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理寺官員好聲好氣:“殿下冰清玉潔,言二郎府中自然沒有這類東西�!�
暮晚搖沒說話。
她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私人的東西送給言尚過,言尚也從來不要。所以不管明面上那些大臣如何猜她和言尚關(guān)系不一般,他們都沒有物證。暮晚搖和言尚相交一場,統(tǒng)共就在上個月,送了他一個繡得很丑的荷包。
那么丑的荷包,估計也沒人在意。
他們就算見到了,也不會覺得那是公主送給一個臣子的。
想到這里,暮晚搖不禁有些難過。
大理寺官員繼續(xù):“臣卻在言二郎府邸,搜到了一些不符合規(guī)制的東西。”
暮晚搖驀地抬眼看去。
這位官員微笑:“以他的品階,有些東西他絕不可能用得起。只是聽聞殿下曾和他有過家臣君主之誼,所以想知道是否是殿下給他的�!�
暮晚搖聽著,第一時間覺得對方在詐自己。但她張口要怒斥對方胡說時,又忽然一愣,眸子縮了下——
言尚那般自省的人,他是不可能用什么超過自身官職規(guī)格的東西的。往日暮晚搖送他什么,他都會想法子退回來。但是有一次他沒有退,或者說他一直沒有來得及退。
就是有一次,她逼著言尚在馬車中胡鬧時,言尚情不自禁順了她意,二人卻撞上楊嗣來找暮晚搖。
言尚羞憤至極,甩袖而走,暮晚搖就送去隔壁很多珍品,向他道歉。
但之后兩人就因為子嗣的問題爭吵,暮晚搖離開長安去金陵,言尚去益州。再回來的時候,兩人又因為益州的事情鬧得不愉快。
暮晚搖送給他賠罪的那些珍品,就一直沒有退回來。
如今大理寺這些人,恐怕就要用這批東西,將她和言尚捆綁到一起。
暮晚搖問:“言尚怎么說的?”
大理寺官員笑:“物證全在,他能說什么?如果不是有證據(jù),我們怎會來問話殿下�!�
暮晚搖:“你的意思是說,言尚說這是我送他的?”
大理寺官員答:“證據(jù)皆在這里�!�
暮晚搖露出譏誚的笑。
她說:“言尚沒有這么說,對不對?他承認他和我的關(guān)系了么?他親口說我和他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所為都和我扯不開關(guān)系么?你們嚴(yán)刑逼供之下,讓他開口了么?”
大理寺官員避重就輕道:“我們的刑訊手段,殿下是清楚的�!�
暮晚搖冷冰冰:“還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她微抬下巴,冷漠地看著巷中的這些官員。她說:“什么時候你們從言尚嘴里得到確鑿的證據(jù),他開口畫押了,你們再來找我問話�!�
大理寺官員:“那殿下就是不承認了?”
暮晚搖說:“我等著言尚的證詞。方桐,送客!”
她轉(zhuǎn)身進公主府,背過身時,面容僵白,扶著夏容的手心也在冒冷汗。夏容抬眼看公主,見公主神色有些空白。
夏容悄聲擔(dān)憂:“若是言二郎說出公主……”
暮晚搖輕聲:“他不會說的。
“他不是那種人。
“大理寺一定是不能撬開言尚的嘴,不能證明我和言尚是一伙的。太子給大理寺施壓,大理寺就來詐我。但是言尚是不會開口承認的……他不是那種人�!�
她目中若有淚意,若有星霧。
明明已經(jīng)到了這般境地,可是她堅稱他不是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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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讓言尚親口說。”
而大理寺的客氣被請出去的官員們,審問言尚,言尚卻一言不發(fā)。
春娘被刑訊,實在扛不住,哭著說言二郎說畫中女郎是他妻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丹陽公主,太子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他要證明這是言尚和暮晚搖的陰謀,他要把所有錯事推到暮晚搖身上……
明明春娘都指認了,言尚卻不說話。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實在沒辦法,才找去公主府。
暮晚搖卻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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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得知后冷笑:“搖搖是個死鴨子嘴硬,我自然知道。沒想到言二居然不承認他和搖搖的私情?當(dāng)我們所有人都眼瞎了么?
“這件事,必須有人背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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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的是言尚不說話。
因為只要他說話,無論否認還是肯定,大理寺都能想法子給他安罪。
他若說他和暮晚搖沒有私情,只是愛慕公主才搜集公主的畫像,那么言尚府上搜到的那些不符合他品階官職的東西,就足以證明他并不清白,他自己不清白,如何說戶部貪污;
他若是承認他和暮晚搖有私情,那么這一切變得更為耐人尋味。這便是公主和太子有了間隙,公主故意用此事來害太子,戶部那些事大部分都是公主背著太子悄悄做的,太子不知情,都是公主的錯。
只要言尚開口……都能定罪!
這正是太子見賴不掉戶部之事后,想出的法子。
說明太子已經(jīng)沒辦法,只能拋出人當(dāng)替罪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和太子走得近的暮晚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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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坐在暗室中,發(fā)著呆。
在大理寺的官員走后,她思索著,醞釀著。
言尚留給春娘的畫像,言尚不肯開口……他在牢中說他給她留了一條后路,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就畫像審問他,他不知道她會怎么選擇,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口。他就是這樣的人……大理寺居然拿言尚來詐暮晚搖,可是暮晚搖怎么會相信言尚會攀咬她呢?
這世間只有一個言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他就是死在刑訊下,也不會說她半個不字。
這樣讓人心恨的郎暮晚搖閉上眼,睫毛顫抖,放在案上的手指也輕輕顫動。她忍下自己想到言尚時的心神紊亂,她讓自己冷靜,想如何自救。
太子已經(jīng)對她下手,已經(jīng)要拋棄她了。她要搶在太子之前,做和太子一樣的事。她要和太子搶時間!
暮晚搖走出屋子時,夏容等侍女怔了一下,因公主長發(fā)微散,衣衫不整,就這般吩咐她們:“備車進宮。”
夏容:“公主的儀容……”
暮晚搖:“我便要這樣去父皇面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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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讓自己顯得很可憐。
要說自己是無辜的。
要說自己都是被陷害,被逼迫的。
要展示自己身為女性的柔弱,要讓父皇知道她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公主……要讓父皇愛她,相信她,愿意幫她!
扶持寒門!
她要父皇親口用這個答案來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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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機叵測的暮晚搖,再一次進宮面圣。
這一次她衣衫不整,一路走一路哭。路上好似還摔了一跤,本是華美的衣裳,沾上了泥污。她的面容也沾了塵土,云鬢間的步搖散了,松松地搖著。她一路哭著找皇帝,烏黑長發(fā)一半都散了下來。
皇帝剛喝完藥,他的小女兒就跪在他膝邊,開始哭大理寺今日到公主府對她的欺辱——
“父皇,你救救言尚吧?我在大理寺那里不敢承認,可是父皇是知道的,我和言尚不清楚,若是大理寺再查下來,他們肯定要說戶部的事是我指引言尚做的。他們要殺了言尚,還要欺負你的女兒!
“我做錯什么了?我就是喜歡言尚,見不得言尚死。我偷偷去牢中看過言尚,他們要證明言尚的清白,那么狠地打他。我受不了……我太難受了�!�
都是假的。
不過是讓皇帝覺得她是一個心里只有情愛的傻公主,所以才這般故意哭�;实塾X得她傻,覺得她只是喜歡一個郎君,才會憐愛她,才會幫她。
可是哭著哭著,暮晚搖想到言尚,淚水就真的凝起了,真的哭得有些喘不上氣。真真假假,她心里難受,如此偽裝,才最天衣無縫。
果然哭著哭著,皇帝就讓她坐起來,給她拿帕子。皇帝說:“青樓那個娘子手里有你的畫像?”
暮晚搖哽咽,茫茫然地抬起雪白的臉,淚水漣漣:“大哥就是要用這個來害我。他要讓我替他背鍋。他們現(xiàn)在要讓言尚不干凈,也要我不干凈。大哥要放棄我,可是我沒做什么。
“我只是想救言尚。我不知道怎么救……”
她不是想救言尚。
她是想自保。
是想和太子劃清界限。
是要把自己洗出這件事,哪怕自折羽翼,也不能被人弄成替罪暮晚搖:“我也想幫父皇肅清朝政,我不想被他們利用來,丟棄去。父皇,我有什么法子能夠救言尚么?父皇,有什么事是我能幫你做的么?”
女兒哭得厲害,讓皇帝心中一派柔軟。因很多年,沒有女孩子在他跟前這樣。暮晚搖淅淅瀝瀝如同下雨般,讓他想到了遙遠的阿暖。
皇帝意識昏沉,看著暮晚搖,半是現(xiàn)實,半是虛幻。他分不清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是他的女兒,還是他已經(jīng)死去的妻子。只是看著這個女孩子嗚嗚咽咽地一直哭,他的心就一陣陣地跟著抽。
別哭了,別哭了……沒什么的。
皇帝說出了暮晚搖早在等著的那個答案:“……扶持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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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局勢在暮晚搖返水后,再次大變。
暮晚搖領(lǐng)著她那稀稀拉拉、少數(shù)堅定支持她的大臣,和太子公然唱起了反調(diào)。她開始站在公義那一面,扶持一些沒有根基的大臣上位,讓這些人和太子斗法。
又有秦王攪渾水。
戶部搖搖欲墜已經(jīng)不可挽回,太子遭受的最大打擊,還是暮晚搖的突然背叛。暮晚搖帶走了一批大臣和他反目,暮晚搖掌握著她昔日一些事的痕跡證據(jù),暮晚搖用來威脅他,暮晚搖突然就要站在民眾那一邊,為百姓討個公道了。
隆冬臘月,一日早朝結(jié)束,太子寒著臉出殿時,居然見到了坐在輦上、悠悠然準(zhǔn)備又去孝敬皇帝的暮晚搖。
暮晚搖對太子搖搖一笑,冰冷漠然,太子面無表情。
太子要擦肩時,暮晚搖讓輦停下,說:“大哥,若是再不認輸,戶部就要從你手中徹底丟掉了。還不如早早認錯,為言尚洗清他身上冤屈,承認戶部之前確實做錯了�!�
太子淡聲:“這都是父皇教你的?”
暮晚搖對他一笑,眼尾金粉輕揚:“我是為大哥考慮。大哥再執(zhí)迷不悟,弄丟了戶部,如今隆冬天寒,邊關(guān)兵士正是缺軍餉的時候吧?大哥若是弄丟了戶部,戶部徹底不聽大哥的話,那楊三郎今年在邊關(guān)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畢竟軍餉這事,除了大哥,誰還會那么上心呢?”
太子盯著她,忽然笑:“你用楊三威脅我么?”
暮晚搖:“提個醒而已。”
太子:“你真是了不起。枉費楊三昔日在我面前多次為你說好話,今日你也將他當(dāng)作一個工具、一個棋子來用,讓我認輸。暮晚搖,你今日的面目全非,枉費他對你昔日的維護了�!�
暮晚搖沉靜半晌。
她微笑:“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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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權(quán)勢在握。
只要東山再起。
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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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碼她能夠不被當(dāng)成替罪羊扔出局了。
起碼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
起碼她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了。
起碼……言尚能夠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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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末,朝局向好的那一面發(fā)展。朝中支持言尚的聲音增多,在太子進宮向皇帝摘冠請罪時,這樁年底大案,基本快結(jié)束了。
皇帝將太子拘在東宮中,讓他重新好好學(xué)一學(xué)為君之道。
之后皇帝面見了言尚。
兩個月的牢獄之災(zāi),在這一日結(jié)束。
皇帝昏沉間,得到劉文吉提醒,說言二郎來了。皇帝打起精神,讓言二郎進內(nèi)閣來。言尚在側(cè)向皇帝請安,皇帝抬眼看向他。
覺得這個人,似乎瘦了很多。只是依然潔白秀美,溫潤沉靜。
牢獄之災(zāi)啊。
皇帝淡聲:“這一次的案子,太子已經(jīng)認錯,暫時交出了戶部。你的冤屈洗清了,想來不久,言二郎‘海內(nèi)名臣’‘寧折不彎’之風(fēng),就能傳遍朝野了�!�
言尚拱手垂袖。
皇帝問:“下一次再有這樣的事,還敢么?”
言尚輕聲:“不過是微臣該做的事罷了�!�
皇帝盯他半晌,忽揶揄一笑。
他說:“可惜你不能呆在長安了。再在長安待下去,你的性命就要不保,搖搖又得來朕這里哭了�!�
言尚默然,或者說近乎麻木。
皇帝說:“你去南陽,當(dāng)個縣令吧�!�
言尚抬頭,看著這位皇帝。
南陽不算什么特殊的,特殊的是,南陽是秦王背后的母家勢力所在。
皇帝要將言尚這個工具……用到不能用為止。
第118章
南陽郡屬于山南道,
南陽的最高官員是刺史,
而南陽刺史所在的治所在穰縣。
如今皇帝說讓言尚去南陽當(dāng)個縣令,指的其實是讓言尚去南陽此州郡的州治所穰縣當(dāng)縣令。
即是說,南陽刺史和穰縣縣令,
都會常年居于穰縣。隔著一條街,
一邊是縣令府衙,
一邊是刺史府衙。
而作為南陽最強勢的世家姜氏,南陽刺史其實就是姜家出身。
皇帝讓言尚這個縣令去和姜氏出身的刺史對著干的意思,昭然若揭。
言尚輕輕嘆了口氣。
感覺到了一絲累,
和那種莫名的寒意。
皇帝不許他待在長安,
因待在長安,
在和太子鬧翻臉的情況下,
為了自保,
言尚很容易會選擇和秦王合作。但是皇帝顯然沒打算讓秦王好過,
言尚剛出獄,
皇帝就馬不停蹄地把言尚派出去,
斷秦王的根基去了。
一個縣令當(dāng)然正常情況下不能對一州刺史有任何影響。
然而誰讓這個新任的縣令,是在長安鬧出這么一出戲的言尚呢。
而言尚自己的生死,在皇帝眼中,
恐怕就無所謂了。活著很好,
扶他繼續(xù)上位;死了也罷,
換個人扶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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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宮殿,言尚在前,劉文吉跟在后。
劉文吉觀察著言尚,
言尚穿著偏舊的雪青色長袍,肢體修長舒展,瘦如玉竹。只看背影,都能看出他的好顏色,好氣質(zhì)。然而這樣的人,每一次抬步,脊背都不可避免地輕輕僵一下。
劉文吉再看言尚袖中落出的手,隱約看到對方手背上露出的一點結(jié)痂的疤痕。
而再看對方顴骨瘦極,眉目間亦有些枯意。
劉文吉心中想,牢獄之災(zāi)不知道對言尚的精神有無打擊,但至少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損害。
劉文吉心中一下子難受,因覺得言尚的牢獄之災(zāi),有他推一把的緣故。雖然之后他想方設(shè)法在皇帝面前為言尚說話……劉文吉聽到言尚輕聲:“多謝你�!�
只有他二人出殿,周圍最近的宮女都離言尚兩丈遠。言尚背對著劉文吉,這話卻只可能對劉文吉說的。
劉文吉頓一下,他低著頭,掩飾自己的說話:“謝我什么?”
言尚:“陛下讓我外放,你必然也出了份力。因如今長安對我來說不安全,反而南陽好一些�!�
劉文吉沒說話,低垂的面容上,眼中卻輕輕地浮起一絲笑。
他當(dāng)然幫言尚說話了。這種背后幫忙、被當(dāng)事人洞察的感覺,他只在言尚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
劉文吉低聲:“我也要謝你�!�
這下?lián)Q言尚沒說話了。
言尚目光越過宮殿前的白玉臺階,越過重檐斗拱。他知道劉文吉說的謝是為了張十一郎。張十一郎廢了劉文吉,言尚這一次讓張十一郎被刑部關(guān)押,之后數(shù)罪并罰,張十一郎也許會被流放。
言尚確實幫了劉文吉,他接受了劉文吉的道謝。
劉文吉看眼言尚側(cè)臉,低聲:“南陽富饒之地,去做縣令其實也不錯。而且你先前是從七品上的官職,南陽縣令卻是正七品上的官職。這算是升了官,也是好事�!�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
看似升官,實則貶官。就如暮晚搖以前告訴他的那樣,京官和地方官員之間的區(qū)別,大如天壑。
想到暮晚搖,言尚烏濃的睫毛顫了顫,垂下了眼。
他問:“羅修之死,是你害的么?”
劉文吉一怔。
然后面不改色:“不是�!�
言尚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沒探究什么,或許說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論,現(xiàn)在沒能力做什么了。他只說:“好自為之�!�
劉文吉眸子一縮,聲音揚高中帶一絲太監(jiān)獨有的尖銳刺耳:“奴才恭送言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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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文吉眼中,只要將言尚送出長安,羅修的事情成了懸案,就會這么結(jié)束。
但羅修其實對劉文吉早有提防。
對一個為了上位、會下手殺死兩個人的太監(jiān),羅修并沒有覺得對方會對自己網(wǎng)開一面。
大魏長安因為戶部的案子而鬧得人心不穩(wěn)時,南蠻之地,烏蠻王蒙在石的帳中,迎來了一位千辛萬苦從大魏長安逃出來的南蠻人。
這個逃出來的南蠻人是羅修的親隨,此時渾身泥污地跪在蒙在石的腳邊,飽含血淚和仇恨地訴說那個劉文吉為了掩飾過去,是如何追殺他們,自己是如何換裝,如驚弓之鳥般逃出長安……
蒙在石若有所思:“是嘛。羅修受苦了。”
他站在這個羅修的親隨前,心里想的卻是羅修死了也好,反正對自己沒損失。他親切地關(guān)心這個親隨,俯下身作出要扶對方起身的樣子。親隨低著頭感動時,不知蒙在石的手搭在他肩上,手指彈了彈,不緊不慢地擒向他的喉結(jié)。
這是一個捏喉致死的的動作。
但是蒙在石動作到一半,中途停頓,將親隨扶了起來,語氣沉痛地嘆氣。
而同一時間,氈簾被從外掀開,頓頓頓的大地震動從遠而近,火氣騰騰的南蠻王阿勒王聲如雷霆:“羅修死了?大魏竟然把我們的使臣害死了?大魏是不把我們南蠻放在眼中么?!”
蒙在石便不動聲色地退開,攤手表示了一下遺憾,任由氣勢雄偉的阿勒王一把掐住那個臉色發(fā)白的親隨,輕輕一捏就把親隨提到了他面前。阿勒王開始用南蠻語言大罵大魏的奸詐,罵大魏的別有用心。
蒙在石唇角噙著笑,觀察著這位年輕的阿勒王。對方三十多歲,正是壯年時候,他身胖腰寬,走來如同一座小山,發(fā)上抹著油梳成鞭子,穿著貂皮大裘。正是南蠻王者的打扮。
蒙在石離開大魏投奔南蠻王,一方面發(fā)展烏蠻自身的文化,一方面用自己從大魏那里借來的小國討好阿勒王,幫阿勒王南征北戰(zhàn),征服整片南蠻。如今烏蠻王蒙在石,成為了南蠻王身邊最得力的肱骨之臣。
有人勸阿勒王說烏蠻王狼子野心,不能盡信。阿勒王一開始也懷疑,但蒙在石除了不肯讓烏蠻陷入戰(zhàn)局,他自己和屬下在戰(zhàn)斗中舍生忘死,還有一次在戰(zhàn)場上救了中箭的阿勒王……從此后阿勒王就極為信服蒙在石了。
此時蒙在石聽阿勒王罵了許久,大有立刻和大魏下戰(zhàn)書、雙方開戰(zhàn)的意思,蒙在石摸了下自己懷里的地圖。正是那個親隨剛才給自己的——畢竟羅修派人去南蠻送地圖,一直沒有消息,當(dāng)然也會產(chǎn)生懷疑,會做其他準(zhǔn)備。
這一次的親隨逃出,身上就帶了當(dāng)日羅修和劉文吉交易的長安地形圖。
只是可惜,羅修從劉文吉那里換來的長安情報,因為南蠻沒有文字的原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蒙在石對盛怒中的阿勒王說:“大王,如今我們不適合和大魏開戰(zhàn)。”
阿勒王冷靜了下,說:“對,我們應(yīng)先統(tǒng)一南蠻……但是如此放過大魏,讓人不爽!”
蒙在石隨口道:“派一些小兵,不斷地去騷擾騷擾大魏的邊關(guān)吧。大王再以南蠻王的身份,向大魏發(fā)一封國書,譴責(zé)他們的行為。告訴大魏,如果不交出殺害羅修的兇手,南蠻就要對大魏開戰(zhàn)。”
阿勒王沉吟道:“不,我們既然知道大魏中是誰和羅修聯(lián)系,以后應(yīng)該能夠運用。殺了可惜了�!�
蒙在石心想這個胖子居然還有腦子,可惜了。
蒙在石便笑:“那就只發(fā)國書譴責(zé)吧。”
阿勒王同意了,畢竟南蠻現(xiàn)在確實抽不出太多的手對付大魏。
蒙在石出了帳篷,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那個親隨方才給的長安地圖。他低頭看了半晌,發(fā)現(xiàn)和自己記憶中的長安地形圖無差別。蒙在石嘖嘖兩聲,將地形圖重新收好。
以后說不定有用處。
他待在南蠻王身邊,當(dāng)然不是為了效力這個人……而是為了尋找時機,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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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長安這一年的元日,過得氣氛低迷。
因皇帝又病了,沒有來參加盛宴。太子被關(guān)在東宮中,也沒有主持筵席。春風(fēng)滿面的人是秦王,秦王主持這一年的宮宴,只是在和大臣們交談中,所有人都能從秦王這里,看出一二分的憂慮。
暮晚搖見皇帝不來,干脆自己也稱病,不來參加宮宴。
只有晉王依然和往年一樣,老老實實。
這一年的宮宴人數(shù)降了一半,大臣們也稀稀拉拉。因戶部全部覆滅,巨大的官位缺口出現(xiàn)。多年制考考不上的待詔官們撿了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這幾個月正拼命活動,想方設(shè)法往戶部擠,要補戶部的缺口。
官員大調(diào)動。
為了應(yīng)對出現(xiàn)這么多的官位缺口,新春的科考,要擴大一倍錄用。而且這一次的登第,不用再待詔,直接就會當(dāng)官。這對天下文人們,當(dāng)然是個好消息。
更敏感些的人,則直接能從中看出,擴大了一倍的科考,代表的可能是寒門的崛起。
恐怕戶部鬧出這么一出,世家理虧,讓寒門上位,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這一年的戶部官位調(diào)整,出身寒門的官員大放異彩的機會,比之前多了很多。而在丹陽公主開始支持這些官員后,這些官員形成一股,和朝中那些世家出身的,隱隱形成對峙之態(tài)。
只是尚且弱小,不足為慮。
但來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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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按部就班地幫著這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在朝上出人頭地。
科考在她父皇這里才開始實行,如今不過短短二十余年,寒門還不足以和世家抗衡。但暮晚搖洞悉皇帝的態(tài)度后,又因為和太子反目,她便選擇了走這一步。
況且和之前她幫太子不同,現(xiàn)在她幫自己的父皇扶持寒門,她不再像之前待在太子身邊時那般急切,那般張揚。
只因那時候暮晚搖恐懼自己會被當(dāng)做和烏蠻聯(lián)姻的犧牲品,恐懼自己成為棄子。而今她雖然勢力損失大半,那種被送去和親的恐懼感,卻已在一次次對皇帝的旁敲側(cè)擊下消失了。
她也沒那么擔(dān)心自己成為棄子。
只因為……她的哥哥們都向著世家,只有她幫寒門。就算為了這個,她的父皇也會為她保駕護航,支持她。
寒門上位嘛……是個漫長的過程,急是不能急的。慢慢來吧。
新一年的科考,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暮晚搖在新春之際,沒有參加宮宴,府上的人情往來卻不少。從大年初一到十五,不斷地有臣子來拜訪她,經(jīng)她引薦。
而且暮晚搖知道隔壁府邸,言尚已經(jīng)回來了。
他在府上養(yǎng)傷。
但是暮晚搖一次也沒有問過,沒有看過。她的情緒穩(wěn)定,心情平靜,侍女們也小心翼翼地不敢在公主面前提起言二郎。
暮晚搖處理這些事時,想到了太子,也是不禁沉吟,覺得有些難對付。
因在她忙碌的同一時間,太子借助身份的便利,也在皇帝的病榻前盡孝。
他及時斷了自己的手腳,向皇帝認錯。他幾乎采用了和暮晚搖一樣的方式,用親情來打動皇帝。所以雖然損失了一些,但太子之位仍然得保。太子如今日日跟在皇帝身邊,也不去監(jiān)國,朝政被控制在了秦王手中。
朝中隱隱有秦王獨大之勢。
太子卻當(dāng)做不知。
如此當(dāng)斷則斷的心狠,如何不讓暮晚搖提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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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爭埋在一片平靜下,新春過去,時入二月,朝中準(zhǔn)備開試科舉時,言尚也得到了吏部簽下的正式調(diào)遣書。
升他官為正七品上,南陽穰縣縣令,兼少監(jiān)之職。命他即刻出京,前往南陽上任。
言尚做了這么多事,韓束行看在眼中,心驚膽戰(zhàn)。韓束行的怒火平消后,開始后悔,覺得是自己害慘了言二郎。
韓束行不知道在市集間怎么聽到了流言,說言尚此行會不安全。于是在言尚從牢獄出來后,韓束行便非常堅定地要求做言尚的貼身衛(wèi)士,跟隨言尚一起去南陽上任。
言尚拒絕了幾次無果后,就隨他了。
二月上旬,長安城外,一些舊相識來送言尚離京。
其中包括林道與劉若竹,還有一些朝中新起的寒門出身的大臣,并一些在戶部此事中、與言尚并未徹底交惡的舊友。
不光送言尚出京,也送以前的戶部尚書出京。
不錯,原本只差兩年就能致仕的戶部尚書,在戶部全軍覆滅后,也被中樞貶了官。年已六十多的戶部尚書被朝廷派去當(dāng)益州刺史,收拾益州現(xiàn)在的爛攤子。
兩鬢斑白的戶部尚書牽著馬出現(xiàn)在城門外,身后跟著他那個來送行的長子。
戶部尚書家的長子看到言尚,便臉色冷淡,頗為不耐煩。
戶部尚書對言尚的行禮倒很和顏悅色,笑呵呵:“無妨無妨,不過是去益州而已。為國效力,老當(dāng)益壯嘛�!�
他兒子眼淚差點掉下來:“父親已經(jīng)這般年紀(jì),去那般窮寒苦地……”
戶部尚書:“瞎說。我掌管戶部多年,我不知道么?益州還是很有錢的,你們就別擔(dān)心了�!�
他拍拍言尚的肩,看著這個清瘦的年輕人,開玩笑道:“海內(nèi)名臣言素臣么?名氣不小啊�!�
言尚心里并不好受,低聲:“是我沖動,連累您了。”
戶部尚書擺手,不讓他們相送。他從自己依依不舍的長子手中接過酒壺,飲了一大口酒后,蹣跚地爬上馬背。身邊就跟著兩個小廝牽馬,這位老人家瘦小地坐在馬上,迎著夕陽,走向未知路。
春風(fēng)古道,楊柳依依,細雨如牛毛,沙沙作響。一眾年輕人站在城樓下,他們沒有一人撐傘,只靜靜站著,聆聽風(fēng)中傳來老人家的滄桑歌聲:
“萬事莫侵閑鬢發(fā),百年正要佳眠食。”
“此老自當(dāng)兵十萬,長安正在天西北!”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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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雨,雨水卻清潤,不讓人厭煩。
暮晚搖和自己的隨從們從城外來,騎在馬上,遠遠看到了長安城樓下的一眾年輕人。她眼尖,一眼看到了言尚。
暮晚搖沉下了臉。
為了躲這個人,特意出城,以為等自己回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長安了。怎么還沒走,還在城樓下和人依依不舍?
方桐見公主不悅,便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另走一路、好躲過言二郎;夏容則乖乖地坐在馬上,一句話不敢多說。
沒等他們想出法子,暮晚搖忽然手指一人:“那人是誰?”
方桐看去:“是……韓束行!啊,居然是他�?礃幼�,他竟然跟隨言二郎當(dāng)衛(wèi)士了?”
暮晚搖:“拿箭來。”
方桐:“……”
暮晚搖眼睛盯著背對著這邊的言尚,語氣加厲:“拿弓箭來!”
方桐:……這是要射殺言二郎?
至、至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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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樓下,劉若竹目中噙淚,其他人也是依依不舍。
言尚好笑,道:“好了,再次別過吧……”
話沒說完,他身側(cè)后兩步外的韓束行忽然背脊一僵,猛地竄起,撲向言尚:“二郎小心——”
伴隨著這個聲音,言尚聽到了極輕的“錚錚”聲。他被韓束行拽得一趔趄,林道在旁厲喝:“誰?!”
言尚回頭,一只筆直的箭堪堪擦過他的臉,掠了過去。
言尚抬眸看去,一時間怔怔而立,眼睜睜看著暮晚搖和她的隨從們騎馬而來,暮晚搖手中的弓還沒有放下。
劉若竹驚疑:“公主殿下?怎能、怎能……這樣射箭呢?若是鬧出人命……”
暮晚搖笑盈盈:“為言二郎送行嘛。這是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是祝言二郎一路順風(fēng),開心一下唄。”
她俯眼看言尚,看到對方臉色略白,她仍慢條斯理地笑:“言二郎介意本宮這般為你送行么?”
言尚垂著眼,道:“殿下與眾不同�!�
暮晚搖道:“你也不差。”
他二人這般說話,一人尚立在地上,一人還趾高氣揚地坐在馬上。氣氛變得古怪,且越來越怪。劉若竹在旁干笑一聲:“下雨了哎。好像送別的時候都會下雨,說是挽留的意思……”
暮晚搖:“嗤�!�
她頭也不回地騎馬走了,越過眾人。言尚抬目盯著她鮮妍的背影,望了許久。直到城門關(guān)上,公主一行人徹底看不見。而言尚也不再和眾人多說,上了馬車,便也離開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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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騎馬走在長安道上,眼睛看著前方,忽然問:“隔壁府邸還是姓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