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掉頭就走,怕自己再聽下去會心動。而她心已亂,她確實(shí)被秦王說動了……兵在她手中,只要她晚一點(diǎn)兒……
—
大雨如注,兵馬重整。
暮晚搖凝望著雨中黑壓壓的軍隊(duì),又看著檐下的雨滴發(fā)呆。
“殿下,我們發(fā)兵支援長安么?”大臣來問。
暮晚搖遲疑時(shí),聽到身后低弱卻堅(jiān)定的聲音:“立刻支援長安。”
眾人紛紛回頭,暮晚搖也驚愕回頭,并上前去扶住那個(gè)被衛(wèi)士扶著進(jìn)來的臉色蒼白的青年。
暮晚搖:“你怎么不歇一歇……”
言尚對她寬慰笑一下,心想他如何能歇。
言尚再次將命令重復(fù)一遍,眾人見公主沒吭氣,便下去了。
眾人出去后,言尚低聲對暮晚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時(shí)間不能拖,城中百姓是無辜的�!�
暮晚搖低聲:“你只在乎百姓�!�
言尚頓一下,看向她:“我也在乎你。你不能弒父,哪怕是間接�!�
他說:“搖搖,弒父罪名不應(yīng)由你來承擔(dān)。良心煎熬不應(yīng)日后摧殘你。不管旁人如何,我們要問心無愧。我們不做那個(gè)惡人,因?yàn)椤?br />
他同她一起去看外面的大雨,輕聲:“有人比我們更想做�!�
—
但是有人想做惡人,卻到底敗于言尚和暮晚搖手中。
兵馬入城,楊嗣一萬兵馬,對方與北衙聯(lián)手,數(shù)倍于他,又拉著百姓墊背。在不知城中死了多少人后,第二天天亮雨晴,楊嗣在皇城中被俘。
此消息傳入東宮時(shí),東宮一片哀聲,太子殿下也被衛(wèi)士們圍著,被當(dāng)作謀逆犯人看押。
劉文吉說秦王已認(rèn)罪,在請求陛下的恩典,陛下問太子,可有話要說。例如求饒,例如解釋。陛下都想聽一聽。
太子沉默著。
劉文吉痛快無比地盯著他,想到當(dāng)日就是這個(gè)人,造成了自己的悲劇。而今自己審問這個(gè)人,劉文吉痛快得全身發(fā)抖,恨不得剜了此人。
東宮一片慘淡,而太子仰起面,淡聲:“世間之事,不過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
第146章
暮晚搖和言尚從城外回城時(shí),言尚因受重傷的緣故,
一直靠著她的肩,
昏昏沉沉。暮晚搖則撩開車簾,看到外面的景象——
雨后,
地上的泥水混著血水;
軍士們沉默地搬著尸體;
無人問津的百姓尸首堆在商鋪外,將開了商鋪的人嚇得慘叫連連;
男人女人們行尸走肉一般立在街上,
四處問自己的親人可還活著……
公主府所屬的馬車沉默地行過街坊,將士們隨行,
身后便有一個(gè)瘋癲癲的男人追著馬車,
被人攔著也要高聲嘶吼:
“貴人!貴人!貴人從城西來么,
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買菜,
至今未歸,至今未歸��!
“明明城東就有菜,
她非要去西市,
說那里便宜。都怪我前日罵了她,說她干吃不動。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干活太累了,自己被頭子罵了,
回頭罵她……
“我們成婚三載,膝下唯有一女,女兒在家嗷嗷待哺,可母親卻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那男人被衛(wèi)士們攔著無法靠近馬車,他顛三倒四地說著,
說到激動處,干脆坐在地上抹眼淚,嚎啕大哭了起來。
哭聲凄涼,悲愴無以抒發(fā)。
今日之前,誰會想到長安城中,會發(fā)生這種事呢?
暮晚搖掀開車簾,一直回頭看那男人。她怔然望著,忽一雙手伸來,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搖回頭,見是臉色慘淡蒼白的言尚醒了過來。
他替她放下簾子,輕聲:“不要看、不要聽了。聽多了更難受。”
暮晚搖盯著他,見他目中雖有不忍哀意,神情卻很平靜。
她忽的輕聲:“你小時(shí)候經(jīng)�?吹竭@些么?”
言尚:“嗯。見的多了�!�
暮晚搖不說話,一時(shí)間為自己的狹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說著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長安街頭看到這些,她才真正被觸動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堅(jiān)持、想守住的是什么。
暮晚搖喃喃自語,自我反�。骸叭碎g總是如此么?”
隔著車簾,盯著簾子上晃動的人影,言尚輕聲:“人間總是如此。上位者不擇手段,受苦者渾渾噩噩。權(quán)貴者搏前程,百姓們求生存。
“他們無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該失了憐憫心。為官者,為仁者,當(dāng)幫這些百姓們�!�
暮晚搖無話可說,只握緊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這場宮變的勝利者,可是長安這煉獄場景,不正是劉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來的么?而劉文吉不是在為皇帝做事么?事成之后,難道皇帝會因?yàn)閯⑽募萌嗣Ω稐钊�,而殺劉文吉�?br />
不會的。
死去的人對皇帝沒意義,只對自己的親人有意義。
暮晚搖忽然想,她為公主,言尚為官,權(quán)貴至此,他們可以做的事,也許真的很多……
暮晚搖問言尚:“后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說不痛,但是望著妻子憂郁的眼眸,他點(diǎn)了下頭。
他嘆口氣,蹙眉:“整片后背火燒一樣,我還懷疑我發(fā)燒了……搖搖,我怎么總這樣……”
暮晚搖心痛他遭受的苦難,心痛他的身體總是受到各種折磨。自他為官,他一會兒被油燒到,一會兒是牢獄之災(zāi),一會兒是眼睛,現(xiàn)在又是后背……
暮晚搖想,這一次后,言尚必須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撐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搖道:“言二哥哥,別害怕。咱們府上有專供御醫(yī),回去后就給你看傷,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言尚嘆:“恐怕是睡不成的�!�
—
自然睡不成。
長安城中剛發(fā)生這樣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后,就要去中書省和門下省走一趟,向幾位相公說明城外戰(zhàn)事;他還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將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穩(wěn)定那些正惶惶不安著的官員們的心。
且護(hù)駕之功,言尚這一次的事,中樞總要嘉賞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后嘉賞這樣的,反而成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對太子和秦王的議罪。
皇帝沒讓官員們來議罪他的兩個(gè)兒子,但是暮晚搖和言尚回到長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宮里了。
太子和秦王,總要有個(gè)定論。
—
言尚這一次進(jìn)宮,是隨暮晚搖,以駙馬的身份入宮的。
他們在皇帝的寢宮中得到皇帝召見。
皇帝比暮晚搖上次見時(shí)更加蒼老,說幾句話就咳嗽喘氣。暮晚搖原本想質(zhì)問皇帝為何不提前與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丟在避暑山莊,逼著言尚護(hù)駕……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氣都費(fèi)勁的架勢,暮晚搖嘆口氣,不想問那些廢話了。
暮晚搖與言尚夫妻落座。
這些正統(tǒng)的皇室成員中,大約只有太子還沒來。
廬陵長公主面無表情地坐著,好似在發(fā)呆;玉陽公主和其駙馬跪在地上,含淚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著,滿臉是淚,讓父皇饒了自己。
最絕的是晉王。
常年是壓在兩位兄長之下,晉王也不見得和兩位兄長有什么交情,那兩位也不搭理他。但是這一次,晉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價(jià)值——
他雖然沒有如暮晚搖那般護(hù)駕,但他起碼沒有謀反。兩位兄長出事,皇位不是只能考慮他了么?
晉王來虛偽地為兩個(gè)兄長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與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諒他們吧,或者讓兒子代為受罰……”
暮晚搖在旁坐著,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煩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對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搖頭,示意她不喜歡晉王,可以當(dāng)沒看見,沒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晉王這邊反復(fù)的求饒并著玉陽公主真切的求饒聲、秦王的哭饒中,外面一聲唱喝,劉文吉帶著太子殿下來了。
皇帝一直閉著的眼睛,此時(shí)才渾濁睜開,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這么多年的太子,太子來時(shí),所有人都靜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著下方跪著哭的秦王和晉王,見一個(gè)事敗后后怕驚懼地求饒,一個(gè)壓根沒參與此事卻虛偽地讓皇帝饒兩位兄長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聲。
皇帝冷聲:“你笑什么?”
滿殿寂靜,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著氣,目眥欲裂,厲聲:“你笑什么?!”
太子這才緩緩撩袍,給皇帝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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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憤恨地瞪著太子,扶在憑幾上的手因氣怒而發(fā)抖。
秦王謀反,他理解。
因?yàn)榍赝跏潜槐品吹��;实垡帐澳详柦�,要讓南陽姜氏變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會反�?br />
可是太子為什么反?
太子為什么和秦王合作?
難道自己對太子不好么?難道自己不是在給太子鋪路么?難道自己做的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當(dāng)皇帝后,能夠輕松些么?
太子為什么要反?!
皇帝呼吸不暢:“說說吧。”
殿上沒有人聲,所有人都盯著那跪得筆挺的青年。
太子緩緩抬眼,仰頭看向自己那至高無上的父皇:“你要我說什么?成王敗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么?你太讓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語調(diào)平靜:“你失望什么?”
停頓一刻,他眸底神色銳起,語氣加重、聲調(diào)抬高:“你到底失望什么?!難道你有愛過我么!父皇,我們都不要這么可笑虛偽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后一倒,他的大內(nèi)總管成安連忙來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這個(gè)大逆不道的兒子氣死。
成安心驚膽戰(zhàn):“殿下,您就少說兩句吧!”
劉文吉?jiǎng)t手持拂塵,似笑非笑地立在邊上觀望這出鬧劇。
秦王低著頭不說話,玉陽公主抽抽嗒嗒地回頭看一眼太子,晉王也愕然看太子,沒想到太子這么大膽。
坐在旁邊、這出鬧劇和他們關(guān)系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搖了。一眾人哭著求饒的時(shí)候,暮晚搖夫妻沒興趣。到現(xiàn)在太子這般,夫妻二人才對這場鬧劇產(chǎn)生了點(diǎn)兒興趣。
太子不理會所有人,眼睛只看著那個(gè)快被他氣死的皇帝:“我為什么好好地做著太子,卻要跟著三弟謀反?明明只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這么想的?
“因?yàn)槟悴唤o我活路!你要折斷我的羽翼,再讓我做那個(gè)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牽制之路!你斷我的路,讓楊家步步出京,讓楊三遠(yuǎn)離長安……你要把我身邊的人全都?xì)Я�,才給我機(jī)會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連自己最信任的人、最親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會失去一切朋友,親人,兄弟�!�
太子閉目,再睜開眼后,他語氣變得冷漠:
“難道你從來沒有過兄弟,沒有過妻子,沒有過子女么?從來就沒有過么?
”我們到底算什么?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制,你的安排,你的鋪路。你從未與我商量過!你只是命令我,逼迫我,讓我被迫走與你一樣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訴你,父皇,你不能為我決定,讓我犧牲我的兄弟,犧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好而做讓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結(jié)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視著太子。也許他從來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從來不同。但是太子反抗這一切時(shí),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搖亦如此。
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從來沒理解過太子,她以前經(jīng)常不懂楊嗣那般瀟灑的人,為什么會和太子的關(guān)系這么好。
楊三憑什么為太子賣命?
太子哪里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來太子也會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樣熱烈無畏的氣概。
那團(tuán)火被壓在冰下,壓了很多年,而終有一日,火從冰下跳將出來,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悶,頭痛。
他呆呆地看著跪著的太子,他聽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他好像聽到阿暖曾經(jīng)與自己的爭吵。也是這般聲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聲聲地說“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憤憤振袖,慘聲:“胡說,胡說!你們才是什么也不懂!你們會后悔的!朕是為了所有人,為了整個(gè)天下……這大魏山河,必須這樣��!”
他聲音變得凄厲,如哭一般。
太子仰頭看著神志昏沉的皇帝,緩緩道:“如你所說,也許我以后會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現(xiàn)在就會后悔!我終究不是你,終究不能成為讓你滿意的太子!
“我是敗了,我差你一籌,但我不向你懺悔!不向你求饒!”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顫顫指向太子。
驀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著所有人——
他的親妹妹長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著,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一點(diǎn)兒沒找到她自己的立場;
而太子、秦王、玉陽、晉王、丹陽,甚至包括他深愛的阿暖,全都看著他。
他們都看著他,他們的眼神都在說——
你怎么還不死?
你為什么還不死?
所有人都盼著他死,所有人都恨著他。所有人都在質(zhì)問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熱血從喉間噴出,整個(gè)人向后跌去。
整個(gè)大殿的人眼睜睜看著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聲喊著找御醫(yī),其他人后知后覺地開始關(guān)心皇帝。
皇帝發(fā)著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張口無言,滿目是淚,讓周圍人駭然,幾乎疑心莫不是中風(fēng)了。
混亂中,劉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緊盯著太子,面容微有動容——
太子是他的敵人。
太子所有的狡辯,劉文吉都覺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讓劉文吉認(rèn)同。
太子說要反抗。
是。
這不公的命運(yùn)……就是該反抗!
—
皇帝的吐血昏迷,讓皇宮亂成一團(tuán)。
一個(gè)時(shí)辰后,太子重新被關(guān)入東宮,等著皇帝醒后繼續(xù)問罪;暮晚搖夫妻出宮回去;劉文吉?jiǎng)t跟上晉王。
劉文吉低聲與晉王說:“殿下,昨夜時(shí),陛下找?guī)孜幌喙f話,說要選妃入宮,或者要過繼宗親的幾位暮氏子孫來做皇子�!�
晉王迷惘。
看著這人這副樣子,劉文吉都一時(shí)詫異,不知這人是真傻,還是裝傻裝久了變得真傻了。劉文吉躬著肩,直白無比的:“宮里也許會有新的皇子了。”
晉王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終看不上我?”
他憤憤不平,似哭似笑:“兩位兄長都出了事,他寧可生新的兒子,寧可過繼旁系暮氏子孫,也不考慮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從來就和他沒關(guān)系么?
為什么……憑什么……
劉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會幫殿下,在陛下那里為殿下美言�!�
晉王握住他的手,激動地晃了晃:“多謝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會忘了的!”
丹陽公主府的馬車從官道上經(jīng)過,劉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臉上的笑意,晉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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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暮晚搖對言尚說:“劉文吉和晉王攪和到一起去了。這是不是有點(diǎn)可笑?晉王不知情也罷,難道劉文吉不知道晉王對春華做過的事么?
“他知道,但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
言尚不說話。
暮晚搖看他這樣,就道:“他已經(jīng)變了,不是你認(rèn)識的劉文吉了。你日后要小心他,小心他賣了你。”
言尚半晌才道:“我總要試一試�!�
暮晚搖嘆氣,她輕輕靠著言尚的肩,也不再說話了。
今日太子的話醍醐灌頂,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她也在思量太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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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今日在殿上說了什么。謀反之罪,都不可饒恕。
三日后,被軟禁在東宮的太子,聽說了秦王被發(fā)配嶺南的結(jié)局。秦王妃一家盡抄斬,皇子也被發(fā)落。南陽姜氏舉族抄斬。
秦王徹底完了。
接下來就該輪到太子了。
昏昏燭火下,劉文吉派來的內(nèi)宦的身影映在門窗上,那內(nèi)宦幸災(zāi)樂禍地說著秦王的結(jié)局,意圖嚇到太子。
讓太子等著,等著他在乎的人落到和秦王那邊一樣的結(jié)局。
—
內(nèi)宦走后,太子沉默地坐在案前。
案臺上放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鎮(zhèn)紙壓著翻飛的書頁。書頁上寫滿了字,盡是太子寫的給己方人的求情。
為楊氏一族求情,罪不至死;求放過太子妃等妻妾,放過他的兒女。
他以一己之命,換他們生機(jī)。
太子長袍委地,幽靜而坐。他緩緩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時(shí),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點(diǎn)痕跡。
他看到了三個(gè)歪歪扭扭的字:楊嗣贈。
那是七歲的楊嗣剛學(xué)會制刀,就送給他的禮物。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gè)禮物。
而今楊嗣還在牢獄中,等著命運(yùn)降臨。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滅了燭火。
—
三更之夜,皇帝從睡夢中吵醒,成安驚慌地在他耳邊低喚:“陛下……太子沒了、太子沒了!”
皇帝一下子驚醒,再無睡意。
滿殿燭火亮起,皇帝披著衣慌張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東宮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頓時(shí)失聲,久久望著那個(gè)方向,整個(gè)人僵硬無比。
內(nèi)宦倉促的腳步聲來,喘著氣:“東宮那里送來了太子的遺書……陛下!”
皇帝厲聲:“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時(shí)要他死過,朕何時(shí)……”
他突地落淚:“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兒子……虎毒不食子,他怎會覺得朕要?dú)⑺蕛�!朗兒!�?br />
捏著一厚紙的文稿,皇帝慘哭�;鹩头贌�,光亮如晝,無人說話。
—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遺書,邊看邊哭,再也睡不著。
殿中靜謐,本悄無人聲,皇帝昏昏沉沉地靠著案幾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時(shí),一道白色紗綾箍住了他的脖頸,從后一點(diǎn)點(diǎn)收縮扣緊。
皇帝喉嚨被扯住,他一下子驚醒,冷不丁看到了內(nèi)宦映在墻上的影子。
他張口,身后人發(fā)現(xiàn)他醒來,白綾收緊,雙手并行,緊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雙目圓瞪,拼力掙扎,但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內(nèi)宦的身影猙獰而囂張地映在墻上,緊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慘悴,眼睛如凸,視線開始模糊。他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忽然一瞬,垂下頭,意識到了發(fā)生了什么。
他不再掙扎,而是望著虛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著,久久地望著。他以為他會放不下很多,但實(shí)際上好像沒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虛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這一生光陰短,走馬觀花,花隨光暗。路到盡頭,回身時(shí),看到的是那日煙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戲臺下聽?wèi)颉?br />
鐵馬聲如碎鐘,雨水連亙綿延,她的側(cè)臉秀美,膚色比他見過的最明亮的珍珠還要皎白。她認(rèn)真看戲,他心如鼓擂,只顧盯著她。
他那時(shí)在想什么來著?好像是想一會兒要向她求親。他們聽的那段戲在唱什么來著?好像是在唱——
“嘆生既苦長,嘆舊年夢假。
嘆光晦情減,嘆佳人不壽。
嘆君不來,嘆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負(fù)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尚尚�,不過如此。
—
丹陽公主府的寢舍中,暮晚搖驀地從噩夢中驚醒,呆坐了起來。
她在黑暗中撫著自己的心跳,忽垂頭,將言尚推醒。
言尚因?yàn)楸程郏恢笔莻?cè)著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穩(wěn)。暮晚搖輕推他一下,他就醒了過來,起身坐起。
簾帳垂地,言尚還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搖抓著他的手帶著冰涼的汗?jié)n,她聲音繃著:“我做了一個(gè)夢。我夢到了我二哥——他說他來接我父皇。他們要走了,以后人間,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為暮晚搖是整日驚惶才做了這樣的夢,他將她擁入懷中,正要低聲安慰她,便聽到了外面的鐘聲。
深更半夜,鐘聲從皇宮的方向傳來,一聲接著一聲。夫妻二人聆聽著鐘聲,那鐘聲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變了。
暮晚搖道:“我父皇崩了。”
第147章
喪鐘響徹全城,
天未亮,所有大臣、皇室子嗣都已睡不著。
而連著夜,
晉王就被劉文吉請入了皇宮。
劉文吉一邊讓人去請晉王,
抓住這個(gè)機(jī)會;一邊勒死了皇帝。
他親自動的手,
神不知鬼不覺。
從皇帝寢宮出來后,劉文吉就放了一把火,并把放火者推到了自裁的先太子身上。一個(gè)死人,
自然無從辯解,說他想要奮力一爭,
也無人不信。
怪就怪先太子自己。
誰讓劉文吉前腳讓人告訴他秦王身邊人的結(jié)局,他下一刻就選擇自盡呢?皇帝雖痛恨太子和秦王謀反,但都是他兒子,他顯然不想殺自己的親兒子。
何況皇帝對太子留有余地。
所以這一夜,太子必須死,
皇帝也必須死。
但是仍有些人需要處理干凈——?jiǎng)⑽募|(zhì)問宮中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你說我?guī)煾�、大�?nèi)總管不見了?!這么重要的事,你現(xiàn)在才來回報(bào)?”
統(tǒng)領(lǐng)自然知道如今皇宮事務(wù),可以說是劉文吉一手把持。他也不想得罪這個(gè)太監(jiān),就賠笑:“出事時(shí)四處亂糟糟的,一時(shí)間沒找到成公公。我等再去找找……”
劉文吉壓制住自己心中不安,
不陰不陽道:“一定要找到!”
他懷疑成安看到了自己所為,
成安逃掉了……一個(gè)四五十歲、快活到頭的老太監(jiān),
能逃到哪里去?
逃出去又找誰伸張正義?
劉文吉陰沉沉的:“不光要搜宮里,宮外也要搜。成安與罪太子勾結(jié),一起謀殺陛下,
絕不能饒!”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一臉肅然。
劉文吉本還要再囑咐幾句,讓這人知道此事的嚴(yán)重性,但是小內(nèi)宦附到他耳邊說晉王到了,劉文吉便轉(zhuǎn)身去迎更重要的人了。
站在蒙蒙灰白的天幕下,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本恭敬看著那劉公公走遠(yuǎn),待劉文吉的背影看不見了,這位統(tǒng)領(lǐng)就不屑地啐了一口,罵聲:“死太監(jiān),也敢在老子頭上耍威風(fēng)!”
副統(tǒng)領(lǐng)在旁:“那劉公公讓我們找人……”
統(tǒng)領(lǐng)敷衍道:“隨便找找就行了。難道找人是什么重要事情么?新帝即將登基,我們禁衛(wèi)軍更重要的,是迎合新帝。劉文吉算個(gè)屁�!�
眾人深以為然。
—
劉文吉趕去皇帝寢宮側(cè)殿時(shí),見晉王正盯著燒毀了一半的皇帝寢宮出神。
晉王的目光興奮,又透著很多夢幻般的不安。
劉文吉手中拂塵一揚(yáng),噙笑恭敬道:“臣恭候陛下多時(shí)了�!�
晉王迷茫地轉(zhuǎn)頭看來,他怔怔看劉文吉領(lǐng)著內(nèi)宦們向自己跪拜,然而他心神恍惚,還覺得劉文吉的“陛下”指的是自己父皇。
待劉文吉笑看他,晉王才悚然一驚,連忙將劉文吉扶起來:“不敢不敢!劉公公,父皇是真的被罪太子謀害了么?可是父皇沒有傳位給我啊。”
他不安的,左右看看四周,將劉文吉拽到角落里小聲:“你不是說,父皇從來就沒考慮過我么?”
劉文吉心里鄙夷廢物。
口上正兒八經(jīng)反問:“沒有遺詔又如何?陛下一共就只有三位皇子,罪太子伏誅,秦王謀反被貶,就只剩下殿下你一人了。難道誰還有選擇么?
“縱是明日天亮,在早朝上您宣布登基,諸位大臣也沒有人會為難您。”
晉王仍舊遲疑。
劉文吉昂首朗聲:“何況臣會支持您!
“臣夜里就請您提前入宮,本就是為了商議登基之事,配合殿下應(yīng)對那些難纏的大臣。有臣相助,您就放心吧�!�
劉文吉聲音加重,補(bǔ)充一句:“難道您就從來不想要這天子位么?”
晉王怔然。
然后緩緩道:“孤,想要的�!�
他做夢都想當(dāng)皇帝。
但是他的兩個(gè)兄長太厲害,把他的脊梁骨越壓越低。為了在兩個(gè)兄長的重壓下當(dāng)皇子,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個(gè)諸事不理、退避三舍的人。
他早年時(shí)還悄悄與自己的母妃表達(dá)自己的志向,可是這幾年,他卻漸漸不說了。因?yàn)樵絹碓浇^望,越來越覺得皇位不可能是自己的。
他是比得上秦王的勢力,還是比得上太子的心機(jī)?
他只能熬啊,熬啊……然而有朝一日!這皇位,竟然真的從天上掉到了他頭上!
天上掉餡餅一般幸運(yùn)!
晉王從不真實(shí)的恍惚中回過神,抓住劉文吉的手,眉宇間露出興奮的神情:“劉公公幫我!朕坐穩(wěn)這個(gè)江山,少不了公公的相助。公公之恩,沒齒難忘,朕一定不辜負(fù)公公的厚望。”
他這么快就自稱“朕”,開始志得圓滿了。
劉文吉心里冷笑,面上只一貫撿著好聽的話哄住這人——比起皇帝,比起太子,甚至是比起秦王,這個(gè)晉王,都是最好糊弄的。
一個(gè)廢物當(dāng)皇帝,這才是劉文吉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