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遇,停下來。
可無論我的靈魂怎么吶喊,嘶吼,尖叫,都操控不了自己的軀殼。
純白的婚紗裙擺劃過我的手心。
絕望的新娘直直墜下天臺,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帶著刺骨的恨。
為什么?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這不是我要的下一世。
我應該重生回五歲才對。
我應該去彌補鄰居小姐才對。
我沖破桎梏,操控著自己的身體跳下天臺,想要去追隨她,卻在下墜之時,看見宋珸正溫柔地抱起她,輕輕吻上她的唇。
浪漫,深情,不渝。
那是在她記憶中定格了無數(shù)世的畫面。
畫面里沒有我。
永遠都沒有我。
我摔落在地,濺出鮮血,濺出腦漿,濺出眼球。
不遠處的鄰居小姐專注地躺在宋珸懷里,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我試圖爬向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來到了403室,手上正拿著一個斧頭,直沖跪在地上的宋珸。
他的雙臂皆被砍去,渾身鮮血淋漓。
不可以。
鄰居小姐給我買了糯米丸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馬上就原諒我了。
她已經(jīng)不再恨我了。
時遇,停下來。
可是我動不了。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舉起斧頭,毫不猶豫地砍下了宋珸的臉。
她呆愣著,手中那份糯米丸子直直墜落,幻化成無數(shù)塊腐爛的血肉。
每一個肉塊都在發(fā)出凄厲的哭聲。
那是王小狗的哭聲。
哭聲鉆入我的大腦,鉆入我的骨髓,鉆入我的五臟六腑。
頭痛。
心口痛。
渾身都在痛。
不遠處的鄰居小姐正撿起宋珸的殘肢與眼球,把它們放回他的身體。
而我正跪在地上,一一拾起地上那些肉塊,試圖把它們組裝回王小狗。
可是一只手伸過來,拉住我,拽住我,驀地將我推到了一張床上。
滿屋子都是酒氣。
重生前的星玓正趴在我身上,慢慢脫去我的衣服。
快醒過來,時遇。
那不是鄰居小姐。
她會生氣的。她會恨我的。
我會害她懷上孩子,我會害王小狗慘死,我會把她推入深淵,我會徹底斬斷我們之間的可能。
時遇,求你,快清醒過來。
趴在我身上的星玓,忽地停下動作,仿佛聽見了我的心聲,抬眸幽幽盯著我:“所以,你愛的人只有她,是嗎?”
我呆住。
每根寒毛都豎了起來。
“所以,陪你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二十年的我們,只是用來裝載她靈魂的工具而已。你創(chuàng)造的那些浪漫,美好,幸福,都只是給她一個人的。如果她再也回不來,你便會毫不留情地銷毀我們,對嗎?”
星玓那雙哀怨的眼眸,慢慢滲出血淚。
我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回答不出來。
她凄然一笑,伸出手,緩緩掐住我的脖子:“時遇,恭喜你�!�
“你成功地,失去了所有宋星玓�!�
“無論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后,無論是天真單純的,還是瘋狂扭曲的,無論是星星妹妹,還是鄰居小姐,她們?nèi)�,全部都在憎恨你,厭惡你,唾棄你�!?br />
“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宋星玓會愛你�!�
無數(shù)個宋星玓從床底鉆出來,蜂擁著爬滿我的身體,撕下我的臉皮,拔出我的舌頭,摳掉我的眼球,扯斷我的手腳,打碎我的骨頭。
我清醒著感受自己一點點被撕裂,分解,銷毀。
最終,床上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心臟。
女孩們厭惡地四散而去。
沒有一個人稀罕這顆心。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求求你正常一點好不好?”
耳邊出現(xiàn)爸爸媽媽的哭聲。
但我并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
我轉(zhuǎn)頭望向鏡子,只看見了五歲的自己。
我回來了。
我終于回來了。
剛才那些只不過是噩夢而已。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鄰居小姐家。
這一次,我不會打擾她,干涉她,我只是,想在背后默默看一眼她。
就看一眼。
讓我看看她。
只要確定她還在,我就放心了。
然后,我會乖乖等到她重生回來的那一天,再來到她面前,與她相見。
到了那個時候,她一定就不會再生我的氣了。
可我走了很久很久,卻怎么都找不到鄰居小姐的家。
那明明是我曾經(jīng)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此刻卻陌生得像是從未接觸過。
路邊的樹木,房屋,指示牌,每一處都陌生無比。
難道我走錯方向了?
于是我換了一個方向,又走了很久,還是沒有找到鄰居小姐的家。
再換一個方向,還是沒有。
哪里都沒有。
我記得她家在哪棟樓,記得她家窗簾的顏色,記得她家樓下有個秋千。
可我就是找不到她家在哪兒。
我站在陌生的柏油路上,恍然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住宅里,店鋪里,公車里,學校里,商場里,全都是空的。
偌大的世界,沒有一個人。
只剩下了我。
只有我。
以及我滿身的蛆蟲。
不。
我還有鄰居小姐。
她一定會陪著我的。
我們都是重生者,我們是永遠的同伴。
只要找到鄰居小姐,就算整個世界空無一人,也不重要。
只要找到她就好。
時遇,靜下心來,仔細回想,你一定能想起來鄰居小姐家的方向的。
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走到世間萬物都開始枯萎凋零。
我一刻都沒有停下來過。
不能停。
鄰居小姐在等我。
我每天都會對著身上的蛆蟲說話,微笑,練習自己的交流能力。
當一個人長時間不接觸外人,會漸漸失去基礎(chǔ)技能,變得機械木訥,淪為行尸走肉。
我不能讓自己變成那樣,鄰居小姐會嫌棄我的。
于是,腐肉成了我的伙伴,蛆蟲成了我的朋友。
我與它們聊過去,聊未來,聊鄰居小姐。
它們從不反駁我。
它們讓我不再孤獨。
它們陪著我度過一年又一年。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蛆蟲慢慢不再蠕動,開始變得衰敗,硬挺,萎縮,一只接著一只,從我指間揮發(fā),消失不見。
整個世界都在緩慢衰敗,房屋倒塌,樹木枯萎,空中始終一片陰沉沉,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死亡氣息籠罩大地。
唯一死不了的,只有我。
沒關(guān)系。
我一個人也可以。
我只需要一直往前走。
前方的道路始終飄蕩著迷霧,沒有盡頭。
我終于走到了鄰居小姐重生回來的這天。
這天,是七夕。
我剪去凌亂的長發(fā),剃掉遮臉的胡子,換了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滿懷憧憬地,等待她從迷霧中走出來。
努力調(diào)動著臉上僵硬的五官,我扯起嘴角,準備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
然而,我等了又等,一直等到新衣服沾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也沒有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迷霧中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她去哪兒了呢?
她在跟誰在一起?
腦袋發(fā)出不間斷的刺痛。
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變回了五歲。
輪回,又開始了。
沒關(guān)系。
我會一直找下去。
哪怕找上幾百年,幾千年,都沒關(guān)系。
每往前走一步,皮肉都在從腿上綻開血花。
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往前走。
我要找到她。
跟她認錯,跟她道歉,跟她懺悔。
我答應了她,要在下一世彌補她的。
心臟在腐化,耳朵在流膿,眼球在糜爛,嘴角在撕裂。
頭發(fā)在大把大把脫落,皮膚上傳來燒焦的刺鼻氣味,脖頸在不斷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
我伸出手,想扶住搖搖欲墜的腦袋,已經(jīng)化為白骨的小腿卻驀然斷開,讓我整個人摔向地面。
頭顱,腿骨,臟器。
七零八落地散了滿地。
我摸索著撿起它們,試圖修復好碎掉的自己。
可我沒了頭顱和眼球,什么都看不見。
腿骨裝在了肩膀,心臟裝在了脖頸,眼球塞入了嘴里,頭顱放入了胸腔。
然后,我拖著這具丑陋畸形的身體,認真地,不知疲倦地,繼續(xù)朝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蠕動,爬行。
鄰居小姐在等我。
我要找到她。
找到她。
*
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日日夜夜被剝皮,焚燒,破腹?
總之,一定是萬死萬生,慘痛無絕。
當我最后一次死在時遇懷里,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身處地獄。
從第一世我死在婚禮上的那一刻起,往后皆是地獄。
烈火化為了空氣,惡鬼偽裝成了親友路人,刑具變作了鉆戒與項鏈。
那一世又一世的重生,從來都不是神的獎勵,而是枷鎖與詛咒。
被毀掉的婚禮,投入河中的鉆戒,鮮血四濺的游戲,一廂情愿的約會,布滿惡意的禮物,令人作嘔的初吻,荒誕諷刺的孝道,瀕死之時的告白,讓我痛徹心扉的不渝,拉著我陷入無盡輪回的新郎,散發(fā)著腐爛惡臭的真心,把我推向絕望深淵的驚喜,虛偽可笑的恩賜,擊垮我心智和身體的結(jié)晶,被虛假泡沫包裹的幸福,毛骨悚然的初遇,生生世世都無法散去的,要向他復仇的,初心。
合力,將我打入地獄。
那些看似浪漫美好的詞匯,拆開來后,都是地獄中一只只迫切想把我拽下去的猙獰鬼爪。
閻王說,只要認清罪孽,放下恨,嗔,惡,就能擺脫無間之苦。
于是,時遇就那么放下了。
我勾搭男公關(guān),和方諫開房,對他施暴,都沒有讓他動怒。
哪怕受再多屈辱,他也不再釋放殺意。
他似乎是在誠心悔過,贖罪,想做個好人。
那么,我呢?
未來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徹底被馴化,妥協(xié),認命嗎?
如果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過下去,我一定會漸漸沉溺于眼前的美好氛圍,會被家人、時遇、孩子的愛感化心軟,會從此老老實實地安穩(wěn)度過最后一世,會在老了之后與時遇回首過往,感慨曾經(jīng)的自己是多么莽撞,愚蠢,可笑。
不。
我不要過那種人生。
我不甘心就那么任由時遇擺布,最后還站在他那邊,背叛自己,嘲笑自己。
我寧愿下地獄,寧愿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要活在被別人操控的虛假幸福里。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殺掉小乙,用他的命,徹徹底底地,切斷自己的退路。
只要犯了殺忌,無論那兩年過得有多幸福,時遇有多體貼,王小狗有多討喜,無論我怎么掙扎,猶豫,感動,心軟,都回不了頭了。
時遇總說我和他是同類,可我偏要證明,我和他不一樣。
我比他更狠,更無情。
他可以因為一點情情愛愛就開始祛除戾氣,行善積德,而我,既然選擇了復仇,就必會一條路走到底。
從開頭,到結(jié)尾,決不改變。
我根本沒有指望小乙那個廢物能夠殺死時遇。挖眼,撞車,都只是用來折磨時遇的開胃小菜而已。
怎么能讓他死得那么輕松呢?
必須慢慢來才行。
曾經(jīng)嗜血如命的變態(tài)殺人犯,在親生兒子面前,變成了一個溫柔好爸爸。
那么,我就讓這位溫柔好爸爸,墜毀在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好了。
這一點,我可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早就從我攥著掛號單站在婦科門口的那一刻起,計劃便已經(jīng)開始。
當時遇一臉溫情地抱著剛出生的王小狗,像個正常人一樣,我就知道,我賭對了。
毀滅一個純瘋子,很難。毀滅一個試圖變成正常人的瘋子,卻輕而易舉。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假裝妥協(xié),讓時遇學會正確去愛,學會愛惜自己,學會感受親情,學會孝順父母,讓他與王小狗產(chǎn)生密不可分的依戀與羈絆,讓他從鬼變回人。
然后,再一舉摧毀掉。
在他毫無防備之時,為這位昔日變態(tài)舉辦一場血腥盛宴。
還好,這是我們最幸福的一世。
因為,越是五彩斑斕的泡泡,被戳破之時,就越是絢爛奪目。
愛情,親情,財富,生命,全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讓時遇痛苦。
救贖他?不,我只想毀滅他。
殺了他兒子,殺了全家人,唯獨放過了葉瓊芳母女。
然后,再裝裝瘋,扮演一下人格分裂。
輕輕松松地,就擊潰了時遇的心理防線。
瞧,他臉上那心如死灰的表情,是如此動人。
我贏了。
徹底贏了。
哪怕正被他用項鏈死死勒住脖頸,哪怕心臟如被撕扯穿刺般疼痛不止,反正,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