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出來,寧一宵覺得很可愛。
蘇洄帶著他,走到一間店門口的露天長椅外,期間抓著手腕的手一直沒有撒開,直到確認寧一宵好好坐下,才拿出雙氧水和棉簽,給他消毒。
“我自己來。”寧一宵說。
蘇洄搖頭,“你看不到,我給你弄,我會�!�
“可能會有點疼。”蘇洄小心地把棉簽湊過去,輕輕點在寧一宵嘴角,連詢問的聲音都不自覺放得很輕很輕,“疼嗎?”
寧一宵盯著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大聲說話不會碰到傷口�!�
蘇洄皺了皺眉,清了清嗓子,“看來你一點也不疼�!�
他很安靜地幫忙處理傷口,動作雖然有點不熟練,但很認真,從頭到尾沒有詢問太多,譬如為什么會被打,打他的人是誰。
寧一宵知道他很聰明,他的聰明會輕巧地應用在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或許是知道他們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很脆弱,所以能不碰就不碰。
如果今天這些沒有被蘇洄親眼目睹,他也會一樣,謹慎維系。
但已經(jīng)無處可藏。
“剛剛那幾個是追債的人�!睂幰幌吐曢_口。
蘇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抬手幫他把傷口包住。
“我家欠了很多錢。”寧一宵毫不避諱,很平淡也很冷靜地向他坦白,“準確說,是我媽后來的丈夫欠的,很多很多錢,怎么還都還不完�!�
“后來他們不見了,追債的人就找到我。一開始是在學校附近守著,每個月會出現(xiàn)一兩次,如果不按時還錢,我連大學都沒辦法順利念完�,F(xiàn)在我出來實習,他們就有了新的蹲點位置�!�
他很少說這么多話。
蘇洄的第一反應有些跑偏。
寧一宵不說了。蘇洄想了想,繼續(xù)處理傷口,“那……你愿意讓我?guī)湍銌幔俊?br />
“我不是這個意思。”
寧一宵握住他的手腕,移開了,看著蘇洄的眼睛。蘇洄讀不懂他的眼神。
寧一宵聲音很低,仿佛盡力克制著什么,連握住他手腕的力氣都很小。
“我是說,蘇洄,你很好,不要和我這樣的人走得太近�!�
蘇洄定定地望著他,很安靜,眼神濕蒙蒙,帶著孩童的柔軟與天真。
原本他們就不是同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一次次巧合,或許一輩子也沒有交集。蘇洄有著平順、干凈的人生,應該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短短十秒鐘長得好像整整一年,寧一宵松開了他的手,想讓他自由地離開,像往常一樣。
可蘇洄卻不打算走,只是輕聲開口,帶著一點委屈。
“也沒有很近啊,就是想見一見,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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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怎么不可以!必須可以
第25章
P.紐約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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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一宵根本拿他沒辦法。
他無法直視蘇洄的雙眼,
又不想撇過臉去,更做不到殘忍地起身就走。
于是他伸出手,寬大的手掌沒預兆地覆上蘇洄的臉。
“唔?”
蘇洄的視野突然被擋住,
沒料到寧一宵竟然會這樣。他抓住寧一宵的手腕,掰開一些,“干什么……”
寧一宵借此逃避蘇洄的認真,沒有回答他的提問,
只說:“以后我不讓你出現(xiàn)的時候,
不要出現(xiàn),很危險�!�
這像是一種默認的許可。
蘇洄點頭,“知道�!�
寧一宵這才拿開手,
收回來,看向不遠處車水馬龍的道路。
再近一點會怎樣,他也不知道。從小到大沒有過過幸福日子的他,
對危險的降臨總是很敏感,
譬如一頓劈頭蓋臉的毒打,
一次被圍堵之后的欺負,這些他都能很準確地預判到。
蘇洄是這其中最危險的危險事件,同時也是最美好。寧一宵清楚自己在清醒地沉淪。
“那你會覺得我很煩嗎?”蘇洄看向他。
寧一宵又一次答非所問,很固執(zhí),“我不想連累你�!�
蘇洄無法理解,
甚至覺得寧一宵太過小心了,“不會的,
怎么會連累我呢?”
“你不知道這些人有多可怕�!睂幰幌萘颂K洄的天真無邪,
沒有向他解釋太多,
他覺得蘇洄不需要了解被人追著還債的感覺,不需要遭遇危險,
也不需要知道被人用磚頭砸后腦勺是什么感覺。
他只需要享受人生就好。
轉(zhuǎn)頭,寧一宵盯著蘇洄露出的小腿,白生生的,上面殘留著幾個鼓起的紅色小包。
“等了多久,被蚊子咬了感覺不到嗎?”
“沒多久�!碧K洄低頭去看,“真的誒,好多蚊子。”
“走吧。”寧一宵站了起來。
蘇洄也很快站起來,詢問他去不去研討會。
寧一宵走進了小商店,買了瓶驅(qū)蚊噴霧和一包消毒紙巾,噴霧遞給了蘇洄,自己拆開紙巾擦手。他擦得很用力,像是想把粘附在身上的一切臟的、不好的東西都除掉,皮膚很快就紅了。
“去嗎?”蘇洄又問。
“去。反正是公費。”寧一宵看上去很無所謂,但事實上,即便是會報銷,他也需要先攢出一萬塊的飛機票用以墊付,這幾乎花掉他這一個學期兼職家教的收入。
但蘇洄聽了很開心,想到什么便說什么,語速很快,“我想去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還有紐約切爾西,那里有很多畫廊,一整條街都是,哦對了,還有新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你知道嗎,那棟建筑就像很多個盒子疊起來的感覺,哦對了,聽說最近還有□□斯·費舍爾的展覽……”
寧一宵安靜聽著,不由自主便記在心里。
蘇洄一邊說著,一邊感覺自己解體開來,另一個自己能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受控,仿佛他的身上有一個逐漸變大的洞,一切都在往下漏——說不完的話,逐漸克制不住的小動作,還有一顆愈發(fā)靠近寧一宵的心。
不想嚇到他。
像是忽然從一個夢中驚醒那樣,蘇洄頓住,站在原地,停止了說話。
寧一宵也停下來,看向他,“怎么了?”
蘇洄低頭看了一眼時間,“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寧一宵點頭,“我送你�!�
“不用,我打車回去�!碧K洄看著他,“很遠的�!�
蘇洄的衣服好像總是大大的,框在他身上,過大的領(lǐng)口總歪著,讓寧一宵每次看到,都很想替他整理一下,但他從未動手。
他怕越理越亂,或是下意識做出什么別的、令人困擾的舉動。
蘇洄說著要走,眼神卻又想留。大樓的霓虹映射在他瞳孔,像兩汪在風中飄搖的燭火,下一秒就會熄滅。
寧一宵輕笑了笑,揚了揚下巴,“走吧�!�
他看著蘇洄上車,也看著他趴在車窗,像只被送養(yǎng)的小貓,一聲不吭地睜大雙眼,漸漸消失在車流中。
撤退計劃一再失敗,寧一宵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心。
一向現(xiàn)實的他,甚至開始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假如蘇洄沒這么觸不可及,如果自己沒有負累,擁有的不是被貧窮和窘迫所寄生的命運,會怎么樣。
幻想的存活期很短暫,一條信用卡還款信息就足以殺死,很脆弱。
回家后的蘇洄免不了一頓責罵,但他想著寧一宵受傷的樣子,不免有些走神,也就沒那么在意�;氐椒块g,他收拾了很多東西,最后發(fā)現(xiàn)可能大多都不需要,最重要的是藥,很多很多藥,缺一次都會不正常。
他開始害怕在寧一宵面前吃藥,害怕寧一宵好奇,去查這些藥治的是什么病,害怕他討厭自己。
季泰履將這次出國視為一級危險事件,說了又說,連要派出去的保安都挑了好幾茬。蘇洄站在二樓的陽臺看著樓下的幾名保安,心里無端有些難過。
他不想一輩子這樣生活。
下樓,穿過后花園,他不小心聽到徐治和新來那個司機馮志國的對話。
“不是說好讓我去?我可是聽了你的話才過來的,現(xiàn)在除了開開車,什么都做不了�!�
徐治的聲音很好分辨,帶著偽裝出的善意。
“我是說過,但你現(xiàn)在只是司機,做好你的本職工作�!�
“你……”馮志國原本生氣,但無可發(fā)泄,又放低姿態(tài),“主要是我兒子這次也去,派我一起,我還可以陪陪他�!�
“你做不了保安的工作�!毙熘握f完這句,便離開了。
蘇洄蹲在薔薇墻下,揪了幾根雜草,安靜待了一會兒,確認無人才回到房間。
出發(fā)前他還和家里吵了架,所有參加研討會的師生都定的是經(jīng)濟艙的機票,但季泰履一定要讓他和三名保安一起乘坐商務(wù)艙,與大部隊分開。
最后還是外婆出面,解決了問題,在協(xié)商下讓蘇洄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臨走前,她把蘇洄叫到了自己的房間,給了他一顆紅色的小轉(zhuǎn)運珠,綠豆大小,用細細的白金鏈串起。
“我給你戴上�!蓖馄沤忾_扣,“這是我以前求的,很靈的�!彼骱�,調(diào)整了珠子,“外婆這一輩子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以后也保佑你�!�
蘇洄不想讓外婆把好運氣給他,“外婆,還是你戴著吧�!�
“聽話�!彼Φ么让忌颇�,摸了摸蘇洄的臉頰,“去那兒要多和同學、朋友一起玩,不要落單,知道嗎?”
“嗯。”蘇洄抱住她,任由外婆輕拍自己的后背。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心里祈禱,祈求菩薩能讓外婆一直健康平安下去。他自己怎么樣都可以。
飛機是上午九點,蘇洄早早就來到了機場。身為一個成年人,被保安跟著會很奇怪,于是蘇洄給他們買了煙,拜托他們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盯梢。
寧一宵是和幾個同學一起來的。人群中,蘇洄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著很簡單的黑色短袖襯衣和灰色長褲,身材高挑,鶴立于眾人之間。
蘇洄的耳機里播放著音樂,充滿暗示和鼓勵的歌詞淌過周身,但他還是未動。人群簇擁中的寧一宵朝他看過來,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同他打招呼。
他也抬了抬頭,帽檐下露出一雙漂亮的眼,還有小小的銀色耳圈。
那天的天空藍得沒有瑕疵,像蘇洄想象中的海。無論是透過候機大廳的落地玻璃,還是機艙里狹小的窗戶,看過去都很美,令人贊嘆。
但他的心情卻沒有因此好起來,因為座位的分配按照系別,他沒能獲得和寧一宵同排座位的機會,十三小時的飛行漫長得像一場循環(huán)播放的爛電影。
蘇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狹小的座位卡住了他的意識,吃過藥后愈發(fā)昏沉,周圍的同學都不熟悉,也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
下飛機已經(jīng)臨近深夜,但這里的繁華似乎永不熄滅。大巴車載著他們前往中心城區(qū),蘇洄感到眩暈,來不及觀賞夜景和車流魚貫的街道。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摸了半天才找到。
[寧一宵:不舒服?]
蘇洄內(nèi)心某個晦暗的小角落忽然被點亮。
[小貓:嗯,有點想吐。]
寧一宵盯著屏幕,不自覺打出“小病秧子”四個字,后又刪掉。
[寧一宵:下車買點水喝。]
[小貓:先回酒店。]
[小貓:你不要和別人住。]
寧一宵覺得他開始對自己表現(xiàn)出任性了,但不知為何,盡管內(nèi)心很受用,潛意識的退縮卻從未停止過。
[寧一宵:嗯。]
他望著窗外繁華的夜色,想著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可以融入到這里,而不只是一個來訪者。
如果做不到,爬不到這樣高的位置,寧一宵寧愿自己從未來過。
對蘇洄也是一樣。
大巴車停在了一間看上去還不錯的星級酒店,王教授的助教幫忙分了房卡,讓大家臨時分配好房間。許多人都邀請了寧一宵,認為他可靠友善,會是個不錯的室友。但意料之外的,寧一宵并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用笑打圓場。
蘇洄走過來,沒有提房間的事,只說頭暈,寧一宵便拿了房卡和他的行李,遵守承諾跟他走了。
計算機系這一次來了兩個人,和人緣頗佳的寧一宵不同,另一個是習慣了孤僻的馮程。
他看著率先走向電梯的寧一宵和蘇洄,一動不動。
“現(xiàn)在怎么樣?”寧一宵刷了房卡,電梯上行,他盯著蘇洄。
“好了一點。”蘇洄點頭,他的頭發(fā)長得很快,明明不久前剪過一次,現(xiàn)在卻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你是因為人多了難受。”寧一宵一針見血。
他是一只需要獨處空間的小貓。
蘇洄抬眼,眼神里是被戳破的不甘心,但很快又垂下頭,承認道:“是,就是因為人太多。”
電梯到了,寧一宵按著開門鍵讓他先出去,“而且座位太小�!�
“對,我的腿都沒地方放。”蘇洄點頭。
“還有嗎?”寧一宵被他逗笑。
蘇洄想了想。
還有就是,十三個小時沒有和你待在一起。
“倒時差很辛苦�!彼o出違心的回答,等待寧一宵開門。
外公派來的保安和他同住一層,想到這件事,蘇洄就覺得煩心。不過開門的瞬間,還算漂亮的標間讓他心情好了許多。門正對著陽臺,窗子開著,卷著晚香玉氣味的風迎面襲來。
蘇洄快步走到陽臺,探出去半邊身子朝外看去,這里位于舊的街區(qū),夜晚有種寧靜的美,樓下走過三個年輕人,手里拎著晃蕩的啤酒瓶,在寂靜的夜色里碰撞出熱情的聲音。
他們突然很大聲地喊對方的名字,大笑,然后飛奔著跑過這條街,吵鬧又自由。
說不上為什么,他很喜歡這里,唯一的遺憾就是看不到海。
“蘇洄。”
他一回頭,看到寧一宵站在床邊,問他要不要先洗澡。
寧一宵穿得像是要封閉一切欲望,表情很淡,看上去很正直。但蘇洄卻不合時宜地想象到一些不太妙的畫面。
“怎么了?”寧一宵見他愣住,又問。
“沒什么�!碧K洄垂下眼,沒看他,從陽臺走回來,“你先洗吧,我想坐一下�!闭f著,他走到了一旁的軟皮沙發(fā)。茶幾上有酒店的點單本,他拿起來看了一眼。
浴室門關(guān)上,水聲傳來,蘇洄沒辦法制止自己的幻覺,就像流淌在地板的水,快要溢出。他只好繼續(xù)翻動菜單,但一點點食物也吃不下,只覺得口干舌燥。
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頁,蘇洄看了看,拿起酒店的電話撥通。
洗澡的過程中,寧一宵聽到開門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洗完,他擦了擦蒙上水霧的鏡子,看了一眼自己嘴角的傷口,已經(jīng)快要愈合。
寧一宵不自覺想到了蘇洄為他處理傷口的樣子,小心翼翼的樣子也很漂亮。
但他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換上寬松的衣服,他帶著一身濕蒙蒙的熱汽出來,關(guān)上浴室門,發(fā)現(xiàn)蘇洄又一次趴在了陽臺的欄桿上。
總感覺不是很安全。寧一宵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頭發(fā),朝陽臺走去。他聽見細微的哼歌聲,很輕,蘇洄的頭也小幅度晃動著,毛茸茸的,像玩偶。
“趴在這兒做什么?”寧一宵習慣從后面跟他說話,嚇唬他。
但蘇洄這次沒被嚇到,反應慢悠悠,“嗯?”他轉(zhuǎn)過來,手里還握著一瓶洋酒。
寧一宵愣了愣,從他手里拿過酒,“你怎么在喝酒?帶過來的?”
蘇洄手往房間里一指,又比了個打電話的動作,慢吞吞說:“我剛剛叫的酒……度數(shù)有點高�!�
他手撐著陽臺欄桿,站穩(wěn)了些,對寧一宵笑了笑,用頗為自豪地語氣宣布:“我喝醉了�!�
這還是寧一宵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也有醉鬼會誠實面對自己喝醉的事實。
“是嗎?”他笑了笑,故意逗他。
“嗯……”紐約的夜風是暖的,連聲音都被酒精浸泡得柔軟。
蘇洄緩慢地點了兩下頭,而后忽然伸出手,幻想自己像綠色的藤蔓那樣攀纏著對方,發(fā)燙的手指捧住寧一宵的臉。
寧一宵僵在原地,還來不及推開,蘇洄就這樣踮起腳尖,勾著他湊上前,很自然地將臉頰貼上寧一宵微涼的臉,交換體溫。
“我是不是很燙?”
第26章
P.懸日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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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一宵的呼吸幾乎停滯。
蘇洄的臉頰柔軟、潮熱,
蹭在他愈合的傷口上,在心臟留下躁動的余波。
“你身上好冰。”蘇洄的臉滑落,帶著熱的呼吸嵌進他頸窩,
然后小聲地、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
“寧一宵,寧一宵……”
仿佛一種咒語,正在一步步摧毀寧一宵辛苦建立起的防御系統(tǒng)。
就在快要接近沉淪的那一刻,他清醒過來。
“你喝醉了�!睂幰幌兆√K洄的小臂,
殘存的意志力令他恢復神志。他不希望蘇洄明天醒來后悔。
“對啊�!碧K洄的身體酥軟,
像條泛著光的水蛇,“頭好暈。”
寧一宵放下酒瓶,把他架起來,
費了一番功夫弄到床上。
蘇洄仰面躺在柔軟雪白的床鋪里,閉著眼,像只熟透了的桃子,
散著夏日的熱汽。寧一宵調(diào)了空調(diào)的溫度,
把他半掀起的衣服都拉好,
又蓋上被子,最后坐在了蘇洄床邊的地板上,靜靜看他的臉。
蘇洄酒量不太行,但酒品還算好,很乖。
就在寧一宵以為他一秒入睡的時候,
蘇洄睜開了眼。他的眼仿佛被刷上了一層糖水,亮亮的,
眼角泛紅。
“寧一宵�!彼穆曇艉莛�。
“嗯?”寧一宵望著他,
表情不明顯,
“想喝水嗎?”
蘇洄搖頭,“不想,
我還沒有洗澡�!�
“先睡吧。”寧一宵告訴他,“喝醉了還是不要洗澡,很危險�!�
蘇洄嗯了一聲,點頭,說:“聽你的�!�
“什么都聽我的?”寧一宵忽然說。
蘇洄點頭,側(cè)過身閉著眼,“嗯。”
寧一宵覺得有趣,便開始發(fā)布指令,“手伸過來�!�
蘇洄乖乖伸出一只手,小臂搭在床沿。
寧一宵也伸手,握了握,像在玩弄小貓的爪子。
“收回去�!�
“嗯�!碧K洄聽話照做。這令寧一宵產(chǎn)生一些異樣的感覺,像是甜蜜,又不限于此。
“蘇洄,睜開眼�!�
聽到這句,蘇洄乖乖把閉上的眼睜開,迷蒙中對上視線。
“看著我。”寧一宵沒什么表情,甚至有種冷的控制欲。
蘇洄聽了他的話,望著他。他們之間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平視彼此。
“張開嘴�!�
這個要求有些無理,但蘇洄喝醉了,根本沒有正常人的思考能力,只會處理指令。
于是他張開了嘴唇。
蘇洄時常表現(xiàn)出清冷和疏離,這來自于他挺而細的鼻梁和瘦削的骨骼,而他的眼和唇,永遠濕潤而飽含情緒。此時此刻,蒼白的面容變成玫瑰色,像是有什么亟待釋放,一戳即破,會流淌下來,流得到處都是。
隔著空氣,毫無肢體觸碰,寧一宵的欲望卻得以舒展。
“伸舌頭�!�
蘇洄照做了,但只有一下,很快就收回。
“沒戴舌釘�!睂幰幌Z氣頗為冷靜,問句也像陳述。
“來不及了�!碧K洄語速緩慢,眼睛又不自覺閉上,聲音柔軟,“我放行李箱了……”
寧一宵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正常。
他習慣用壓抑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欲望,但這種習慣在遇到蘇洄后,一次次被打破。
蘇洄常對他展現(xiàn)出一種“享用我吧”的姿態(tài),喚醒他內(nèi)心深處的掌控欲。
但他的理智還是收回了不正當?shù)陌l(fā)泄。
“不要在別人面前喝酒�!�
說完這句,寧一宵起身為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又回到浴室,用冷的水洗了臉和手,也澆滅了繼續(xù)膨脹的欲求。沒吹過的頭發(fā)已經(jīng)半干,殘留著蘇洄身上甜美的氣味。
他們并排躺在異國的酒店,這里的夜晚很亮,光像薄紗一樣蓋住蘇洄的身體。寧一宵難以入眠。
他想到了自己小時候,透過不隔音的墻傳來的殘暴的性的聲音,唾罵、掌摑、都令他想吐。他想到母親的啜泣,為了他不曾出現(xiàn)過的生父,為了一段愛情,她似乎把一切都獻祭出去,得到的只有無止盡的痛苦。為了口中的愛人,私奔,與家人決裂,來到充滿魚腥味的他的家鄉(xiāng),帶著一個會拖累她下半生的孩子,相依為命,等他回來。
聽說他去了日本,還是別的什么國家,另娶他人。寧一宵還記得母親得知這個消息時癱軟在地的樣子,她啜泣時很美,但美沒有用。
為什么會有人為了愛情什么都不要,為什么會有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
寧一宵那時候不懂,但發(fā)誓不做這樣的人。
于是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沉淪時,有種被宿命掐住喉嚨的恐懼。
“寧一宵�!�
凌晨深藍色的房間里,蘇洄的聲音像一道柔光。他背對著寧一宵,將他拉回現(xiàn)實。
“嗯?”
蘇洄的聲音還是不完全清醒,含糊而綿軟,“寧一宵,我正在生病�!�
寧一宵愣了愣,沒猶豫便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但還好,并沒有燙。
“哪里不舒服?”
蘇洄笑了一下,捉住他的手,沒回答他的問題,只帶著醉意說:“你不要怕我�!�
寧一宵忽然想到他消失在聚會的那個夜晚,撫摸著流浪狗的前額,小聲說別怕我,我不壞。
他始終不明白,蘇洄為什么會這樣說。
沒有人會害怕美好事物。
“不會�!睂幰幌醚哉Z安撫,“你很好,很可愛�!�
“我是嗎……”蘇洄的聲音含混,轉(zhuǎn)過身去,背對他。
“嗯。”寧一宵把他的手拿開,放進被子里,用輕到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你是最可愛的人�!�
那你會愛我嗎?
蘇洄睜眼,在心里問。醉意已經(jīng)完全消失,但他沒有絲毫表露,演到了相安無事的時候。
夜色是沉默的,天際泛白時,寧一宵便起來了。蘇洄半夢半醒,感覺門開了又關(guān),寧一宵好像出去了,但他沒力氣起床。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拉起,然后是滴的一聲,他醒了。寧一宵俯身站在床邊,為他測體溫。
他是真的以為他生了感冒之類的病。
蘇洄睜開眼,問他多少度。
“36.7,正常的體溫�!睂幰幌恼Z氣好像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生病了�!�
他發(fā)現(xiàn)蘇洄的嘴唇很干燥,于是倒了杯水,“喝一點。”
蘇洄接過杯子,喝完所有水,然后起身去浴室快速地沖了澡,換上了新的衣服,仿佛昨晚的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沒有貼著寧一宵的臉去感受溫差,也沒有在酒醒后還假借醉意,差一點對他坦白自己的病。
他們乘坐了大巴車來到研討會的地址,一所非常美麗的大學。車子中途穿過一條隧道,據(jù)司機說是海底隧道,蘇洄第一次無心去想海的事,而是想在黑暗中握住寧一宵的手。
但隧道太短,他的想法沒實現(xiàn)就被光明消滅。下車后,他們隔著一整個人群走在陌生的學校里,來到陌生的教學樓、陌生而寬敞的階梯會議室,等待研討會開始。
座位也按照系別區(qū)分,蘇洄坐在金融系的最邊緣。寧一宵是上午第三個上臺做展示的學生,前面兩個都是這所美國大學的本校生,和他們相比,寧一宵自帶一種天然的淡然和沉穩(wěn),口語好得超出蘇洄意料,和那些母語者比也毫不遜色,甚至能用更簡潔的表述作報告,連自己這個計算機方面的外行人也能聽進去許多。
他穿著比昨天更平易近人的白襯衫,但看起來還是有種微妙的掌控感,尤其是一些細節(jié),譬如他講到某個深度學習的公式時,拿了白板筆,隨手解開襯衫袖邊的扣子,在白板上流暢地邊寫邊講,動作沒有停頓。
一個報告做下來,寧一宵扎實的數(shù)學功底盡顯,面對臺下師生們的提問也應答如流。他不像美國學生那樣愛在講演中穿插笑話,博得全場大笑,但很自信,最后展示演示文稿上的運行結(jié)果時,也很自在地表示,“當然,再給我多點時間,這個結(jié)果會超過人工更多�!�
臺下一位四十歲的金發(fā)教授對他的研究很感興趣,開玩笑說要邀請他來自己的實驗室,“我隨時歡迎你�!�
“非常感謝�!睂幰幌π�,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我會永遠記得這個美好的邀請�!�
面對不想做的事,他最會模棱兩可,蘇洄很知道這一點。換一個人,或許會立刻說“能進入教授的實驗室是我最大的榮幸”,但寧一宵并不想去,或者說,他的目標遠高于此,所以他模棱兩可地表示拒絕。
寧一宵頭腦清醒,目標明確,看上去不會為任何不在計劃內(nèi)的人或事停留。
計算機系最后一個報告的人是馮程,也是蘇洄司機的兒子。他盯著馮程的臉,覺得他和他的父親長得并不像,看上去很害羞,口語不算太流利,但報告的內(nèi)容很不錯,也很充實。
茶歇時,表現(xiàn)上佳的寧一宵被幾個教授叫住,他也適時地展開了有效社交,得到了一些對他未來很有幫助的教授的聯(lián)系方式和承諾。蘇洄沒去打擾,自己走到一邊,拿起一塊被切開的蛋糕,安靜地吃起來。
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他,敏感地順著視線尋去,發(fā)現(xiàn)是馮程。
于是蘇洄朝他走去,馮程的眼神有些慌亂,看上去想逃。
“你是馮叔的兒子。”蘇洄開口,聲音溫和柔軟。
馮程這才定住,點了下頭,沒說話。
蘇洄笑了,“你好緊張啊�!北M管他也不擅長社交,但覺得眼前的男孩也算是熟人的孩子,又想到臨走前馮志國想陪兒子卻遭拒,心中不免產(chǎn)生憐憫,于是主動對他說,“我聽你爸爸說起過你,他很驕傲�!�
馮程望著他,“是嗎?”
蘇洄點頭,“你是不是比我小?”他抬了抬眉,“一年級?”
馮程點頭,他看蘇洄永遠都是半低頭,不直視,而是怯懦地用瞳孔的上半部分望,一旦對視便垂下眼瞼,像蝸牛。
“果然�!�
“你的報告做得很好啊�!碧K洄笑著鼓勵他,“別這么緊張,吃這個蛋糕吧,很好吃�!�
他遞給馮程一塊蛋糕,笑著和他說馮志國第一天上班時對他說的話,譬如馮程名字的來由,沒發(fā)覺寧一宵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他像一只敏銳鎖定獵物的豹。
沒多久,人群簇擁下的寧一宵就走了過來,站在他們兩人之間,高大的身形落下一片陰云。
“聊得這么開心。”
蘇洄每次都會被他嚇到,這次還算好。只是不清楚他這句話是問句還是陳述句,所以看向他,很奇怪的是,他從寧一宵臉上的笑讀出一些慍色。
“這是馮程。”蘇洄很善良地沒有介紹他父親和自己的關(guān)系,只說,“你的學弟�!�
寧一宵覺得這個男孩有些眼熟,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他微笑,“學弟好,你的報告很有趣。”
馮程嗓子眼里像是卡著什么,半天才喊出一個“學長好”。
蘇洄笑著說,“你看,我沒說錯吧,你的親學長都覺得你做得很好�!�
寧一宵見馮程這樣,也不打算難為他,隨便扯了個理由帶著蘇洄走了。
下午的報告才排到金融系,蘇洄在快要結(jié)束時才上臺。他渾身沒有絲毫精英分子的被訓練感,很隨意,說非母語的時候,他語調(diào)里那種柔軟和輕飄飄的感覺更甚,專有名詞也被他說得如同念詩。
“你不像是學這個的。”臺下的教授頗為直接,說完又笑笑,其他學生也跟著笑起來。
臺上的蘇洄露出些許害羞,“您把我看透了�!�
完成任務(wù)的他走下來,很是輕松。后面還有一名學生報告,坐在角落的蘇洄先拿起書包悄悄走出去。站在外面的過道,他給寧一宵編輯消息。
[小貓:我想先走了。]
很快他收到消息。
[寧一宵:不是說要一起留下來在學校食堂吃飯?]
[小貓:我不留了,不喜歡這里的飯。]
[小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發(fā)完這個消息,他站在過道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手機的震動,但會議室的側(cè)門打開了。
寧一宵側(cè)身出來,合上門,對他說“走吧”。
蘇洄感到快樂,他抿著嘴唇笑了。外面很熱,夏日濕熱的空氣將他們包圍。離開滿是年輕人的校園,蘇洄根據(jù)導航的指示帶著寧一宵上了擁擠的地鐵,被陌生的語言包圍,有種奇異的安全感。
這里沒人認識他們,也就意味著什么都可以做。
他們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用陌生的、沒人聽得懂的語言說無聊的話,或者拉扯手臂和衣角,假裝不在意地做出比過去親密的小動作,沒人會跳出來指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