阿母那樣�!�
暮晚搖不吭氣。
言尚低聲:“不是的,這個姐姐還沒有嫁人,你不要亂說呀。”
小孩詫異睜大眼:“那她怎么跟著你呀哥哥?”
言尚低聲:“我們是朋友�!�
小孩半懂不懂地點頭,趴在言尚肩上不說話了。
暮晚搖卻是聽得難受。因為她的不回應,言尚只能說兩人是朋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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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將小孩送去了養(yǎng)病坊,暮晚搖和言尚出來。
暮晚搖說:“我以為你要在那里一直等到那個小孩的父母來,才肯放心離開。”
言尚低聲:“殿下還在,我豈能丟下殿下不管?如此已經(jīng)足夠了。并不是我在那里等,就能等到人的。我跟養(yǎng)病坊的人交代了,明天再過來問一下,如果那個小孩兒找到了父母,就是最好的�!�
暮晚搖側(cè)頭看他,道:“你真的對誰都好�!�
言尚向她望來,怔一下:“你討厭我這樣么?”
暮晚搖想了下:“還好。你這樣是麻煩了一點,但也不討厭�!�
言尚露出一些笑。
二人在燈火下走,言尚低聲問她:“你和楊三郎……下午待得還好吧?”
暮晚搖:“嗯啊�!�
言尚又猶豫,他近乎糾結(jié)地問:“我來寺中沒有找到你,問主持,主持也說不知道。你是不是送楊三郎回府了?”
暮晚搖:“我送他出城了,他直接走了。”
言尚:“這樣啊�!�
他不再說話了,便換暮晚搖側(cè)頭打量他�?此局�,既有些放下心,又有些后悔自己的齷齪,還有些糾結(jié)自己為何要這樣,最后,就是……還有一些吃醋就是了。
言尚抬目,與她的視線對上。
重重火光照在二人的眼中。
二人都齊齊怔了一下,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四處人海潮朝,好似一下子放空。二人這般對視,寂靜安然,命不由己,竟是看得癡然,眷戀不已。
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情意。
言尚看她半天,喉口動了動,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得離自己近一些。言尚:“搖搖,為了我,你以后能不能和其他郎暮晚搖不等他說完:“能�!�
他詫異看來。
暮晚搖眼神冷淡的:“我本來也沒喜歡過他們誰,你不必擔心。我和我姑姑不一樣,我不愛亂七八糟的許多人�!�
言尚目露溫柔,輕聲:“怎么這么說?你當然和她不一樣,我心里知道的。”
人流中,他終是不好意思做更多的動作,拉著她的手腕不放,就已經(jīng)是他的大膽了。
而暮晚搖看著他,心里一會兒想到言尚方才對那個小孩的好,一會兒想到楊嗣說的“你要長嘴,不要耽誤人家”,一會兒還想到身在烏蠻時的痛苦,甚至想到嶺南時所見的言尚家人……
她突然說:“可我有一樣是和我姑姑相同的。
“我不能給你生孩子。”
混亂人群中,言尚正小心牽著她走,怕她被人撞到。她忽然說了這么一句,混在嘈雜人聲中,本是聽不到的�?墒茄陨心敲搓P(guān)注她,他一下子就聽到了。
他扭頭看向她,抓她的手腕一緊。
他說:“你說什么?”
暮晚搖:“我不能給你孩子。”
言尚靜了半晌,勉強笑道:“沒關(guān)系,我不求那個。我們還年輕,我現(xiàn)在只想能夠和你、和你修成正果……”
暮晚搖微微笑一下。
眼神卻是冷的。
她說:“言尚,你聽懂我的意思了,不要裝不懂。我不是說我不愿意給你一個孩子,而是我不能,沒有能力。我沒法生孩子�!�
言尚呆呆看著她。
突然爆來的信息,讓他茫然地望著她。
他握著她的手腕,暮晚搖感覺到他的手在輕輕發(fā)抖。好一會兒,他說:“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暮晚搖:“你覺得呢?”
言尚不說話。
暮晚搖對他笑了笑,道:“不用急著跟我說話,不用急著給我回應。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亂,很茫然,是不是分不清我的真話假話。好好回去想一想,仔細想這個問題。
“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我不能一直騙你,一直欺負你無知。楊嗣說得對,我不能看你好欺負,就一直哄騙你。
“好好想一想吧,言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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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寢宮中,剛剛送走太子,老皇帝睡不著了,沉思著幼女的婚事。
其實到今天這一步,暮晚搖嫁誰,對老皇帝來說都無所謂。
李家要和韋家結(jié)盟又如何?暮晚搖沒有孩子,這個結(jié)盟只會變得短暫,成不了氣候。因為沒有血脈牽連,無論是李家還是韋家,都不可能為對方付出。撇開暮晚搖,他們兩家當然也能聯(lián)姻。
但是李家還是舍不得暮晚搖這個皇室血脈。
皇帝在黑暗中喃聲:“言尚么……”
也不是不行。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同一個指婚的人。只是比起當初老皇帝想打發(fā)掉暮晚搖,這一次,老皇帝忍不住開始為暮晚搖打算一番。
只要暮晚搖喜歡,他就算逼迫,也要把言尚給暮晚搖弄來。
言尚不能背叛暮晚搖,那么他就要言尚也不能生孩子……不能有其他孩子威脅暮晚搖的地位。
而且要言尚變得足夠強,在他走后,能夠護住暮晚搖。
皇帝的愛和恨都透著一股冷漠無情,讓人心悸。
當皇帝暗自琢磨著這些時,他心里已經(jīng)織了一張網(wǎng)開始布局,而面上卻始終淡漠,好似完全不操心他們這些孩子的事情一樣。正是他這般好似諸事不管的態(tài)度,才……讓所有人都很大膽,為自己籌謀。
第101章
公主府的衛(wèi)士和侍女們,
都能感受到暮晚搖和言尚從慈恩寺出來后的那種低氣壓。
兩人不如往日那般只是互相看一眼,
那樣的氣氛就讓旁人插不進去。
而今暮晚搖重新戴上了幕離,
走在前面,
言尚跟在她身后,盯著她的背影。言尚眼神有些空,暮晚搖回頭,便看到他望著自己出神的目光,目中有些哀傷。
他哀傷地看著她,就讓她心臟被針猛地刺了一下。
暮晚搖靜默片刻,將那股情緒忍下去。
她道:“上車,
一道回府�!�
言尚:“不必……”
暮晚搖不耐煩喝道:“讓你上車就上!哪兒那么多廢話!”
公主突然的發(fā)火,嚇了眾人一跳。衛(wèi)士和侍女們無措四顧,不明白公主如今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對言二郎發(fā)火。
然而言尚明白。
言尚看她一眼,隔著紗,
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能想見她再一次關(guān)上了那道通向她心靈的門。她重新將自己用冰雪封了起來,
開始用刺提防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