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說。”
匯報完工作,徐特助離開。
落地窗外,光影斑駁的夜幕中飛雪零落,賀司嶼遙遙遠眺,目光凝到國貿中心對面,那座京市最高的百層商務大廈,樓身的藍紫漸變光如波紋流動。
華越國際,盛家的產業(yè)。
還不是一樣寒磣,蘇家保不準兒壓根不記得她生日,你們說好不好笑?
賀司嶼站在落地窗前,考慮兩分鐘,他撥出一通電話,呼叫幾聲后,對方接通。
“老三�!彼謾C抵到耳畔。
“唷,賀老板。”男人京腔松散,挾著痞痞的懶笑:“什么指示?”
“你們華越國際的廣告外屏,今天剩下的時間騰給我�!�
賀司嶼三兩句話說清了具體要他幫的事。
電話里的人也很爽快,當場答應,隨后不忘調侃:“看不出來,賀老板哄人還是有一手,不過這妹妹,恐怕不好追�!�
賀司嶼言簡意賅:“我只是做人情�!�
對方拖著尾音,打趣著作勢要敲他一筆:“那我這兒的人情……”
賀司嶼很輕地哼笑一聲,隨他占便宜。
“記我這�!彼f。
國貿頂層套房有客早早預訂了,于是蘇稚杳退而求其次,入住了樓下那層。
酒店人員已為她盛好一浴缸溫熱的玫瑰浴奶,蘇稚杳卸妝后脫了裙子,浸去一身寒意,泡舒服了,裹著私人浴袍,赤腳踩在地毯上,盤腿坐到沙發(fā),等護理師過來做全身保養(yǎng)。
長發(fā)抹過精油,剛吹干,呈現烏黑的光澤,蓬松柔順地散著,蘇稚杳抬手撩了撩,點開手機,微信是一列列未讀消息。
大多是程覺為首的那群少爺們,以及名媛圈里曲意逢迎的塑料姐妹,話也沒什么營養(yǎng),不過是些浮于表面的生日祝福,還有希望送的禮物她能喜歡。
地毯上那堆就要積成小山的禮物盒,幾乎都是珠寶首飾,稱得上名貴,但在這個圈子里從來不是稀缺品,誰沒個一箱半箱的。
都是低成本付出,不值得感動。
蘇稚杳平淡地編輯了條“謝謝”的消息,群發(fā)回復。
程覺的消息來得很快:【今晚住國貿了?】
蘇稚杳沒回。
她不想和任何人鬧不愉快,但不代表喜歡和這群紈绔少爺玩在一塊兒。
程覺:【乖乖,別這么無情,我都等一晚了,也不見你賞個臉】
蘇稚杳依舊沒回。
程覺似乎是拿捏她了,換話題道:【聽說你要解約?】
蘇稚杳頓了頓。
程娛傳媒,隸屬程氏旗下。
程覺:【明晚有個飯局,你過來,我們談談】
蘇稚杳不可能看不出這句話里明目張膽的脅迫,她輕哂,退出去,點開備注“爸爸”的聊天框。
一小時前的新消息。
爸爸:【阿覺給你辦的生日宴怎么沒去?】
再往前十小時。
爸爸:【漫露犯了急性胃炎,爸爸和你溫阿姨在醫(yī)院陪護,生日恐怕不好操辦了,不過阿覺說他會給你慶祝,杳杳乖,禮物爸爸已經準備了】
所謂的禮物就是一張信用卡,她有看到。
蘇稚杳機械回復兩句話。
【有點累】
【禮物收到了,謝謝爸爸】
蘇稚杳退出微信,翻開通訊錄,指尖在聯系人“媽媽”的上方停留了很久,但終究是沒有按下去,最后熄屏,手機扔到一邊。
心里突然很空。
如果只是想要一個隆重的生日會,光鮮亮麗地在圈子里出盡風頭,她不是不能有,多少公子哥推擠著想討蘇家小公主的歡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特別是程覺,那么高調地在國貿為她一擲千金。
可前提是她得去,就像小朋友要乖乖聽話才能拿到糖果,蘇稚杳一點都不喜歡。
她知道自己相比之下有那么些清高,但這圈層利害關系算得太清楚,便宜占多了,腰板站不直。
蘇稚杳靠著沙發(fā)出神,眼神變得荒蕪。
不知過去多久,手機響起來電。
蘇稚杳沒什么精神地接起,聽見小茸在那頭萬般興奮:“杳杳,快看窗外!華越的廣告屏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天吶,太有排面了!”
蘇稚杳無悲無喜地下了地,走到落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
越過窗玻璃望出去,她驚了一下,怔住。
位于核心商圈的華越大廈高聳入云,樓身的鐳射燈正在展示燈光秀,光影四射頻閃,賽博朋克的氛圍十足,處在綿延林立的高樓中心,萬家燈火都被比得黯淡下去。
雪花紛落,京市沉浸于夢幻里。
戶外幕墻原本用作投放廣告的巨屏,被她入學時的一張舊照片占據。
照片里,她穿著紐約音樂學院的校服,煙粉西服外套和百褶短裙,白襯衫領口系著蝴蝶結,陽光之下,馬尾被風吹起,她懷中抱了一束低飽和度的煙紫色貂蟬玫瑰,腦袋輕輕歪著,笑起來很有元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亮晶晶。
另一面屏幕亮起一行英文。
【Happy
20th
birthday】
沒有署名,沒有目的。
街道馬路或樓層窗口,隨處可見舉高手機對著華越大廈拍照錄像的人,都驚嘆地交頭感慨。
投巨屏慶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粉絲為偶像生日應援的通俗行為,尤其在京市,頗為常見。
這回的稀奇之處在于,它出現在了最高廈華越國際的幕墻上,能讓盛家給出這面子,史無前例獨一見。
頂層落地窗相同的位置,賀司嶼駐足看了會兒巨幕的照片,兩指勾住領結扯松,回身扯下領帶,和金絲眼鏡一起丟到沙發(fā)后,他一邊解著腕表,一邊若無其事往浴室走去。
腕表摘下,露出左手腕的黑色刺青……
套房下一層。
蘇稚杳還在窗前失神。
博爾赫斯有句詩說,在漫漫荒漠,曙光也一樣絢麗,會有人知道。
詩里帶著溫柔而喪感的浪漫。
鐳射燈光跟隨頻率閃動不定,映得蘇稚杳臉龐一明一暗,她忽然間覺得。
漫漫荒漠的曙光,似乎要更絢麗些。
眼眶不知怎的有那么一絲絲的溫熱。
明明幾分鐘前,她還對“低成本”付出看不上眼。
可畢竟這是她這十年間,唯一不乖乖聽話,卻也拿到了糖果的一天,因為這份匿名的禮物。
沒錯。
唯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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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來自:龍鳳互聯)
第3章
奶鹽
蘇稚杳生日的排場,無疑成了頭條話題。
放眼京市,真不見得有哪怕一個人,能讓盛老三給出這份體面。
小茸都止不住強烈好奇,追著她刨根問底:“難怪小程總辦的生日宴你沒興趣呢,原來是悄悄結識了盛牧辭這樣的大人物!什么時候的事情啊杳杳?”
蘇稚杳聽得心里犯麻,當即制止她:“打住,那位是有婦之夫,我見都沒見過的�!�
激動過頭的小茸被點醒,意識到自己在說鬼話,倏地封住嘴巴,自言自語:“對對,盛太太是京一院的醫(yī)生,也是個年輕的大美人。”
“可那是華越誒……”小茸怎么都想不明白:“會是誰呢?”
“有答案了記得告訴我�!碧K稚杳自己也挺想知道的。
想不通究竟是誰,如此大陣仗地送了她生日祝福,卻又匿名沒讓她知道,不像程覺他們,為取悅她每時每刻都在表現自己。
歪打正著的是,圈子里那一小部分喜歡爭風吃醋,不待見蘇稚杳,就等著看她笑話的大小姐們,都無意被打了臉。
一時間,圈里圈外對幕后大佬成謎的身份也生出了諸多猜測。
不過眾人都一致認為,是那位追小貂蟬追得滿城皆知的程家公子。
小貂蟬這個稱呼,來源于昨晚巨屏放出的照片,她捧著的那束奧斯汀玫瑰,品名叫貂蟬。
那時她十六歲,剛被紐約音樂學院錄取,隨手拍的這張照片,青春洋溢的少女感染了所有人,一夜出圈,于是京市蘇家的小千金就這樣成了無數男生夢中的初戀女神。
只是他們只看見一張漂亮清純的臉,沒人關心她在鋼琴上的造詣。
程覺當然也是。
雖然不曉得請動華越的人是誰,但蘇稚杳肯定,不是程覺。
他只會玩物喪志,有這本事見鬼了。
翌日,蘇稚杳到國貿中心旁的琴房。
歐式古典裝修的大房間華麗高雅,純白絲質窗簾落地,中央一架亮黑色三角鋼琴。
通常,她在琴房一練就是一天。
天漸漸暗下,小茸出去接了通電話,回來時蘇稚杳正短暫休息,只見小茸走過來,很震驚地問:“杳杳,你要和公司解約��?”
“嗯。”蘇稚杳坐在琴凳,抿了一小口溫水,瓷杯擱回邊柜:“走完流程了?”
小茸一言難盡,遲疑半晌才慢吞吞告訴她:“剛剛是公司的電話,說是……蘇氏拒絕支付你的兩億違約金。”
理解到這話的意思,蘇稚杳一下挺直腰背:“拒絕?”
“嗯……”小茸點頭。
蘇稚杳再問:“我爸爸?”
手機振動起來,小茸看了眼來電提醒后,很小心地搖搖頭,把屏幕給她看。
蘇漫露。
年長她四歲的繼姐。
看到這名字,蘇稚杳就大約明白了情況,她抿抿唇,接過手機。
“蘇稚杳。”女人的聲音通過手機揚進她耳底:“你和程娛傳媒的經紀約還有十五年,要解約,除非合同到期�!�
蘇稚杳不可思議地怔了下,不慌不忙笑說:“蘇總好大的官威�!�
對面正想說話,蘇稚杳突然接了下一句,發(fā)自內心般納悶:“咦,我爸爸已經把蘇氏百分百繼承份額都給你了嗎?”
蘇漫露被問懵:“什么?”
蘇稚杳隨即輕笑出一聲:“怎么兩億違約金,好像是往你薪資上扣似的。”
她永遠柔中帶刺,蘇漫露早已習慣,語氣硬硬的:“蘇稚杳,請你明白,公司和程氏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密切合作,一旦你解約,和程氏撕破臉,會對蘇氏造成巨大損失,公司不會陪你承擔風險!”
“原來我這么厲害,任一任性,公司就要完了�!碧K稚杳淡笑。
“你以為爸當初為什么那么爽快,一口氣給你簽二十年合約?”蘇漫露不理會她的嘲諷:“程覺自小就喜歡你,爸怎么可能放過程氏這頭肥蘇稚杳唇邊的笑痕微微僵住。
蘇漫露帶著得意的笑:“杳杳,你是過得太舒服了,不知人生苦,還是得學著多吃些苦,磨煉磨煉心性。”
思緒明朗,頓時,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出了頃刻的神,蘇稚杳語氣平靜而無謂,話卻夾槍帶棍:“想吃你自己吃,別拉上我�!�
“你……”蘇漫露噎聲,不和她計較,一字一句頗有底氣:“這事你問爸也一樣,如果你不死心,我讓爸抽空親自跟你說�!�
蘇稚杳面無表情,當即撥給父親蘇柏,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要解約。
電話那端,蘇柏斟酌良久的措辭,語情深切開口:“杳杳,不要胡鬧,你好端端毀約,要爸爸怎么面對你程伯伯,這個事情……”
沒必要再聽了。
蘇稚杳閉了下眼,直接掛斷,握手機的手垂下來,情緒帶出不易察覺的頹唐。
小茸擔心地看著她:“杳杳……”
再下一秒,蘇稚杳已旁若無事般起身,捏捏后肩頸:“彈累了,我出去走走�!�
“外邊兒還下著雪呢�!敝浪胱约红o靜,小茸沒跟著,喊她帶上傘。
蘇稚杳沒走遠,一只手撐著透明傘,另一只藏到呢外套口袋里,在琴房外的人行道慢慢來回。
昨夜雪落了一宿,白天又下得斷斷續(xù)續(xù),積雪逐漸厚起來。
手伸出傘外,霜雪落到掌心,涼絲絲的,抬頭環(huán)顧四周,很冷清,吐一口氣全是白霧。
她往下壓了壓乳白毛絨貝雷帽,下巴躲進毛衣的小高領里,踢著地面的雪,漫無目的繼續(xù)走了一段路。
“中間的池座,盡量靠前。”
突然,風雪中挾來一句粵語。
蘇稚杳頓住腳步,抬眸,發(fā)現不遠處那棵光禿禿的槐樹下站著一個人。
身形熟,聲音也熟,她隱約感覺到,可能是昨晚在電視臺門口的那個男人。
天沒完全黑下,結冰的枝縫后,是克萊因藍的夜空,花壇旁有盞路燈,照下一束橘光,雪粒在他周身飄飄灑灑。
他穿一身黑色商務大衣,戴著黑皮手套,右手握著一支雪茄,飄出淡藍色煙霧。
“不是我,Zane的學生�!�
“……嗯,盡快�!�
他說粵語很好聽,嗓音低沉帶著點慵懶,讓這個雪夜都有了復古電影的感覺,蘇稚杳甚至有一瞬懷疑自己此刻走到了老香港的街頭。
她不自覺地盯著他看。
“喵”
一只純白色的貓?zhí)狭肆_馬柱花壇,格外親人地往他腰間蹭。
他聽著手機,掀滅雪茄,拋進垃圾桶里,空出的右手壓到白貓頭上,隨意揉了兩下。
和電話里的人又對話幾句,他勾勾嘴角,不經意側了側身。
大概是雪上的影子出賣了她。
男人低語著“係咁先(先這樣)”,漆黑的眸子順著抬望過來,剎那一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蘇稚杳心驀地跳漏一拍。
完全是本能反應,她抱住傘柄,立刻轉身,慌慌張張碎著步子跑了,貝雷帽滑落都渾然不覺。
嬌俏身影漸遠,不一會兒便隱沒在夜色里,靴子踩過雪上,留下一路小碼的印子。
跑著跑著,蘇稚杳又慢慢停下。
她站在原地迷惘地想,心虛什么,為什么要跑呢?不就是看了他兩眼,又沒做虧心事……
捋捋頭發(fā),這才意識到帽子不見了。
蘇稚杳回望一眼昏暗空曠的長街,思索片刻,原路走回去。
找到帽子時,那處空空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一會兒沒看住你就溜這么快,淘氣的小壞貓……”
蘇稚杳循聲回眸,見一個灰格圍巾掛脖的大叔抱著那只白貓,過了馬路。
對面是一家頗具設計感的寵物館,暗中一抹光亮,仿佛時空隧道。
如果不是一小時后在酒桌上再見到那人,蘇稚杳真要懷疑自己穿越了。
是在回琴房的路上,她收到程覺發(fā)來的飯局地址,想了想,現在似乎只能和他談了,于是換了身低調簡約但不失禮貌的小香風套裙,去赴宴。
酒宴就在國貿,那里是京市最奢華的商務中心,繁復璀璨的吊燈每一顆都是真材實料的水晶,在此設宴款待,算得上是待客的最高禮儀。
程覺到大堂接她,一身別有風情的藕色套裝,領子不規(guī)矩地散著,脖頸上的鉆石項鏈很搶眼,五官標致,相貌很好,只是渾身上下全是浪蕩公子的氣質。
“乖乖,你可算來了�!背逃X滿意笑著迎上去,一見面就想把胳膊往她肩上搭。
蘇稚杳不動聲色側了側,巧妙避開,臉上維持著不見任何破綻的笑意,開門見山問:“小程總,我人在這兒了,說說你的條件吧?”
“今晚你就只是為了解約?”程覺聽出她的疏離。
蘇稚杳不遮不掩,點點頭。
一盆冷水澆過來,程覺有點掃興,可面前的小姑娘眨著亮盈盈的大眼睛,還挺無辜,一絲心機都無,心一軟,他忽然間又什么氣都生不出來了。
“沒問題啊,想解約的話……”程覺抱起胳膊,盯住她壞笑:“嫁給我,合約作廢。”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當初父親簽合同,就是這目的吧,逼著她不得不和程氏聯姻。
蘇稚杳壓住想扇他一巴掌的欲望,一言不發(fā),扭頭走向大門,但被程覺眼疾手快拉�。骸斑@么不經逗呢?”
他自覺放低姿態(tài),問她:“昨兒用華越那秀哄你開心的,又是哪個哥哥?”
蘇稚杳不搭腔。
程覺倒也沒追問,只說道:“別不理我啊乖乖,那這樣,飯局結束,我們再坐下好好談,可以了吧?”
蘇稚杳沒有別的退路,只能最后再信他一回。
包廂里,方形長桌上鋪展著純白桌布,中間一排新鮮典雅的白玫瑰別有幾分隆重,顯然今晚這場高桌宴,是出于商務接待。
只是正中間的主位還空著,不知道是等哪位貴客。
在場的都是程氏高層,身邊幾乎都跟著漂亮女人,或秘書或女伴。
程覺拉蘇稚杳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一坐下,周圍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挨個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交際場面蘇稚杳司空見慣,輕松應付過去。
“老程,阿覺和杳杳這倆孩子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極了!要我說,趕緊定了!”
一個手不安分揉在女伴腰上的中年胖高管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蘇稚杳輕一蹙眉,便聽眾人接了話開始拉郎配,程覺倒是嘴角咧得很高。
她有些不耐煩想要說話的時候,門口響起動靜,原本還在布餐具的侍者都忙不迭擱下手頭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列隊,像是要恭迎誰。
包廂里的鬧哄聲一瞬間肅靜。
蘇稚杳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過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當時他沒穿黑色大衣,也沒戴皮手套,鼻梁架一副金絲眼鏡,但蘇稚杳還是一眼認出他了。
在侍者的引導下,他一路走過來,沒給任何人眼神,帶出他獨特的漫不經心卻又凌厲的氣勢。
那群信口的老男人齊齊一下站得筆挺,藏不住討好的嘴臉,笑得眼周滿是褶子,一口一個“賀先生”地喊,空氣中頓時一股奉承的味道。
蘇稚杳愣神間,也被程覺拉著站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男人脫下西裝外套,由助理接過去,他馬甲里面的襯衫是冷黑色的,手臂束有皮質袖箍,配著金絲眼鏡,很雅貴,但襯不出他紳士,反倒是斯文中透著淡淡的匪氣,略有種性感的格調。
原來他就是兩年前親手送父親進監(jiān)獄、如今掌權港區(qū)賀家的那位……賀司嶼。
賀司嶼落座后,程氏高層們才紛紛回到自己座位,蘇稚杳也慢慢跟著坐下。
程董第一個起身向賀司嶼敬酒,有禮有節(jié)地說了一堆官方的客套話,還談到賀老爺子曾經和自己祖父間的情意,最后假模假樣笑道:“日后生意場上,望賀先生多多照拂了�!�
這句才是重點。
賀司嶼單手解開襯衫一顆紐扣后,才不緊不慢虛抬了下酒杯:“程董客氣,老爺子腿腳不利索,我替他走個過場,有空程董大可自己到美國看看他老人家。”
都懂他的言外之意。
老爺子的舊情分,和他沒關系。
程董差點掛不住面子,笑笑坐了下來。
之后向賀司嶼敬酒的人再也沒有多出一句廢話了。
蘇稚杳低著頭切奶酪牛排,安安靜靜地吃自己的餐,想著這人應該并不記得她,否則她就坐在他右前方,他也不能全程沒看她一眼。
隨后又慶幸在街上時自己跑掉了。
這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方才最嘴碎的那個胖高管,不知怎么在賀司嶼那兒吃了癟,為給自己臺階下,他轉頭把酒杯對向旁邊不遠的蘇稚杳:“來,杳杳,跟伯伯喝一杯,祝你前程似錦,和阿覺好事成雙!”
蘇稚杳抬頭,見他挺著便便大腹,小眼睛色瞇瞇,配上那油腔滑調的語氣,她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一頭豬站了起來,胃里一陣惡心。
“對不住啊李伯伯,我酒精過敏�!�
蘇稚杳露出她慣用的溫順笑容,清楚這種人是越反抗越來勁,所以在他開口勸前,自己先很為難地沉吟出下一句話。
“如果一定要我喝的話,那我喝點兒也行吧,也就晚上回去掛兩袋吊瓶……”
她輕嘆口氣,不等他反應,已經抬手招了招,作勢要叫侍者過來給自己倒酒。
但隨即就被程覺攔下了。
“我們杳杳弱不禁風的,可受不住去醫(yī)院,李伯,我替她跟你喝�!背逃X落落大方舉起酒杯一口飲盡,而后手臂往蘇稚杳椅背上一搭,身子也順勢靠近。
蘇稚杳很不舒服地坐直了些。
程董跟著玩笑道:“你也別當我面欺負小姑娘了,杳杳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胖高管連著碰灰,很沒面子,但當下也只能順著臺階下去。
程覺本就不是個穩(wěn)重的性子,何況是酒意上頭、美人在懷時,他酒倒?jié)M杯,抻直胳膊,很熟絡地朝著賀司嶼一碰響:“賀哥,我敬你!”
包廂里有幾秒的死寂。
他的大膽,讓席間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為他捏把冷汗。
賀司嶼平靜地抬了下眼皮,挑唇淡淡一笑:“你曾祖父在世時,見到我家老爺子還得是兄弟相稱�!�
程覺木訥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意思。
徐特助立在賀司嶼身后,一本正經解答:“小程總,賀先生的意思是,您這稱呼差輩分了。”
就算叫,也該喚他一聲叔叔。
程覺訕笑,灰頭土臉把酒杯放回去。
蘇稚杳有些想笑。
這叫什么?超級加輩嗎?
蘇稚杳托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眼前的抹茶牛奶凍,一口沒吃,走神間不經意想起在街邊時,那人用粵語講電話的樣子。
現在他說的是普通話,居然這么標準,聽不出一絲港粵口音。
這邊,程董見氣氛不太對勁,緊接著吩咐侍者捧上一只烤漆純松木煙盒,呈到賀司嶼面前打開,里面整整齊齊一排雪茄。
“聽說賀先生對雪茄很有一番品鑒,Arturo
Fuente這款Opus
X,不知道喜不喜歡?”程董笑得自信,這盒雪茄是他斥巨資托人千辛萬苦才拿到的。
賀司嶼搭著腿,很松弛地靠在椅背,拿出一支捏了捏:“還不錯�!�
不等程董再說話,胖高管急著找回臉面:“呀,賀先生今兒怎么也沒帶個女伴陪著,杳杳,快去給賀先生點一支�!�
蘇稚杳直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程覺剛被消了氣焰,只不爽地斜了胖高管一眼,但沒再幫她推拒,圈里的正經千金,也沒道理對雪茄文化一竅不通,而且,她正好也想躲開程覺不安分的接近。
去就去吧,也得罪不起。
蘇稚杳扯扯唇,站起來,走過去。
男人仿佛自帶一種強大的磁場,她越靠近,心跳的頻率莫名越快,等站到他身邊時,蘇稚杳恍惚聞到了一絲木質香,清清淡淡的,牽引著她的呼吸。
他左右的位置都空著,此刻只有她。
那一刻不知為何,蘇稚杳做不到從容了。
他依舊不看她,頭也沒抬一下,蘇稚杳吸口氣,伸手去夠盒中的雪茄剪。
指尖剛要碰到時,男人突然捏住她手腕。
蘇稚杳一顫,不敢動了。
他力道很輕,但屬于一個人男人灼熱的體溫滲透肌膚,她當時感覺自己被燙了下。
“有小朋友在,”賀司嶼好似是掠了程覺一眼,才繼續(xù)慢慢悠悠地笑,長輩的口吻:“就不抽了�!�
“……”
程覺都成小朋友了,豈不是也在內涵她。
當然他的話,無人敢有異議。
賀司嶼沒放開她,指間在她細細的右手腕上稍微施了個向下的力,蘇稚杳順著這個力,在他左邊的椅子上一點點坐了下來。
他松手,指尖叩了下桌上那瓶開過的龍舌蘭:“倒酒吧�!�
蘇稚杳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實就讓她這樣干巴巴回自己座位去也挺難看的,只是沒想到他沒有。
回過魂,蘇稚杳很輕地“哦”了聲,探過身,給他倒上一杯。
他有一雙很迷人的手,指骨分明,青筋脈絡清晰,左手有只腕表,小拇指戴著一只冷淡的銀色純素尾戒,拎著酒杯送到唇邊,讓人經不住去看。
蘇稚杳盯著他的手出神。
她驟地冒出個荒唐的想法。
坐在這里,總比回程覺旁邊好,也不用再被那頭油膩男刁難。
蘇稚杳抱著酒瓶,指腹在水晶瓶身摩挲來摩挲去,忽然小聲問:“你……還要嗎?”
賀司嶼停了下,終于斜眸看向她。
女孩子面向他側著身,坐得端正,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眼睛好似冰雪初融般清澈,帶一點兒巴巴的意味。
很明顯,她不想回去。
靜靜對視兩三秒,賀司嶼斂了目光,什么都沒說,只是將指尖那只厚雕花歐式玻璃杯,慢條斯理擱到了她的面前。
第4章
奶鹽
那晚飯局,蘇稚杳沒再回自己座位。
她就安安靜靜閑坐著,只偶爾給那人倒一倒酒。
賀司嶼喝酒很悠閑,抿一口,就停下輕輕晃動酒杯,享受回味,不像那些人總要彰顯豪爽一口干掉,六七位數的龍舌蘭喝得比白開水還寡。
遠離那邊后,四周空氣都新鮮了,除了對面的女人們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蘇稚杳有點不太舒服。
不過她習慣了。
習慣這種有羨慕有妒忌,有時還帶些敵意的眼神。
這回無疑是因為她身邊坐著的男人。
其實蘇稚杳還有點兒沒吃飽,她摸摸小腹,哀怨嘆息,誰知一下沒把握住,嘆氣聲重了些,嚇得她忙去偷瞄那人。
沒見他神情有異樣。
只是抬著下巴喝酒,高鼻梁、薄唇、利落的下頷線,再到喉結……讓人恍然領悟到,什么叫女媧炫技作品。
空酒杯擱回桌面輕一碰響。
蘇稚杳恍了下神,反應過來,頓時捧過酒瓶就要探身去倒,這次卻被他用手背擋下。
不喝了嗎?
蘇稚杳正疑惑,見他起身,接過徐特助遞來的西裝外套重新穿上,看著是要離開的樣子。
都是商界的老油條,所有人聞風而動,都迅速跟著站起來,程董先聲問道:“賀先生這就要走了?不如再……”
“不必送了�!辟R司嶼理了理外套,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一個理由都沒留下。
徐特助習以為常地善后了句:“賀先生稍后另有安排,先失陪了,各位慢用。”
他能看在賀老爺子的份上,出席今晚的飯局,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程氏這群人當然好話相送,不敢再做多余挽留。
而賀司嶼的離開,自然而然也意味著飯局結束。
他走得很湊巧,蘇稚杳難免懷疑了下,他提早結束飯局,是有意放她回去再吃些東西嗎?
不過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心這個詞和他應該不沾邊。
“杳杳……”程覺態(tài)度比之前虛,為自己后來沒有出面阻止胖高管針對她。
蘇稚杳回到座位,本能將賀司嶼不正眼看人的冷漠學了三分像,拿上包就走:“謝謝小程總的晚餐�!�
“別走��!”程覺當即追上去:“乖乖,合同不談了?”
蘇稚杳側目回了個笑,讓他自己體會。
答應留下和他好好談真是件傻事,到底能指望他什么?
她突然清醒了。
回國貿途中,蘇稚杳接到父親電話。
蘇柏問她是不是還住酒店,哄她回家,說是蘇漫露今早已經出院,今晚他們都在家。
這是親自在醫(yī)院陪了一宿。
蘇稚杳靠在車窗邊,聽著電話沉默了。
中學時某個冬天,她持續(xù)四十度高燒在家沒人管,給蘇柏打了二十幾通電話,他在開會,最后是楊姨連夜抱她去的醫(yī)院。
昏迷整日醒來,病床邊除了護士空無一人。
護士姐姐告訴她說,楊姨在煮粥,她爸爸有來過,但她姐姐在學校出了點事又離開了,說自己會陪著,叫她安心睡。
蘇稚杳知道她沒有惡意,但這話,確確實實讓她窒息又崩潰,沒忍住埋進被窩里無聲哭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