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可以學(xué)會的。
只要學(xué)會就行了。
刀尖劃開我的血肉，掌心伸進我的胸腔。
鄰居小姐。
求你，咀嚼我，吞下我，赦免我。
讓我洗清滿身的罪孽與污穢，以一個最干凈的樣子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我攥緊心臟，虔誠地，懺悔地，向愛人獻(xiàn)上我的真心。
*
“求求你正常一點好不好？”
爸爸媽媽聲淚俱下地哀求著我。
我伸出手，輕輕擦去他們臉上的淚：“好�！�
無論哪一世，無論我提出什么要求，時新立和齊雅都會遷就我，順從我。
只要我健康，平安，快樂，他們什么都愿意做，事事都可以妥協(xié)。
如果沒有他們的配合，我的每一次重生之路，絕不會那么暢通無阻。
明明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我卻如同初生的嬰兒，直到此刻才睜眼看清父母之愛。
我靜靜靠在他們懷里，長久縈繞在腦中的，撕裂般的疼痛，短暫地消失了幾秒。
原來，愛是可以戰(zhàn)勝疼痛的。
這一次，我阻止了星玓父母的自殺，與他們成為鄰居，讓我父母帶他們一起投資，做生意。
每當(dāng)提起逝去的父母，鄰居小姐臉上都會浮現(xiàn)一絲哀慟，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瞞不過將她每一處微小表情都盡收眼底的我。
再怎么堅強的孤兒，偶爾也還是會思念爸爸媽媽。
所以，我讓她不再是孤兒。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自己重生回五歲的意義是什么。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鄰居小姐。
為了拯救她的人生。
為了讓自己學(xué)會如何正確去愛她。
我沒有再拆散她和宋珸，克制安分地在她面前扮演一個鄰家少年。
我決定，交給她自己選。
在同等條件下，看她究竟會愛上宋珸，還是愛上我。
無論她最終選擇了誰，我都不會再傷害她，束縛她。
我在心中向神明發(fā)誓，從此以后，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傷害宋星玓。
“小遇，放學(xué)后我要去你家看犬夜叉！”
“小遇，我爸媽晚上不在家，我去你家蹭飯哦。”
“小遇，作業(yè)借我抄一下！咦？你已經(jīng)幫我寫好啦？”
“小遇，陪我去海邊玩嘛，我媽說只有你跟著才許我去。”
恍惚間，她似乎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星星妹妹，依然親近我，依賴我，從小到大都愛黏著我，只不過對我的稱呼從哥哥變成了小遇，性格也更加開朗明媚。
“喜報！這封情書是校花托我交給你的，快打開看看！”
少女又一次大咧咧地沖進我房間，將一封粉色情書塞進我手里，眉眼間按捺不住地八卦。我將情書丟在一旁，她立刻不悅地皺眉，我只好又拿起情書拆開，她才滿意地點頭。
我垂眸，裝作在看情書上的字，耳朵卻在專心聽著她拿起我桌上的薯片，放入嘴里嚼出清脆的聲響。咔吱，咔吱，可愛又動聽。
半晌后，星玓好奇道：“怎么樣？要跟她交往嗎？”
我將視線從情書挪到星玓臉上：“我不喜歡她。”
星玓震驚：“那可是�；ㄕO，你膽敢不喜歡她？”
我平靜道：“我們才十五歲，現(xiàn)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
星玓更驚了：“你好像個老頭啊，班上談戀愛的同學(xué)一大堆好嗎？”
我注視著她：“你呢？也跟他們一樣，有喜歡的人嗎？”
星玓愣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思考，眼底泛起迷茫，隨即又瞪向我：“有也不告訴你！小叔今天來我家吃飯，我就不在你家蹭了，拜拜！”
少女的裙擺很快消失在門口，留下一地薯片碎屑。
靜謐的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雙膝跪地，一粒一粒撿起那些碎屑，捧在手心，遞到嘴邊，慢慢舔凈。
提起宋珸時，她是那么神采飛揚。
所以，她還是選擇了宋珸，是嗎？
密密麻麻的蛆蟲涌入我的鼻腔，堵住我的呼吸，啃咬我的心臟。
每處臟器都在發(fā)出絞痛，我頹軟地弓起背，額頭重重抵在地板上。
中途折回的少女呆站在門口：“小遇，你怎么了？”
我抬起頭，沖她扯起一個微笑：“沒什么，有點胃疼�！�
星玓走到我面前，蹲下來，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我。
“笨蛋�！彼郎剀浀恼菩妮p撫我的后背，“平時老教育我要好好吃飯，結(jié)果自己卻胃疼得趴在地上哭鼻子！以后換我監(jiān)督你，不許吃辣，不許吃油炸，不許吃垃圾食品！”
“好。”我靠在她肩上，低聲問，“你不回家陪小叔吃飯了嗎？”
“算了，我還是留下來照顧你這位少爺吧�！毙谦Z輕嘆，“畢竟，你更重要�！�
整個世界都靜了音。
我怔愣著側(cè)過頭，看見了少女微微泛紅的臉。
她說，我更重要。
堵住口鼻的蛆蟲在飛速消散，眨眼化為虛無。
被啃噬已久的，爛掉的心，在胸腔發(fā)出欣喜的顫動。
鄰居小姐，你聽。
你說，我更重要。
第十七章
初心
從腐肉里生長、爬出來的蛆蟲，有資格獲得幸福嗎？
它艱難而又努力地蠕動著，試圖爬出污穢，爬向光明。
然而光明皺起眉，嫌惡地抬腳將它碾碎，抱怨自己今天真晦氣。
長久以來，我一直無比厭惡自己。
厭惡自己滿身的腐肉，膿液，蛆蟲。
我試過一遍又一遍，想把自己洗干凈，始終無濟于事。
于是，我在心灰意冷之下，決定把大家變得跟我一樣。
人命，于我而言，一度只是活著的肉塊。
隨便怎么折磨，玩弄，扼殺，都無所謂。
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好像，是可以洗干凈的。
只要待在鄰居小姐身邊，我就可以慢慢變成正常人。
因為她，我逐漸有了呼吸，心跳，痛覺，感情。
因為她，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錯有多么殘忍可怖。
她讓我知道，自己是有可能變好的。
她在讓我變好。
所以，我決定贖罪。
我想洗掉滿身的污穢，干干凈凈地去愛她。
當(dāng)我親吻她的時候，我想讓她聞見我身上洗發(fā)水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肥皂的味道，而不是腐爛的味道。
我記不清自己一共殺過多少人，但我記得他們的每一張臉。
充滿恐懼、困惑、和絕望的一張張人臉，匯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等待我逐個懺悔。
公園里的醉漢，上夜班的中年女人，穿情侶睡衣的夫妻。
落單的少女，下晚自習(xí)的高中生，接孫子放學(xué)的爺爺奶奶。
還有很多，很多無辜路人。
這一世，他們都好好活著，可曾經(jīng)殺害他們時的觸感，還清晰烙印在我掌心。
我用了一個非常笨拙的方法向他們贖罪，那就是，匿名往他們的賬戶里匯錢。
數(shù)額足夠支撐他們無憂無慮地度過余生。
他們或是驚喜，或是錯愕，以為自己中了大獎，以為某個傻子匯錯了款，并不知道那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付出生命的補償。
除此之外，我還盡可能地去幫助和接濟各種老弱病殘、窮苦之人，按照前世記憶去及時阻止一場又一場意外、火災(zāi)、人禍。
惡魔并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心懷慈悲的大善人，我依舊不在乎任何人，對于人們的感激涕零，我只覺得吵鬧。
可作為贖罪之人，我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煩躁，必須揚起嘴角，沖他們微笑。
陽光，干凈，溫暖。好人是什么樣子，我就要扮成什么樣子。
或許，扮著扮著，我就真的成了一個好人。
唯一能讓我真正開心起來的，只有鄰居小姐。
重生回來的她，會喜歡這樣的我嗎？
會夸一夸我嗎？
想她。
好想她。
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酒店床上。
我低下頭，看見星玓依偎在我懷里，睡得很熟。
我們兩人身上，什么都沒有穿。
昨晚我喝了點酒，迷醉之間，星玓扶著我去開了間房。
我記得自己被她按倒在床，意識模糊地問：“是鄰居小姐嗎？”
星玓被逗笑：“你什么時候給我起的這個昵稱？幼不幼稚？”
眼前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我執(zhí)拗地追問：“是鄰居小姐嗎？”
星玓無奈地嘆氣：“是，是我，是你的鄰居小姐�！�
慢慢的，她的身體纏繞過來，我貪婪地吻上去，迎接神的寵幸。
可那只是酒醉后的錯覺。
與我交合的，是重生前的星玓。
我坐起身，試圖穿上衣服，雙手卻抖得連衣袖也伸不進去。
“早啊，小遇�！�
星玓也醒了，笑意盎然地從背后環(huán)住我的腰。
“昨晚你不該那么做的。”我啞著嗓子說。
摟在我腰間的手緩緩收了回去，星玓隱去笑容：“你這是在怪我？我們交往了那么多年，期間除了親親抱抱，你從來沒有對我做過別的，我當(dāng)你是為了珍惜我，可現(xiàn)在還有三個月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我不過是想跟自己的未婚夫做個愛而已，何錯之有？你憑什么擺出一副被強暴了的表情？時遇，你真的愛我嗎？”
她不再碰我，沉著臉穿好衣服，起身要走。
我攥住她的手腕：“我只是擔(dān)心你會后悔。”
星玓擰起眉：“你在瞎擔(dān)心什么？我自覺主動、心甘情愿、快快樂樂地跟你做了愛，怎么可能后悔？”
可你就是會后悔。
你會怪我，怨我，恨我。
你會指責(zé)我趁機玷污了沒有記憶的你。
我垂眸，攥緊她的手，渾身顫抖。
星玓低嘆，伸手拉我入懷，順毛般地輕撫我的頭：“小遇，你身上好像總是帶著孤獨，悲傷和不安，請多給自己一點信心，好嗎？你要相信，我愛你，只愛你，無論未來發(fā)生什么，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
這樣的安撫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
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該多好。
婚禮上，在親友的起哄聲中，我低下頭，緩緩吻向新娘。
這一次，鄰居小姐會用什么工具殺死我呢？
刀叉？還是玻璃杯？
然而，新娘低垂著睫毛，安靜地接受了我的吻。
為什么？
她沒有生氣嗎？
我忐忑地觀察著星玓，她的眼神，表情，小動作，每一處都在透露她是重生后的鄰居小姐。
讓我欣喜，也讓我困惑。
明明恢復(fù)了記憶，卻沒有打我，罵我，殺我，而是安安分分地配合我舉行完了婚禮，為什么？
難道，她接受我了？
不，不能陷入幻想。
不能升起貪得無厭的奢望。
當(dāng)星玓往地上灑滿釘子，笑著命令我跪上去，我久久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果然，這才是我的鄰居小姐。
尖銳的鐵釘刺入膝蓋，我心底卻溢滿歡愉。
做了錯事的我，活該被懲罰。
因此，星玓讓我閹了自己，我便立刻閹了自己。
我未經(jīng)她同意便占有了她的身體，如此不聽話的東西，割了也好。
只要她能原諒我，寬恕我，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想去嫖鴨，我就帶她去最好的夜總會，看著她笑靨如花地倒在那些男人懷里。
她可以沖陌生人笑得那么絢爛開心，卻在無意間瞥向我時迅速露出厭惡的表情。
她張開嘴，任由陌生人的舌頭鉆入她的口腔，卻稍微離我近一點就立刻皺眉反胃。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吃醋，沒有資格嫉妒。
可那個叫小乙的男人居然敢用嘴給星玓喂酒，那明明是上一世我曾對她做過的事。
是我一口又一口將甜膩的蜂蜜水渡入她嘴里，攪動著舌頭誘她咽下，再細(xì)細(xì)吮去從她唇角溢出的殘汁。
區(qū)區(qū)一個賤人，也配對鄰居小姐做一樣的事？
我驀然站起，準(zhǔn)備沖上去擰斷他的脖子，又忽地想起，這一世我不能殺人。
我正在贖罪。
蛆蟲雖已消失，可身上的腐肉還在。
想要干干凈凈地去愛她，我就必須扼制住殺戮欲。
但我還是一時沖動將星玓扛出了夜總會。
我又惹她生氣了。
最開始那幾世，我經(jīng)常在監(jiān)控里窺視星玓和方諫做愛，還饒有興致地打印出來反復(fù)欣賞。
可如今，她只是跟那些男公關(guān)接了個吻而已，我就已經(jīng)妒火中燒，殺意沸騰。
這樣不行。
我不可以有那么強的占有欲。
我要順從鄰居小姐，我要讓她開心。
所以，當(dāng)她拉著方諫去開房時，我沒有再上前阻止，而是開著車默默跟在他們后面，停在酒店樓下，坐在車?yán)锬托牡氐取?br />
哪怕大腦每個細(xì)胞都在發(fā)出劇痛，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戰(zhàn)栗，喉嚨處翻涌出濃烈的血腥味，我也要耐心地等。
等她結(jié)束了，再接她回家。
直到方諫突然抱著昏迷的星玓沖出酒店，上了一輛出租車。
我來不及思考，立刻驅(qū)車跟上去，很快便接到方諫的電話：“時遇，宋星玓好像懷孕了，她剛才吵著要跳樓，拉扯間突然暈了過去，我現(xiàn)在正把她送去市一院，你快過來！”
星玓懷孕了。
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我木然地趕到醫(yī)院，木然地守著她做檢查，木然地從夜晚呆坐到天明。
正常人得知愛人懷上自己的孩子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
興奮？喜悅？感動？
可我卻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恐懼。
星玓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第一反應(yīng)是想要跳樓，可想而知她有多么恨我。
我怎么會如此愚蠢？
我怎么會任由這一切發(fā)生？
我那么努力地贖罪，彌補過錯，卻忽略了發(fā)生關(guān)系后星玓是有可能懷孕的。
先是玷污了沒有記憶的她，后又在她的身體里種下胚胎。
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以鄰居小姐的性格，會果斷打掉那個孩子，然后殺了我。
或者直接殺了我，然后自殺。
可她什么也沒干。
雖然她心情不好時會用鞭子抽我，用開水燙我，用刀尖在我背上畫畫，可她同時也在好好養(yǎng)胎，在慢慢接受孕婦這個身份。
她雙手正沾滿我的血，而我卻覺得她比任何時候都要仁愛慈悲。
比起她所承受的生育之苦，我身上的傷根本微不足道。
假如我綻開的血肉能夠讓愛人盛放笑顏，那我愿意撕開身體，把五臟六腑都獻(xiàn)給她。
何況，比起星玓賜予的那些傷，無休無止的頭痛更令我窒息煎熬。
三百多年的記憶擠壓在同一個大腦，仿佛要沖破頭皮，炸出腦漿。
很多時候，連簡單的思考也會讓我力倦神疲。
因此，我一時疏忽，竟然讓她被小乙綁架，讓她受傷，讓她害怕。
為什么我總是這么沒用呢？
為什么總是一次又一次出紕漏？
小乙命令我挖掉眼球，那就挖掉好了。
最好把我全身臟器都挖掉。
沒有保護好愛人的我，不配擁有完整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