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都是她給你備的,怕你在外面買藥不方便,她也給醫(yī)院打了招呼,你要堅持去咨詢�!�
外婆說完,又提醒他,“包的側(cè)面還有一張卡,外婆知道你有能力,但是小洄,我們都不想讓你吃苦,于心不忍,為了讓我和你媽都放心,你就收下,好不好?”
蘇洄最終還是點了頭,“我明天就去看媽媽�!�
外婆摸了摸他的臉,笑著說,“你現(xiàn)在住在哪兒?冷不冷,要不要我叫人給你送床被子?有暖氣嗎?”
蘇洄連連搖頭,“外婆,您別擔(dān)心我了,我很好,現(xiàn)在和同學(xué)一起租房子住。天涼了,你們要注意身體�!�
“那你多買點好吃的給你的那個同學(xué)啊�!�
“我知道的,您放心。”
寧一宵并沒有出現(xiàn)在蘇洄身邊。
他們是吃完飯看到蘇洄外婆的,那時候?qū)幰幌龑⒉途呤帐昂媚米�,剛好錯開,因此他處理完餐具,也沒有走近,而是下意識地找了個不近不遠(yuǎn)的位置,望著祖孫二人。
蘇洄的外婆似乎給他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關(guān)切地詢問了許多,蘇洄也一一認(rèn)真回應(yīng),偶爾還會露出撒嬌的神態(tài)。
這些家人間親密無間的相處,對寧一宵而言都有些陌生。
看到蘇洄外婆分別時依依不舍的眼神,寧一宵的心里滋生出很晦暗的愧疚情緒,他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蘇洄會不會早就回家了。
他始終都是分析利弊的現(xiàn)實主義者,對蘇洄而言,放棄一切離家出走并非優(yōu)選,失去的遠(yuǎn)比得到的多。
可他太喜歡蘇洄,在明知這一切很可能不值得的時候,依舊沒辦法勸蘇洄離開自己。
做著很不現(xiàn)實的夢,自私地把蘇洄留在身邊,這些都不能稱之為“好事”,因此寧一宵總有許多壞的預(yù)感。
直到蘇洄告別了外婆,微笑著來到他身邊時,寧一宵依舊感覺不到真實。
他笑得像孩子,“我想回家了,今天晚上可以吃你做的西紅柿雞蛋面嗎?”
寧一宵點頭,接過了蘇洄手里的包,“當(dāng)然�!�
“還有雞蛋羹!”
“嗯�!�
他們肩并著肩離開了食堂,銀杏葉落得差不多,樹枝變得光禿,大片大片的金色積攢在地面,等待著被人清理。
寧一宵下意識走在靠近車道的一邊,讓蘇洄走在里面,聽他說很多話,然后一一予以回應(yīng)。
忽然的,一片葉子晃晃悠悠,落到寧一宵頭上,蘇洄停住沒說完的話,踮起腳,伸手將它摘掉,然后他對著寧一宵,露出很可愛的笑容。
一輛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后視鏡里不經(jīng)意的一瞥,馮志國愣住,差點忘記打轉(zhuǎn)方向盤。
他連忙補(bǔ)救,又不斷道歉,好在老太太脾氣很好,并沒有在意,只叫他注意安全。
一直到駛出校門口,馮志國都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可站在蘇洄身邊的那個男生,幾乎就和秦月長得一模一樣,連眼角的痣都一樣。
他一路心神不寧地將老太太送回去,自己把車開去保養(yǎng)的地方,在外面貓著腰抽了好幾根煙。
他先是打給了自己的兒子,旁敲側(cè)擊,問他知不知道蘇洄在學(xué)校有什么關(guān)系要好的朋友。
電話里的馮程仿佛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了好一陣子。
馮志國壓著脾氣又問了一遍,“你知不知道��?”
馮程頓了頓,最后咬定告訴父親,“我不知道。”
大約是做過虧心事,心里始終沒辦法輕易放下,馮志國一通電話打給了徐治,將自己看到的事告訴他,語氣急躁,跟撞了鬼沒分別。
徐治比他淡定的多,“你說寧一宵?我見過他,你不在的那幾天他還來過季家吃飯過夜�!�
“他是秦月的兒子吧?”馮志國急忙問。
“是,你怕什么?”徐治態(tài)度輕慢。
馮志國連忙否認(rèn),“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覺得有點……沒想到,我沒想到她兒子竟然也在北京�!�
“不光是這樣,她兒子還和你兒子同專業(yè)呢,你說巧不巧。”
徐治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笑意,“他成績挺好的,我查過,除了家境各方面都沒得挑,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前途不可小覷�!�
他說著,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了一嘴秦月,“可惜秦月了,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再熬兩年,說不定就能享清福了�!�
馮志國腦子里裝著事兒,后面的話都沒太聽進(jìn)去,洗車的人在身后叫了他好幾聲,馮志國才終于回神,聽見電話里徐治提了一句,“聽說你兒子也想去美國,這名額可不多,讓他多準(zhǔn)備準(zhǔn)備,好好爭取吧。”
“什么意思?”馮志國一輩子就只有兒子這一根軟肋,一聽到他說自己孩子的事,立馬著了急,“我們家程程學(xué)習(xí)很好,還拿了獎……”
“那也得看競爭對手是誰吧�!毙熘未驍嗔怂脑�,沒打算繼續(xù),直接將電話掛斷了。
馮志國一肚子無名火,焦躁不已,將沒抽完的煙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開車回季家時,他腦子里冒出許多過去的記憶,當(dāng)初在村子里,本來他也算混得不錯,雖說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家庭,但跟著家里人出海,賺來的一家人花,也綽綽有余。
馮志國始終覺得自己命里和女人反沖,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見色起意,好端端跑去招惹秦月,惹得一身騷,被秦月的男人打了一頓,現(xiàn)在臉上還留著疤,馮程當(dāng)時才三歲,眼看著他被揍,嚇得變成個窩囊性格,到現(xiàn)在都好不了。
“都是那個娘們勾引我,他媽的�!�
當(dāng)初就是看她孤兒寡母可憐,雇她看鋪子,每天給點錢好讓她討生活,結(jié)果喝醉了酒,沒收住,強(qiáng)上了她。
當(dāng)時也商量了,這件事兒不讓別人知道,他清楚秦月在當(dāng)?shù)責(zé)o依無靠,量她為著孩子也不敢。沒想到這事兒還是被秦月的老公張凱發(fā)現(xiàn),把柄落他手里,馮志國也沒轍,為了不把事情鬧大,只好予取予求。
窟窿越來越大,馮志國也填不上,后來他發(fā)現(xiàn)張凱在外面賭博,早就欠了一屁股債,所以才會不停找他要錢,還不讓聲張。
知道了這件事,馮志國幾乎沒有猶豫,連夜便通風(fēng)報信,把債主引到村里,想讓他們抓住張凱。
沒想到張凱跑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那些帶著家伙的債主撲了空,不甘心就這么白跑一趟,于是便將氣撒在了秦月頭上。
秦月的小拇指就是這么沒的。
她生了一雙極其漂亮的手,雪白柔軟,在陽光下就像沙灘的貝殼,發(fā)著光,無論怎么干活都留不下絲毫紋路,就像是老天眷顧。
但那天,他們當(dāng)眾砍掉了秦月的小指,馮志國清楚地記得,她兒子當(dāng)時也在。
那孩子當(dāng)時也才四歲,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人圍著自己的媽媽,想跑過去,但被人推到在滿是泥水的地上。
那天那兒剛殺完魚,腥臭的血、臟的魚鱗和沙土混在一起,全沾到他褲子上。
他完全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著刀落下,在大片的尖叫和惶恐中,那個小孩兒跑過去,在臟的泥地里撿起那根分離的小指,包在衣服里。
但秦月的手到最后也沒接上,空著一根,還是很漂亮。
馮志國當(dāng)時并不覺得愧疚,只是晚上做夢會夢到,很瘆人。
第二天,他給了秦月一百塊錢,讓她別來魚鋪了,一個月后他自己也跑了,因為馮程要上鎮(zhèn)上的幼兒園,他轉(zhuǎn)頭去外面謀生,就這樣離開了漁村。
看到長大的寧一宵,這些塵封的往事又一次出現(xiàn),馮志國覺得骨頭縫都冷。
他確定那個時候的寧一宵還很小,應(yīng)該不知道這些事和他有關(guān),但馮志國并不清楚秦月會不會說給他聽。
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寧一宵別來給他找事兒,更不要找他寶貝兒子的麻煩,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馮程以后也會很有前途,說不定以后還能買套房子,留在北京。
以免真的被小兔崽子咬一口,馮志國決定,這段時間要偷偷盯著他。
寧一宵在廚房切番茄。
因為聽蘇洄講話,一時間走了神,不慎切到了食指。
他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只是停了動作,指尖很快冒了血,令他想到一些不算愉快的童年回憶。
蘇洄本來背對著他剝柚子,說著話,忽然發(fā)現(xiàn)切菜聲中止,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了寧一宵的傷。
“怎么受傷了?給我看看�!碧K洄拉過來,又立刻找了紙巾給他擦血、壓傷口,很認(rèn)真對他說,“你不要切了,我來切吧�!�
寧一宵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他笑了笑,“只破了一點皮,包一下就好了,你去房間第二格抽屜拿一下創(chuàng)可貼吧�!�
蘇洄不愿意,就這樣看著他,寧一宵只好摸摸他的臉,趁家里沒有其他人,親了他一下,“乖,去吧�!�
蘇洄很快回來,先是上了藥粉,然后用小兔子創(chuàng)可貼給他包扎,一絲不茍。
寧一宵忍不住又吻了他額頭,“你這么認(rèn)真,明天肯定就好了�!�
“真的嗎?”蘇洄有些懷疑,“哪有這么快�!�
寧一宵轉(zhuǎn)過身,語氣很淡,“會的,又沒有斷掉�!�
他也的確沒有夸張。蘇洄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撕開創(chuàng)可貼,觀察寧一宵受傷的食指,很意外的是,傷口已經(jīng)基本愈合。
蘇洄小心地在傷口上親了一下,繼續(xù)窩在寧一宵懷里,又多待了十分鐘才起床。
因為研發(fā)部的大項目接近尾聲,寧一宵的實習(xí)工作越來越忙,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有時候周末也根本不在。
蘇洄的周末也拿去陪小孩,教他們畫畫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小朋友大多是不配合的,也很任性。
那天蘇洄因為想結(jié)束后立刻去等寧一宵下班,所以穿了一件他覺得還算好看的白色針織外套,結(jié)果其中一個小朋友并不想畫,發(fā)了脾氣,把顏料都甩到了他身上。
當(dāng)時蘇洄去洗手間,用紙巾沾水擦了很久,越弄越臟。
他想到寧一宵的潔癖,覺得無法忍受,于是下班后沒有去寧一宵公司,而是打算先回趟家,換套衣服。
十一月末,城市很冷,夜色很快速地落下,像黑色的浪潮裹挾而來。
蘇洄穿著臟的外套擠在地鐵里,感覺身邊的每個人都很累,只有他自己心情尚可,后來仔細(xì)一想,他還算不錯的心情,大概也是源于輕躁狂。
進(jìn)入小區(qū),他在黑暗的建筑影子里穿行,回到屬于他們的那一棟,下了樓,找尋他們的家門。
門是開著的,蘇洄以為是王聰在家,于是很熱情地打了招呼。
但王聰出來的時候,臉色卻很差,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蘇洄,你去你們房間看看吧,剛剛有幾個男的來過�!�
他欲言又止,蘇洄疑惑地關(guān)上大門,徑直走到他們的房門口,愣在原地。
所有被寧一宵整理得整潔、干凈的東西,全都摔在地上,書、擺件、拼好的拼圖、衣物……一切都被攪亂,散落一地,還被潑上了紅色油漆。
整個房間就像一個血腥的廢墟。
蘇洄走進(jìn)去,在地上撿起一塊淡粉色的碎片,這是他上周和寧一宵一起逛二手市場,淘來的一個花瓶,他非常喜歡。
剛搬來的時候,蘇洄給這里貼了墻紙,是他喜歡的藍(lán)色,但現(xiàn)在墻紙上寫滿了“還錢”和電話號碼,觸目驚心。
“那幾個人說讓我別多管閑事,我本來想報警……”王聰語氣有些猶豫,“他們手上拿著棍子,還說如果還不還錢,下次就不只是這些了�!�
王聰想了想,“我之前也欠過錢,但是債主也沒這么窮兇極惡,你最好是等一宵回來商量商量,別沖動啊�!�
“好,我知道的�!碧K洄轉(zhuǎn)頭對王聰笑了一下,然后靜了靜,開始打掃房間。
他其實天生就不太會整理,不像寧一宵,所以弄了好久,都好像是白弄一場。
他腦子里冒出叫保潔人員的念頭,這種時不時出現(xiàn)的投機(jī)思想,就像是過去二十年富足人生留下的病灶,令蘇洄很難真正自立。
至少把床收拾了出來,被油漆弄臟的東西都用臟了的被單包起來,拖著丟到樓外的垃圾桶。站在黑暗中,蘇洄覺得有些害怕。
他很快回到房間,在撕墻紙的時候,手上動作頓了頓,整個人定在原地,盯著墻壁。
最終,蘇洄關(guān)上房門,撥出了他們留下的號碼。
寧一宵接近十一點才回來,一進(jìn)來,發(fā)現(xiàn)蘇洄正在彎腰拖地,地板都是濕的,墻壁也變得光禿禿,被掩蓋的苔綠色潮斑與裂痕重新出現(xiàn)。
“發(fā)生什么了?”寧一宵的預(yù)感總是很準(zhǔn)確。
他走過去,將蘇洄手里的拖把接過來,撫摩他的背。
蘇洄靠在他肩上,小聲說,“催債的人來了,他們把家里弄得很臟,我打掃了好久�!�
他眼眶有些紅,瞳孔濕潤,過了很久才又開口,帶一點哽咽,是真的怕。
“寧一宵,我們先搬到別的地方吧�!�
搬家其實是沒用的,寧一宵知道,除非自己真的離開這里,去到國外,可能才會擺脫這些。
高中時他以為和家斷絕關(guān)系,那些人就不會找到他。但事實上他想得太簡單了,追債的人依舊會出現(xiàn),即便他們不出現(xiàn),那個該死的繼父張凱也一樣會時不時冒出來,干擾他的生活。
他就像個陰魂不散的幽靈,讓寧一宵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停下,不配擁有正常人的生活。
但現(xiàn)在不一樣,寧一宵渴望能和蘇洄生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里,想要每天陪他種花,養(yǎng)狗,過幸福快樂的人生。
他不想回到過去,活在麻木的痛苦里。
只要熬過這個冬天,明年夏天,他就可以出去了,和蘇洄一起。
這幾乎成了寧一宵堅持下來的精神支柱。
盡管知道沒用,但他還是滿足了蘇洄,花了一周找了其他的房子。奇怪的是,這次那些追債的人倒也沒有上趕著再來鬧一次,給了他們一段時間的清凈日子。
之前的房子沒到期,房東也知道了追債的事,怎么也不肯退還押金,寧一宵只好作罷。
搬新家的那天晚上,他們誰都不想整理,于是兩個人窩在大堆的行李中。
蘇洄睡在他懷里,告訴他,“我也申請了CSC,不知道能不能過,反正就算不能,如果我真的想去美國,我媽媽最后也一定會幫我的,她只是嘴硬,其實很心軟�!�
寧一宵點頭,“嗯。”
“你申請S大,我也想去加州,這樣我們可以天天待在一起�!�
說著說著,蘇洄累得睡著,寧一宵一整夜都沒睡好,半夢半醒,時而回到過去,又時而幻想一些未來的場景。
漁村快要將人曬化的太陽,加利福尼亞州的熱浪,椰樹林的綠影,腐爛變質(zhì)的魚和破碎的網(wǎng)。
網(wǎng)消失后,是媽媽給他扇扇子的臉,帶著笑,笑容很美很美,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快天亮?xí)r,寧一宵夢到了漫天大雪,但他來北京這三年,并沒有下過雪。
再睜眼,手機(jī)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從十一月,跳轉(zhuǎn)到十二月。
好快。
和往常一樣,寧一宵醒來后先親吻蘇洄,但一通電話打斷了他們?nèi)粘5臏卮妗?br />
令他意外的是,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但不是首都的派出所,是北濱省的。
“你好,是秦月的兒子寧一宵嗎?”電話里的警察交代了自己的分局,簡明扼要說,“我們接到一起火災(zāi)報案,目前正在調(diào)查中,需要你的配合。”
“火災(zāi)?”寧一宵皺了皺眉,“那我媽媽她……”
電話里的民警語氣平靜:“這起火災(zāi)引發(fā)兩人死亡,一男一女,需要你本人幫助辨認(rèn)遺體,協(xié)助調(diào)查�!�
--------------------
作者有話要說:
太苦了,就沒寫過這么苦這么可憐的角色,兩個都是
第49章
P.孤獨告別
===========================
蘇洄醒來的時候,
寧一宵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桌子上留了面包,盤子下壓著紙條。
[我有點事,
要臨時回一趟老家,行李先放著別管,等我回來收拾。你在家注意安全,不要隨便開火,
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
按時吃藥,我只去幾天,很快回家�!獙幰幌黓
他寫得不明不白,
幾句話就概括了所有。
蘇洄看完,被一種莫大的恐慌逐漸包圍。他了解寧一宵,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非常重要的事,
他不會就這樣離開,
至少會等自己醒過來。
不確信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但對蘇洄這樣的人而言,理智向來是會被感性所壓垮的,所以他下一秒立刻撥通了寧一宵的電話,但通話占線,聯(lián)系不上。
在網(wǎng)上查詢了去北濱的火車票,
只有一個站可以去,于是蘇洄想也沒想,
直接打車前往火車站。
十二月的第一天,
天空是灰白色,
車站擁擠的人群編織出一張巨大的晃動的網(wǎng),令蘇洄透不過氣。
今天本應(yīng)該是他去醫(yī)院咨詢的日子,
上午十點,他應(yīng)該在醫(yī)院里等待回答醫(yī)生的提問。
但他現(xiàn)在反復(fù)撥打?qū)幰幌奶柎a,身處人潮中,被推搡著向前,無數(shù)行李箱的滾輪在地上發(fā)出嘈雜的滾動聲,痕跡壓在蘇洄焦急的心上。
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潰的時候,電話終于打通,寧一宵的聲音聽上去很平常,甚至有些過分冷靜。
“你醒了?有沒有吃東西�!�
蘇洄聽到他電話那頭的列車信息播報聲,很明顯在候車廳。
“我在火車站,售票處這里,你是哪一班車�。课椰F(xiàn)在就買票進(jìn)去找你�!�
他壓著聲音里的慌張,“我已經(jīng)進(jìn)來排隊了,應(yīng)該買哪里下車的?你發(fā)給我吧�!�
電話里是停頓,停頓之后,隱約傳來像是嘆息的細(xì)微聲音。
在快要排到自己的時候,蘇洄的手機(jī)震了震,傳來了寧一宵發(fā)來的信息,他立刻報給窗口的工作人員,但時間太遲,只買到一張站票,但蘇洄非常滿足。
他終于進(jìn)了站,在大而擁擠的候車廳尋覓寧一宵的蹤影,按照他在電話里描述的,蘇洄在接飲用水的角落看到了他。
寧一宵抬頭望見他的時候,并沒有笑,看上去沒那么高興,但蘇洄還是向他跑去了。
他沒有問寧一宵為什么不叫醒他,也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而是在人群里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開了。
寧一宵抬手,撥了撥他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臉都吹紅了�!�
蘇洄望著他,搖頭,說自己一點也不冷。
寧一宵似乎并不想主動說自己的事,蘇洄一無所知,也不想逼他,看了一眼時間,很快就要檢票。
“我醒來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有點慌。”蘇洄猶疑地開了口,小心詢問,“如果我要跟著你去,你會不高興嗎?”
寧一宵沒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蘇洄,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當(dāng)然不會�!�
蘇洄看出來,他并不是真的在笑,只是在掩飾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蘇洄�!睂幰幌芷降卣f,“其實不太想讓你看到,但是……”
他停頓了幾秒,并不是為了思考,而是好像沒辦法一口氣說完這些。
“如果你陪我,我可能會好過一點�!�
蘇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很想抱住他,所以就這樣做了,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
“我會陪著你的,無論發(fā)生什么�!�
他是個對未來毫無打算的人,就像此時此刻,為了第一時間找到寧一宵,什么都拋諸腦后,一點行李都沒拿,只身闖過來。
陪著他上了車,找到座位,蘇洄站在過道里,被來來往往的人擠來擠去。寧一宵這時候才知道他買到的其實是站票,于是起身把位子給他,但蘇洄拒絕了。
“我不累。”蘇洄故意捶了捶自己的腰,“昨晚沒睡好,坐著更難受,正好站一站�!�
無論寧一宵怎么說,蘇洄都不愿意,非常倔強(qiáng)地站在他身邊,手放在他的肩上。
車程比他想象中還要長,蘇洄人生中第一次坐綠皮火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火車走得這樣慢。
他的意識忽然拉遠(yuǎn),想到一些臥軌的人。他們躺在滾燙的鐵軌上,聽著不遠(yuǎn)處傳來叮叮的聲音與火車的轟鳴,這段時間,他們在想什么呢?
忽然地,他意識到這個念頭很危險,勒令自己忘記,將視線落到寧一宵身上。
寧一宵始終在愣神,一言不發(fā)。
只是在抵達(dá)某一站時,他還是起身,把位子讓給了蘇洄,“我也想站一站�!�
三小時,蘇洄從沒站過這么久,他渾身都酸痛無比,但還是想找機(jī)會和寧一宵換,所以時不時抬頭望向他,小聲和他說話。
就這樣交換著,他們陪伴彼此,熬過了非常艱難的十個小時。
下車后,轉(zhuǎn)了大巴,暈眩中蘇洄靠上了寧一宵的肩,做了一個很可怕但又難以描述出具體情節(jié)的夢。再醒來,天快黑了,他們也終于抵達(dá)目的地。
寧一宵在出站后買了一瓶水,擰開蓋子遞給蘇洄,“很累吧?”
蘇洄接過水,喝了一大口,笑著搖頭,說一點也不累。
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寧一宵,就差與他牽手。這是一座小到蘇洄從未聽過的小鎮(zhèn),房子都矮矮的,到處都是電動車,沒什么城市規(guī)劃可言。才下午五點,街上人已經(jīng)不多,蘇洄有些餓,但沒做聲。
“你以前來過這里嗎?”他挨著寧一宵的手臂,輕聲詢問。
寧一宵搖了頭,“我第一次來�!�
第一次?
蘇洄不太明白,他只是很直觀地感受到寧一宵的壞心情,卻毫無辦法。
“那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兒啊?”他又問。
寧一宵站在風(fēng)里,沉默了許久,站在一塊陳舊的公交站牌下,他終于等到一輛公交車,拉著蘇洄的手臂上去,然后說,“派出所�!�
沒等蘇洄弄明白這一切,他們就已經(jīng)抵達(dá)。
一整天下來,終于有蘇洄不是第一次來的地方了。他想起自己病情最不穩(wěn)定的青少年時期,某個月連著三次被帶去派出所,一次是酗酒倒在馬路上,一次是失蹤,家人報了警,還有一次是自我傷害。
都不是太好的事,所以他沒有對寧一宵說。
接待的民警和寧一宵溝通了幾句,接著給了他紙質(zhì)材料登記,最后帶著他進(jìn)去。
“你別進(jìn)去了。”寧一宵握住了蘇洄的小臂,用了比平時大的力氣,好像在展現(xiàn)某種決心。
“就在外面等我�!彼麤]抬眼。
蘇洄不是很明白,但還是尊重了寧一宵的決定。
“好,我就坐那兒�!彼仡^指了指大廳的一排椅子,“我等你�!�
寧一宵點了下頭,沒說話,轉(zhuǎn)身便跟著警察走了。
等待的時間很難熬,蘇洄的手機(jī)快要沒電,他關(guān)了機(jī),透過派出所大門看外面逐漸消逝的天光。
他忽然想到去醫(yī)院探望媽媽時,她說其實她也很不喜歡被家人安排戀愛和婚姻,所以每次都自己選,但好像自己選的也不一定對。
蘇洄問她,和爸爸結(jié)婚之后有沒有后悔過,季亞楠沉默了片刻,坦誠得有些殘忍。
她說最后悔的時候,就是他爸生病的那段時間,那時候她每天都在想,為什么老天這么殘忍,既然要分開他們,又為什么要讓他們遇見。她一想到蘇洄爸爸總有一天會離開,就幾乎無法生活下去。
蘇洄聽著,感到可怕又真實,尤其媽媽最后說的那一句——他走的時候很輕松,但活著的人太痛苦了。
他最近的思緒經(jīng)常發(fā)生跳轉(zhuǎn),想到死亡的頻率極高。有時候會突然地想象自己死去的畫面,或是腦子里出現(xiàn)一兩句很適合寫在遺書上的話,明明處在躁期,明明很快樂。
蘇洄只能不斷地說服自己,他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這個病不算什么,只要他夠愛寧一宵,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就這樣一直陪著他。
他不會讓寧一宵受那樣的苦,不會的。
很多事想多了便可以成真,在這一刻蘇洄變得很唯心主義,希望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發(fā)展,他不在乎科學(xué)或正確,只想要寧一宵幸福。
寧一宵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冷得像雪里的一棵枯木。
蘇洄第一次見他眼眶發(fā)紅,好像在咬著牙,不然根本走不出來。
他立刻上前,想抱住寧一宵,但被他拒絕了這個擁抱。
“孩子,再簽一下字�!蹦赀~的警察遞過筆,看向?qū)幰幌�,眼神于心不忍,于是又補(bǔ)了一句,“節(jié)哀�!�
這兩個字像晴天霹靂,打在蘇洄臉上。
他抓著寧一宵的一只手臂,無措地看著他的側(cè)臉。
寧一宵到最后也沒有掉一滴眼淚,草草簽了字,抬頭,很冷靜地問,“火化的流程什么時候可以辦?”
“已經(jīng)走過鑒定流程了,明天上午可以通知殯儀館來取,看你方不方便,也可以晚一點�!�
“早點吧�!睂幰幌f,“我請的假只有兩天。”
就這樣,他們離開了派出所。蘇洄與他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路燈把影子拉得好長。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又很想安慰寧一宵,想了很久,只問出“可不可以牽手”。
寧一宵沒說話,蘇洄主動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沒躲,也沒有甩開,蘇洄就當(dāng)他默認(rèn)了,握得很緊。
“你的手好冰啊。”蘇洄抬頭看他,“冷不冷?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
寧一宵搖了頭,看似漫無目的地走,但將他帶去了鎮(zhèn)上的一間賓館。
這里一切設(shè)施都很陳舊,走進(jìn)去便是經(jīng)久不散的難聞煙味。前臺的木柜子已經(jīng)破得掉了大片油漆,木皮一揭就掉。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高高的柜臺后,正用手機(jī)刷著吵鬧的短視頻,聲音大得什么都聽不見,她也咯吱咯吱笑著,仿佛很開心。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寧一宵還是開了口。
“開一間雙床房�!�
聽到雙床房,蘇洄看了寧一宵一眼,但什么都沒說。
女人抬了頭,打量了他的臉,笑臉相迎,很快就替他走了流程,遞過來一張陳舊的門卡,上頭還有油漬。
蘇洄看了一眼卡,自己伸手接了,沒讓寧一宵拿。
他們按照提示上了二樓,地板踩上去會響,門與門挨得很近,他們的房間在最里面。刷開門,里頭涌出一股下水管道的氣味,冰冷潮濕,房間里只有一臺很久的電視,窗戶很小,被黃色窗簾遮蔽。床也很小,兩個中間隔著一個紅木柜子。
關(guān)了門,蘇洄抱住了寧一宵,很滿很滿的一個擁抱。
這次寧一宵沒有拒絕,但也幾乎沒反應(yīng),僵直著身體,沒有了往日的溫度。
蘇洄只能靠聽著他的心跳維持情緒穩(wěn)定,他很害怕寧一宵沉默,但又清楚此時此刻,除了沉默,寧一宵什么也給不了。
盡管他只經(jīng)歷了表層,只看到寧一宵所看到的冰山一角,起承轉(zhuǎn)合的任何一樣都不了解,但也覺得好痛。
很忽然地,媽媽說過的話又冒出來,像沒愈合好的傷口,滋滋地冒出膿血。
[他走的時候很輕松,但活著的人太痛苦了。]
不會的。
蘇洄對自己說。
他不會消失,不會離開,不會留寧一宵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蘇洄的躁與郁早被分割成兩極,誰也無法理解誰,哪個時期的承諾都不能作數(shù),躁期他決定享受生活的美好,下一秒,被抑郁支配后,覺得只有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美好。
他的承諾很廉價,總是不作數(shù),甚至不配說出口。
所以他只敢很空洞地說,“寧一宵,不要難過,好不好?”
寧一宵其實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難過,他拍了拍蘇洄的背,在擁抱分開后,獨自去洗了手。
出來時,他對蘇洄說,“謝謝你陪我,這里沒有好一點的酒店,先將就一晚,明天晚上應(yīng)該就可以回去了�!�
蘇洄點頭,他小心地詢問,“今天可以抱著睡覺嗎?”
寧一宵像是覺得他有點可憐,眉頭蹙了蹙,點了頭。
得到允許,蘇洄才擠到他的那張床。只開了一盞臺燈,蘇洄擁抱著寧一宵的不安和脆弱,小心呵護(hù)。
躁期克制住自己的表達(dá)欲其實非常困難,蘇洄花了很長的意志力讓自己安靜,安靜地陪伴寧一宵,生怕讓他更難過。
寧一宵把頭埋進(jìn)他胸口,呼吸聲很沉。就在蘇洄抬手要關(guān)燈的時候,他制止了。
“不要關(guān)�!�
寧一宵出聲后,沉默了幾秒,輕聲開口,“蘇洄,我媽走了�!�
“她被燒得幾乎認(rèn)不出來,但是我看到了她的手,她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指頭。”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蘇洄的心完全地碎了。
除了抱住他,蘇洄發(fā)現(xiàn)自己給不了寧一宵更多的安慰,說不出會令他開心的話,也做不了任何令他感到溫暖的事。
這感覺很痛苦。
寧一宵也不再說話了。這一晚他們都幾乎沒有睡,蘇洄在夜晚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入眠,只睡了十幾分鐘,但卻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是灰暗的,又很真實,和今天發(fā)生的事大差不差。在他的視角里,自己好像消失了,只有寧一宵從公交車上下來,沿著灰色的人行道向前,進(jìn)入一扇冰冷的門,門里的人告訴寧一宵,需要他辨認(rèn)某個人。
于是寧一宵進(jìn)去了,那個房間好冷,凍得蘇洄渾身難受,他看到一個人躺著,被蒙上白布。寧一宵伸出手,拉開布料。
死去的人是蘇洄自己。
他忽然間驚醒,額頭都是汗,一側(cè)頭,床上已經(jīng)沒有人。蘇洄坐了起來,就在這時,房門從外面打開,寧一宵走了進(jìn)來。
他手里拿著一小袋包子,冒著熱氣,自己已然換上了一套新的衣服,全黑色。
蘇洄的心還在猛烈地跳動著,很不安,他慢吞吞穿著昨天的舊衣服,深綠色衛(wèi)衣、明亮的藍(lán)色外套,一件件往身上套,然后手忽然一頓,他意識到很不合適,有些無助地看向?qū)幰幌?br />
“我……我沒帶黑色的衣服,你還有嗎?”
寧一宵搖頭,“沒關(guān)系,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不會介意的�!�
這句話令蘇洄更不好過。
他什么都吃不下,為了讓寧一宵舒服點,還是強(qiáng)行塞了一個包子,在搖晃的公交車?yán)�,發(fā)酵得愈發(fā)反胃。
一切都快得好像在趕時間,是蘇洄經(jīng)歷過最快、也最沒有儀式感的葬禮。他們?nèi)チ藲泝x館,遇上同一時間來火化的另一家人,他們有許多人,每個人都很感傷,哭紅了眼。
襯托之下,寧一宵看上去冷漠又孤單,安靜得如同局外人。
蘇洄并不是第一次來殯儀館,十幾歲的時候就守過靈,來到這里,他反而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省略了被放在棺材里的流程,他們只是等待了一段時間,然后工作人員出來,給了寧一宵一小罐骨灰。
人類真的好輕,蘇洄想,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放到整個宇宙,都不如一粒塵埃,說消失就消失了。
“我想帶她回村子里�!睂幰幌f,“你可以在這里等我,或者……”
“我要跟你一起去�!碧K洄很堅決。
車程三小時,大車轉(zhuǎn)小車,寧一宵將骨灰盒放在一個密封的袋子里,始終抱在懷中。
中途,警察給他打來新的電話,告訴他可以取他媽媽的遺物,也可以郵寄,寧一宵選擇了后者。
他不知道遺物有些什么,也不太想看到。
車窗外像是快要下雪,但始終沒有,抵達(dá)村口時,外面飄了一點雨。外頭很冷,蘇洄把自己灰色的圍巾取了下來,強(qiáng)行給寧一宵戴上。
村子里很靜,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惡都藏得很好,如同從來沒發(fā)生過壞事,一切都平靜祥和。
這是寧一宵自考上高中后第一次回來,感覺好像變了許多,但又和記憶里沒有太多偏差。
蘇洄跟在他身側(cè),一路沿著石子路朝里走,這里每家每戶的房子并沒有挨得很近,大多散著,不遠(yuǎn)處就是大海。
寧一宵其實想過,蘇洄那么喜歡海,一定要帶他去看漂亮的海,但世事弄人,沒想到第一次和他來海邊,還是這個地方,像命運無情的閉環(huán)。
憑著記憶,他回到和媽媽居住過的房子里。這座房子變得比記憶中還要破,瓦片已經(jīng)掉了很多,石頭墻上還遺留著討債人潑的紅油漆。
過去家里的鑰匙早就被他丟了,但寧一宵猜想媽媽或許會像過去那樣,在門口的魚桶下面壓一把備用的,于是他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
正當(dāng)他站起來,要開門的時候,一個年紀(jì)很大的女人路過,頭發(fā)花白,手里抱著一大盆風(fēng)干的梭子魚。
“哎!是小宵吧!”
寧一宵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誰了,只看著,沒回答。
“真的是,長這么高了,好久沒看到你啦!”她湊近些,臉上帶著笑,“前幾天你媽媽還回來了一趟呢,真是巧,你們現(xiàn)在都還好吧。”
蘇洄愣了愣,看向?qū)幰幌�,只見他靜了片刻,淡淡回了句,“挺好。”
對方見他并不熱情,也沒說太多,拉了幾句家常便離開了。
寧一宵推開門,門框落下許多灰塵,他揮了揮手,讓蘇洄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