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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說我們兄弟來得不夠多,撐不起場面。今天我拉了一車人過來,給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頭,驚訝問:“帶這么多人來吃飯?阿哥真的慷慨,謝謝,但今天還沒開張,市監(jiān)局給我定的復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來?”

    小赤佬與自己裝傻充愣了,根發(fā)斜眼睨他,悠悠說:“我要是用點力道,你這家店,可以永遠復不了工�!�

    “那當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領教過了�!�

    夏天梁再續(xù)一杯,手勢極穩(wěn),未灑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規(guī)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長,伸過來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冊呢,根發(fā)身后有人動怒,率先罵臟,說你個小鬼不長眼睛?居然敢對著我們阿哥狠三狠四。

    根發(fā)抬手示意安靜,他環(huán)視四周,發(fā)出一聲冷笑,“你覺得你這座土地廟,斗得過我相國你也講了,我這里最多是個土地廟,鄰居來光顧一下,香火頂天了,但麒麟規(guī)模不一樣�!�

    夏天梁說得不緩不急,“我一個月的流水,你酒樓幾天就能做到�,F(xiàn)在改走廉價路線,暫時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關門,你調(diào)價回去,這些客人一樣會走,等于賠錢做一場。以本傷人,搞我這家店,不是為了生意,是出氣。至于你幫誰打壓我,我也清楚�!�

    辛愛路與巨民路相隔七八條馬路,這個距離中間多少家小餐飲店,根發(fā)別人不去關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煩。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曉。

    過去幾段經(jīng)歷,仇家想找他來報復的,早報復過了。唯獨一件事情,不是他的問題,卻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能自己解決的困難,夏天梁不想拖誰下水,更不想把師父從崇明喊來——老頭都退休了,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比較好。

    他重新替根發(fā)倒茶,“混江湖,講的是義氣,你為了弄慫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說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錢重,單就這點,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話,阿拉根發(fā)阿哥,向來最講兄弟情義!眾人起哄,話題中心的根發(fā)卻眉目微動,沒說話。

    是,是,夏天梁點頭附和,“我聽說根發(fā)阿哥以前是做水產(chǎn)的,帶著兄弟一起發(fā)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條街,如今幾個大排檔,供貨都從你這邊走。最近你忙著飯店的事情,就把水產(chǎn)生意交給兄弟負責,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著嘆一聲,似在憂心:“不過收益好像不太可觀,對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飲是困難,但不應該啊——阿哥你想想,現(xiàn)在四月份,下個月開始就是東海的禁漁期,有點腦子的老板,哪個不是趁著現(xiàn)在多補貨囤貨?市場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獨家供貨,生意怎么會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樣看著十分誠懇。稱霸巨民路多年,根發(fā)見過的老板和個體戶不計其數(shù),早已練出一雙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曉得哪個是蟲,嚇唬兩下就腿軟,哪種是牛,脖頸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兩者皆非。他這次邀請,人沒來,一個電話打去麒麟小館,開門見山就說我想請你們老板談事,周幾下午幾點,辛愛路天天飯店。

    來之前,根發(fā)以為這小子是想通了,要給自己斟茶認錯,結(jié)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塊錢一袋的便宜茶葉,開口閉口阿哥叫得響亮,實際綿里藏針,變著花樣挑話頭,言語間始終不落下風。

    連座位都是面對面,擺明是與自己平起平坐。走過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淺,也難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數(shù),夏天梁還優(yōu)哉游哉地開著店,人家是全部吃進,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發(fā)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guī)臀倚值艹鲱^,我兄弟背后給我捅刀——做什么,挑撥離間?”

    “我怎么敢,”夏天梁無辜,“大家都是老板,做生意只有一個目的。錢這種東西,從這個口袋出去,必然進到那個口袋,總歸有個流向。你和我都虧的時候,這筆錢到底給誰賺了,根發(fā)阿哥大我兩輪,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早考慮過了�!�

    他望向身后那群閑散人員,“你是老江湖,身邊兄弟這么多,想來是因為你做人上路,不會厚此薄彼。所以有些時候到底是因為不知道,還是因為知道了不能說,你也該有自己的考量�!�

    到這里,手上的牌基本打光了,夏天梁點到為止,將斟滿茶水的杯子推到根發(fā)面前。

    要是喝了,說明就此停戰(zhàn)。對面的臉色顯出一絲猶豫,手指動一動,剛要有反應,99號外面一陣喧囂,哇啦哇啦的叫喊聲中夾雜蘇州口音,是胖阿姨急著相勸——紅福儂做撒��?快點回來呀!

    砰一聲,有人開門進來。紅福右手一個西瓜,左手一把水果長刀,大步往前。根發(fā)的左右見他手持利器,趕緊退讓,留出一條通道。

    走到夏天梁與根發(fā)的談判桌邊,紅福尖聲道:“小夏,今天到的麒麟西瓜,特地帶一個,給你嘗嘗味道�!�

    麒麟兩個字加重音,他將西瓜放到桌上,夏天梁也沒想到天降一個紅福,睜大眼,還沒來得及阻止,對方已經(jīng)手起刀落。精精瘦的身板,這刀下去卻是狠勁十足,登時汁水四濺,有兩滴還滋到夏天梁鼻尖。

    根發(fā)情況更糟,紅福一刀對準他切,滿臉掛上紅色西瓜汁。

    阿哥!左右見狀不禁慘叫。夏天梁心中大嘆氣,無奈遞去紙巾。根發(fā)接了,按住臉匆匆起身,說夏老板,既然有人找你,那我們改天再談。

    待一群人徹底走遠,在外辛苦扒門圍觀的辛愛路居民終于得空,一股腦跑進天天。

    胖阿姨打頭仗,沖到紅福身邊,用力擰他胳膊肉,說你要死了,里面這么多人你就跑進去,不要命啦!

    痛痛痛,紅福叫一聲,指著夏天梁小聲說還不是因為他,我看你在門口擔心得要死……

    兩人一陣窸窸窣窣,悄悄話講完,紅福仰起頭,對夏天梁冷酷道:“和你講清楚,今天不是為了你。我最看不慣這些人,年輕的時候我開水果店,他們也來插一腳,橫豎想收保護費,幫幫忙,當自己杜月笙還是黃金榮?欺負我們辛愛路沒人是伐,我要再后生幾歲,一個電話,可以叫來的兄弟比他多得多了。”

    胖阿姨瞪他一眼,“瞎講八講,好回去了,盡給小夏添麻煩�!�

    她拎著紅福走了,其余居民七嘴八舌,說巨民路那幫人來做什么,找小夏你的麻煩?噢喲,聲勢大來,我們都看到了呀,鬧哄哄過來,還以為回到幾十年前,地皮流氓鬧事,嚇得我們心肝噗噗跳。還好王伯伯今天去開會了,他要是看到,又要跳腳了——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夏天梁說沒事,簡單談談,就是聲音有點大,給大家添麻煩了。

    留下的居民也沒怪他,說我們怕你吃虧呀,天天開得好好的,被這群人盯上,你要加油哦,不要被影響。要是這里關門了,以后我們都吃不到哪道哪道菜了……如此如此,不停鼓勵夏天梁不能屈服于黑暗勢力。

    夏天梁有點好笑,耐著性子一一答應,等把全部人送走,99-1號門口還有一個,也不知道旁聽了多久。

    “徐老師也來啦?擔心我,”他停一停,“們店?”

    “是你們吵得要死,我出來看看。”

    徐運墨悄悄關掉手機屏幕。今天鬧事的聲勢比之前浩大數(shù)倍,他剛才落在圍觀群眾后面,看不清楚,只好一直按著110,時刻準備撥出去。

    結(jié)果夏天梁沒事人一樣,搞得自己又當一遍笨蛋。

    對方將剛才應付居民的話術(shù)拿出來翻炒,諸如沒事啦你別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倒閉的。徐運墨沖他做個手勢,我沒興趣知道。

    夏天梁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你放心,我合同簽了兩年,怎么說也要開滿的,否則也太不劃算了。就是這幾天關門,你沒法過來吃飯,等明天重開,第一頓我請你,好吧�!�

    還算你有點眼力。天天停業(yè),徐運墨沒飯吃,在家對付兩頓,深刻意識到由奢入簡難的道理。往日隨便吃點,他并不覺得有多難熬,如今每頓都食不下咽,叫個外賣,吃兩口就厭了,剩余時間都在掰手指,計算天天什么時候可以恢復營業(yè)。

    再不祭一下五臟廟,身體里被夏天梁養(yǎng)肥的那些饞蟲要開始吸他血啃他肉了。

    “你說的,不能反悔�!�

    硬邦邦丟下這句,徐運墨轉(zhuǎn)頭躲回澗松堂,只留夏天梁在身后咯咯笑起來,說記得來啊,徐老師,我不會騙你的。

    第22章

    蛤蜊燉蛋

    那個麒麟西瓜夏天梁收下了,回頭又去買了一些水果幫襯水果攤。紅福被胖阿姨訓了一頓,也覺沖動,于是以禮還禮,隔日來天天吃飯,兩杯酒下去,終于坦蕩抽上夏天梁遞的中華。

    嚴青與趙冬生搭檔講故事,將根發(fā)上門的劇情改編得光怪陸離,差點要變成武打片,不過經(jīng)他們宣傳,天天被大店針對已是人盡皆知,鄰居們生怕小飯店關門,自己不燒飯時的落腳點要消失,紛紛跑來光顧。

    說好請徐運墨吃的那頓飯,對方最后也還是付了錢,問起來就是不想欠你。

    夏天梁懂得,這是辛愛路居民在以最大程度表達支持。掐指算,天天已經(jīng)開業(yè)半年,六個月,惹來的風雨居然還要多過那些開幾年的店面。他想起離開小如意時,前東家試圖挽留,與自己深談,說現(xiàn)在市場不景氣,小如意生意都不好做,你偏偏出去另起爐灶,還拒絕abcd的投資,一個人扛家店,必定辛苦。

    他當時的回答是,知道,但我走餐飲這條路,就是想著以后一定要開個自己的店,小一點也沒關系,不如說,小店更好。

    又反過來安慰對方:店小風險小,做事也自如,真投給我?guī)装偃f開店,我怕我忙到頭發(fā)掉光。

    前東家只長他兩歲,聞言后沉默,感慨,你比我有魄力。

    做人合該當機立斷,與麒麟小館的紛爭進入白熱化階段,需落最后一子。不過有人手腳比他更快。數(shù)日后,99號外面來了一位熟人,也不進來,臉貼到窗戶上,不停往里打量。

    抹桌的嚴青見了,跑去低聲告訴夏天梁,說外面有個怪老頭子。

    夏天梁順勢看過去,眼睛一亮:“師父!”

    對方推門進來。面容清癯,穿套羊絨西裝,帶貝雷帽,打扮非常登樣。他聽夏天梁喊自己,笑瞇瞇上前,抬手屈指,一個毛栗子輕輕敲他額頭。

    “小鬼,忙來,長遠不來看我,只好我這個老家伙從崇明跑來找你了。”

    夏天梁配合地捂住額頭,高興只是一瞬間,很快知道對方緣何現(xiàn)身,悄聲問:“童師傅告訴你了?”

    “他么,是我安插在你店里的眼線,你這里一有個風吹草動,都要給我報備的�!�

    后廚傳來冷冷一聲:“滾你的蛋,吳曉萍,誰是你眼線�!�

    師徒兩人同時樂了。夏天梁招呼他坐下,既然某位提前通風報信,多余的就不贅述了,只簡單說明現(xiàn)在進行到哪個情況。

    自退休之后,吳曉萍回崇明養(yǎng)老,在當?shù)爻邪藥讉有機大棚,平時澆花種菜,生活相當愜意。夏天梁飯店開業(yè),邀請他過去,師父嫌橫跨上海太累,沒來,得知近期發(fā)生的事情才坐不住了,決定跑一趟。

    聽到根發(fā)將水產(chǎn)生意交給兄弟出了紕漏,吳曉萍眉頭皺起,重重嘆一聲,“死性不改!”

    夏天梁沒接話,默默給他倒水。

    等吳曉萍平復完情緒,問:“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不找我,干嘛,準備留著過年講給我聽?”

    “不想煩到你啊�!�

    “你這話講的,退休人員就是用來被煩的�!�

    吳曉萍揮手,不讓夏天梁有心理負擔,“種下的因結(jié)下的果,我造的業(yè)我來了結(jié),也是應該的。”

    廢話,這件事就是你惹來的!童師傅在后廚偷聽,忍不住奔出來,指著老友鼻子,“我講過的吧,不收徒,來去無債一身輕,你看看你,不信邪,活該有份徒弟債�!�

    吳曉萍習慣對方說話的火爆腔調(diào)。舊時闖蕩上海灘,兩人并稱乍浦路雙子星,姓童的浦東三林出身,本幫世家,十六歲就是紅案師傅,二十五歲做上茹茹酒家的御用掌勺,火眼金睛,任何菜下手都候分克數(shù),人送外號金鑊鏟。

    自己則是光腳上岸的小崇明,赤膊練就的顛鍋技術(shù),在人氣最旺的王都大酒店有一口特制金鍋,名匠出品。當年王都和茹茹打擂臺,爭奪乍浦路龍頭老大的地位,廚師之間也相互競爭,金鏟與金鍋的結(jié)局卻是英雄惜英雄。乍浦路餐飲沒落之后,吳曉萍經(jīng)人引薦跳槽四季酒店,童師傅則被香港老板挖角南下。

    再見時,都是差不多退休的年紀。吳曉萍早年用手過度,不得已提早榮休,他大半生都風光度過,只有一件心事未了,拍了拍夏天梁肩膀,說你約個時間,陪我去那間麒麟小館走一趟。

    “真的要去?”

    夏天梁難得猶豫,“其實你不用出面,萬一碰到……多少會有些難看�!�

    “避了這么多年,看看他現(xiàn)在什么樣子,也好的。我這把年紀了,活一天算一天,早點搞完這樁事,以后入土也安心�!�

    呸!童師傅罵道,你這只老烏龜指不定活得比我還久。

    吳曉萍不甘示弱,說老煙槍,和你比命長,算我吃虧了。

    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吵架吵得像小學生,夏天梁早已看慣,不去打擾。他本意不想麻煩師父出山,但人都來了,看樣子,是鐵了心要自己處理,只好答應,說明白,我去安排。

    此次去麒麟小館,實為做客,情勢又有不同。

    見到夏天梁,根發(fā)不復上回那般囂張,金項鏈減掉一條。他遣散左右,留個服務員倒茶——也不是所謂正山堂金駿眉,普通正山小種,夏天梁淺喝一口,講明來意。

    根發(fā)識得吳曉萍,還算客氣,尊稱一句吳師傅。

    吳曉萍是老克勒做派,該有的氣勢一點不落,點名:“既然你知道我是誰,我們就不兜圈子了,叫毛偉林過來�!�

    根發(fā)一聽這個名字,搖頭:“爺叔,這次喇叭腔*了,不是我不叫人,我現(xiàn)在也尋不到他,他卷了我賬面上一大筆鈔票,不曉得逃到哪個地方去了。冊呢,我當他赤褲兄弟,他當我什么?戇卵!”

    自家人打自家人,根發(fā)吃個悶虧,徹底停在杠頭上。他幫兄弟對付天天,結(jié)果水產(chǎn)生意被兄弟接盤,中飽私囊,甚至腦筋還動到麒麟小館上——店內(nèi)近期幾批海鮮以次充好,不符標價,被客人發(fā)現(xiàn)后投訴。

    市監(jiān)局一看來活了,槍頭掉轉(zhuǎn),幾筆罰金下去,屬實元氣大傷。

    吳曉萍意料之中,語氣淡淡:“他就是這樣,認錢不認人,你與他同個弄堂出來,總該知道他過去那副樣子,我在他身上吃過的苦頭不比你少�!�

    根發(fā)道:“我是沒想過他賊手會往我這里伸,當初他被你趕走,又做不成廚師,是我留他下來給他一口飯吃。”

    他指向夏天梁,“你這個關門弟子去辛愛路開店,他看不慣,要我出手趕人,我也二話不說,幫他出頭。我根發(fā)什么人我自己清楚,絕對不是君子,但我們虹鎮(zhèn)老街出來的哪怕文盲,也要會寫個義字,毛偉林這次做得太過分,我必須要對跟著我混的兄弟有所交代�!�

    吳曉萍聽后,不語,隔半分鐘,他猛然拍桌,厲聲道:“荒唐!你當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找到毛偉林之后,你們想哪能?殺掉他,還是打斷他另一只手?”

    夏天梁桌下按住吳曉萍,讓他消氣。

    對方攥緊掌心,手背發(fā)顫。吳曉萍一生收過四個徒弟,老大早逝,老二移民澳洲,靠做冷凍食品發(fā)家。夏天梁是老幺,如今也只有他還傳承著自己那套觀念,正經(jīng)開個飯店。

    他鮮少提及老三,問起,就說一個叛徒,沒啥好講。

    跟的時間長了,夏天梁才知道這位從未謀面的三師兄原來最有天賦,也最得師父喜歡。吳曉萍無兒無女,曾經(jīng)想過傳其衣缽,收老三做干兒子,最后未成。

    榮休那天,吳曉萍喝得大醉,終向他透露實情:原來老三一顆心不定,愛玩愛賭,每月都去珠海過大海,最后欠下一屁股債,還拿吳曉萍的名聲在外招搖撞騙,為自己斂財。等發(fā)現(xiàn),已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吳曉萍湊錢也補不上窟窿,只能眼見討債人活活打斷老三一條胳膊。

    清譽受損,抵不上那刻十分之一的痛心,他發(fā)誓再也不收徒弟。

    夏天梁是個意外。

    四季中餐廳的后廚每年都會進幾個新面孔。呆的、聰明的、油滑的,吳曉萍看過很多,夏天梁卻是最沉默一張。

    他原是禮賓員,主動和酒店申請調(diào)崗進餐飲部。后廚以階級排位,吳曉萍任行政總廚,自然是整個體系的話事人。有些心思活絡的新人想攀峰,平時擠在他身邊,或以各種方式展現(xiàn)自己的勤奮好學,無非想要爭取他的青睞。

    夏天梁卻離得遠遠,他按規(guī)矩跟著前輩在備餐間處理半成品,一待就是九個月,沒有上過一次灶,遇到吳曉萍時話也極少。

    某日吳曉萍突然考試,說尾灶缺人,要從一眾新手中選擇。能夠上灶,就意味著晉升,有望一路爬到頭灶。旁人摩拳擦掌,以為他考的是老一套模板,比如背菜單之流,結(jié)果公布題目,卻是考驗他們當季酒水添加哪些新品,隔壁餅房一周會換什么花樣,甚至還有樓上西餐廳每天需備幾種醬汁,盡是與中餐后廚無關的細枝末節(jié)。

    眾人啞然,答不出,認為是吳曉萍存心刁難。

    唯獨一人舉手。

    吳曉萍自破誓言,日后與夏天梁打趣,說我看得不要太明白,一群人里面你最精,不來我面前晃,是每天花時間在其他地方偷師,我是好心,不讓你去騷擾別人。

    所以你那場考試是針對我吧。

    哼哼,收你只是為了養(yǎng)老。

    夏天梁沒半點受傷,說好呀,以后你癱瘓,我照顧你。

    觸我霉頭!吳曉萍笑罵。臭小子門檻太精,一個沒教好,恐走前人老路,因此他對夏天梁的教育極其嚴格,那些本來羨慕夏天梁拜師的同期見他被罵得多了,也不再眼紅,嘀咕跟著總廚也不好混呢。

    在四季時,吳曉萍用心栽培,提拔夏天梁升到頭灶,退休之前還為他布局,留好廚師長的位置等他接替。都快再升一級了,沒想到對方投下魚雷,跑來說師父,謝謝你幫我籌謀,但我想換個地方做事。

    談戀愛談昏頭了。吳曉萍沒辦法,但小如意確實也不算個壞去處,只好任他去了。

    他覆上夏天梁的手,拍拍他,示意自己沒事,看向根發(fā)沉聲道:

    “我自然曉得他在哪里,可以幫你找到他,兩個要求:一、走法律程序,毛偉林欠你多少錢,交給警察查法院判;二、和天天飯店的恩怨到此為止,之前你做的那些破事情,賠償就不講了,但你要過來給我徒弟賠禮道歉,這點沒的商量。”

    到這個地步,根發(fā)沒籌碼談判,抓到人才是當務之急,權(quán)衡再三,答應了。

    兩人出門,外面太陽格外好,光線刺得人眼睛疼。

    夏天梁擋住陽光,問:“去哪里找?guī)熜�?�?br />
    “還叫他師兄,早逐出師門了。”

    一場談話下去,吳曉萍疲憊不已,說話連連喘氣,夏天梁趕緊扶他坐到車上。

    緩過之后,吳曉萍讓夏天梁幫忙查去澳門的機票,越快飛越好,“那個宗桑有了錢,只會去一個地方,進去了再出來,骨頭渣子都不剩了,我現(xiàn)在去,估計也只能撈出來一半。”

    話講得很嫌棄,實際還是擔心居多。夏天梁心知吳曉萍對老三的感情十分復雜,安慰說沒事,我和你一起。

    “你就別去了,”吳曉萍擺手,“讓他看到你,保不準又要發(fā)神經(jīng),我是師父,有些事情必須得我一個人做�!�

    夏天梁怕他無人照料,堅持要陪同,可惜吳曉萍更強硬,端起臉說好了,不準再爭了,小鬼現(xiàn)在不得了,敢和我聲音響。你真當我老弱病殘?以前我和姓童的打架,還揍到他哭爹喊娘呢。

    年紀大了,一個兩個都要追憶往昔輝煌歲月。夏天梁沒轍,說行吧,你自己當心,碰到任何事情就聯(lián)系我。

    吳曉萍上了年紀,辦事卻是利索,拿上通行證隔天飛往澳門。

    此后三天,夏天梁半條短信都沒收到。

    他漸漸焦慮,找人脈問了幾家娛樂賭場,均無消息,在天天上班心不在焉,給徐運墨點單時被叫了兩次,才回過神,問什么,我沒聽清,你再說一次。

    “你魂靈不在身上?”

    徐運墨蹙眉,直覺夏天梁不對勁,戳著菜單指給他看。

    夏天梁哦一聲,刷刷寫字,仔細看,目光仍是恍惚。

    “失戀啦?”周奉春擠過來,體貼問。

    夏天梁抬頭,沖他們笑笑,說不是,就是擔心一個人,你們是兩菜一湯,加菜飯對吧。

    這么失魂落魄,不是失戀是什么?周奉春看他背影,下了結(jié)論,桌下踢踢徐運墨,“小夏對象誰��?”

    徐運墨啪一下,將消過毒的筷子拍到朋友面前,“我怎么知道。”

    他在心里過了一遍。最近也沒聽誰半夜上門,夏天梁每天兩點一線,哪有時間跑到外面去,要么就是辛愛路上——這條路還能挑出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

    想半天,無果,徐運墨讓朋友別問了。今天周奉春找自己畫圖,順便吃飯,對方前段時間得了腸胃炎,掛水好幾天,嘴巴淡出鳥來,尤其掛念天天的醬爆豬肝,指名要來吃個痛快。

    等盤子放下,周奉春停兩秒,“青青阿姐,我們沒點魚香肉絲吧。”

    嚴青查看,說落單是魚香肉絲沒錯啊。她給兩人看單子,兩菜一湯加菜飯,只有菜飯寫對了。

    夏天梁搞什么東西?失個戀失心瘋了?徐運墨不快,隱隱有點冒火,剛要抓人過來。店外駛過一輛出租車,緩緩停在99號門口。

    隔著窗戶瞧見,夏天梁立刻手頭事情一扔,沖到門外。

    周奉春也起身,他愛看八卦,立即攛掇徐運墨一起。徐運墨不動,像和椅子用膠水黏住,“要去你自己去�!�

    說是這么說,余光時不時往外瞥,筷子都點到盤子外面。

    裝不死你!周奉春撇嘴,真丟下他跑了。徐運墨端坐幾秒,忍不住還是轉(zhuǎn)身,他誤了時機,沒看清下來的人是誰,倒是夏天梁回來了,望望店內(nèi)情況,突然問他:“徐老師,能不能借你澗松堂用一下?”

    第23章

    蒜香排骨

    一句“不行”溜到嘴邊,被徐運墨硬生生憋回去。

    夏天梁在做請求。他沒有平時的神采飛揚,整個人顯得很平靜,拿這樣的姿態(tài)請別人幫忙,拒絕仿佛成為一種罪過。徐運墨不得不答應。

    周奉春原本打算跟著進去,被徐運墨一掌推出門,吃你的醬爆豬肝去。

    下車兩人,上年紀的頭戴貝雷帽,雖然臉色倦怠,但腳步穩(wěn)健,與后面那個全然不同。后者狀態(tài)萎靡,四十多歲的年{wb:哎喲喂媽呀耶}紀已經(jīng)直不起腰,走路都是慢慢挪,一只手軟綿綿垂著。

    徐運墨旁聽,幾人說話沒防著他,也大概了解到個中原委——不是失戀,是清理門戶。夏天梁的師父師兄齊齊到場,要結(jié)算恩怨。天天正在營業(yè)時間,有人吃飯不能征用。自己的澗松堂終日掛著簾子,昏昏暗暗,氛圍倒適合。

    文房店是他最后一片凈土,除了做生意,只允許相熟的人進去。換以前,夏天梁哭給他看,都不會借出一分鐘,可現(xiàn)在……很多事情不能這么簡單計算。

    更何況,徐運墨算賬的本事向來不好。

    夏天梁這位毛姓師兄是人中渣滓,四處闖禍,卷了根發(fā)的錢跑去澳門。吳曉萍托人聯(lián)系上當?shù)丿B碼仔,轉(zhuǎn)來繞去,經(jīng)歷幾道手才摸到線索。

    找著人時,毛偉林輸?shù)弥皇R患承模魂P在小房間里等轉(zhuǎn)賬。他一個鰥夫,上沒老下沒小,又虧欠兄弟,債主聽完都無語,說嘿呀死賭鬼,做到像你這樣眾叛親離也不容易。

    最終是吳曉萍出面,墊付了賠償金,將人先保出來。

    老三見來者是吳曉萍,明白師父還是關心自己。過去他就慣會拿捏吳曉萍,當即擺出認錯的態(tài)度,說自己是一時起了歪念,已經(jīng)知錯了,未來必定痛改前非。

    吳曉萍不予理睬,他又改變策略,說我太掛念師父了,師父教我的炒菜口訣,我每天都背一遍,清炒不勾芡,回味自然鮮……

    “儂只赤佬,死到臨頭了,還是不曉得悔改!”

    吳曉萍抬起一腳,直往踹毛偉林身上踹。老三撲通一聲趴到地上,趕忙喊師父息怒,師父息怒……

    徐運墨沒見過這種場面,剛要開口,有人在后面拉住他衣服。

    “不用管,”夏天梁輕聲說,“只會踹這一次�!�

    手上要有根二十斤重的拐杖,吳曉萍早打在這個孽徒身上。他又何嘗不知道那是毛偉林對自己的敷衍,帶他來找夏天梁,是趁著最后一點時間做個了斷,于是穩(wěn)住聲音,狠狠打老三的脊梁骨,“我是活該的,上輩子欠你,你要想對付人,對付我好了,欺負天梁算什么?沒有這個道理!”

    毛偉林不敢起,趴著連聲說:“是,是,我不是東西,天梁弟弟,我對不起你�!�

    “還有你那兄弟根發(fā)!”

    “我倆都不是東西,狼狽為奸,他是狼我是狽……”

    無賴啊。徐運墨聽得差點要翻白眼,心想夏天梁和他師父也夠閑的,都到這種地步,還不把人扭送公關機關,硬要用老派方式解決問題。

    他耐著性子往下聽。夏天梁卻始終不吱聲,徐運墨這才感覺到反常,如果是熟悉的夏天梁,早該上去勸了,今天他卻比自己表現(xiàn)得還像看客。

    吳曉萍罵到罵不動,停下喘氣,看著匍匐在自己腳邊的昔日徒弟,想起拜師那天,多高大偉岸一個年輕人,笑嘻嘻抱起自己那口金鍋,說師父,好沉��!真是黃金做的呀!

    他眼睛通紅,咬牙擠出一句:“看看你現(xiàn)在這幅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毛偉林,你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

    問對方,也像問自己。趴在地上像只喪家犬的毛偉林安靜幾秒,忽然說:“師父,您說過的,收了我,我就是最后一個,以后我要為您送終的�!�

    “指望你?我不如早點死了干凈�!�

    “你沒死,你步步高升,不要活得太好。每個月,我都會偷偷跑去四季看你,你沒發(fā)現(xiàn)過一次,因為你全部心思都在這個小子身上,你什么都教他,什么都傳給他,對他那么好,好過我那么多�!�

    他看夏天梁的那一眼像柄飛刀,直撲撲插過去,“我當然妒忌他。”

    吳曉萍張嘴,沒了力氣般講不出半句話。

    “師兄,你錯了�!�

    沉默許久,夏天梁終于出聲:“師父對我好,是可憐我年紀最小,經(jīng)驗最少。他教我,從來都是嚴格要求,希望讓我學成所有手藝,不為別的,是因為他把我當成你,想通過我來彌補對你的遺憾�!�

    那些私心,原來夏天梁一清二楚,吳曉萍既訝然又心疼,擺手不想讓他再說。

    夏天梁卻沒聽從,繼續(xù)道:“你應該曉得的,師父以前在王都做事有一口金鍋,那是他壓箱底的寶貝,別人要看,從不會輕易拿出來。這么多年,我也只見過一次,那時不懂,膽子大,問是不是要傳給我的,你知道他怎么答的嗎?”

    他頓一頓,道:“他說這東西早就給過別人了,送出去的東西雖然收回來,但也有了主人,不可能再給另一個人�!�

    毛偉林猛然抬頭,原先偽裝出的低眉順目還掛在臉上,與吃驚的表情沖撞在一起,看起來實在滑稽。

    他臉頰抽動,過了兩秒,中年人突然變回幼童,開始嚎啕大哭,又中了咒一般,舉起沒殘廢的那只手,極用力地抽自己嘴巴。

    幾巴掌下去,嘴角已經(jīng)滲血,加上眼淚鼻涕毫無節(jié)制地橫流,整張臉腫脹、骯臟,像泡在下水道的浮尸,沒有一點活人樣子。

    他嘴里嗚嗚咽咽說什么,實在聽不清,還是吳曉萍看不下去,制止,說夠了,那鍋我要帶進棺材,是用來陪葬的,和你沒關系,你我恩怨早就了結(jié)——

    到最后一字,鼻音濃重,再也說不下去。

    師徒如人鬼,早已殊途,此刻面對面,多年情分奄奄一息,終究只是殘喘。

    這中間沒有夏天梁的事情,他后退,碰到身后架子。

    架子底部不穩(wěn),搖搖晃晃,差點落下一枚鎮(zhèn)紙,幸好徐運墨眼明手快接住。那鎮(zhèn)紙外邊做了大漆工藝,肌理細膩、顏色穩(wěn)重,乍看以為是木胎,無懼磕碰,然而在景德鎮(zhèn)發(fā)現(xiàn)它的徐運墨卻知道,這里面是瓷胎,若是重重一摔,仍是會碎的。

    他看夏天梁露給自己的側(cè)臉,左耳的耳骨有兩個小洞,并排的。再到顴骨、眉骨,因為挨得足夠近,那些日常隱藏的細小傷痕在徐運墨眼中一覽無遺。

    到底為什么要穿呢?周奉春說過,夏天梁的這些洞打得密集,盡挑神經(jīng)末梢的敏感處——所以夏天梁是真的喜歡,還是有其他原因?露在外面的已經(jīng)不少了,身上?看不見的地方?

    氣溫上升后,夏天梁的衣服又換成印花襯衫,按照徐運墨的審美,都是一些不忍直視的俗氣圖案。然而大腦對它們有了反應,就和夏天梁種在他體內(nèi)的饞蟲一樣。眼睛停留的時間長了許多,從那根細細的金項鏈往下,滑過敞開的紐扣,到鎖骨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發(fā)著光。

    99號外傳來一聲警笛,徐運墨回過神。他想得也太多也太遠了。

    毛偉林回來的消息,根發(fā)第一時間從吳曉萍這里收到風,警車是來拉人走的。

    死囚行刑前也要吃頓熱飯,到底兄弟一場,對方遲了少許才通知派出所。

    往常聽見警笛聲,毛偉林條件反射就要逃跑,這次卻置若罔聞。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獨手擦干臉,雙膝跪?qū)�,恭恭敬敬給吳曉萍磕了一個響頭。

    “師父,偉林走了�!�

    吳曉萍摘下貝雷帽,遮住臉,看不見表情。

    跪完,毛偉林又調(diào)個方向,面向夏天梁行大禮:“小師弟,師兄給你賠罪�!�

    夏天梁亦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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