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寧一宵仰頭望著他的笑臉,有些出神。
沒人能償還蘇洄這些年的悲苦。
回到家中,寧一宵又一次將自己關在書房,將所有收集到的證據都拿出來翻了一遍,查閱每個細節(jié)。他從來都很有耐心,為了成功,總是會做好十足把握再伺機而動,但一切關于蘇洄的事,寧一宵都沒辦法忍耐。
為此,他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財力去掘地三尺,是個人就會被挖出點什么,不可能是鐵壁一塊,毫無縫隙,更何況是徐治這樣無惡不作的敗類。
通過之前的私人銀行,寧一宵找到徐治支付的賬號,花了一筆錢買通關系,得到情報,蔓引株求,找到了徐治的一個私人賬戶。
“這個賬戶進行過多次大額的海外證券交易,始終處于虧損的狀態(tài),但每次都會繼續(xù)投資,這樣一筆筆虧下去,感覺不太正常,我檢索了一下,有幾個和這個賬戶收支幾乎平衡的鏡像賬戶,已經讓人盯著了。”
電話那頭幫忙查賬的,是寧一宵非常信任的一位投資顧問,他的消息來源十分可靠,尤其是在證券交易和數字貨幣交易兩個領域。
“所以他是在洗錢。”寧一宵語氣肯定地下了論斷,“應該不止這一個渠道,這么查下去說不定還能找到幾家空殼公司�!�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讓人往這方面查查�!�
對方說完,又在電話里提醒寧一宵,“這些東西事關重大,你也得做好打算,萬一對方反撲一口,這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這些證據越多越好,最好是一次性打垮,壓得他翻不了身�!�
掛斷電話沒多久,寧一宵便收到查爾斯的郵件,也是關于同一件事。
寧一宵掃了一眼,給查爾斯回了電話。
“這個活兒他不接。”
查爾斯開門見山,把對方的拒絕先擺了出來,接著又道,“也正常,徐治這個人背后牽扯的利害關系太多,他們這些當記者的,一旦跳進這個局里,工作能不能保住都是次要的,你也明白。”
這樣的局面,寧一宵是有預料的,并不為此氣餒,“還有其他人選嗎?”
“得再找找,我這邊熟悉的就這么幾個人,畢竟是跨國,不容易。”查爾斯說完,想起什么,“對了,你上次提起過徐治身上可能背著命案,有具體的證據嗎?”
“我懷疑是這樣,到目前為止沒有收集到有力的罪證,只是單從他對蘇洄和他外婆的處理上看,我推測蘇洄的母親是因他而死的�!�
查爾斯沉吟片刻,“但單單是他把蘇洄和他外婆送到國外的事,其實從法律上是沒問題的,因為蘇洄是精神病人,在他家人都相繼離世后,徐治也自然而然成為了他的監(jiān)護人,當然,蘇洄外婆也是,為了排除外婆,他選擇把她送去國外的療養(yǎng)院,安上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帽子,這樣一來,徐治就自動成為蘇洄唯一的合法監(jiān)護人,蘇洄所有的行程、治療和財產遺產都要經過他,通過這一點沒辦法給他定罪,這是他聰明的地方。所以我才說,如果能找到他犯重罪的證據,再有一個合理曝光的渠道,我們現在的困境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嗯�!�
窗外,天空變成深藍色,紐約市燈光璀璨,金色的星點連接起耀眼繁華的都市。
寧一宵從抽屜里拿出紙和筆,戴上眼鏡,一邊聽電話會議,一邊低頭寫字。多年來他早已養(yǎng)成多線程處理模式,時間不拿來多做幾件事,好像就不是時間了。
半小時后,他聽見書房大門被敲響,條件反射地拿起一旁的文件壓住紙,鋼筆合上蓋子,回頭望。
蘇洄穿著天絲質地的薄荷色睡衣,發(fā)尾扎起一個小揪,光腳站在門口,壓低聲音詢問,“你在忙嗎?”
“開電話會。”寧一宵朝他伸出一只手,蘇洄便立刻走過來,自然而然地跨坐到他腿上,面對面,親了親寧一宵的嘴唇,下巴靠在他肩窩,像只會自動求抱的小貓玩偶。
蘇洄怕別人聽到他的聲音,確認了一下他這邊耳朵沒戴耳機,才湊上去很小聲說:“我好累,但是睡不著,想挨著你�!�
“嗯。”寧一宵攬住他的腰,體型差距讓他們的擁抱非常貼合,像是剛剛好嵌在一起,包裹與被包裹。
“我會礙事嗎?”蘇洄用氣聲小心詢問。
“怎么會?”
寧一宵轉過臉親了親他的臉頰,“這樣剛好�!�
蘇洄點點頭,臉埋在他頸窩,在寧一宵充滿安全感的懷抱里閉上眼。
“充會兒電。”
“好。”
工作了太久,蘇洄的腦力和體力都消耗殆盡,連續(xù)四十多小時沒有睡眠,整個人被躁狂所操控,盡管活力高漲,充滿熱情和進取心,但這對蘇洄的精力無疑是莫大的透支,即便是強行服藥、閉眼躺在床上休息,他的思緒依舊狂奔,就像是腦子里有一片小宇宙在爆炸。
這些他都不想讓寧一宵知道,甚至下意識在他面前扮演正常的樣子。
嘗試幾次無果,蘇洄只得尋求寧一宵的撫慰。
這很有效,他靠在寧一宵懷里,聽他時不時用低沉的音色回應、給出評價,他說得很少,傾聽偏多,很少給出一長串的回答,最多是一兩句話。
但這些與蘇洄的工作大相徑庭的單詞與句子,卻帶給他很深層次的安慰,就像是躺在一只巨大的、溫暖的手掌,被輕柔地揉捏和安撫。
寧一宵寬大的手掌也的確在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和后背。
“嗯,工程款項落實到位,其余的交給他們處理�!�
“先到這,有新的情況及時匯報�!�
三十分鐘后,寧一宵掛斷了電話。他發(fā)現蘇洄的呼吸很平穩(wěn),整個人也軟軟的,似乎真的睡著了。
“蘇洄?”寧一宵試著小聲叫他,沒有得到回應。
他心里起了些壞心眼,叫了平時很少叫出口的稱呼,“寶寶�!�
蘇洄的確睡得像小孩,沒應,但似乎聽見聲響,蹭了蹭。
寧一宵不再逗他,安靜摟了一小會兒,覺得這樣睡會不舒服,于是手臂穿過他的膝窩,就這樣面對面把樹袋熊抱回臥室,放到床墊上。
蘇洄似乎在做夢,含含糊糊說著什么,寧一宵聽不清,低頭靠近了一些。
“寧一宵……生日……”
寧一宵不禁笑了,“怎么還過生日,都多久了。”
他取了眼鏡,躺下來抱住蘇洄,輕輕拍他后背,“小貓,做點好的夢�!�
荒誕的真實世界,每個人每天都在面對噩夢一樣的壞事,深陷于大大小小的糟糕境遇,相遇又離開,得到再失去,寧一宵想帶給蘇洄很多美好的嶄新記憶,不希望他繼續(xù)困在過去。
他發(fā)現蘇洄手上又出現新的傷口,大約是制作裝置藝術的時候不小心弄的。寧一宵仔細檢查了一下,找到醫(yī)藥箱,動作很輕地為他擦藥,深的幾道用創(chuàng)可貼包好,關了燈,摟著他入眠。
蘇洄難得一覺睡到天亮。
醒來時寧一宵已經不在了,自己獨自躺在他的床上,被寧一宵的氣味所包圍。蘇洄賴了一會兒,轉頭在床頭柜上發(fā)現了寧一宵留下的字條,被壓在馬克杯下面。
[起來了先把這杯水喝完,廚房里有咖喱,熱一下再吃,按時吃藥,我要去園區(qū)開會,晚上回家陪你吃飯�!獙幰幌黓
蘇洄有收藏奇怪東西的習慣,譬如寧一宵寫的每一張字條,他都會留下,偶爾拿出來看一眼,這些就像真實世界的入場券。
吃過東西,蘇洄離開公寓,前往工作室繼續(xù)忙碌。學院派人過來通知他,后天有一個藝術周刊的采訪,讓蘇洄稍微準備一下,蘇洄不知道應該準備什么,只是應下,便扎好頭發(fā)開始干活兒。
距離個展的時間越來越近,蘇洄也越發(fā)緊張起來,一遍遍反復實驗,廢寢忘食。
萊恩進去工作室的時候,蘇洄正踩著梯子,固定刷好色的漁網。彩色的漁網從頭覆蓋著他,蘇洄仰著頭在里面上釘子,畫面朦朧又夢幻。
他看得認真,有些出神,直到蘇洄先發(fā)現他進來,叫了他的名字,萊恩才回神。
“哦對,我是給你送東西的,我剛剛看到有你的包裹,順帶幫你拿了�!�
萊恩說著,將一個小箱子放到蘇洄腳邊,“給你放這兒了�!�
“嗯。”蘇洄弄好釘子,拍了拍手,從梯子上下來,蹲著看了看那個箱子,之前他網購了一批二手的材料,沒想到這么快就到了。
“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剩下的我?guī)湍愎潭ò�,我有圖紙�!�
蘇洄搖搖頭,“你去吧,我還不餓�!�
“那我給你帶吧。”萊恩從工作室拿了自己的外套,“我一會兒把菜單發(fā)給你�!�
“好。”蘇洄頭也沒抬,拿美工刀拆開了包裹。
門被帶上,工作間安靜下來,蘇洄將箱子打開,卻發(fā)現這并不是他購買的材料,而是許多封信。
可他購買的手寫信已經足量,項目也關閉了,怎么還會有新的信寄過來呢?
信封是米白色的,上面并沒有街道和名字,也沒有郵票,只是標有數字序號,每一封都一樣,都密封過。
蘇洄疑惑地拆了標有數字1的信封,從里面拿出信紙,瞥了一眼,愣在原地。
這里面的字跡太過熟悉,和他早上醒來看到的字條如出一轍。
[蘇洄:
見字如面。
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寫信,本來有許多話要說,但提筆卻又在腦中刪刪改改,不知該說什么。你現在在那個小房間里嗎?是不是總望著同一棵樹?或許你可以把它當做是我,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自己真的能變成那棵樹,日日夜夜陪伴你。
斜對面房間的男人半夜哭喊,你一定很怕吧?真希望我在,可以抱著你入睡。你不要愧疚,我們之間從來不存在原諒或被原諒,只有愛與被愛的關系。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回到第一次見你的那天,比我對你一見鐘情更早的那一天,在那間咖啡廳里,如果我知道未來會愛上你,那天一定不會只留下一枚創(chuàng)可貼。這樣我們會更早一點在一起吧。
我暫時走不了了,現在渾身打了石膏,每天躺在病床上,晚上偶爾會做噩夢,夢見汽車碾過我的身體。真的很抱歉,我私自用了小貓飼養(yǎng)基金,但以后還會努力賺回來�,F在我渾身都是縫合線,怕嚇到你,晚一點再見面吧。
很想你,每一天都想見你。
蘇洄,希望你平安快樂,回到我身邊。
-寧一宵親筆。]
看完這一封,蘇洄抖著手,隨意抽出另一封,序號被打散。
[蘇洄:
見字如面。
今天我可以站起來了,復健的醫(yī)生夸我很有毅力,但我覺得還是太慢了,想快一點正常走路,站起來遠遠不夠。
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他們會每天給你信紙嗎,你是不是又去玻璃門那兒等了?你肯定會把額頭抵在門上,眼睛盯著來來去去的人,等到額頭都變紅了也不肯走吧。都是我不好,我的動作太慢了,要跑著來見你才行。
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又看了一遍《星際穿越》,真希望我也能進入黑洞的高維空間里,哪怕困在里面,也可以看到你的一舉一動,用手表傳遞信息,你這么聰明,一定能讀懂吧�?上覀兌急焕г诟髯缘臅r空怪圈里了。
隔壁床的病人說,我大難不死,以后一定會積攢福氣,會有很好的事發(fā)生。如果真的有,這些福氣也不會是這場車禍帶來的,我知道,是你一點點替我攢的。
加拿大的冬天也很冷,你晚上睡覺要蓋好被子,多喝點水,不要著涼,不要難過。
蘇洄,希望你平安快樂,回到我身邊。
-寧一宵親筆。]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是一樣的話,寫的全然是蘇洄錯過的時光,是寧一宵一筆一劃,認真補償他的回聲。
[蘇洄:
見字如面。
我來加州了,西海岸沒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好,但也不壞,我的時間過得很緊湊,偶爾會很想念曼哈頓的懸日,但不想自己去看,我總覺得你還會回來的。
我放棄社交了,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事,不過認識了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是混血兒,但是要我叫他中文名字,景明�?偢杏X你會喜歡這樣的怪人,所以我和他做了朋友。
這里有一座植物園,有很大的仙人掌,你會喜歡這里的,但因為這一點,我從沒真正進去看過,很奇怪吧。
今天我站在臺上做中期創(chuàng)業(yè)報告的時候,總感覺你就坐在下面聽我講,就像之前那樣,你聽完我的,就會悄悄發(fā)消息,讓我和你一起偷溜出來。
但沒有,我今天等了好久,等到散席也沒有。
蘇洄,希望你平安快樂,回到我身邊。
-寧一宵親筆。]
[我找到了你領養(yǎng)的小象們,也帶上了你說過的口琴,還摸了他們的鼻子,喂他們吃了草。他們已經長大了,和你一樣可愛。
但我總覺得少點什么,你應該在這的。]
[我注冊了一間公司,起了個很怪的名字,景明說肯定不行,很拗口,建議我換,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你在的話,一定能起更好的名字。
創(chuàng)業(yè)真難,我一整天都在地鐵里來來回回,找投資,開風投會,把我做的東西拿出來反復講給那些人聽,他們大多數都聽不懂,只覺得我異想天開。
你好嗎?好希望你沒有被人欺負,不知道懷特教授有沒有找到你呢?他是很好的人,你跟他走,會有嶄新的未來的。]
[蘇洄,分開之后,我變得不喜歡雨天了。雨水總讓我想起你闖入影音室的樣子,也會讓我受過傷的地方隱隱作痛,這些斷過又愈合的筋骨沒長教訓,還是想你。
我也很怕過冬天,不過舊金山不常下雪,至少我沒見到過,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北京的那場大雪。希望下次走進雪里,能遇到你。]
[蘇洄,我去了冰島。我知道你肯定會怪我,為什么不等你一起,因為那時候的我太笨了,以為等不到你了,想先去看看。這里不太方便,我試著自己開了車,但情況不太好,差點出事,幸好被路過的一隊觀光客搭救了。
我渾身都凍僵了,差點弄丟了要送給你的禮物。
冰島還不錯,但是你不在,好像也沒想象中那么漂亮。
下次我們一起去爬冰川,我有經驗了,不會讓你受傷。]
一如既往的,每一封信都是對缺失那六年的回應,每一封結尾都一樣。
[蘇洄,希望你平安快樂,回到我身邊。]
第83章
N.填補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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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所有信,
蘇洄還是沒能忍住落淚。
“到底是什么時候偷偷補的……”他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擦去淚水,又不禁笑了出來。
竟然可以瞞得這么好。
寧一宵平時寫字很快,
為了節(jié)約時間,無論中英文都寫得很草,行云流水,但這些信他卻一筆一劃寫得很慢,
很認真,
筋骨分明。
明明那么在意時間,卻肯為了他花時間一封封補上手寫信,每一封都對應,
每一個被蘇洄寫進信里的事都得到回應,每一件六年來錯過的事,寧一宵都交代給他。
那些年所有的無效信,
兜兜轉轉,
都寄給了他,
也都得到回答。
一切劇情如同拼圖那樣,被寧一宵打亂,重新拼湊出迥然不同的劇情——他們不再是有緣無分的怨侶,沒有過心如刀絞的破裂和分離,只是像寧一宵說的,
他們被短暫地困在兩個不相容的時空怪圈里,通信是唯一維系的紐帶,
只是信號的傳遞出現偏差,
于是他們暫時錯過。
過去那個被日子攪碎的蘇洄,
好像也被拼湊完全。
他無比珍惜地將所有信都收入信封之中,裝進背包。
[小貓:你在哪兒?我想見你]
不多時寧一宵回復了消息。
[puppy:分享地址]
[puppy:景明投資的餐廳,
剛剛和工程合作方見了面,吃晚飯了嗎,要不要過來吃?]
餐廳地址離蘇洄學校很近。
[小貓:好!我馬上到。]
回復了消息,蘇洄離開大樓,準備騎單車過去,看見路邊有個小姑娘賣花,毫無猶豫,直接將她手里的一大捧香檳玫瑰買下,放在單車的前筐里,騎車離開。
他騎得很快,忘了穿外套,海藍色襯衫與風相擁,在沉悶又匆忙的洶涌人潮里穿行,像一尾靈動的魚。滿載著愛,所有荒涼和孤單的日子都被甩在腦后,一去不復返。
餐廳里,寧一宵起身,微微頷首致意,告別合作方,瞥了一眼落地窗外,恰好看到蘇洄騎車穿過馬路的身影,白色頭發(fā)被風吹起,暮色下干凈飽滿的臉,藍襯衫,淺金色的一籃玫瑰,自由得如同一陣山風。
為此寧一宵有些走神,竟然想到蘇洄騎車四處尋找寺廟的模樣,心緒浮動�?上乱幻�,捧著花的蘇洄背著包奔向他,一把將他抱住。
“寧一宵。”
蘇洄仰著臉,拿著花的手貼寧一宵后背,說話聲音還有些喘,“我回來了�!�
寧一宵低頭,揉了揉蘇洄的頭發(fā),也回摟住他,“嗯�!�
發(fā)覺他沒有第一時間理解到自己的意思。蘇洄踮起腳,靠近寧一宵耳邊,很小聲說:“我說,我回到你身邊了�!�
寧一宵這次聽懂了,他定定地望著蘇洄的雙眼,神色不經意間舒展,抿起笑意,仿佛回到了二十出頭的樣子,帶著少年人的難以招架。
“你看到了�!�
蘇洄點點頭,“都看到了,每一封�!�
他埋頭到寧一宵胸口,悶聲說“謝謝你”和“愛你”,直到聽見咳嗽聲,蘇洄才抬起頭,這才發(fā)現原來身邊還有別人,景明正坐在對面憋笑,附近的許多桌客人也在打量他們。
蘇洄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忘我,于是立刻拉開距離,從寧一宵懷里退出來。
“這個給你……”蘇洄有些不好意思,將花塞到了寧一宵懷中。
景明笑了,“沒事兒,你們繼續(xù)啊,我就愛看這種�!闭f完他瞅了一眼著裝正式的寧一宵,又瞅了瞅蘇洄,對寧一宵說,“不知道的以為你跟高中生談戀愛呢�!�
寧一宵也不反駁,反倒添油加醋,“蘇老師看著確實很像小朋友�!�
說完他伸出手,“書包重不重?取下來放里面�!�
“這不是書包�!碧K洄小聲反駁,挨著寧一宵坐下,背包取下來放膝蓋上。
“裝的什么寶貝?還不離身了�!本懊鞴室舛核�
蘇洄喝了一口水,湊到寧一宵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景明感覺被小情侶排擠,正要吐槽,沒想到讓他意外發(fā)現寧一宵的反應也不太對勁。
他耳朵居然紅了??
這是什么驚天奇觀!
“什么啊,給我看一下!”景明徹底被挑起了好奇心,“你們在說什么悄悄話,我也想聽�!�
蘇洄卻搖頭,學起寧一宵的話術,“No
way.”
吃完晚餐,兩人告別景明回家。寧一宵將風衣外套脫下披在蘇洄肩上,讓司機不用來接。寧一宵幫他推車,蘇洄走在旁邊,他的話很多,說到激動處會忍不住加許多手勢,兩人慢慢散步回去,像每一對大學的校園情侶,也像他們六年前。
等紅燈的時候,蘇洄輕聲問,可不可以接一個吻。寧一宵沒猶豫,大巴車呼嘯而過時,他低頭吻了蘇洄的嘴唇。
某個恍惚的瞬間,寧一宵甚至也產生幻覺,仿佛這就是和蘇洄相戀的第七年里某個平凡的日子,時間軸沒有裂痕,他們從沒有一天分開過。
“我愛你�!狈珠_的時候,蘇洄瞳孔亮亮的,眼睛里只有他。
在高層公寓的客廳,蘇洄把兩個人的信都一一擺在地毯上,一封封相互對應,像是完成了一個難度極高的拼圖游戲般充滿喜悅,坐到寧一宵懷中,與他接吻。
他在吻里發(fā)出黏膩的喘息,重復念著寧一宵的名字。
“寧一宵……我會補給你很多愛……”
“好。”寧一宵的手摁在他腰側的曲線,在逐漸交融、放大的呼吸聲中游走。
他在黏膩的吻中發(fā)問,“蘇洄,你是不是畫過我?”
“嗯。”意亂情迷時,蘇洄總格外誠實。
“畫的什么?臉?”
“對啊……”
寧一宵蹭了蹭蘇洄鼻尖,“只是臉嗎?沒有別的地方?”
“唔……不然呢?”蘇洄臉泛起淡淡的粉,襯衫散開,露出透著粉的胸膛。
寧一宵低笑一聲,“我想要,拿來送給我。”
他們分食彼此的欲望,摩擦在手心,如同點燃和觀賞夜晚的篝火。
情到最深處,寧一宵自上而下,欣賞蘇洄張開的唇和下意識露出的小半截舌尖,忍不住俯下身咬了一口。
在蘇洄因雙重的痛而皺眉時,他啞著嗓音說:“蘇洄,這不是幻覺,記住了?”
“嗯,記住了……”
“你在餐廳里說的悄悄話,記得嗎?”
“悄悄話……”
“再叫一遍。”
蘇洄在混亂不堪中思考了片刻,啞著嗓音開口,“……老公�!�
“乖�!�
昏睡了一夜,蘇洄醒來時,感覺渾身沒有一塊肌肉是完好的,嗓子難受得厲害。
床頭沒留下字條,蘇洄賴了十五分鐘才起來洗漱,走路有些困難,他一路扶著墻,走到書房,發(fā)現沒人,于是下樓來到客廳。
寧一宵正在廚房煮雞胸肉,雪糕在他身邊打轉,焦急地汪汪叫了兩聲,發(fā)現蘇洄下來,他又急忙跑到蘇洄跟前,繞著他跑。
“醒了?”
寧一宵從烤箱里端出一杯溫著的蜂蜜水,遞給蘇洄。
“喝一點。”
蘇洄聽話照做了,嗓子果然好受許多,“今天不忙嗎?”
“嗯,今天休息�!睂幰幌央u胸肉放在盤子里,給雪糕擺好,又端出兩份三明治,給蘇洄的那份加了厚厚的煎蛋。
“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蘇洄慢吞吞地吃東西,邊吃邊想,邊想邊盯著眼前的寧一宵。
想做的事太多了,想去看看他的母校,去見寧一宵說過的巨大仙人掌,想陪他參加每一次演講,和他一起去看望長大的七只小象,一起去冰島爬冰川……
但這一切的優(yōu)先級都低于寧一宵本身。蘇洄最想做的,還是撫慰他始終難以面對的傷口,彌補他情感上最大的空洞。
他伸出手,拉起寧一宵的手,“我想陪你整理阿姨留下的東西�!�
寧一宵臉上的意外很明顯,頓了幾秒,想說什么,好像又被一個深呼吸咽下。
蘇洄立刻改口,“如果你不想,可以改天……”
看到蘇洄一臉小心的模樣,寧一宵于心不忍,笑了笑,“就今天吧�!�
“真的嗎?”蘇洄怕他難過。
寧一宵點頭,“一直放著也不好,是該拿出來曬曬太陽�!�
所有人都會畏懼寧一宵所避之不及的事物,除了蘇洄。
他也很希望蘇洄始終是例外。
寧一宵很清楚,蘇洄的用意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心結。正如他孤身一人時,還是會在每年的十二月初為素未謀面的他的母親祭拜,真誠又無私,不為自己,全然為他。
將杯子里的咖啡喝完,寧一宵起身走到樓上,不一會兒便下來,抱著那個陳舊的箱子。他走近,將其放在地板上。
蘇洄看見遺物箱,心為之一動,也離開餐桌,“我還怕你放在灣區(qū)那邊呢�!�
“先買的這套公寓,搬家的時候直接讓人拿過來放著了,再沒動過�!�
說完,寧一宵拿來剪刀,遞給蘇洄,“你來拆吧�!�
“��?”蘇洄抬頭望著他,接過剪刀,“好的�!�
箱子上面還有封條,蘇洄小心拆開,動作很輕,打開紙箱時塵埃在陽光下飛舞,他怕寧一宵潔癖受不了,又找了濕巾擦拭了一遍,“你要不要戴手套?”
“不用了�!睂幰幌嫒萜届o,語氣很淡。
蘇洄完全打開箱子,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恍然間回到了那個陰暗寒冷的冬天。
那時候的寧一宵一句話也不想說,他也不敢開口。
他知道寧一宵迄今為止都不愿面對,但躲避不是辦法,他更希望自己能牽著寧一宵邁過這個坎,讓他事后再想起,不會只有痛苦和難過。
紙箱里的東西并不多,映入眼簾的是一些疊放整齊的衣物,其中有寧一宵提過的那件白色長裙。
蘇洄將裙子拿出來,在地毯上擺好,手指撫摸著布料,輕聲詢問寧一宵,“阿姨是不是也很高啊?裙子好長。”
寧一宵點頭,“嗯,他們都說我的長相完全遺傳了我媽,無論是臉還是個子,只是眼角多一顆痣�!�
蘇洄看向他,“怪不得你長得這么好看,真會遺傳�!�
寧一宵嘴角微微揚起,笑意很淡,說不清是開心還是苦澀。
“這個好可愛�!碧K洄拿出來一個小的塑料玩具,是一只尾巴斷掉的小狗。
“這是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我媽攢了很久的錢,帶我去鎮(zhèn)上買的�!睂幰幌戳艘谎郏肫鹪S多往事,“放上電池會動,不過很早就被別人摔壞了。”
蘇洄皺了皺眉,“別人?”
“住在附近的其他小孩子。”寧一宵語氣平淡,“他們不太喜歡我,搶去玩,砸到地上,就弄壞了。”
蘇洄摸了摸小狗尾巴斷裂的痕跡,有些生氣,于是很孩子氣地罵了一句,“真討厭�!�
寧一宵被逗笑了,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沒關系,本來我也不喜歡玩具。”
“沒有小孩不喜歡玩具。”蘇洄將電子小狗擺在自己懷里,抬頭詢問,“寧一宵,你把這個送給我好不好?”
“壞的�!彼麖娬{。
“沒關系,我的小貓玩偶不也壞掉了,你還不是一直留著�!�
蘇洄對他露出一個柔軟的笑。
寧一宵無可反駁,“好吧�!�
“媽媽的裙子也可以借給我嗎?”蘇洄問。
寧一宵又笑了,“怎么,你要穿嗎?”
蘇洄立刻正色,“當然不是,怎么可能,我是想借來做一件作品�!�
寧一宵也不開玩笑了,“好�!�
“你覺得阿姨會不會介意?”蘇洄謹慎詢問。
“她如果在,會覺得很榮幸的。”寧一宵溫聲道。
蘇洄笑了,雙手合十,“謝謝阿姨�!�
他們一件件整理,寧一宵這時候才發(fā)覺,母親留給他的東西每一件都是回憶,他甚至能在這些存放多年的衣物里感受到屬于母親的氣味,這些遺物組成了巨大的普魯斯特效應,將他拉回童年,但又不僅僅是那些痛苦的歲月,更多的,是有媽媽陪伴的時光。
或許是因為蘇洄陪在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面對這一切似乎也沒那么痛。
“好奇怪。”蘇洄望著從箱子里一件件拿出來的東西,連衣服都是按照四季擺放的,“總覺得這些是特意收好的,不像是之后被整理出來的�!�
寧一宵沉默片刻,還是開口,語氣十分肯定,“應該就是她提前整理好的。”
蘇洄不解,看向寧一宵,“為什么這么說?”
寧一宵的眼神放空,看向別處,“我之前和你說過,考上高中后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村子,我媽也不見了,她和那個繼父一起消失了。當時我以為他們是躲債,但仔細想想,雖然催債的人一直找我麻煩,但那個繼父沒有再出現過。之前不一樣,我上初中那會兒,他總是喝得醉醺醺,跑到我學校附近堵著我,有時候還會打我�!�
蘇洄無法想象,寧一宵小時候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他下手很重,我媽拉都拉不住�!睂幰幌碱^皺起,“繼父失蹤,對我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不用擔驚受怕了。我媽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不可能再回那個地方,也很多年沒有回去了,他們應該也一樣�?墒窃谒鍪轮�,你記得嗎?老家房子是通著電的�!�
蘇洄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但這個真相卻令他難以接受。
“通著電……你的意思是,阿姨在走之前回去過�!�
寧一宵點頭,“她平時舍不得用電,不可能一直開著,何況冰箱里還凍著她包的元宵�!�
“她比誰都清楚,要想讓我回那里,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走了,我才會按照她之前說過的愿望,回一趟老家,把她的骨灰灑在那邊的海里�!�
蘇洄覺得渾身發(fā)冷。
她是算過的,也提前準備好一切。
“所以那場火……”
“大概是她自己放的,偽裝成失火,只有這樣才能不影響到我�!睂幰幌芷届o,其實他站在派出所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尤其是警察提供了鄰居的證詞,說他們在家里吵架,繼父打得她幾乎站不起來,還在憤怒之下說出了威脅到他的話,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想。
“她不想讓一個惡貫滿盈的賭徒,成為我一輩子的威脅�!�
蘇洄的心底泛起一股莫大的悲涼。
清醒地看著自己被火吞噬,該有多么痛,可為了孩子,她別無選擇。
“蘇洄,你說人有來世嗎?”寧一宵輕聲問。
蘇洄望向他,眼底泛著濕潤的光,“我以前不太信,現在覺得應該是有的�!�
寧一宵輕笑一聲,點了點頭。
蘇洄很明白他,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一宵,阿姨下輩子會很幸福的。”
“希望是這樣�!�
遺物箱的最底層,壓著一本A6大小的記事本,大約是封面磨損得太厲害,外面還套了一層書皮。
寧一宵對此很眼熟,“這好像是我媽記賬的本子�!�
因為從記事起,他就看到媽媽會在辛苦一天后坐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記賬,所以從開始打工起,他也學會記賬。
寧一宵翻了翻,紙張已經舊到泛黃,上面的字跡也大多褪了色,不甚明晰,但依稀可見當年生活的拮據和不易。
本子里還夾著一些收據,涉及到的金額其實少得可憐,但母親會收集起來,還會寫上一些對應的記錄,比如是哪間店鋪,和誰有關。
前半本是賬簿,后半本看上去像是母親寫的日記,寧一宵隨意翻了翻,里面記錄的大多是關于他和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生父,譬如他會走路了,或是他考試拿了第一名,又或者是他生病發(fā)燒,進了醫(yī)院。
母親喜歡稱呼他[小宵],但寧一宵從小到大都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因此拒絕被這樣叫。
直到后來蘇洄出現,用真摯且柔軟的方式呼喚他的名字,這幾個字的枷鎖才被除去。
蘇洄靠在寧一宵肩頭,也看到他媽媽寫下的內容,眼睛很尖。猶豫片刻,他湊到寧一宵耳邊,學著他媽媽,輕聲叫他,“小宵?”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亂叫什么?”
“小宵?”蘇洄笑得眉眼彎彎,“好可愛啊。”
“可愛什么?”寧一宵捏住他下巴,“我比你大。”
“就一歲�!碧K洄癟癟嘴。
“大一個月也是大�!�
蘇洄親了親他的手,
“好的哥哥�!�
寧一宵沒料到他會這樣順桿爬,一時說不出話,只好低頭快速翻頁,掠過小時候的內容,這樣就不用看到滿頁寫的[小宵]兩個字。
蘇洄老老實實靠著,沒再繼續(xù)挑戰(zhàn)寧一宵的底線,只是注意力有些跑偏,從紙上的內容到了本子本身,忽然他發(fā)現了什么。
“這上面是什么?”
他指了指本子的封底,那上面有凸出來的一小塊方片形狀的痕跡。
寧一宵指腹撫過,感覺是書皮和本子之間夾著什么,于是他將書皮拆下來,一張舊相片落下來。
蘇洄將其撿起,發(fā)現是一張合影。畫面里,一個面容姣好、衣著樸素的女人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孩子,身旁站著一個瘦高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
寧一宵的確長得很像他的媽媽,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程度,小時候臉上帶著一股子倔,眼睛很亮,眼角痣又平添一份清苦。
“這是……你媽媽和你?”蘇洄盯著照片最右側,呼吸突然有些凝滯,“右邊的這個人……”
他覺得眼熟,這人的身形讓蘇洄想到他最不想見的人,臉型輪廓也很相近,但五官又不像。
寧一宵也發(fā)現了,他拿過照片,翻過來,發(fā)現背后是母親的字跡,用圓珠筆寫的[我和小宵,還有關誠],然后是一行日期[7.12]。
關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