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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劉文吉如同沒聽到她的勸誡一般,她將藥送來就想走,卻被劉文吉一把拽住手腕。

    他扭曲地看著她,陰鷙地笑:“你希望一個太監(jiān)好好地活著!”

    春華臉色微白,因他的“太監(jiān)”二字而心尖刺痛。

    劉文吉陰聲:“照拂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你算什么東西!我根本沒有對你很好!我騙那個廢物寫罪己詔,立新的天子。新天子本是我打算向士人團(tuán)體投靠的,本是我用來討好那些人的!所以新天子就是皇后的兒子!不是你兒子!和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我連你兒子的未來都不給你……你憑什么說我對你好?憑什么覺得我對你掏心掏肺?”

    春華仰望著他陰沉的眉眼,她手腕被他冰涼的手抓的刺痛。他當(dāng)著內(nèi)宦和軍士的面點(diǎn)破兩人的關(guān)系,其他人面色一變,紛紛低頭,春華也臉色蒼白。

    她卻仍是溫柔的。

    她固執(zhí)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也許我錯了,你不要計(jì)較……如今更重要的,是你快逃命吧。

    “殿下要回來了,言二郎要回來了……他們回來了,你是必死的!”

    她哽咽:“我不想你死�!�

    劉文吉呆呆看她。

    他突然在這一刻感到頹廢,接受自己大勢已去。他眼角余光又看到有將軍神情倉促地來找他報(bào)告什么,而他厭煩了這個——總是輸!總是要敗給那些想殺他的人。何必問個不停!

    劉文吉忽然抓住春華的手,將她拖拽起來跟著他:“你跟我走!”

    春華跌跌撞撞地被劉文吉推進(jìn)一處宮舍,她摔進(jìn)去時,見到滿室的孩童登時站起,錯愕看著她。

    宮門在二人背后禁閉,劉文吉怒吼著讓所有人都去堵宮門,他提著劍,走向那些孩童。

    其中一個八歲左右的孩子站起來,他向門口走,脫口而出:“母妃!母妃,你來救我們了么?”

    另一個穿著改小的龍袍的一臉稚嫩的男童,警惕的抓著春華兒子的手,拉著他后退:“阿岳,別過去!”

    這就是被立為新帝的小皇帝。

    小皇帝是先皇后、如今太后的兒子,但是當(dāng)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劉文吉將他和他的一眾兄弟姐妹關(guān)起來,他們都在坐牢。

    劉文吉提劍走向這些孩子。

    孩子們后退。

    春華扶著膝蓋站起來,驚道:“你要做什么?!”

    劉文吉?dú)埲痰乜粗@些孩子。

    他麻木又陰狠地盯著那個小皇帝。小皇帝往后退,孩子們一起退,劉文吉手里的劍舉起來。

    他喃聲:“我本來打算囚禁你們,挾持你們,最后靠你們來換一命。只要小皇帝在我手里,那些大臣還是不得不放我走!但是春華,你說得對,到了今日,那些臣子可能并不在乎了……尤其是言尚。

    “你看言尚對皇帝恭敬,可他實(shí)則最是一個目中無君的人!他就是目中無君,才敢尚公主!我想拿小皇帝威脅他放我走,他根本不會同意。

    “你說我對你好,其實(shí)我對你并不好。我是為了權(quán)勢,我只要權(quán)勢……但是現(xiàn)在我不一樣了。我從來不為你做什么,但現(xiàn)在我要為你做一件事。

    “這些孩子都死了,小皇帝都死光了,你的兒子才能當(dāng)皇帝!你會成為太后,榮華富貴,你替我享受!”

    春華尖叫:“你瘋了!”

    暮岳驚懼:“你不要過來!”

    小皇帝:“來人,來人,護(hù)駕——”

    那些照顧皇子公主們的內(nèi)宦宮女們撲過去保護(hù)孩子們,春華也從后撲上�?墒莿⑽募缤呀�(jīng)瘋了一般,沒有人能夠攔住他。他哈哈大笑,他又不解春華為什么要攔。

    而劉文吉帶進(jìn)來的那些內(nèi)宦,又心中恐懼地幫著劉文吉去殺害旁人。

    那個叫暮岳的小孩,明明是春華的兒子,可這個孩子把小皇帝擋在自己身后。

    劉文吉哄道:“暮岳,你不想做天子么,不想萬人之上么?他們都死光了,言尚和暮晚搖沒有選擇了,你才能成為天子!成為天子,就要心狠!”

    他一劍揮去,一個宮人死在他腳下,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他走。劉文吉再一劍揮下,血濺上他的臉。

    暮岳拼命讓小天子往自己身后躲,先皇后不喜歡他母親的柔弱,可是他從小和小天子一起長大,兩個孩子關(guān)系一直很好。

    他以前也不平自己母親在宮里待遇不夠好,自己身為長子待遇不夠好�?墒撬麤]想過讓弟弟死,沒想過讓自己的弟弟妹妹們?nèi)冀o自己讓路。

    暮岳大聲哭:“你瘋了,你瘋了!放過我弟弟!放過我弟弟!”

    春華崩潰:“劉文吉——”

    她卻被劉文吉帶進(jìn)來的宮人拖住,動彈不得。

    宮室一派混亂,血流成河。

    正在這時,“砰——”一聲巨響,宮殿門從外砸開,轟然倒地,塵土飛揚(yáng)。

    臉上沾血的劉文吉回頭,見是浩浩蕩蕩的人群立在宮門口,各個莊嚴(yán)肅穆。

    為首的是言尚、暮晚搖夫妻,之后是韋樹,張相公,再之后是其他朝臣。

    再有兵士們手持武器,沖入宮殿。

    他們看到地上的尸體,各個目眥欲裂:“劉文吉!”

    劉文吉看著言尚和暮晚搖,他大笑:“你們回來了——你們是回來殺我的么?只差一點(diǎn),只差一點(diǎn)——”

    他突然轉(zhuǎn)身,推開發(fā)愣的暮岳,要?dú)⒌粜√熳�。而言尚身后,一個將軍一個匕首擲來,砸中劉文吉抬起來的手臂。

    一個顫巍巍的老人被一個人攙扶著站出來,他悲憤:“劉文吉,你謀殺先帝,現(xiàn)在還要?dú)⑿』首樱阕鲪憾喽耍恢诟�!�?br />
    那是成安。

    劉文吉眼中神情更瘋狂,手中劍揮下。

    劉文吉身后,暮岳又撲過來抱住他大腿,一口咬上去。

    暮岳哭道:“你奸淫我母妃,現(xiàn)在還想殺我弟弟!言相,姑姑,你們快殺了他、殺了他……”

    奸淫。

    二字一出,不只劉文吉呆住,就連春華都跌坐在地,臉色蒼白。

    劉文吉低頭看掛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子,暮岳抬頭,眼中盡是對他的恨。劉文吉恍惚,心想自己一心為了讓他當(dāng)皇帝,他為什么要恨自己。

    劉文吉再看向成安,看向大臣,看向言尚,看向暮晚搖。

    他們冰冷,淡漠。

    眼中都寫著他該殺。

    劉文吉跌宕后退,手扶著劍不肯倒,他啞聲高吼:“我何錯之有——”

    言尚打斷:“你大錯特錯!”

    劉文吉怔怔看去。

    見言尚向他走來。

    -----

    “你錯在謀殺皇帝,將錯推給原先的太子。

    “你錯在與敵勾結(jié),里通外國!你和先帝一起害死了數(shù)十萬邊關(guān)將士,害死了一國宰相,害死了無數(shù)肱骨之臣……你讓大魏風(fēng)雨凋零,百姓苦難。

    “你錯在殺羅修,錯在一開始就包藏禍心,錯在越走越歪,越走越狠毒�!�

    言尚一字一句,步步上前。

    他語氣激動,目中甚至染了水霧。而他話頭一轉(zhuǎn),輕聲:“我也有錯�!�

    他道:“我錯在早早發(fā)現(xiàn)你不對,卻總想著給你機(jī)會,心想你不是天生惡人,你還能回頭。我錯在對你心軟,錯在……早早不殺你!

    “我早該殺了你!早該結(jié)束這一切!”

    -----

    劉文吉愣愣地看著言尚。

    他忽然棄了劍,語氣哽咽:“這都是你的錯。我對你那般好,我在宮里一直關(guān)心你,你卻從不回頭看我。當(dāng)日先太子謀反,先秦王謀反,密的援兵遲遲不到……你還是瞧不起我,還是不把我當(dāng)朋友�!�

    他哽咽:“你還是不信任我。”

    言尚閉目。

    暮晚搖臉色有點(diǎn)兒白,神情有點(diǎn)兒懶怠。她卻握住言尚的手,轉(zhuǎn)向劉文吉:“你罪大惡極,到頭來只怪我們對你不夠好。這天下都負(fù)了你么?”

    她和言尚不同。

    她永遠(yuǎn)凌厲尖銳:“做錯就是做錯,莫給自己那么多借口!”

    劉文吉看著她。

    劉文吉點(diǎn)頭:“殺皇帝,通外國,誘皇帝墮落……還有呢,怎么不說了?公主殿下?我的罪,你怎么不說干凈了?”

    他大笑:“說不出來是不是?因?yàn)槟阋灿行氖遣皇牵磕阋膊幌胱屇愕娜恕愕娜恕�!�?br />
    他突然失聲,他整個人呆呆地站著。然后他頹然倒地,被人從后抱住。

    所有人看得清楚明白,一把匕首從后扎入他的心臟。他倒下去,全身痙攣,他不想回頭。

    而春華滿臉是淚,抱住了他。

    她崩潰到極致,自己也快要瘋了。她癡癡的:“你還錯在,和后宮妃子茍且�!�

    劉文吉倒在春華懷中,他眼中失神,胸前流血。春華眼淚滴在他臉上,她握著匕首,她自己手上也滲著血。她再用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臟。

    暮晚搖目中一縮,向前:“春華!”

    暮岳尖叫:“母妃!”

    從來柔弱的春華,第一次高聲大喊:“誰也不要過來!”

    她抱緊懷中的劉文吉,哭泣起來。

    她自進(jìn)晉王府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如同泡在淚水中一般。她整日在哭,永遠(yuǎn)在哭。她人生的苦太多,而她自己又太柔弱。

    愛不得愛,恨不得恨。

    兒子用異樣眼神看她,主母用厭惡眼神看她,先主用很不成鋼的眼神看她。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不好。

    春華抱緊自己懷中的劉文吉,她哭得厲害,從沒有一次哭得這么厲害。她哆哆嗦嗦地去撫摸他胸口的血,她又顫抖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dāng)初沒有進(jìn)王府……一切都會不一樣。

    “文吉,文吉……是我害了你,是我誤了你。

    “阿岳,我知道你恨我與一個太監(jiān)茍且,恨我背叛你父皇。你沒有告訴你父皇,沒有告訴皇后,我感激你……但是文吉不是一般的太監(jiān)。他是我的愛人,是我此生最愛的人……是我唯一的愛人!我在進(jìn)你父皇的府門前就有他了,我們根本不是背叛你父皇。

    “是你父皇強(qiáng)要的我,強(qiáng)拆散了我們。我是為了生下你才這樣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文吉。

    “殿下、殿下……我讓你失望,我知道文吉做了太多惡事,死不足惜。我只求我們死后,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不想、再不想和晉王、和皇帝在一起了!我再不想那樣了!”

    她悲聲痛哭,抱緊劉文吉。劉文吉怔怔的,目中的陰鷙卻漸漸消失。他死前聽到了她的心聲,他終于有些釋然了。

    劉文吉心想,那就……這樣吧。

    他遙遙地想到那一年的冬日暖陽,驚鴻一面,她立在言家,回頭對她一笑。

    他目中噙了淚,喃聲:“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他手顫抖地向上伸,想最后摸一摸她的臉。她低頭將臉埋下,肩膀顫抖。

    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也許最開始就不該相遇。

    -----

    一把火燒了此宮,言尚和暮晚搖離開時,暮已昏昏,天地大暗。

    但是新的一天,又會開始了。

    第168章

    當(dāng)群臣將目標(biāo)放在劉文吉身上時,

    有一個人趁夜深潛逃。

    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還沒來得及審判的兵部尚書,趙公。

    趙公為虎作倀多年,自知若是事發(fā),

    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終日,擔(dān)憂十分。門外小廝悄悄告訴他言尚和暮晚搖回來了,

    所有人一同去皇宮了。

    趙公意識到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機(jī)會。

    他讓效忠自己多年的衛(wèi)士在外接應(yīng),

    用酒灌暈了看守他的人,趙公又和外面的小廝互換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這種粗服、戴著蓑笠,但生死關(guān)頭,他只領(lǐng)著三四個衛(wèi)士悶頭往長安城外逃。

    關(guān)中都不安全,去魚龍混雜的河西之地,也許能躲過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蠻的戰(zhàn)事剛結(jié)束,

    長安城外已然平安。

    趙公一夜?jié)撎�,慌張無比。出了長安城數(shù)里,見身后沒有追兵,

    他將將放下心,

    身后跟隨的騎馬衛(wèi)士臉微發(fā)白,眼睛突瞪圓,倉促一聲:“趙公!”

    他們駭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可怕的東西。

    趙公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見前方溪畔叢林前,

    數(shù)人騎馬相候,他們?nèi)碓≡陟湮⑷展庀拢?br />
    看似已經(jīng)等了很久。

    與趙公的視線對上,那行人縱馬而來。趙公看著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

    心中已然驚恐,他臉憋得發(fā)青,都快呼吸不上來。

    但是那行人越近,趙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來。

    他看到的為首者,是自己的女兒,趙靈妃。

    趙靈妃領(lǐng)著數(shù)位衛(wèi)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親的逃生之路。趙公已經(jīng)很久不見女兒了,甚至可以說,近十年來,他與女兒相見甚少,離別太多。

    再次見到女兒,女兒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間,嬌憨之氣已經(jīng)全然沒有。她面頰瘦峻,長發(fā)束在玉冠下。年輕的女郎像戰(zhàn)場上其他男兒一般,目光堅(jiān)定冷酷,騎在馬上,颯爽英姿。

    趙公心生喜色,忙道:“靈妃,快幫幫為父!言二進(jìn)長安了,長公主殿下……不,現(xiàn)在是大長公主殿下也進(jìn)長安了。他二人必然要?dú)楦�,你快幫忙�!?br />
    趙靈妃望著趙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轉(zhuǎn),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來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卻無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阿父可懂?

    趙公望著女兒波光流動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罵,但又生懼。他握著馬韁,干干道:“靈妃,既然不救,你就讓路,讓為父走。阿父養(yǎng)你十幾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們父女之間,總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趙靈妃目中如同噙了淚。

    可是一滴也沒有落。

    晨風(fēng)中,發(fā)絲拂過她堅(jiān)冷面頰。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趙公臉色大變:“你說什么?!”

    趙靈妃手中長槍抬了起來,她身后的兵卒跟著她一同抬起了刀劍,對上面前的人。

    趙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dú)⒏该�?�?br />
    趙靈妃聲音發(fā)抖:“我不愿走到這一步,我聽言二哥的吩咐,在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斷錯了,希望我不會等到阿父。我還想著若是見到阿父,我會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趙公目露喜色。

    趙靈妃眼中神情卻越發(fā)絕望。

    她厲聲:“可是我做不到!

    “我見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養(yǎng)我,但是你錯了!我是不孝,我會被天下人唾棄。連自己生父都不肯放過的人該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義,但到私下總是求個私人恩怨。

    “我本也會這樣。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數(shù)十萬命喪黃泉的將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兩朝宰相劉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yàn)槟銈兊乃接溃∥覠o法交代,無法面對……

    “放走阿父,我無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錯,但我寧可從此之后做一個不孝女!”

    她嘶吼著,激動憤怒,想要抒盡自己心中的委屈�?赡鞘钦f不盡的,是數(shù)不清的。她從少女長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了。

    她身后的兵士們想到了戰(zhàn)場,都心中悲戚,看向趙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趙公惶惶。

    見趙靈妃流下眼淚,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女兒來送阿父最后一程!”

    -----

    趙公被趙靈妃在天亮?xí)r押送回長安。

    天亮的時候,新的小皇帝已經(jīng)登基兩月,卻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設(shè)了屏風(fēng),懷著懼怕的心情坐在屏風(fēng)后。太后心中一邊想著自己家族要因?yàn)閮鹤佣绕鹆�,一邊想起昨晚劉文吉的慘死,又對這些大臣們心里生懼。

    此朝大臣,各個強(qiáng)勢,未免可怕。

    他們孤兒寡母,務(wù)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顧,倉促之際,他身邊的大內(nèi)總管,換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搖夫妻磕頭,淚流滿面,稱自己一定到死輔佐小天子,絕不會讓劉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順利。

    他乖覺無比,在昨晚誰都沒反應(yīng)過來時,就最先叫了一聲“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廟的圣旨。他的父皇對言尚忽遠(yuǎn)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卻故意鉆空子,只給言尚一個“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將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為宰相,小皇帝難道能指揮得動這些大人物么?他尚聽不懂這些大臣們在說什么。

    韋樹升官為了禮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們開始討論將劉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內(nèi)宦勢力依附于皇權(quán),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內(nèi)宦勢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樞對內(nèi)宦們定罪,一樁樁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大魏要?dú)⒗胀�,祭奠死去的軍士;同時,他們要從活著的南蠻俘虜們選一個人為南蠻王,和大魏談判。

    和談之事,自然要相公來,禮部官員也在其中。

    同時,為了避免南蠻因?yàn)楦F困,走投無路不得不對外征戰(zhàn),大魏決定接管南蠻的經(jīng)濟(jì)。大魏早已決定對南蠻實(shí)行羈縻政策,從文化、經(jīng)濟(jì)、宗教、軍隊(duì)等數(shù)方面對南蠻管制。

    實(shí)則大魏早有這種想法,但那時想法不成熟,又趕上皇位風(fēng)波,與帝王猜忌。如今言尚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來想了無數(shù)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長脖子,努力地聆聽下方大臣們的討論。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們都圍著言尚,言尚年輕善談,風(fēng)采極佳。小皇帝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姑父好厲害。

    這般能說。

    這般風(fēng)采翩翩。

    這就是書上說的君子之風(fēng)吧?

    太后在竹簾屏風(fēng)后見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聲提醒。

    言尚回頭,見到小皇帝瞪圓眼睛盯著下方臣子的樣子。小皇帝對上他的眼睛,連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樣。但是他不過六七歲,再扮成熟,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言尚莞爾。

    他思索一陣,說:“該給陛下找太傅,好好讀書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覺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時:“我……朕四歲開蒙,一直好好讀書的!”

    言尚溫聲:“不是那種書。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個皇帝�!�

    他頓一下:“另外,從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宮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寢宮睡了。臣今日會與幾位相公討論陛下讀書之事,明日給陛下重新安排伴讀。陛下覺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聽到自己不能再和母親一起睡了,有點(diǎn)失落,但是聽到言尚要給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躍起來,遲疑一下:“我可以讓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讀書么?”

    言尚微笑:“陛下與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歡他這般好脾氣,又纏著問了許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漸漸滿意,輕易地為自己這位姑父的風(fēng)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經(jīng)開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興。

    言尚此舉,是斷絕內(nèi)宮干政,這么早就讓小皇帝離開她,是在堵內(nèi)戚之路。言尚還不讓小皇帝長在后宮婦人手下,要從前朝開始教小皇帝。如此下來,小皇帝長大,和太后恐怕并不會很親。

    何況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隱隱覺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歡言尚,這讓她更加產(chǎn)生危機(jī)。

    她不覺小動作頻頻,想將自己的兒子領(lǐng)回自己身邊。但這事并沒有做成,因?yàn)槿缃褚呀?jīng)是大長公主的暮晚搖進(jìn)了宮,與太后深談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開始閉宮,吃齋念佛,不再干預(yù)小皇子的教育問題了。

    一個不再長在深宮婦人內(nèi)宦之手、由前朝大臣們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來會成為什么樣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

    之后,大魏在與南蠻談和。

    趙公在八月底被斬首示眾。

    趙靈妃在人群中混亂的罵聲中,看到自己父親身死。她看完后,悄然離開。韋樹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時,她已經(jīng)離開長安,行蹤不定,未曾給他人留下一言半語,只告訴韋樹,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楊嗣的死讓她一夜成熟長大,趙公的死又讓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為游俠,想幫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無顏面對故人,沒有臉面去過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離開長安,遠(yuǎn)走荒漠。

    她信中說對不起韋樹……韋樹不必再等她了。

    她輕聲:“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雖然我與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們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見,只要知道對方活著,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選出了自己滿意的新南蠻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給二哥去信,說自己要回嶺南看家人了,又給言尚送來了許多新奇的西域貨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劍南和嶺南,問起言曉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沒有走出心結(jié),言尚想讓言曉舟來長安,跟他和暮晚搖住上幾年。

    嶺南來信,說言曉舟回來過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談一次后,在韓束行的保護(hù)下,去遼東了。

    言尚看到信上內(nèi)容,心中頓時發(fā)酸。

    遼東,是楊嗣家人被發(fā)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著平靜,看著沒有掉一滴淚,可是言曉舟并無法放下楊嗣。她始終記得,始終念著。

    言尚便寫信給已經(jīng)識了些字的韓束行,讓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著保護(hù)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對言曉舟無法再操心更多,因?yàn)樗稚矸πg(shù)。暮晚搖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一直養(yǎng)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蠻談和的事,還要日日被暮晚搖逼著灌藥喝。

    他對親人的關(guān)心,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重陽之日,在暮晚搖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這一日他說好與暮晚搖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師劉相公。

    劉家在城郊南山下給劉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搖本和言尚說好了,清晨起來的時候,她卻又覺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讓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臉色蒼白的模樣,不覺心疼,道:“你還說如今身體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長安后并沒有生過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讓御醫(yī)來一趟吧�!�

    暮晚搖手搭在額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計(jì)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從小在長安長大,還會水土不服?”

    暮晚搖見他坐于榻邊溫聲細(xì)語,分明是要與她天長地久說下去的架勢。她早習(xí)慣了他的套路,覺得他好煩,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讓他趕緊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個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師吧,等你回來時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無奈。知道她不想就醫(yī),無非是多年喝藥喝得惡心,輕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藥了。

    他心中琢磨著等回來再看暮晚搖,她要是還這樣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請御醫(yī)來府中一趟。再叮囑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顧公主,言尚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綿綿。

    言尚在劉相公的墓碑前佇立。他端正無比地祭自己的老師,沉默安靜。給老師上了三炷香,他才低聲說起朝堂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說自己的師兄們在朝上如何關(guān)照自己。

    說到痛處,勉強(qiáng)忍下,只說高興的事,報(bào)喜不報(bào)憂。

    身后傳來女聲:“言二哥�!�

    言尚回頭,發(fā)帶拂過青袍,睫毛上沾著山雨。他清潤明澈的氣質(zhì),讓登山而來的劉若竹與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劉若竹看到他的樣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間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言尚的模樣。

    劉若竹目中微熱,微笑:“不管過多少年,我還是能在爺爺跟前見到言二哥呀�!�

    言尚與林道互相行禮,問他們夫妻:“你們剛回長安么?”

    林道說:“我與夫人昨天才回來,回來只是為了祭一下爺爺。休息兩日,我們便還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長安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絲笑,說:“不勞言相費(fèi)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書,保護(hù)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輕聲:“你與若竹燒書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燒盡了,沒有一本保存下來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搖頭。他說:“數(shù)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這是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興。再好的、再珍貴的東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劉若竹一直靜靜聽著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話,她望著墓碑,腦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爺爺?shù)囊羧菪γ病?br />
    她眼中又開始發(fā)酸,但她并不愿落淚。劉若竹轉(zhuǎn)頭,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淚光,對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爺爺和眾相公們,還因?yàn)槟愦蜻^一個賭。如今看來,他們都輸了。你快下山,找他們要獎勵!”

    言尚便順著劉若竹的話:“什么°?”

    劉若竹笑盈盈:“張相公他們賭你三十歲時能當(dāng)上中書舍人,我爺爺賭你三十歲時能當(dāng)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經(jīng)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們都輸了,只有你是贏家么?”

    言尚一怔,轉(zhuǎn)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風(fēng)雨下,沉靜安然,一如劉相公的肅冷。

    言尚輕聲:“這種賭,我贏了又有什么意思�!�

    劉若竹臉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來。

    隔了一會兒,她又輕聲:“贏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們都需要言二哥……我爺爺在天之靈,會為言二哥高興。他的學(xué)生這么厲害,黃泉之下,爺爺一定要拉著其他幾位相公痛飲,得意他叫出的好學(xué)生了�!�

    她眼中眨著淚花,笑道:“爺爺雖然看著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潑的�!�

    她說著自己爺爺?shù)脑S多往事,林道撐傘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從撐傘。他們半身都被雨水淋濕,但沒有人打斷劉若竹。

    青山永駐,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許這就是意義。

    -----

    當(dāng)晚,暮晚搖睡醒后,得知駙馬已經(jīng)回來了。侍女說言尚進(jìn)來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讓暮晚搖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體已經(jīng)不如何難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見了他老師,又在老師墓前遇到了劉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搖在家中后院一長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還是出去時那身竹葉青袍,發(fā)絲卻已有些亂,從發(fā)帶間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獨(dú)自坐在一張方案間,雙目微闔,給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風(fēng)吹楓紅,肆意風(fēng)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間,手中的酒樽被奪走。他側(cè)頭,暮晚搖已經(jīng)挨著他坐下,嬌聲斥他:“你真是學(xué)壞了,如今也會學(xué)別的男人一樣喝悶酒了。臭烘烘的,你這樣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飲酒而微紅,膚色白凈,微張的唇也紅妍無比。

    言尚脾氣倒是好,任由暮晚搖不高興地奪走他的酒樽,他撐著額,低笑:“我沒有喝多少,也不會喝悶酒。我只是喝一點(diǎn)兒,不會讓自己醉的�!�

    暮晚搖:“聽你騙我!”

    言尚笑:“我騙你做什么?你來聞聞,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點(diǎn)兒,喝夠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搖一怔,她聳鼻子去聞他脖頸,他微仰頸后退,看她小貓一樣地拱過來,不禁一笑,將她抱在了懷里。暮晚搖霎時聞到?jīng)_鼻的酒味,她頓時覺得惡心,連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難受緩下去后,暮晚搖推言尚:“臭死了,別抱我!你喝了幾杯了?”

    言尚很聽話:“只喝了三杯�!�

    暮晚搖想一想,便大度地讓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實(shí)有時候喝酒也沒什么,發(fā)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見到你老師的孫女,想到你老師,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悶而應(yīng)。

    見他這樣,暮晚搖便不攔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這么多年也沒多少長進(jìn)。

    他不過又喝了一盞,他人就身子一晃,將頭靠在了暮晚搖肩上。暮晚搖失笑,正要推他起來,就覺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臉埋在她頸間,久久不動。

    暮晚搖靜下來,她變得溫柔,任由他抱著她,不推開他了。

    言尚從她頸間抬起臉,目中光潤,若有霧流。他輕聲:“我其實(shí)……其實(shí)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真的有那種特別壞的念頭產(chǎn)生過�!�

    暮晚搖:“言二哥哥才不會有壞念頭。你想什么了?”

    他沉靜下來。

    暮晚搖以為他不會說了,他又貼著她的耳,聲音很低,夾雜著痛苦。他道:“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關(guān)心。我只要你活著,只要我老師活著,只要楊嗣活著。我只想你們活著,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暮晚搖怔忡。

    她要低頭看他。

    他卻埋在她耳后頸下,不肯抬頭。

    他緊抱住她的腰,低喃:“這些話我是不能說的,這些壞念頭我清醒時是不能產(chǎn)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訴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沒說。

    “搖搖,我只想你活著。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國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認(rèn)了。”

    暮晚搖目中水光瀲滟。

    她心中掀起風(fēng)暴一般,任由他抱著。她第一次聽到他這么說,也許還會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會承認(rèn),等明天他就仍會將天平偏向國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處,他說她排名第一。

    暮晚搖眼中忍淚。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輕輕一顫,撥得她發(fā)癢。

    暮晚搖入神的、專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愛,也成為我想成為的人了。我這一輩子,都慶幸自己緊抓著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饋贈。”

    她給自己倒酒,言尚偏臉,從她頸間抬起臉來看她。

    暮晚搖豪氣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撐著腮,看著她笑。見他這個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細(xì)致的架勢,她直接一飲而盡,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羨慕地看著她,心想自己何時才能像她這樣說喝就喝。

    他正贊嘆著,見暮晚搖臉色忽的一變,扭頭就吐了起來。

    言尚一慌,臉色變了,連忙去看她。

    -----

    當(dāng)夜公主府上連夜請御醫(yī),三波御醫(yī)來回給大長公主診脈。

    幾位御醫(yī)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駙馬,和被他抱在懷里、臉色慘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搖有氣無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頗沮喪,對自己的身體簡直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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