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楊老漢豎起五根手指:“兩百八十文!包你一把傘,不能再少!”
“一人退一步,兩百三十文!”
第11章
添置家具
“你怎知阿姊一定吵不贏?……
楊老漢一張臉皺巴巴,被沈渺氣得直跺腳:“你又要櫸木,還要刻字刷漆,娘子且往整個汴京城打聽打聽,哪兒有這樣便宜的!那可是好木頭!”
沈渺欠了欠身:“老丈是厚道人,你也瞧見了,我家里剛遭了災(zāi),家里又還有兩個孩子要吃喝嚼用,能省一些便是一些了!過幾日我還要來找您打門窗呀!我與您,那是長久的生意呢!您瞧瞧,我昨個剛給您定了木器,立馬又回頭來尋您造車,不僅是看重您的手藝,也是看重您的為人�。 �
楊老漢被說得黝黑的臉都微微發(fā)紅了,下巴也默默高昂起來。他望了望沈娘子身后那傾塌的圍墻、燒得焦黑只剩梁木架子的屋子,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與人為善便是與已為善!算兩百文吧,您一個小娘子又領(lǐng)著孩子,著實不容易�!�
沈渺大喜,沒成想又省了三十文!忙給楊老漢行叉手禮:“多謝老丈了!我說話算話,回頭一定來找您打門窗!”
楊老漢也笑:“一言為定,可不許賴�!�
沈渺哪有不依的,還笑道:“往后您來吃餅子,我給您打?qū)φ郏 ?br />
昨日沈渺已經(jīng)跟楊老漢說過了小攤車想做什么樣的,那楊老漢不愧是積年的老木匠,畫圖是個好手,沈渺才說一遍,他便精精細細地花了出來,于是沈渺便就著那圖紙,又與他細細地完善:
后輪要兩個,輪子上要纏防滑的麻繩。車前頭帶工字型支腳和彎曲的把手,車板四周還要用四個木棍支起來個竹棚子,棚頂加個立木牌,刻上“沈記餅鋪”四字,刷醒目的紅漆,還要在沈記和湯餅中間雕一個面碗。
車板的側(cè)面做延長,并加卯榫,這樣支起來時便能多個置物臺,不用時還能折疊收納。車板上靠重心的地方,要提前掏出一個圓形凹槽,這樣沈渺出攤時,可以把盛食物的盆卡在凹槽里,推車出攤時便不容易傾倒了。
車板下頭留兩個木質(zhì)掛鉤,方便掛藤筐,那筐里便可裝些碗筷與小料。
順帶,這車通身都讓楊老漢刷能防水的桐油漆,防著下雨發(fā)霉。
昨日聽完后,楊老漢便瞅著沈渺好久不言語,那眼神幽怨中對沈渺的摳門又帶著一絲不確定:“娘子這車可不尋常,做起來繁雜得很……娘子可有打算?預(yù)備花多少銅子來做呢?”
沈渺便訕笑,眼珠一轉(zhuǎn),又給楊老漢畫大餅:“哎呦老丈,您別覺著我占您便宜,到時你好好做,屆時只管在那車輪上刻“楊老漢木器”幾個大字,我往那金梁橋上一擺,只消有人問,我都使喚他去找您,您還愁無客上門么?您與我實惠,是一舉兩得之法,不好嗎?”
楊老漢沒言語,把手里的旱煙抽得吧嗒吧嗒響,猶豫了好久,最終只說:“讓老漢我想想,明兒送了貨,再與你分說�!�
沈渺便讓他想想,告辭回去了。她有信心楊老漢會答應(yīng),畢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楊老漢身邊那些徒弟都聽得連連點頭,意動極了。
果然,今兒一早便談妥了。
楊老漢說他帶著三個徒弟日夜做也得花半拉月才能交貨,沈渺答應(yīng)了,付了一百文定金。這是自然的,她這算高級定制了,指定沒有成貨。這幾日沒有車也無妨,她便做些別的,輕省一些的去賣。
等楊老漢走了,沈渺便撿了幾根竹竿,今兒是個好晴天,春陽暖融,沈家的后院采光極佳,滿院子都能曬到日頭,沈渺站在廊下臺階,瞇起眼望了望太陽,心想這院子用來種花種菜也是分外適宜,回頭得了空便將這后院開墾出兩塊地來,待到集日去買些雞仔、菜種,豈不好?
她一面在心里算了算趕大集的日子,一面將竹竿搭在塌墻上,趁機將顧嬸娘借給濟哥兒的鋪蓋拆下來洗了,將棉被芯攤在竹竿上曬。
又燒了一桶水,把濟哥兒和湘姐兒輪流趕到屋子后頭隱蔽處擦擦身洗個澡,順帶把身上外衣都先脫下來,她也給洗了。
洗到一半,送棉被的來了,棉花匠對這樣的屋子還能住人也是滿臉震驚,而且他似乎還認得沈父,給沈渺送棉被進屋時,還對著沈渺感嘆:“你爹娘真是橫遭慘禍,唉,后來又走了水……命苦啊!”
是啊是啊。沈渺便也陪著長吁短嘆了一會兒,那棉花匠好心地說:“在你爹爹那兒吃湯餅,常給抹零,貧苦人家來吃,加面湯也不收錢,他是個好人啊!往后啊,你這棉被睡硬了,便只管抬來,我與你彈棉花,絕不收一個銅子!”
這敢情好,沈渺請人家喝了一碗水,又把人送出門。
等她回來,濟哥兒已經(jīng)把被褥都鋪上了,屋子里滿是暖烘烘的新棉花的味道,湘姐兒只穿著里衣,高興地脫了鞋,在棉被上直打滾。
沈家這前鋪的門板只被燎黑了,沈渺一塊塊敲過去,都還結(jié)實。于是她便只在門栓上又加了塊爛木頭做楔子,這樣門栓徹底搖動不了了,鋪面也打不開了。
這樣這鋪子便徹底變成了供她們?nèi)愕苋粘F鹁拥姆块g。
回過頭,她看見湘姐兒將繪小馬的風(fēng)車插在床頭,會心一笑。
雖簡陋,可這家總算像樣了起來。
沈渺便又翻出來昨晚買回來的布,讓濟哥兒和湘姐兒都站著,她舉著布給他們量了身,用針線縫了兩針做好了記號,便坐在床邊開始縫。
她不打算繡花,比著他們之前穿的衣裳款式,裁剪縫制便是了。起初沈渺拿針線還有些生疏,后來繡了幾針后這身體便好似找回了曾經(jīng)的感覺,她做得便愈發(fā)快速了。兩個孩子的衣服用料少,縫起來也比成人快得多。
她在忙,濟哥兒吃完藥后便自個在院子里用木棍練字,不知是不是沈渺回來了,他肩上擔(dān)子、心中愁苦頓時輕了,病好得極快,昨日與今兒都就沒再起燒,只剩一點兒咳嗽。
湘姐兒也懂事地幫她分線,還幫她抻著布,她縫到晌午,包邊、鎖了扣眼,先把湘姐的外衣衫子縫好了,這孩子終于不用穿著里衣到處跑了。
給湘姐兒試穿上新衣服,鵝黃的顏色襯得湘姐兒面色白里透紅,像個奶乎乎的小花生,她不知多久沒有穿過新衣了,高興得小臉通紅,小喜鵲似的轉(zhuǎn)了好幾個圈,還快活地摟著沈渺的脖子不放。
“快松手,阿姊都喘不過氣兒了,你站遠些,讓阿姊仔細瞧瞧好看不好�!鄙蛎煨χ押镌谏砩系南娼銉撼断聛恚死男渥�,點點頭。
她頭一回做,針腳還有些糙,但還算合身。
午間沈渺本想做碗面對付一口,但沒燒火,顧嬸娘便來還陶甕了,陶甕里還裝了小米粥,又給她們捎帶了幾張餅子。
沈渺推拒了半天沒推成功,只好接了,唉,這人情真是越欠越多了!
顧嬸娘臨走前沒忍住,拉著她的手垂淚:“……命苦的孩兒��!”
看來顧嬸娘也知道她是被休回來的了,沈渺自個不覺得丟人,也不覺著自個命苦,真正命苦的那個沈大姐兒已經(jīng)含著無盡的悔恨死去了。
午間,濟哥兒和湘姐兒都躺進暖烘烘、軟綿綿的新被褥里睡著了,沈渺不愛午睡,便坐在午后暖融融的日頭下,接著把濟哥兒的外衫趕制了出來。
等他們倆睡醒,陶器鋪子的伙計也挑著扁擔(dān)送貨來了,還送了幾個土陶碟子,沈渺謝了他,還問了問哪家的炭火和鐵器實惠,那伙計瞧見沈渺便臉紅,磕磕絆絆才把話說清楚了。
都弄好后,沈渺便讓濟哥兒和湘姐兒穿戴齊整,就穿今日的新衣,還把湘姐兒叫過來,讓她坐在圓墩上,她好好地給這個小妹梳了兩個圓鼓鼓的發(fā)包,并將自己箱子里那一對蝴蝶絹花給她簪上了。
沈濟看著看著,忽然敏銳地問道:“阿姊要帶我們出門嗎?”
沈渺將湘姐兒拉起來左看看右看看,七歲的小豆丁,隨便一打扮都顯得可愛極了,滿意地點點頭:“是啊,我瞧著你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擇日不如撞日,咱們今兒便去大伯家討個說法�!�
沈濟情緒便低落了下去:“伯娘尖酸刻薄,我怕阿姊吃虧�!�
沈渺驚訝地回頭,這孩子居然會擔(dān)心她了?
沈濟被她瞧得不大好意思,低頭盯著腳尖,半晌,突然目光堅定地抬起頭來道:“先生曾說,為君子者,當(dāng)以禮自持,不可口出穢語失君子之范,但若伯娘辱罵阿姊,我……我定幫阿姊罵回去!”
沈渺“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孩子,讀書雖讀得有些傻,卻還沒傻到家嘛。
她心里暖暖的,好似自打離了榮家,她在這個陌生的世道上,遇著的都是好人。沈渺習(xí)慣性揉了揉濟哥兒的頭,這回沒有被躲開。
“別擔(dān)心,你我又不是去打架,便是沒有他們苛待你與湘姐兒之事,我三年未歸娘家,如今回來,于情于理都當(dāng)去拜會大伯才全了禮數(shù),而且……”
沈渺彎腰刮了刮了濟哥兒的鼻頭,挑眉道:
“你怎知阿姊一定吵不贏?”
第12章
沈大伯家
這該死的世道�。�
沈大伯家住在外城與內(nèi)城的交界處,若搭坐汴京內(nèi)城與外城往來的“長車”,約莫要兩刻鐘,說不上多遠。
因官家所居的大內(nèi)略靠北,汴京便有了“北貴南賤”的說法,但隨著汴京人煙阜盛,地價日漸高昂,許多大商賈都在城南置辦大宅院,搬到外頭居住了。
沈大伯也是如此,他在內(nèi)城與沈父一般,也有一套前鋪后宅的鋪子,但他在外城的宅子卻有兩進,一共九間房。
何況沈大伯在鄉(xiāng)下還有五十畝地,他住在外城也是為了方便到鄉(xiāng)下收租子、去外地收糧食——沈大伯是開糧鋪的。
既要出門,沈渺便也稍作打扮。她換上一件杏色繡梅花對襟窄袖褙子,下頭系一條青色襦裙,衣料都是普通的棉布,這一身還是原身剛嫁到金陵那年做的衣裳,但原身在榮家包攬全家家務(wù),日常都穿短衫,這樣的衣裳沒穿過幾回,這才顯得新了。
從箱子里翻出僅剩的鏤雕梅枝的足銀簪子挽髻,再將杏色頭巾包住發(fā)髻,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再無任何裝點。
她換了衣裳出來,沈濟便默然盯著她瞧了許久,沈渺問看什么呢?他只是搖搖頭,笑了笑:“阿姊生得好看,爹爹以往總在街坊面前夸耀阿姊是方圓十里最美的小娘子。惹得那些家中有女的叔伯嬸子都翻白眼兒,可又沒處駁�!�
沈渺可不謙虛,反倒翹起嘴角:“那可不!”
原身生得的確好看,她非是那等一眼便明艷的女子,彎彎的眉眼更像是江南雨巷里才蘊藉而生的柔婉,清麗得仿佛春日里方才抽發(fā)的桃枝,令人望之忘俗。
湘姐兒聞言也抬頭望沈渺。
沈渺便牽上她的小手,低頭沖她彎起眼睛笑:“咱們湘姐兒生得也好看,日后一定比阿姊還要漂亮!”
湘姐兒立刻學(xué)著她方才的模樣,挺起胸膛:“那可不!”
沈濟跟在身后,望著阿姊與妹妹相互比美的輕快身影,不由一笑,但他的視線在觸及沈渺發(fā)髻間那根僅剩的銀簪子后,臉上的笑容又落寞下來。
這根銀簪子應(yīng)當(dāng)是阿娘當(dāng)年給阿姊打的嫁妝,是整套的頭面,若他沒有記錯,應(yīng)當(dāng)有:一支頂簪、一對鬢釵、一對長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對掩鬢、一對耳墜、一對手鐲、一對戒指、花鈿、小釵啄針若干對。
可如今阿姊身邊,卻只剩下了一根簪子。
這三年來,他也曾怨過阿姊。
可如今再細細思量,或許阿姊也過得不好,否則絕不會將他與湘姐兒丟下的。她以前性子如此柔軟良善,想必在榮家被欺得狠了,才會如此性情大變。
沈濟原本對歸來的阿姊也有些陌生,阿姊雖容貌未變,可性子卻截然不同,她變得如此爽利堅韌、不拘小節(jié)……眼里一點畏縮猶豫都不見了。
但此時,他想明白了,阿姊定是吃了很多苦。
沈濟的手不知不覺攥成了拳,直到沈渺回頭招呼他:“濟哥兒,你怎的落后頭去了?快些來,咱們得走快些了,否則那長車開了,咱們只能腿著去了�!�
“噯!”沈濟松開了手,快步趕上阿姊與妹妹,心中默默起誓:從明兒起,他要多多幫襯阿姊干活,不論能不能再就學(xué),他都得爭氣想法子攢錢,遲早,他要重為阿姊買一副頭面!
買金銀鋪子里那最貴最漂亮的!
如今正是暮春時節(jié),午后斜陽輕輕打在身上,不冷不熱,沈渺一手牽一個,走到了販賣牲畜的牛馬行附近,這兒停了三四輛專供租用、以馬或牛架挽的“長車”——這車有棚墊,一輛可容納六至十人,大人二文,孩子一文,便能搭坐。
這是汴京城里的商賈買來,專供市民拼車的“共享馬車”。
沈渺交了三文,因湘姐兒還小可以抱在膝上,不占位置,她好說歹說,那車把式才不算錢了,等車坐滿,車把式便會問明每個人要去的地方,沿途將客人依次放下。
要沈渺說,這有點像古代版公交車,就是有點貴。
畢竟這時候的一文錢購買力可比后世的一塊錢強得多。
等候的時候,沈渺瞥見路邊有挑梨來賣的小童,便順道買了一兜子,也付了三文錢,便得了十幾個圓滾滾、青翠翠的梨子。
沈濟不解地瞥了沈渺一眼,眼里滿是奇怪:其實他一路上都有些緊張,生怕阿姊去大伯家吃虧,大伯娘那張嘴可不好對付!
誰知阿姊分明是去吵架的,竟然還有閑情買梨子。
沈渺沒解釋,只是一笑。
吵架啊,像個潑婦一般滿地打滾,即便吵贏了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自個的名聲也毀了。但若是能搶占了道德高地,贏得輿論導(dǎo)向,便一切都不同了。
搭上車,內(nèi)城的緊俏熱鬧到了外城便成了另一副模樣,緊沿著內(nèi)城城墻一圈,大多皆是占地極廣的豪宅圍墻,角門邊停著好幾輛馬車與轎攆,豪奴穿得光鮮亮麗,依靠在門邊剔牙說閑話,一見閑雜人等靠近,那群豪奴便會厲聲呵斥驅(qū)趕。
車輪轆轆,再往外去,經(jīng)過兩道護城河,街市兩旁才出現(xiàn)一些如金梁橋附近密集的居民區(qū),食肆客舍鱗次櫛比,各式鋪子與宅邸與內(nèi)城相比都顯得又新又大,沈大伯便在這一片居住。
沈渺領(lǐng)著濟哥兒和湘姐兒下了車,憑借記憶穿街過巷,很快便在鬧市之中看見了“沈大米糧行”的招子。
沈濟遠遠望見沈大伯家那一面繡著大大的“米”字,一面繡著“沈大”的招子,面色便慢慢冷峻起來,肩頭也緊繃起來。
沈渺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大步走進去。
一進去,便見高高的柜臺后頭,擺了張?zhí)倬帗u椅,一個瞧著四十來歲,大腹便便、身著綢緞的男人躺在那搖椅上,正搖頭晃腦地握著一卷書正看得入神,讀著讀著,便將手指尖伸入口中一吮,慢悠悠捻起書頁翻了一頁。
沈渺醞釀了一下,將梨子塞給濟哥兒,凄厲地大喊一聲:
“大伯��!”
這一聲簡直如平地一聲雷,連沈濟和湘姐兒都震得下意識轉(zhuǎn)過頭來看她,更何況沉浸書中世界的沈大伯?直直將悠哉悠哉的沈大伯驚得渾身的肉都一抖,手里圣賢書也飛了,他慌忙要起身撈書,卻帶翻了躺椅,整個人“砰”地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哎呦,哎呦,我的屁股……”
沈濟低頭深吸了一口氣,憋住了。
沈渺則趕忙抿住嘴角,努力維持住自己這凄苦的模樣,湘姐兒可忍不住,瞧見沈大伯這幅窘態(tài),當(dāng)即便哈哈大笑出聲。
“誰?”沈大伯怒不可遏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要重重一拍柜面發(fā)作,卻在看見沈渺的一瞬愣住了,“大侄女兒?你怎么回來了?”
沈渺已經(jīng)撲過去了,一把掀開柜臺邊的小擋板,兩只手死死掐住沈大伯裹在綾羅綢緞里的肥胖胳膊,嚎哭起來:“大伯��!侄女兒過得苦啊,您不知道啊!
侄女兒險些沒命了,我可算活著見到親人了——”
沈大伯被掐得齜牙咧嘴,誰知愣是掙脫不開,而沈渺這么大動靜,糧鋪外已經(jīng)有周圍的鄰居、路過的好事者圍了過來,在門口探頭探腦。
沈大伯被沈渺哭得心驚肉跳,只好連聲叫人:“婆娘,死婆娘,快出來——”
沈渺拿沈大伯的袖子擦鼻涕眼淚,冷冷一笑。
沈大伯名喚沈高斗,他雖經(jīng)商,幼時卻是被沈家祖父送去私塾中讀過好些年書的,可惜沈祖父為他取了這樣期望遠大的名字,沈大伯卻讀了十幾二十年的書也沒有考上秀才。
如今他成了個只會拽幾句文的糧商,卻還是自詡文人,喜好附庸風(fēng)雅,整天揣著些《中庸》、《孟子》、《禮經(jīng)》之流的圣賢之書品讀,一副滿腹經(jīng)綸、懷才不遇的模樣。
但因他有這樣的來歷,沈渺結(jié)合記憶中原身對沈大伯的印象,早就想好要怎么對付他這類“能力平平卻自認不凡”的人了。
古時候的文人常有一句話掛在嘴邊:“士可殺不可辱”,他們極為注重名節(jié)、面子,叫他們當(dāng)眾出丑,只會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于是沈渺便哭得更大聲了,一邊哭還一邊大聲地質(zhì)問:“大伯,你是侄女兒唯一的至親!血濃于水啊,侄女兒的父母慘遭橫禍,如今無處討冤便罷了,侄女兒遠嫁金陵,只得將一雙年幼的弟妹托付于你,還將家中鋪子交給你打理,你為何要將他們趕出家門,叫他們兩個小童流落街頭,險些凍餓而死啊!”
古人皆是聚族而居,宗族血脈相互依靠,沈渺姐弟三人父母亡故,叔伯撫養(yǎng)侄子侄女便有不可推卸的義務(wù),尤其沈家只有沈大伯與沈父兩兄弟,沈大伯若是遺棄兄弟遺孤,是要被世人一口唾沫三個釘,戳斷脊梁骨的。
沈渺沒有選擇一紙訴狀沈大伯告到官府,一層是因沈渺對上沈大伯是小輩狀告長輩,如以妻休夫一般,皆屬于“以卑告尊”的范疇,要挨三十下板子,官衙才會接訴狀。另一層便是,沈大伯不撫養(yǎng)濟哥兒他們屬于道德問題,并沒有觸犯律法,官府也懶得管這些家長里短……
這該死的世道啊!
所以沈渺只能選擇這般當(dāng)面揭穿沈大伯一家子的私心,再給自己、濟哥兒和湘姐兒都謀些好處!
第13章
塑料情分
吵架也如烹小鮮,要注意火候……
沈渺哭得越來越響,可她的口齒卻沒有半分受影響,一件件一樁樁地細數(shù)濟哥兒和湘姐兒在沈大伯家受到的不公與苛待:三年了二人沒做過一身新衣裳、被伯娘如仆役般支使著挑水砍柴、不再供濟哥兒讀書、將兩個孩子光身趕走,險些又病又餓倒在廢墟里……
沈渺說得樁樁件件都沒有冤枉了沈大伯,因此濟哥兒與湘姐兒都被她苦痛悲傷的哭訴感染,失去了父母、阿姊的這三年,那要看伯娘面色討生活的朝朝暮暮似乎又倒流在眼前。
濟哥兒憋了又憋,淚水終究無聲滑落下來。
湘姐兒直接仰頭大哭。
于是沈渺干脆松開沈大伯的胳膊,摟住了他們倆,這凄苦的一幕,叫圍觀之人都十分憐憫,甚至有人幫腔:“你看看這當(dāng)伯父的,一身光鮮闊氣,自個親親的侄子侄女,穿得卻如此寒酸!嘖嘖……”
還有就住在隔壁的鄰人與其他人交頭接耳、小聲嘀咕:“我說怎么好幾天沒見沈家那兩個孩兒,原來是被趕出去了,真是可憐!”
沈大伯的臉已經(jīng)漲成了豬肝色,他慌張不已,甚至沒有膽色去看圍觀的鄰里那鄙夷的目光,只得哎呦哎呦地上前扶沈渺姐弟三個,硬是要把他們推到后堂去:“回去說,回去說……”
這時,后宅與前鋪之間半卷的那道門簾子被人猛地掀開了:
“侄女兒這話便差了,都是一家子哪兒沒有口角誤會的時候?鍋碗碰著勺,牙齒碰舌頭這是再尋常不過了!大侄女總歸是年輕,何必鬧成這樣呢!”
這時候,一個同樣肥胖彪悍的婦人圍著圍裙大步走了出來,她便是原身的大伯娘丁氏,她生了張白生生的圓臉,一雙凌厲的丹鳳眼,年輕時只怕也有幾分顏色,但因發(fā)福過甚,一雙眉眼已瞧不出美貌,只剩精明與市儈。
她幾句話便將沈渺的苦肉計破了,還倒打一耙:
“大侄女兒啊,你不在汴京,故而不知內(nèi)情�!彼钢鴿鐑号c湘姐兒,痛心疾首道,“這兩個孩兒頑劣成性,實在難以管教!若非他在先生家中動手毆打自家兄弟與同窗,又怎會被先生勒令退學(xué)?這可不是我們不讓他讀書,是他性子暴烈,先生不收!我這個當(dāng)伯娘的,管教侄子本就隔了一層,輕不得重不得的,你沒養(yǎng)過孩子,自然不知這其中多少艱難!”
丁氏也是個能人,說著說著便淚落衣襟,嗚咽著過來摟住了沈渺:“侄女兒啊,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你大伯與伯娘,我們也是為了濟哥兒好啊!若不整治整治他,他這性子日后便不是打人,該要殺人了!誰知伯娘氣頭上才說他兩句,他便甩了臉子,還將湘姐兒也帶走了,哎……伯娘與你大伯日夜找尋,吃不下睡不好的,這兩日腿都要跑細了,誰知他跑回你們家那破鋪子去了……”
濟哥兒被氣得滿臉通紅,怒道:“伯娘顛倒是非——”
沈渺一把手將他摁住,冷然與丁氏對視了一眼,擦了擦眼淚,驚訝道:“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我竟不知!看來是我誤會大伯伯娘了�!�
說著便站直了身子,將濟哥兒手中那兜梨子奉上,不卑不亢地對丁氏行了鄭重的稽首禮,揚聲道:“侄女兒已去濟哥兒那先生家問過緣由,是海哥兒與其他同窗欺辱他沒了爹娘護持,說了好些污言穢語,才惹得濟哥兒動手。但是動手便是他不對,今兒侄女兒過來便是來為他賠禮道歉的。這春日的脆梨,最是滋陰降火、潤喉潤肺,給海哥兒吃用上最好的。禮輕情意重,還望伯娘不要嫌棄�!�
這不卑不亢又有禮有節(jié)的一番話說得圍觀的鄰里都連連點頭,還有人如看戲一般評價:“這當(dāng)侄女的倒是個知禮數(shù)、懂尊卑的�!�
“既然是堂兄弟,在一處就學(xué)不說相互扶持,還領(lǐng)著他人出言不遜,挨一頓打也不算冤枉!”
“聽聞這沈大的兄弟沈二死了不過三年,孝期剛過便嘲弄人家無父無母,這是專往人心窩子戳,若是我,身為人子,定要撕爛那人一張破嘴!”
“打得好!是個孝子!”
這些話飄入沈大伯與丁氏兩人耳中,都如被扇了一道耳光般讓人臉皮發(fā)燙。而這些又是事實,私塾先生都抬出來了,他們更沒處辯駁。
唯有濟哥兒羞憤之下對沈渺這番話格外詫異:這內(nèi)情……阿姊是如何知曉的?她根本沒有去過私塾先生那兒��!
沈渺當(dāng)然是猜測之下胡說的。
其實她早就猜出來了——只要依著濟哥兒的性子略微推測便知曉了,雖然只相處了兩日,但沈渺對看人方面自有訣竅,要想激得這樣早熟、早當(dāng)家的孩子動手,還能有什么事兒?
只有在這方面嘴賤了。
沈渺的梨子便是為了此刻用的,她不是空手上門,提前便備好了禮,雖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卻能洗清她此番故意找茬、不敬尊長的嫌疑。
誰叫丁氏方才一番話將臟水潑到了濟哥兒身上,濟哥兒日后是要讀書的,他不能背著這樣的名聲。
吵架也如烹小鮮,要注意火候。
先聲奪人猶如猛火炒香食材,接著以理服人便是轉(zhuǎn)小火烹熟,如今便到了該以情動人、大火收汁的時候了。
于是頓了頓,沈渺再次話鋒一轉(zhuǎn),雙眼如利刃直刺丁氏:“伯娘方才說得,侄女兒都認同。濟哥兒有錯處,侄女兒也不避諱。唯有一點:濟哥兒如此年幼,便是性子不夠穩(wěn)重也該體諒,細細教他,怎能以這樣酷烈的法子整治他?伯娘可知,若非侄女兒臨時起意回汴京探望,他們已經(jīng)餓死在楊柳東巷了!伯娘說四處都尋過了,怎么沒有去家里尋他?他一個孩子能跑多遠,兩刻鐘的路,竟走了四五日不曾!”
說著,沈渺又落下淚來轉(zhuǎn)頭望向一直緘默的沈大伯:“大伯,你是讀書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您怎么會不懂?何況,我們不是旁人家的“幼”,我們是你的親侄子、親侄女啊!一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濟哥兒若是好,海哥兒往后不也多個幫手?您是糊涂了!
您還記得嗎?以往祖父還在時,我與濟哥兒來外城拜年,您還馱著濟哥兒放爆竹呢……我家不是那久不走動只管來打秋風(fēng)的窮親戚,我爹是您親弟弟�。】蓱z我爹娘被那權(quán)貴的馬踏得胸骨都凹陷了,娘當(dāng)場去了,爹口吐鮮血,就剩最后一口氣,他拼死也要撐到自家哥哥來瞧他……爺奶不在了,大伯與爹爹不也是相依為命的親兄弟嗎?那時您答應(yīng)了會照顧濟哥兒與湘姐兒,我爹他才肯閉眼,您都忘了嗎?”
兄弟血脈之情,禁不得回憶,利益熏心時忘了,但一旦被人提起,便是加倍的心虛與悲傷。沈大伯想起弟弟臨死前看見他便放了心的依依目光,那滿嘴的血,只來得及低低喚了聲:“阿兄……”便絕了氣。
他也禁不住抬起胳膊拭了拭眼角,又長嘆了口氣。
“是大伯對你們不住……”
有這句話,沈渺這趟就贏了。
她來這兒既是撕破臉皮、擺明態(tài)度,也是為了洗清濟哥兒的名聲。大宋取仕、科考皆極注重品行與“揚名”,所以她既不能撒潑打滾,也不能以卑欺尊,否則日后吃虧的便是自個,于是思來想去,便只能這樣道德綁架了。
她臉色的淚便漸漸收住了,立刻又變了一副臉色,又對丁氏道:“伯娘說得是,都是一家子,牙齒碰著舌是常事,話說開了也就好了,走走走,我們回里屋敘舊吧�!�
說著還對圍觀之人笑著欠身:“奴家遠嫁太久沒見大伯伯娘,先頭是情不自禁,叫大伙兒見笑了,都是家事,請大伙兒散了吧……”
外頭的人被沈渺請走了,沈大伯頓時松了口氣,跌坐在躺椅上。
丁氏也不好再多說什么,連死去的小叔子都搬出來了,人死為大,再多說也是落了下風(fēng),但她忍不住抬眼將沈渺上上下下都望了一遍,越看越是驚疑不定:
這大姐兒在金陵吃了什么靈丹妙藥了,如今不僅腦袋伶俐,嘴皮子像刀子似的,這變臉也變得好似翻書,真是士別三年當(dāng)刮目相看了。
冷哼了聲,丁氏扭著看不見弧度的水桶腰,率先進了后堂。
沈大伯倒是躊躇了半晌,來招呼沈渺:“都進來坐。”
“噯。”沈渺瞥了眼沈大伯還紅著的眼圈,牽著不打情愿的濟哥兒和想起父母而啜泣的湘姐兒跟著進去了。
沈大伯家的后堂比沈家鋪子寬敞多了,是個齊整的四合院,有三間正房、四間廂房、兩間倒坐房,一共九間房合圍出一個天井來。天井里也布置得很風(fēng)雅,沿著廊下擺了一整條水磨石案,全是搜羅的各色盆景,松竹梅菊蘭應(yīng)有盡有,中間擺了一套竹方桌椅,角落里還打了一口井。沈渺伸頭去看了,里頭還湃著幾根小黃瓜,沈大伯這日子過得還真舒坦。
幾人在桌椅上依次坐下,沈渺摟著哭完了還控制不住一抖一抖的湘姐兒,掏出帕子來給她擦臉,濟哥兒則不肯坐,僵著一張臉站在沈渺身后。
坐下來后,沈渺沒有先開口,她的沉默反倒讓沈大伯與丁氏沒了底,最后還是丁氏先抱著胳膊,冷冷出聲:“大侄女兒大老遠回來,可是要接這兩個孩子回金陵?要接便只管接走!伯娘管他們?nèi)�,落得里外不是人,這管教得厲害了你們不高興,管教得松了,又要尋是非�!�
沈渺搖頭:“長姐如母,如伯娘所言,我自是要將濟哥兒與湘姐兒接走親自撫養(yǎng)成人的。不過我以后不回金陵了,就留在汴京,我想將我爹爹留下的湯餅鋪子重新開起來�!�
丁氏皺起眉,一語中的:“你叫你婆母休了?”
沈渺吃了一驚,她這伯娘雖然沒什么良心又刻薄,遇事倒是銳利,一猜一個準(zhǔn)。
見沈渺不答,丁氏不屑地撇了撇嘴:“當(dāng)年那榮家來提親,我就瞧不上那榮大娘,什么東西,張口閉口都是我兒如何我兒如何,不也是個童生么!說得好似明兒就能考中舉人似的!那榮大郎也是,捯飭得油頭粉面,虧你看得上!那一家子又精窮!我左看不順眼右瞧不過眼,誰知你爹娘跟灌了迷魂藥似的,就要賭榮大郎能飛黃騰達!如今好了吧,倒把自家閨女兒推進了火坑。要我說啊,什么讀書人、秀才都是虛的,讀書人里多是負心漢,有何用……”
沈大伯不滿地咳嗽了一聲,丁氏不理會反倒哼了聲:“我家四個女兒,談及婚事都是我一手包辦!你二姐兒嫁給綢緞鋪的兒子,三姐兒嫁給軍戶,四姐兒嫁給鄰居的小子……我這人從來只看里子和銀子,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如郎婿老實上進、婆家慈和的好!”
很清醒啊!沈渺頓時對丁氏有一些些改觀了。不過她這張嘴可真會得罪人,若她是原身,只怕此時聽了已快嘔死了。
“伯娘這番話,我以往也不明白,如今吃了苦頭,才悟出來�!鄙蛎煅b出一副惆悵的模樣,頓時將丁氏對她變化過大的疑心打消了。
“他們家為何敢休了你?你應(yīng)當(dāng)寫信回來,再怎么……”一時想到自個是怎么對待濟哥兒與湘姐兒的,丁氏這話說得也有些尷尬,但還是抿了抿嘴,“你大伯便去一趟金陵為你撐腰又如何?”
濟哥兒翻了個白眼,大伯娘總是這樣,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若是真的寫信回來了,只怕拖上三個月也不會動身。
沈渺卻笑道:“謝過伯娘好意了,我實則也是受夠了那一家子,正好家又遭了災(zāi),便想回來支撐門戶,好歹撐到濟哥兒成丁�!�
說到這,猶如圖窮匕見,丁氏也明白了過來,掀了掀眼皮:“如今過來,又是為何?”
沈渺見進入正題,也不啰嗦,看了眼丁氏又瞥了眼沈大伯,說明了自己真正的來意:“侄女兒既回來,以后濟哥兒與湘姐兒便不用伯父與伯娘操心了,伯娘是不是該把我家的地契與房契都還給濟哥兒了?”
第14章
立足之地
但總算,她擺攤兒的籌備工作……
丁氏臉一僵,正要尋些由頭拒絕,這幾年她能夠接連厚嫁了幾個閨女,除了自家積攢,也有三四成是靠沈二那鋪子月月租賃的生息銀子。吃了三年的利如今一朝要還回去,倒忽然覺著心痛了起來。
誰知,沈大伯卻忽然慷慨出聲:“我們本也沒打算拿著,是濟哥兒還小,前幾年你家鋪子又托付給我們打理,這要往外租賃,只得替他收著,你既然回來了,自當(dāng)還給你……”
這話把丁氏氣得一佛出天,她還有一個閨女沒嫁呢!這嫁妝錢都還沒攢夠,好好一個鋪子,說不要就不要啦?不由在桌底下狠狠地擰了沈大伯一下,疼得沈大伯滿臉都痛苦得皺起來了,但沈大伯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了:“這些年啊,你不在,也沒人提,大伯都快忘了兄弟之情,你回來了,大伯才想起老二往日種種……”
語氣未盡,竟已有些哽咽。
沈渺都吃了一驚,最后那一番有關(guān)沈父的話,竟然對沈大伯有如此大的殺傷力?沈大伯忽然便痛哭流涕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等著,大伯這去拿地契與房契,順便再給你們包一包銀子……”
話音未落,丁氏便猛地一抬腳將沈大伯身下椅子踹翻了,暴怒地揪住他耳根子:“沈大郎你腦子進水了?什么話也胡說!弟弟那鋪子燒得只剩炭木架子了,就算要賣也難,契房地契也就罷了。但要給銀子,你先問問我手里這搟面杖答不答應(yīng)!”
沈大伯被罵得渾身一抖,不敢多說,灰溜溜跑回正房取出一個紙包,沈渺接過來一看,果然是他們家的地契與房契,
她松了口氣。
拿回來了,這一趟就算沒白來,有了這東西,她與濟哥兒、湘姐兒在汴京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至于這三年的租銀,既然進了丁氏的口袋,要掰扯清楚也難,這也是沈渺沒有開口要租銀的原因。
見好就收,她當(dāng)機立斷,帶著兩個小的就告辭。丁氏鐵青著臉?biāo)投紱]來送,倒是沈大伯送他們到門口,沈渺讓他留步不要送了,他卻拉住了沈渺的手。
他東張西望,猶如做賊般飛快往沈渺袖子里塞了一卷銅子,然后一溜煙跑走了:“大伯不送了,你們快回去吧!”
有錢不拿傻瓜蛋,尤其是沈大伯的錢,那更是要拿。沈渺也不客氣,迅雷不及掩耳便收進了袖子里。
反正這是沈大伯欠濟哥兒和湘姐兒的!
她捂緊袖子,趕忙帶兩個孩子再打車回去,她在沈大伯家耽擱太久了,回頭內(nèi)城門的南朱雀門若是閉了,便回不去了。
幸好回去還算順利,一回了家,沈渺便拉著濟哥兒躲在被窩里數(shù)錢,她一路上都害怕遭人搶了,把那包銀錢的油紙都攥得皺巴巴了,解開油紙包,里頭整整齊齊包了兩貫錢,竟然有兩千文!
這對沈大伯九牛一毛,但對沈渺姐弟三人可成了及時雨。
簇新錚亮的通寶把三人眼睛都照亮了。沈渺便與濟哥兒商議:“先拿一吊錢出來把咱們后堂的墻與門窗都修繕修繕,否則夜不能閉戶,我們只有兩個孩子與一介婦人在家,怕叫賊惦記�!�
“阿姊憂慮的有理�!睗鐑阂舱f好,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只恨我年紀太小,不能替阿姊守門戶�!�
“你的心意阿姊心領(lǐng)了,只是你小小年紀,實在不必如此勉強自個�!鄙蛎焱J真道,“你已經(jīng)極懂事了�!�
濟哥兒搖搖頭,他只覺著自己能做的太少。
“剩下一吊錢,咱們先留著,回頭留給你尋先生讀書用。”沈渺將錢分配好,便領(lǐng)著兩個孩子出門去吃晚食,順帶買些過兩日擺攤用的東西,還得去尋那楊老漢,先將后院的門窗、圍墻、灶頭、房頂都修繕好。
昨日逛夜市時,她對金梁橋附近的商業(yè)結(jié)構(gòu)已心中有數(shù)了。
也想好了暫時做些什么。
***
汴京已至暮春時節(jié),風(fēng)暖日和,柳色如煙,夜市五更方歇,但未及天明,街巷之間又熙熙攘攘,迎來了早市。
販夫走卒在晨霧中穿行的吆喝聲將沈渺吵醒,她還有些困倦,擁著被褥在床榻上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徹底清醒過來。
為了早日能擺攤兒開業(yè),她帶濟哥兒和湘姐兒整整忙了兩日,這倆孩子都成她的童工了,里里外外幫著干活兒。
她這兩日先是將楊老漢找來,又讓他推介了一個好的磚瓦匠,一齊談好了價碼,算好了工錢,便將濟哥兒與湘姐兒留在家里監(jiān)工。沈渺提前熬好了一大鍋羅漢茶、一鍋濃稠的瘦肉小米粥,便讓濟哥兒與湘姐兒招呼給工匠們喝早茶吃朝食,盯著他們好生將院子修繕完。
沈渺則去了街道司,交了五十文錢,登記造冊,算是辦好了所謂的“橋市經(jīng)營許可證”,其中二十文是租子,三十文是給街道司那些廂軍的回扣。
街道司的青衫廂軍不少是潑皮無賴,家里花了銀子買進來的,沈渺進去辦事兒還被言語調(diào)戲了好一會兒,幸好如今開封府尹是個如包公般鐵面無私的清官,這些廂軍并不敢動手動腳,調(diào)笑了幾句便罷了。
沈渺只當(dāng)狗在耳畔犬吠,淡然辦完了事兒,在街道司得了塊綠頭漆的木牌,上頭標(biāo)了“丙左伍”幾個紅漆字,估摸著是她那小攤的號牌吧!
于是順道去實地踩了點兒,果然那金梁橋上四根高高的表木上都寫有“甲乙丙丁”四個字,沿著那丙字表木往前數(shù)了五個橋墩子,便是一塊兒極為狹窄的小空地,頂多只有一尺寬,除了這塊兒地,其他已經(jīng)被擠得嚴絲合縫,什么也插不進去了。
正巧的是,這位置便與先前沈渺問詢過的那賣香飲子的胖娘子挨著,那胖娘子倒還記得她,她眼尖,一眼看見她手里的木牌,立刻警惕問道:“娘子先前與奴家打探這許多,原是為了這個,娘子是販?zhǔn)裁吹?”
沈渺笑道:“我是販烤餅的,吃餅口渴,再來一碗娘子的香飲子,豈不正好?我能與娘子相鄰,相輔相成,正是緣分呢!”
那胖娘子這才松了口氣,看沈渺的眼神也不再那般排斥了。
辦好了手續(xù)、找到了攤位、順帶調(diào)節(jié)了鄰里關(guān)系,沈渺又采買明兒擺攤所需的各色食材:面粉、米糧、蔥、大料、油鹽醬醋等調(diào)料、五花肉、芝麻、菘菜、雞蛋、雞肉、紅豆、豬腸、豬肝、豬腰子等豬下水……
可算是把原身所剩不多的嫁妝又花了個許多。
東西太多,便又雇了個腳夫,用車推到家里去。
算了算,修院墻、門窗一共九百一十三文;買了一車炭花費兩百文;采買食材花了三百多文;加上先前路上花的,一共便花了兩貫了!
捉襟見肘,坐吃山空��!
沈渺嘆息著拍了拍自個腰間那癟癟的荷包。
回去后,她便又帶了點街市上買的時新果子,登了顧家門,與顧嬸娘說明兒想借用他們家土車子用會子,結(jié)果顧屠蘇在旁二話不說便答應(yīng)了,還說車子推起來太重,他一早便來送她過去。
惹得顧嬸娘在一旁對自家兒子那殷勤模樣瞅了又瞅。
沈渺也有些察覺,忙客氣地道謝,又特意說明:“還要多謝顧二哥告知,金梁橋?qū)γ嬗袀楊老漢,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與他訂了一輛土車子,回頭便不用這樣麻煩了�!�
顧嬸娘還沒說什么,顧屠蘇又已搶先道:“不麻煩,不麻煩,日后有什么事兒也只管說便是了�!�
瞥見顧嬸娘嘴角的笑似乎有些僵了,沈渺便趕忙從顧家回來了,心想以后還是少麻煩顧屠蘇的好……她雖覺著坦蕩無愧,但架不住人家多心,自個又是個“下堂妻”,還是避避嫌吧。
但總算,她擺攤兒的籌備工作便差不多都完成了。
沈渺回來時,后院還在壘墻,她與磚瓦匠講好要修三合土石墻,原來沒塌的部分也干脆全推倒了,這樣壘墻花費自然比尋常的土墻更高,但圍墻便是要結(jié)實耐用,索性多花些銀錢造得好些,日后也省得返工。
院門找楊老漢選了一塊十分厚實堅硬的胡桃木,價格不菲,但沈渺很喜歡胡桃木美麗的紋理,而且它高硬度不容易被刮傷也不易受潮變形、還不受白蟻青睞,上輩子沈渺媽媽陪嫁了一套胡桃木家具,用了幾十年還跟新的一樣。
灶房那漏水的房梁、屋頂也一并補了,灶房的門就選了更便宜的松木,輕盈又好加工,價格也比胡桃木便宜一半。
沈渺修院子的動靜瞞不了街坊四鄰,好事者圍觀,聚在一塊兒,自然忍不住嗑瓜子說閑話,順帶還要悄悄可憐她:“……你們可知曉?沈家的大姐兒是被夫家休回來的�!�
“她那官人作甚休她?”
“聽聞是她婆母做主,她那秀才官人…咳…有與母同床的癖好……”
“蒼了天了,竟有這樣的畜生?”
“哎呦,可不是么!如今無依無靠,還得養(yǎng)育弟妹……她那個大伯也不是個東西,親弟弟的孩子竟一個也不管……”
沈渺無辜地摸了摸鼻子,這些嬸娘背地里議論她,會不會說得太大聲了些?她真的隔著半道還沒修好的院墻,聽的一清二楚……
但她仍舊假裝沒聽見,畢竟這樣的輿論對她并沒有壞處。
她不怕自個被議論,也不怕被可憐。
這也是她一定要離開金陵的原因,汴京畢竟是沈大姐兒的故鄉(xiāng),巷子里的街坊與沈家打了幾十年的交道,自小看著她長大,大多對她都沒什么惡意。
沈渺又盯了會兒院墻的進度,楊老漢幫她尋的這個泥瓦匠姓賀,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了,干活十分熟練麻利,不到半個時辰就推倒了原來的殘墻,半日便壘起來一半了。
她便吩咐了一聲:“賀待詔,你這頭忙完了得了空,我過來與你說如何搭那土窯子。”
“待詔”是宋朝對匠人的尊稱,這位賀待詔很是沉默寡言,只點點頭就繼續(xù)干活了,這是當(dāng)初就說好的,他要替沈渺壘墻修屋頂,還要幫忙修兩個灶頭、一個土窯。
沈渺只是怕他們忙忘了白囑咐一聲,說完便回灶房去預(yù)備食材了。
灶房里她已經(jīng)趁空提前收拾了一半兒食材。她一邊綁袖子一邊轉(zhuǎn)了轉(zhuǎn)腕子、活動活動筋骨。
隨后,單手拔起砧板上的刀,手腕一轉(zhuǎn),刀鋒便在空中旋開一道锃亮的刀花。
她今日要供應(yīng)十幾人的午食,要做得好吃頂飽又便宜,那得好好露一手了。
第15章
豬雜鮮湯
一大鍋熱湯,瞬間帶來了滿屋……
匠人們都是干重活兒的,因此飯食首要便是量大管飽,最好能有肉有油水,匠人們雖說收了銀錢,但吃食上不虧待,人家心里舒坦,這手上的活計也會做得仔細些。
因此沈渺昨日買菜時便仔細謀劃好了,跟街上那殺豬的鄭屠豬特意要了一副豬下水,正經(jīng)的肉食沈渺有些供應(yīng)不起,但豬雜瘦肉鮮湯、糙米飯、再炒一大鍋肉沫溜白菘還是能做到的。
沈渺買了三斤豬肉一斤煉油的肥肉,鄭屠豬便將肉攤上一整副豬雜半賣半送給了她。宋朝豬沒有閹割,豬下水味道比后世要重很多,常有賣不出去的時候,且這玩意兒比豬肉還壞得快,故而便宜,但沈渺有祛味的好法子。
上輩子當(dāng)廚子,沈渺便是個科學(xué)派,她為了做好一道東坡肉,還去了解過豬肉腥味的來源,從而自己研究出了一套科學(xué)有效的祛味法子。
豬肉腥臊味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豬這種動物腎功能較弱,血液里會殘留不少自身無法代謝完全的氨味。這種味道好去除,宰殺豬時進行放血,或處理豬肉時盡可能洗掉血水以及焯水即可;二是豬未經(jīng)閹割,所分泌的大量雄性激素便會殘留在豬肉里,沈渺曾去國外進修過兩年的西餐與烘焙,便被西方堅決不閹割的騷豬肉迫害至深,頭一回吃差點吐出來。
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不閹割的豬肉是怎樣的滋味,若是硬要形容:約莫便是將豬肉泡在豬尿里一晚上,沒有洗干凈便下鍋的感覺。
但對虧了上輩子見多識廣,沈渺在大宋處理騷豬肉竟顯得駕輕就熟。
因未能閹割而殘留的騷味十分難纏,需下不少功夫。
沈渺總結(jié)為“三板斧”:
第一招,將豬肉切開后用冷水淘洗,讓肉里面的血水充分釋放洗凈。
第二招,用姜蔥料酒水將豬肉浸泡一刻鐘以上,焯水。
焯水一定要冷水下鍋,再加入白醋與黃酒,豬的雄性激素主要殘留在脂肪中,冷水下鍋焯水,可以讓豬肉與水同步緩慢升溫,這樣豬肉表面不會瞬間被熱水燙熟,導(dǎo)致殘血與異味悶在肉內(nèi)。
加醋則能加快脂肪的分解溶出,讓腥味能隨蒸汽揮發(fā)。
這時還有個最重要的細節(jié):決不能蓋鍋蓋!一定要給異味大開方便之門。且撈出后要以沸水沖洗。若是此時用冷水沖洗,容易讓肉因溫差而口感變柴,這樣便得不償失了。
第三招:腌制,以切碎的蔥姜水抓出青汁,再次浸泡腌制。
蔥姜是騷豬肉的死敵,泡過蔥姜水的肉,不僅會因吸飽蔥姜汁水而掩蓋異味,還會讓焯水后的豬肉重新變得充滿汁水,口感變嫩。
楊老漢正將門的下檻兩端鋸出抱豁肩并剔溜肖口子,幾個徒弟則幫忙鑿出框眼,留出余塞板槽及抱框眼。正干得專注,就瞥見沈渺動作飛快地處理著豬肉,手快得幾乎帶虛影,剁肉切肉也都不用眼盯著,只聽案板剁得砰砰響,沒一會兒便泡上了水,又進了鍋。
很快帶著一些腥膻味兒的肉香便傳了出來。
楊老漢的大徒弟聞了聞,還小聲跟另一個師弟嘀咕:“這沈娘子倒是大方,午間還為我等做熱湯熱飯,不像隔街那開點心鋪子的魏掌柜,給他家修門板,午間只給幾塊干餅子就涼水�!�
那師弟家里稍富裕些,點點頭,但卻面露難色:“可惜這豕肉……我實是吃不慣,上回婆娘貪便宜割了二兩回來,我聞著那味兒險些連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有飯吃還嫌!”楊老漢一個鑿子打在他頭上,“你是遇上好世道,自打出生便沒挨過餓,否則便是吃觀音土、嚼樹根看你還吐不吐!”
那師弟頓時不敢說話了,但還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他還是寧愿吃餅子呢——這沈娘子烙餅的手藝不錯,早上給他們烙得蔥油餅,酥香掉渣,小米粥也香濃好喝,還不如吃早上剩的呢!
他如此想著又繼續(xù)干活,幫自家?guī)煾阜鲋葑樱瑮罾蠞h爬了上去,將上檻安裝在檐枋下口,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他忽然被一陣無法忽視的肉香勾得伸長了脖子:
只見那沈娘子將豬腸、豬肝、豬腰與瘦肉都切成了紙薄片,裹上鹽與生粉,在放入姜絲的沸水里滾上一滾,調(diào)了少許鹽、黃酒,撒上枸杞葉,放上蔥花便直接出鍋。
一大鍋熱湯,瞬間帶來了滿屋子鮮香。
他瞪圓了眼,像只小狗使勁聞了又聞嗅了又嗅,真是奇怪,方才還能聞見一些的腥臊味兒竟然消失了!
被那濃郁香氣一熏,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喉頭滾動,咽了一大口口水。
***
豬雜湯一定要猛火沸水快進快出,這樣生粉不散,肉質(zhì)嫩得幾乎入口即化,小腸吃起來也會脆生生的。
沈渺將豬雜湯盛出來,早放進木桶里蒸的五色糙米飯也好了,再快速剁了肉沫做個溜白菜,便招呼楊老漢等人用飯了:“都歇一歇,吃飯吧�!�
一大鍋肉湯、一桶米飯、一大鍋溜白菘,因分量太足,沈渺都是用盆來裝的,之前在楊老漢那兒買的小方桌擺上這三大盆飯菜便沒了地兒,只好大伙兒圍在桌邊手捧碗站著或是蹲著吃。
沈渺在灶房時便將自個和濟哥兒、湘姐兒的先盛出來了,他們仨坐著圓墩子就著灶臺邊吃。因灶房的門還沒安好,沈渺便一邊慢條斯理喝湯,一邊看著干活兒的匠人師徒們沒一會兒便將一桌子飯菜都搶了個精光。
楊老漢還有個年紀才十幾歲的小徒弟,喝了一碗湯后又舀了一碗泡飯,吃得滿臉都冒汗,嘴里還嗚嗚個不停:“師哥……給俺留點兒……”
幸好沈渺做得多,這十來個壯勞力竟將一桶飯都吃光了。
最后吃得那小徒弟捧著肚子席地而坐,還在回味滿嘴的彈嫩爽滑。
連楊老漢夜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嘴,走上前驚異地對沈渺道:“沈娘子有這一手料理豕肉的手藝……金梁橋下劉樓、金明池外樊樓、曹門蠻王家、州北八仙樓,只怕哪個都去得!怎的卻甘愿選了個沿街販?zhǔn)车男挟?dāng)?”
沈渺當(dāng)然也想過,自己雖是女子,但此時的宋朝并不鄙夷女子外出謀生,廚娘、繡娘、當(dāng)街賣酒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去哪家大食肆、極負盛名的酒樓露一手,恐怕也不愁就業(yè)。
但她自個有個現(xiàn)成的小面館,何必去當(dāng)打工人?
于是指著漸漸褪去荒蕪的小院子,笑道:“是老丈抬舉我了!我這一身廚藝皆為家傳,家中如今落魄了,我雖為女子,卻不能不想著重振家門,您瞧,這日子不也慢慢好起來了么?”
說得楊老漢肅然起敬,賀待詔也頻頻側(cè)目。
沈渺說得都是真心話,她沒想過要做出多大的家業(yè),也沒想爬得多高,有一方小院、一間賴以謀生的小館,能在這個世道過上平安寧和的日子,這一生似乎便很好了。
午后,不知是不是沈渺的飯食招待得好,楊老漢他們干得格外賣力,賀待詔帶著五個徒弟從早干到晚,幾乎沒有歇,只花了一日便將圍墻壘起來了。
之后便等著上頭的三合土晾干便成了。
楊老漢比他收工更早,門窗與灶房的屋頂不及昏時便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