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鬼哭辛的瘋笑聲突然猛地止住。
像是被人突然朝著心口捅了一刀,她的無數(shù)雙瞳孔當(dāng)即驟縮起來。
一聲響聲自她身中響起。
像是佛寺莊重的鐘被轟然敲動,鬼哭辛的魂體之中突有一道水色法陣忽的應(yīng)聲展開。
鬼哭辛立即臉色扭曲。
她張大了嘴,竟是叫都叫不出來了。
接著,那法陣開始旋轉(zhuǎn)。
鬼哭辛終于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她嘶吼:“上玄��!”
站在地上的眾人齊齊震驚。
唯有顧不渡低了低眼簾,低下了頭去,長嘆一聲。
鬼哭辛又開始掙扎痙攣,她開始在天上橫沖直撞,怒吼著上玄掌門的名號,嘴里發(fā)出的慘叫聲與方才完全不同——這次可是真情實(shí)意的慘叫。
【原文之中,主角順利地將她一劍擊殺,關(guān)山寒也就沒有額外出手。他最后的魂魄消散在了天地間,所以無人得知他的存在。】系統(tǒng)說,【事實(shí)上,他一直存在于鬼哭辛魂內(nèi)。】
【鬼哭辛體內(nèi)的妖魂雖然在百年前侵體后就將他分食了,但在被吃掉的最后,關(guān)山寒分散了一縷魂魄,將那縷魂魄化作一道法術(shù),藏在了這些共魂體內(nèi)。】
【若到關(guān)鍵時刻,這最后的法術(shù)會和最后這一縷魂魄出現(xiàn),使出關(guān)山寒最后的氣力,做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空中法陣緩緩旋轉(zhuǎn),如同突然降臨的一道佛光。
眾人說不出話。
望著那法陣的光芒,鐘隱月也說不出話。
半晌,他問:“是什么?”
系統(tǒng)還沒回答,突然,沈悵雪身子一抖。
鐘隱月轉(zhuǎn)頭看向他,就見沈悵雪眼中比旁人多了幾分難以置信。
“阿雪?”
鐘隱月叫他。
沈悵雪沒有回答他,他怔怔地望了片刻天上,突然目光一凜。
他伸出手,大喊:“劍來!”
那柄被鬼哭辛生生甩下來的劍受召而起,飛到了他手上。
沈悵雪持劍躍起,一劍刺出。
鬼哭辛正痛得滿天亂飛,往下俯沖而來。
這一劍,再次正中她額間。
一劍刺入,嘶吼與慘叫聲戛然而止。
魂魄之上,無數(shù)的臉都突然停止了痙攣與扭曲的動作。
接著魂魄突然四處膨脹起來,轟地炸散成一片黑氣,消散于眾人眼前。
黑氣四散,法陣的全貌露了出來。
可很快,它也消失了。
鐘隱月忽然眼前一晃。
法陣消失后,朦朧間,他在那法陣背后看見一個身影。
那是個虛無縹緲的光影,是一個人。
那人面容模糊,手中結(jié)著法印,袖邊是天決門的袖紋。雖說模糊,但那一雙眼睛似乎在看著此處。
不知是不是錯覺,鐘隱月總覺得那人嘴角微揚(yáng),似是在笑著看他。
未等鐘隱月看清,他便隨著那黑氣的消散,一同飄飄忽忽地消失了。
沈悵雪從空中落了下來。
他穩(wěn)穩(wěn)落到地上。
沈悵雪直起身,神色淡然,收劍入鞘。
黑氣還在空中悠悠飄散,四周安靜極了。
眾人呆呆愣在原地。
呆了半晌,突然,一陣格格不入的鼓掌聲在這一片死寂中響起。
而后,是一聲叫好似的口哨聲。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魔尊烏蒼站在墻邊,面帶笑意,拍著兩手。
可那其中一只手比起另一只手來干凈許多,毫發(fā)無傷。
三意瞧見他,眼里一亮,立刻側(cè)過身去,兩手一作揖,單膝跪地。
烏蒼拍著雙手,慢慢悠悠地走上前來,腳步有點(diǎn)瘸。
“漂亮,”他對沈悵雪道,“我本來還想來看看,能不能再摻和摻和呢�!�
鐘隱月:“……你還想摻和什么?”
“看看情況,是幫幫阿辛給你添點(diǎn)堵,還是幫幫你給阿辛添點(diǎn)堵。”烏蒼笑著,“不論給哪邊添堵,都挺有意思的�!�
鐘隱月一陣無語。
他不想再跟烏蒼扯皮,轉(zhuǎn)頭看向顧不渡,問道:“這位怎么說?”
他問她魔尊是否已經(jīng)同意停戰(zhàn)。
雖說話沒說全,但顧不渡能夠意會。
她點(diǎn)點(diǎn)頭,道:“與我打了一場,師祖盡興了,已同意停戰(zhàn),但有一要求。”
“什么要求?”
“停戰(zhàn)后,”她咽了一口嘴里的血,頓了頓,“要在兩儀臺上,與您徹底一戰(zhàn),分出勝負(fù)�!�
鐘隱月沉默了。
“玉鸞長老,”顧不渡問他,“能否請您協(xié)力?”
鐘隱月面色復(fù)雜地轉(zhuǎn)頭望了眼烏蒼,這人笑意吟吟,臉上燦爛得跟開了花一樣。
鐘隱月無可奈何。左右不過是再打一架的事,便允了下來:“好�!�
“多謝�!�
顧不渡松了一口氣,而后又咳嗽起來,這次咳了好幾口血出來。
荀不忘忙叫了她一聲,趕緊將她放下,讓她坐到地上,一邊扶著她的后背一邊關(guān)懷了好幾句。
顧不渡看起來樣子很不好,血咳得越來越多了。
烏蒼臉上的笑突然淡了下去。
“所以……”
人群之中,一名天決門云序?qū)m的弟子縮著脖子,訕訕地道,“妖后,真的死了嗎?”
此言一出,空氣凝固了些。
從剛才開始,眾人就有些對此事驚疑不定,難以置信,心中更是十分不安。
話頭被挑了出來,大伙也不禁都各自議論起來。
“說的是啊,她真的死了嗎……”
“方才那法陣是什么?”
“你瞧見了嗎?那法陣消失之后,空中似有人影……”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是誰呀……”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落進(jìn)了鐘隱月耳朵里。
他便說:“是掌門�!�
四周立即靜了下來。
“是上玄掌門。”鐘隱月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掌門在百年前雖被吞食,但在那體中用盡最后力氣,將最后一縷魂魄化作法術(shù),留在那魂中,直到今日�!�
“有了需要,他便立刻挺身而出,為我們做了最后他能做的事�!�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天決門的人再說不出話來,云序長老不太自然地轉(zhuǎn)過身去,往外走去了。
靈澤長老嘆了一聲。她握著自己插在地里的劍,緩緩滑坐了下去。
“所以……”有人小聲問,“妖后是真的死了?”
“死了�!鄙驉澭┐�,“上玄掌門方才鎖住了她,也將她能不受此劍擊破的法術(shù)鎖住了。所以,剛剛那一劍,的確要了她的命�!�
眾人松了口氣。
“只是,”沈悵雪頓了頓,“妖后死去,她體內(nèi)那最后一絲掌門的魂魄,也散去了�!�
“散便散了吧�!膘`澤長老悵然地接下話來,“他被妖后侵食,魂魄早在體內(nèi)被那些妖物分食了。這最后一縷魂魄,大約便隨之散在天地間了。倒也算是終于得了自由,散便散了吧。”
她坐在地上,說話時微低著頭。那一頭早已在戰(zhàn)中散下的頭發(fā)胡亂披在身上,瞧著十分落寞。
她嘆了一聲。
空氣忽的十分沉重。
眾人望著滿地的血,望著那滿地的殘肢斷臂,忽的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沉默許久。
滿地鮮血,沉默地流淌。
靈澤怔怔地望著這一片尸海,忽然想起,百年前結(jié)束時,也是這般的場景。
那時掌門跌跌撞撞地從黑氣里跑出來,她跑過去接住他。
他滿頭的烏發(fā)都白了,臉上生出了許多皺紋。
封印失敗了,那溫潤如玉的仙君成了那般白發(fā)蒼蒼的模樣。
并沒有人怪他,靈澤也是。她只想著,沒死就好,回來就行。
她以為她接住的是從戰(zhàn)中九死一生回來的上玄,可實(shí)際上,卻是正在吃著他的一群妖魔,和上玄的一具尸骸。
上玄早死了,死在百年前。
可他又還活著,活到方才最后一刻。
她呆呆望著眼前的血海,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荒誕。
魔尊四處瞧瞧,見他們各個臉上都一副默哀悲壯的模樣,樂了:“干嘛都這個樣?我不打了,那病秧子也不打了,鬼哭辛還死了,是你們贏了個徹底啊,干嘛一個個跟死了全家似的?”
鐘隱月翻他了個白眼。
三意抹了一把臉。
他也嘆了一口氣,這口氣更無奈,聽著還頗有幾分想死的味道。
“尊主,”他抬起頭,“你又不打了?”
“不打了�!蹦ё鹕斐瞿侵粵]有傷的胳膊,“你瞧瞧,胳膊都斷了一次了,剛長出來�!�
“……”
三意又抹了一把臉,他看起來更想死了。
“說、說的是啊,是我們贏了�!�
人群之中,有人愣是被魔尊說得高興了幾分,揮手與旁人道,“是我們贏了,這次血戰(zhàn)是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多虧了上玄掌門,多虧了顧宗主!這次血戰(zhàn),我們居然這么快就贏了��!”
一群活下來的仙修,總算振奮一些。
有一些人開始?xì)g笑著慶祝,鐘隱月也松了口氣。
“他們都停戰(zhàn)了,便是我們贏了!”
“真是多虧了顧宗主,幸好顧宗主懂得問天,提前布好了局,做了法陣!”
“是啊是啊,若無明心閣此局此陣,還不知道這次血戰(zhàn)要打多久,要死多少人呢!”
一群人笑著笑著又喜極而泣起來,跑到顧不渡跟前,笑著哭著感謝她。
顧不渡坐在地上,滿身是血地笑著搖頭。
血戰(zhàn)已結(jié)束,荀不忘也松了口氣,笑著同她說:“宗主不必自謙,這次的確是宗主的功勞最大�!�
“是啊!要不是顧宗主,我們還得打外頭的魔修鬼修妖修……那可真是不知道會打到什么時候去!”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圍著顧不渡嘰嘰喳喳。
勝利后的歡快終于降臨到這群仙修的頭上,他們一個個跟小孩似的,圍著顧不渡歡呼雀躍。
鐘隱月站在一邊圍觀望著。好說歹說他也是在這次血戰(zhàn)里九死一生過,望見這副劫后余生般的場景,也是不自禁笑了笑。
忽然,他感覺到了什么,轉(zhuǎn)頭一望,就見魔尊烏蒼少見的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處,低著眼眸,望著顧不渡那邊。
那雙眼中毫無笑意,仿若知曉一切的涼薄與悲憫占據(jù)了一切。
鐘隱月有些不解。
“宗主?”
荀不忘突然愣了愣,這么喚了聲后,他突然慌了:“宗主�。窟@是怎么了!宗主�。 �
鐘隱月轉(zhuǎn)頭一望,就見原本圍著顧不渡的一群人都被嚇得散開。
而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里,鐘隱月清晰地瞧見,顧不渡的手上身上都在化作點(diǎn)點(diǎn)潔白光塵,隨風(fēng)而去。
“問天之人入局的末路�!�
魔尊烏蒼靜靜地道。
第137章
壹佰叁拾陸
此話一出,
饒是被顧不渡這情況嚇蒙了的荀不忘也隱隱明白了什么。
“末路?”他喃喃,“你是說……”
“對�!睘跎n知道他懂了,便開門見山道,
“問天之人,不可介入過多因果,不可出手過多,
這是天道定的規(guī)矩�!�
“你家宗主,以問天得知我三人所在之處,
提前布置法陣,以身入局,
破了我的魔種,介入他人因果不說,更是介入了這天下的大因果之中�!�
“破大忌破到這份上,可不是什么減壽,
以自身因果相抵,就能抵得了的了�!�
烏蒼望著她,
語氣依然平靜,
“她會魂消魄隕,化作此世天道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入輪回,無來生�!�
荀不忘臉色慘白。
他瞳孔顫抖,難以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僵了半晌,
他低頭看向顧不渡。
顧不渡看了看他,
又低下眼睛。
荀不忘與她一起做了上百年宗主,她這個樣子,
荀不忘是明白的。
她默認(rèn)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魔尊說的一點(diǎn)兒沒錯。
荀不忘立刻崩潰了,
他轉(zhuǎn)身抓住顧不渡的肩膀:“怎么會這樣,宗主!會有這種后果,你為何不同我商量��?”
“如何與你商量�!鳖櫜欢煽嘈χ蛩�,“與你商量了,你定當(dāng)會阻攔,不愿我涉險。”
“可……”
“師兄�!鳖櫜欢纱驍嗔怂�,又喚他道,“你別怪我,我想了很久了,我真的想了很久了……但也只想得出這一個辦法�!�
“怎會只有這一個辦法!?”荀不忘紅了眼睛,“你與我商量,與我說一說,我定會幫你想出別的辦法來的!你為何……為何非要做到這個地步��?”
“因?yàn)樵揪蜔o法做什么�!鳖櫜欢傻�,“就算我能與你商量什么,最終也只是讓你去做。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了,師兄,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能告訴你的,讓你去做的……本就十分有限�!�
荀不忘沉默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總之是忽然不再往下問她了。
荀不忘的眼睛里也有什么東西緩緩地落了下去,那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緩緩直起身,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手。他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最終,只有那一雙眼睛不甘不舍地落在她身上。
顧不渡閉了閉眼。
她輕聲說:“問天之術(shù),約束頗多。師兄可還記得,師尊時常說起師祖,但卻從不怪罪嗎。”
荀不忘囁嚅了下嘴唇,緩緩:“……記得�!�
顧不渡與荀不忘同為忘生宗弟子,過去也在同一位宗主名下修道。
那位宗主,便是烏蒼的弟子。
“師兄總是不理解,為何師尊從不怪罪師祖,但我卻知道�!鳖櫜欢傻溃皢柼熘g(shù),聽著十分厲害,能修此術(shù)之人,除了天賦,更要命數(shù),說是從萬里挑一都不為過�!�
“旁人常是艷羨,可只有修者自己知道,此術(shù),是一方牢籠�!�
“能窺天機(jī),卻不能擾亂天命�!�
“師兄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這意思便是,知道誰會死,便只能看著他去死。知道何處有傷亡,也只能看著那些人傷亡。”
“問天之人,知道了天命,卻不能出手阻攔。我能做的,就只有做一些不擾亂因果,不擾亂生死之事�!鳖櫜欢删従彽�,“當(dāng)年師祖離開山門,便是因?yàn)閱柼煨g(shù)制限太多�!�
其余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魔尊。
魔尊抱著雙手,面上一片淡然。
“師祖某日下山,得窺天機(jī)。盡全力破了些戒,卻還是沒能救下那一村子的人�!鳖櫜欢陕曇舻�,“百姓憤怒,且怪罪了師祖。師祖無言以對,回了宗門,大病一場,連著三月未曾出門�!�
“三月后,師祖才總算出了門來。他一如往常,未曾提過三月前的事,就那樣過了數(shù)月�?蓭熥鹂闯鰩熥鎻�(qiáng)顏歡笑,悶悶不樂,是在為了宗門強(qiáng)忍著。師尊看不過眼,去了山宮,跪在師祖跟前,請師祖不必掛心忘生宗,去做想做的事……因著師尊的話,師祖才會傳位于師尊,下了山去,再不問天�!�
“問天之人,心里都明白的。我與師尊,都是明白的�!鳖櫜欢傻溃斑@是一方牢籠�!�
“得見天機(jī),但不可言語;能救世人,但不可出手�!�
“這種只能高坐仙臺,看著眾生如我所見一樣死去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鳖櫜欢赏蜍鞑煌�,“我明知這世上在發(fā)生什么,卻只能站在這高山之上看著……我不想再這樣了�!�
“若此次我不做,仙修界便全軍覆沒,滿盤皆輸�!�
“總要有人出來做些什么的。”
顧不渡朝他笑笑,“上玄掌門已死了,正巧,我也不愿再問天了�!�
荀不忘再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聽我說,師兄,此次我一意孤行,不僅我會身亡魂滅,師兄和忘生宗,乃至我門下弟子……都會跟著受一些因果的影響。忘生宗會在此一戰(zhàn)后沒落百年,但比起滿世傾滅,忘生宗一門的百年沒落,已經(jīng)是輕如鴻毛了�!�
“未曾與師兄商量,擅自做到這個地步……將宗門搞得將要沒落,還把爛攤子都推給了師兄……是我不是�!�
“我的牌位,便不必供在祠堂內(nèi)了。即使日后有人供奉,我也再收不到了。”
“師兄總說,我一身問天的本事,為何不授予弟子。我總和師兄說,是沒有合適的弟子�!�
“我騙師兄的�!彼f,“門中弟子,早已有數(shù)個能修問天的孩子了,可我不愿再教了�!�
“師尊悶悶不樂,我也不開心。問天術(shù)能問天,卻也只能問天�!�
“天道是個牢籠,關(guān)了許多天賦異稟的傀儡�!鳖櫜欢傻�,“此后天下,別再有誰要去問天了。”
說到此處,她抬頭望向?yàn)跎n。
烏蒼也望著她。此刻,她身上已經(jīng)大半都化作光塵了。
她閉上眼。
至此,她徹底化作光塵,隨風(fēng)而去。
徒留那一身染血的白衣飄落在地。
四周沉寂。
良久,荀不忘吸了口氣。
他用沾滿血的手抹抹眼睛,沒能將胸腔里的悲痛壓下去。他抽噎一聲,抓著那血衣的衣角,嚎啕大哭起來。
閣外亮起刺眼的光,鐘隱月往外看去,見是明心閣外的法陣在消散。
起陣之人身死,法陣隨之消弭。
血戰(zhàn)終結(jié)。
-
顧不渡“死”了。
她沒有來生,不入輪回,化作天道之力,成為了這世間的一部分。
經(jīng)此血戰(zhàn),明心閣被打得四面透風(fēng),搖搖欲墜,血跟瀑布似的從上往下流,流得都出了個水簾洞,可見此次血戰(zhàn)傷亡如何慘重。
血戰(zhàn)結(jié)束后過了幾日,待眾人的傷好了一些,忘生宗便開始了修繕。
鐘隱月再次來到明心閣時,已是半月后的事。
站在樓門前,他仰頭望望閣樓。
忘生宗的弟子們正用法術(shù)修繕著一整座明心閣。自那之后已過去半月,明心閣被修繕得恢復(fù)了許多。
明心閣四周都忙碌著,弟子們來來往往進(jìn)進(jìn)出出。
鐘隱月站在外圍看了會兒,抬腳走進(jìn)了閣內(nèi)。
走上四樓,他邁過門檻,進(jìn)入祠堂。
果不其然,他在那諸多的牌位前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鐘隱月停在門后,沒進(jìn)去。
那黑色身影站在牌位前一動不動,沉默不言。
鐘隱月在門口等了半晌,見他一直沒動靜,就咳嗽了兩聲。
聽見聲音,那人才抬了抬頭,回首望來。
那是魔尊。
見是他,魔尊愣了愣,才笑了聲:“你來這兒做什么?”
“我想著你應(yīng)該在這兒。”鐘隱月說。
說著,鐘隱月向他那邊兒走去。
走到跟前,鐘隱月看見,那些被擺放著的牌位之間,多了一個顧不渡的牌位。
見他瞧見了,魔尊便說:“她雖說了不立牌位,但荀不忘想立。犧牲得這般壯烈的人,就算沒有了來世,也該立一個牌位�!�
鐘隱月并不意外,點(diǎn)著頭道:“我想也是。”
魔尊笑問道:“你說,你覺得我應(yīng)該在這兒,就來了,那就是想來尋我?尋我何事?”
“有些事情,我心中不解。”鐘隱月說,“雖說血戰(zhàn)結(jié)束了,就算我心中不解也無傷大雅,但我受不了心里有這幾個疙瘩,便來同你問一問�!�
“原來如此�!蹦ё鸬�,“你想問我什么?”
“顧宗主說,你當(dāng)年離開忘生宗,下山做了散修入魔,就是因?yàn)閱柼煨g(shù)制限太多�!辩婋[月道,“那你煉出魔種和殺器,加入血戰(zhàn),想以魔入世,也與這件事有關(guān)么?”
烏蒼哼笑起來。
似乎是覺得這問題有趣,他捏起肩上一縷散發(fā),在指間里揉搓片刻。
“算有一點(diǎn)�!睘跎n說,“她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我當(dāng)年之所以辭去宗主之位下山,一是因?yàn)樵趩柼煨g(shù)里苦了太久,二是因?yàn)閷ιn生心涼�!�
“我這個人,從小就比較浪蕩不羈�!�
他笑著說,“我?guī)熥饟煳一厣�,教我修道,我卻總愛在道經(jīng)書上畫王八,爬宮外的大樹摘果子。嘿,不瞞你說,我小時候,就跟只猴子一樣皮�!�
“我本身就不是愛被鎖住的人,可偏偏就屬我命格天賦最好,最適合問天術(shù)。所以哪怕我把師尊的法器都給畫上王八了,把他氣得跟紅臉關(guān)公似的,他也耐著性子,硬把我按在宗門里,教了我問天術(shù)�!�
“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我其實(shí)從前十分心軟。師尊一苦口婆心,我便沒什么辦法,就乖乖地壓抑本性,修了道�!�
“我是什么樣,你也不是不知道�?傻K著師尊下了禁令,還把宗主之位給了我,我便只能少言慎行地坐在仙臺上,問了百年的天,守了百年的忘生宗�!�
烏蒼眼神淡然。說起這些,他眼睛里沒有任何波動,似乎這段往事對他而言,早已不值一提。
“顧不渡說的那件事,的確算是我下山的原因�!睘跎n說,“山下蒼生不理解問天人袖手旁觀不出手,不是一次兩次了。那些百姓屋頭里死了血親,你能出手又不出手,那當(dāng)然是恨死你了�!�
“我都清楚,但我也無奈啊。”烏蒼笑笑,“那幾個百姓恨我不出手,我也恨他不明白我,我更恨這天道�!�
“能問天,卻不能救人,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蒼天�!�
鐘隱月面色復(fù)雜:“所以你想以魔入世�!�
“是啊。”烏蒼說,“可說來好笑,我雖恨天道,卻無法觸及天道……但凡人,我可是碰得到的。你知道嗎?顧不渡說的那次衛(wèi)道,我臨行前,問天時,就知道我門下一個弟子會死在那妖鬼嘴里了�!�
鐘隱月怔了怔:“哎?”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出手。問天不能破矩,我眼睜睜看著他死了�!睘跎n道,“可那群凡人,卻說他若沒能殺妖,便是死得無用�!�
說到這兒,烏蒼瞇了瞇眼,眼中幾分無奈與譏諷,“我養(yǎng)大的小孩,與我?guī)熥鸾探o我的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逾越,克己復(fù)禮心懷蒼生,到頭來卻被人說死得沒用。”
“我的問天,救不了叫我一聲師尊的小孩,也救不了那群混賬�!�
鐘隱月沉默。
“修行問天時,我隔三差五就會想�!睘跎n說,“問天到底是為了什么。”
“迄今為止,我都想不出答案。用我這個瘋子的腦袋,我只覺得是這天道就有病,全毀了算了�!�
烏蒼又笑笑,“不過我暫時不會入世了,讓這天下安分個千百年吧�!�
“為什么?”鐘隱月問他。
“給她一個面子,”烏蒼指指身后牌位,“我好歹是她師祖。”
“……”
鐘隱月面露憐憫。
烏蒼不知他為何面露憐憫,臉上笑意詫異地僵了。
他想了想,覺得鐘隱月是猜到了什么。
于是他臉上那僵住的笑意漸漸消去,忽然想起千年前那個午后。
山宮里燒著桂花的香,書案上擺著道經(jīng)。他的弟子跪伏在他的案前,求他去做想做的事。
他訝異地問他在說什么,又板著臉要他別胡鬧,可那弟子卻把腦袋深深磕在地上,不愿起來。
【請師尊去做師尊想做的事!】
那弟子還是說著,聲音有些發(fā)顫,【師尊,我知道您不喜問天!我也知道,三月前的事讓師尊十分悲痛……這幾月來,師尊強(qiáng)顏歡笑,我是看得出來的!】
【我不愿再看師尊悶悶不樂了,請師尊不要為難自己了!】
【請師尊不必掛念我等,請師尊去做想做的事!】
他朝著他連連磕了幾個響頭,聲音竟然泣不成聲了。
烏蒼沉默了很久。
那弟子是他的首席弟子,他親力親為地將問天術(shù)都教給了他。
烏蒼的無奈,那弟子是知道的。
正因?yàn)橹�,才那么做�?br />
只有困在牢籠里的困獸,才懂得另一只不再掙扎的困獸的無奈。
鬼使神差地,他問那弟子:【無論我想去做什么嗎?】
弟子咽下嘴里的哽咽,堅(jiān)定道:【無論您想去做什么�!�
【哪怕要為我背負(fù)罵名嗎?】
令他意外,那弟子依然毫不猶豫:【哪怕要為師尊背負(fù)罵名。】
烏蒼便傳位給了他,下山去了。
下山做了散修,數(shù)百年后走火入魔,再次看到那弟子時,他比烏蒼記憶里大了一些,臉上也沒了那股少年意氣,和其他門派的掌門一樣滿臉滄桑,年輕的臉上全是沉穩(wěn)。
不過那沉穩(wěn)在看到烏蒼時,還是碎裂了些。
烏蒼那時入了魔,腦子里的瘋勁兒全被解放了。他半點(diǎn)兒愧疚都沒有,還突然覺得很有意思,回去后便丟了一封書信過去,滿懷惡意地想要聽那宗主對他破口大罵,痛徹心扉。
他寄出的信中,只有一句話。
【哪怕要為我背負(fù)罵名嗎?】
忘生宗第二十代宗主很快回了一封來。
烏蒼笑嘻嘻地打開,想看自己預(yù)想中一整頁的痛罵。
可寄回來的信中,也只有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