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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可她唯獨不明白的是,顧昔潮老謀深算,心思縝密,又一向做戲做足全套。

    而她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紙嫁衣是一層層剪紙拼湊而成,裙裾不平整地耷拉著,顏色沒涂勻,留了幾寸詭白。更不必說背后曾被火星子燒禿了幾個窟窿,是用黃符紙補全的。

    趙羨那里這么多全新的紙人,他為何偏偏要拿她這個破爛寒磣的做新娘?

    沈今鸞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勉強說得通的緣由,是因為她這個紙人昨夜藏在那一塊刻著大魏皇后名諱八字的靈位后面,他便要伺機報復。

    定是如此了。果然,和她稍有關系的東西,顧昔潮都想迫害一遍,恨不能全部毀掉。

    沈今鸞氣得心頭一陣發(fā)涼,恨不能真有鬼相公這種厲鬼出現(xiàn),當下就將顧昔潮大卸八塊,碾作齏粉才好。

    薊縣那群宗族長老們同樣十分不甘,又大聲恫嚇他道:

    “鬼相公,定會來找你索命的!你、你難道就不怕嗎?……”

    “怕?”顧昔潮覆手在背,眉峰一挑,端的是豐神冷俊,容止輕狂,“我怕是求之不得�!�

    “縱使這世上真有鬼魂,顧某倒想看看,生前尚不能耐我何之人,死后化鬼,又將如何報復于我?”

    這一句,紙人里的沈今鸞聽得腦袋轟然一炸。她忍不住覺得,顧昔潮這話似乎是意有所指。

    說的就是她沈今鸞。

    生前,她沒能徹底置他于死地,死后,她被困這破爛紙人里,還要被迫和他這死敵拜堂。

    天穹混沌,大片的游云被暮色撕裂,如同虛幻泡影。最后一縷日頭漸漸沉下,凜冬遠山的陰影全然遮蔽了日光,蒼茫暗夜已至。

    “吉時已到,拜堂!”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呆立不動的喜婆被這一聲喝嚇得回魂,連滾帶爬奔向喜轎。紙人里的沈今鸞面色鐵青,被喜婆扶著,迎出了轎子,只覺這身紙皮有千斤巨石般的重。

    還沒走出幾步,紙人便被一只黑紅相間的袍袖輕輕攬了過去。

    周遭無數(shù)道驚愕的視線之中,顧昔潮徑直掠過了癱倒在地的喜婆,親自領著她,一步一步走入正堂。

    正堂的供案之上,整整齊齊燃著兒臂粗的血色喜燭,燭火無風搖動,如在震怒,如在調笑。

    儐相臉色慘白,開始唱腔,尾音止不住地顫:

    “一拜天地——”

    寒鴉驚飛四散,黑壓壓的層云籠罩

    依譁

    灰霾天色。

    天地見證,她和顧昔潮一世為仇,她人都死了,他竟還不放過她的魂魄,要拉她拜這鬼堂。

    沈今鸞被男人覆在她頸后的力道壓著,雖然輕柔萬分,但是不可抗拒,只得不情不愿地朝天點下了頭。

    “二拜高堂——”

    正堂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對年紀稍大的紙人,衣著華貴,體態(tài)臃腫,一雙血盆大口咧開來,笑得仿佛要吞噬掉面前的新人。

    萬象詭異,危機四伏,仇敵在側,沈今鸞卻是心頭一動,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她和顧昔潮都是幼年失恃,少年失怙,都已在這世上沒了雙親。她初入京都之時,曾與自小沒了娘親的他短暫交好,正是因為這一種同病相憐。

    那幾年,二人也曾形影不離,無話不說。

    可后來,如何就成了仇深似海的宿敵了?

    到此刻,又怎么成了一對陰婚的新人了?

    高堂之上,還有家族。沈氏和顧氏之仇,不共戴天。

    面對高堂,猶如面對列祖列宗,沈今鸞身軀一拜下去,無限愧意涌上來,只覺肩背如有一座山似的沉重難耐,壓得她寸步難行,只得低下頭去。

    荒唐至極!可更荒唐的還在后面。

    “夫妻交拜——”

    呸呸呸,誰要和顧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時情急做的戲,絕對不能算數(shù)。沈今鸞咬著牙暗自念叨,咬得紙皮咯咯作響。

    二人面對面,俯下身去,她不得不直視顧昔潮的臉。

    這一角度,男人的側顏俊美無儔,舉止一派溫情脈脈,倒是像極了一個得體的如意郎這樣的容貌,即便是當年正向他遞上鴆酒的皇后沈今鸞,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極好的皮囊。

    喜帕被風吹開幾許,她游離的視線又撞入了對面顧昔潮的眼。

    那雙眼幽深難測,平日里猶如薄刃覆雪,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驚膽寒。這一瞬間,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溫柔。

    這種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鑾殿上,丹陛階前,大將軍冷眼望著皇后的神態(tài),似笑非笑,像是恨極反笑,又像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沈今鸞憶起往昔,心頭一驚,身形不穩(wěn),一個趔趄向前倒去。

    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紙新娘。不經(jīng)意之間,她的手一寸一寸拂進男人的袍袖,活人獨有的溫熱滲入紙皮,她卻像被燙到了一般縮了回去。

    顧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么堅硬的鐵片,綁在他勁腕上,仔細一想,應是他的箭袖。

    沈今鸞毛骨悚然,猶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這一眼,看得她觸目驚心。

    顧昔潮八風不動,行禮的動作緩慢,顯得極為鄭重。只微微敞開的吉服里,偶爾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還有那柄緊懸腰際的雁翎刀,寒光凜凜。

    什么人成親還穿甲攜刀啊。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節(jié)瘦長,青筋隱伏,蓄勢待發(fā),像是隨時要出鞘殺人,捅她一刀。

    顧昔潮究竟要在這場陰婚里對她做什么?

    紙人里的沈今鸞頓時涌起不祥的預感,魂魄顫動,掙扎了一下,只想要掀開蓋頭走人�?芍徊贿^抬了一下虛空中的手腕,纖薄的紙皮已被身旁之人輕輕攥住。

    她警覺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擺布,透明的手暗地里伸出了紙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處。

    襟口,幾近心口。

    她倒要看看,他那顆烏漆墨黑的心臟還在不在。

    她可是死不瞑目的惡鬼,一身兇煞陰氣,雖暫時殺不了他,至少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不敢對她輕舉妄動。

    男人如有感應,眸光下移,沈今鸞心一橫,閉上眼,魂魄軟飄飄下去,紙人便順勢倒在了男人胸前,掩住她刺探他心口的動作。

    余光里,顧昔潮唇角微微一扯,頗有幾分玩味,袍衫拂動一下,無聲無息地掩住了藏匿在側的殺器。

    他削薄的口型分明是用唇語吐出了兩個字:

    “別動�!�

    別動?他是怎么看到她魂魄動了的?!沈今鸞大駭,緊繃的紙皮炸裂開來,徹骨的涼意一點點爬升至天靈蓋。

    沈今鸞閉了閉眼,帶著凜然赴死的決心,由著那雙修長有力的手繼續(xù)牽著紙人。

    燭火的虛影里,映出一雙身著喜服的新婚夫妻,似幻似真,栩栩如生,宛若天作之合。

    誰又能知,如此悱惻的表象之下,藏著相搏相殺之心,像是隱匿暗處的毒蛇,伺機要咬對方一口,鮮血淋漓才好。

    沈今鸞的紙人攥著他的心口,顧昔潮反握住她的雙腕,兩兩制衡,不得解脫。

    然而,如此吊詭的姿勢,在周圍人眼里看來,只是高大的男人環(huán)著嬌小的紙人,新郎擁著新娘。

    儐相不敢再看,緊閉起眼,適時地唱出一聲: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什么?這場戲還有洞房?沈今鸞一驚,正要掙扎,顧昔潮勁臂一收,突然摟緊,已將她橫抱起來。

    “得罪�!彼驼Z沉沉,冰涼如水的眸光凝視著空洞無物的紙人,如同在看一個仇深似海的敵人。

    又像是在看一個失而復得的愛人。

    第06章

    開棺

    有那么一瞬,沈今鸞心緒沉浮,仿佛就是要被這樣的目光溺死。

    男人的懷抱沉穩(wěn)有力,紙人纖細脆薄,無論她的魂魄如何躁動,都紋絲不動。

    可是趙氏祖宅里哪有什么洞房可言,她舉目望去,雪地里人群伏地,最后只剩那一座孤零零的漆黑棺槨。

    難道,這座棺槨便是她和顧昔潮的洞房?

    沈今鸞睜大了瞳仁,魂魄差點就要嚇得出竅。

    這哪是什么洞房,分明就是禮成之后,封入棺中。

    不知是不是由于太過驚恐雙眼昏花,她仿佛看到那塊厚重的棺材板,似是動了一下。

    “生同衾,死同穴——開棺!”

    夫妻合葬,死后同穴。

    喜喪不成文的規(guī)矩,死者紙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后再合棺。

    死后,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樂宮那口暗無天日的棺槨里。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懼。

    這一句“開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軟肋,甚至比和顧昔潮入洞房、死同穴這個下場更為令她心驚膽寒。

    向顧昔潮求饒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后都不可能求饒的。

    天色越來越陰沉,趙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仿佛沒有盡頭。唯有幾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燒,映照出一張張驚慌失措的人臉,哭天搶地,肝腸寸斷。

    其中一抬轎的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那棺槨,驚慌失措,大叫道:

    “昨日鬼相公的陰婚未成,今日我眼見著這喜喪成了,以為這回能順順利利了。豈料中途竟被顧將軍不分青紅皂白攔截下來。真是造孽�。」硐喙粫胚^我們了!”

    紙人黑洞洞的雙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鸞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時,可不止就她一個懼怕這口棺材。她還有一批天然的盟友,雖然愚不可及,但勝在人多勢眾。

    薊縣這群人既然可以對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這些人,和顧昔潮再斗一次法!

    無人所見處,紙新娘單薄的紙皮袖下,突如其來的陰風席卷天地,愈來愈烈,猶如自地府崩騰而來,不辨碧落與黃泉。

    風聲如同凄厲鬼哭,薊縣的宗族眾人已然反應過來,察覺到四周的異樣。

    定是鬼相公要來了!因為顧將軍要當眾掀開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發(fā)怒,要來找他們算賬來了!

    就在顧昔潮和眾親兵走向那座密閉的棺材的時候,薊縣人群登時抱成一團,潮水一般地涌向了棺材,將那口棺槨團團圍住,百般阻撓,不讓士兵觸碰分毫。

    “我們置辦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為安,不要在薊縣作亂。今日是鬼相公娶親,你強搶了他的新娘也就罷了,若是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氣大增,又要來找我們索命了啊!”

    “是啊,我們好不容易想得一個法子可以自保,顧將軍,我們一向敬重你的為人,你這樣是要害死我們全縣人嗎?”

    “你要開棺,除非從我尸體上跨過去!”

    哭聲震耳欲聾,氣氛劍拔弩張,越來越多的人涌入院中,

    殪崋

    還有人朝他們扔爛菜葉和碎石子,還有不要命一般地去奪軍士們手中兵器,拼死頑抗。

    帶刀甲兵面對民眾圍逼,一個個握緊了刀卻不敢輕舉妄動,牢牢守在喜轎和棺槨四面,滿頭是汗,情勢陷入了僵局。

    紙人里的沈今鸞翹起了二郎腿,開始看戲。

    她幼時在父兄身邊長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勢力龐雜又專制,素來極難治理。

    即便顧昔潮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他的親兵也不會冒然對這群手無寸鐵的平民動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夠拖他好一陣了。

    “讓我說,根本沒什么鬼相公殺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聲音從紛亂的人群中傳來。

    是個青年,像是忍了許久,面頰繃得通紅,聲音微微帶著顫,像是用盡畢生所有氣力說道:

    “我們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槨和喜轎,并不是憑空消失,被鬼相公帶走,而是墜入崤山的山谷里了。我偷偷跟去看過,送親的那條山路盡頭,就是一處崖口�!�

    當下就有人反駁道:

    “你在說什么胡話啊,我們不是都親眼看見過鬼相公殺的人么?這些年無緣無故死的人還少嗎?唯有讓他消停下來,我們才能活命��!”

    那青年垂下了頭,一旁默不作聲的趙羨卻突然壯著膽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里的鄉(xiāng)親,縣里的仵作從不敢驗尸。可昨夜將軍帶我探查過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劍斃命,是活人所為,不是什么鬼殺人!我家祖?zhèn)鞯佬g,認得鬼殺人的尸體,根本不是那樣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里又一個青年站了出來,握緊拳頭,高聲道:

    “當初是顧將軍帶著親兵,不計生死地從雪災里救出我們。沒有他,多少人早就凍死在雪地里了。他怎么會害我們呢?!”

    數(shù)月來北疆大雪,這位顧將軍帶兵救災,深得薊縣民心。此人語罷,后頭幾名早就憤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齊聲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殺人索命,我們全縣有上百人,鬼相公有這個本事,今日一下子殺了我們所有人嗎?”

    “我們早受夠了鬼相公這套說辭!我們活在世上,還能怕一個死了許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氣,一呼百應,年紀大的族老們攔也攔不過來,聲音都淹沒在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聲中。

    沈今鸞攥緊的衣袖揮動不起來了。

    她沒想到,她還低估了顧昔潮,他在北疆這些年,雖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籠絡了一大片人心。

    顧昔潮負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動。他緩緩越過無盡人潮,望向那個紙人,神容沉靜,朗聲道:

    “人,我娶了,大家親眼所見,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現(xiàn)身。你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什么鬼相公嗎?”

    死寂之中,一名老嫗尖聲道:

    “呵,顧將軍真會說風涼話,你開了棺,就離開了薊縣。你走后,萬一鬼相公找上門來,我們今后可怎么辦?”

    顧昔潮慢慢抬起頭,忽將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積雪之中。

    人群大氣不敢出。

    緊接著,顧昔潮從趙羨手中接過一張早已備好的青黃符咒,咬破手指,以鮮血代替朱砂,鄭重書寫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親、開棺,皆是我顧昔潮一人所為,若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頭,債有主,報復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書為證,所有報應,全全落于我顧昔潮一人身上,千秋萬代,皆與在場諸位無由。”

    而后,他手持黃符,一一示予在場眾人,最后再投入香爐之中熊熊燃燒,化作一縷青煙散去。

    烈風中,顧昔潮袍袖飛揚,視線一一掃過一眾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無人再出聲反對。

    薊縣眾人猶豫著退去一旁,漸漸露出正中的棺槨來。

    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離這座義莊,離開兇邪之地�?伤麄冞來不及動作,身后的兩扇大門已戛然合攏。院墻上霎時布滿了蓄勢待發(fā)的弓箭手。

    底下的軍士們步步緊逼,將薊縣民眾和那棺槨圍堵在了這小院之中。

    顧昔潮冷淡地道:

    “你們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于此棺之中,顧某請諸位一觀�!�

    算計落空的沈今鸞六神無主,正打算抱頭鼠竄找一處躲起來,聞言“啊”了一聲。

    敢情顧昔潮開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將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沈今鸞舒出一口氣,略一沉吟,心頭一陣快意油然而生。原來,顧昔潮這是要對付這些人,為她報仇了啊。

    被包圍的薊縣眾人汗毛豎起,大聲喝道:

    “這、這不妥�。∧氵@是脅迫啊,放我們出去!”

    顧昔潮無動于衷,反問道:

    “有何不妥?諸位不也曾脅迫我夫人,還有那么多無辜女子嫁于鬼相公為妻?”

    沈今鸞一愣,低罵道:

    “誰、誰是你夫人?!”

    今日顧昔潮顯然是為了破除鬼相公的迷信,才娶了她這個紙人。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問過她同意沒?

    顧昔潮充耳不聞,只對著人群,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各位且看個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請,亦是恐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才像是當年朝堂上狂傲不羈,與她針鋒相對的大將軍顧昔潮。

    這些坑害無辜女子,將她們魂魄配作陰婚的愚民,雖然無法被世俗的法度懲治,但顧昔潮卻為他們定下了自己的刑罰。

    今日,脅迫這群愚民看清自己懼怕了數(shù)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嘗不是一種酷刑?但就此破除愚昧執(zhí)念,于他們,又何嘗不是一種慈悲?

    慌亂后撤的人潮中,顧昔潮逆流而行,從雪地里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槨。

    在他凌厲的目光中,四名軍士刀尖抵住棺槨四角,齊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槨一開,深不見底的棺內一片濃黑,半晌無聲。

    軍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從棺中蹦出,一出來便往高處逃竄,卻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悶聲倒地,最后,被布在院中的大網(wǎng)一下子罩住了。

    駱雄飛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執(zhí)刀的手掌,咬牙道:

    “好一個鬼相公!還想跑?”

    那藏于棺中的黑衣人轉過身來。只見他身著緊領胡袍,項上戴銀圈,一番異族服飾,卻是漢人模樣。

    駱雄一看到他身上的異族穿著,冷笑道:

    “怪不得這些年我們一直找不見人,原來是他貪生怕死,喬裝成了羌人�!�

    那男人被網(wǎng)縛得嚴嚴實實,目中含恨,唇角胡茬髭須雜亂,眉目深凹,額鬢有一道長長的舊疤。

    他在網(wǎng)中掙扎無果,朝著顧昔潮膝行過去跪倒,聲嘶力竭地道:

    “九郎,這些年我知錯了。求求你留我一命,你讓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啊……”

    顧昔潮目視前方,面色比寒天凍地更為冷肅,道:

    “四叔,太遲了。這句懺悔,你晚了十五年�!�

    他的聲音很沉,像是從最深的崖底傳來的一聲嘆息。

    可下一刻,嘆息落地,化為泡影,聲色震攝如電:

    “且不論當年之事,如今你為一己之私,裝作鬼相公,利用迷信草菅人命,我便不可能再放過你。”

    顧四叔手掌抵在雪地上,撓出深深的印子,發(fā)出不甘的低吼。

    顧昔潮神色漠然,袖手道:

    “北疆邊防將士素來嚴查出入邊關之人,唯獨在薊縣,鬼相公的喜喪行隊,都不敢細查,草草放行。從薊縣到崤山,再抄近道入云州,是一條極佳的逃逸路線�!�

    “近日,你們?yōu)榱吮M快脫身,變本加厲,不惜殺害平民,偽裝成鬼相公所為,只為更快逃出關外�!�

    “你殺了薊縣那么多人,血債需得血償�!�

    沈今鸞想起前夜的陰婚,那幾名逃犯也是躲藏在棺槨之中,卻被顧昔潮識破。

    那日,顧昔潮殺了所有潛逃之人,不留一個活口。因此,還留在薊縣的逃犯得不到消息,以為他們已成功逃往云州,今日便又故技重施,暗度陳倉,借喜喪出關。

    卻沒料到,顧昔潮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一眾軍士得了令,拔出刀來,向網(wǎng)中的顧四叔圍了上去。

    眼見奪命的刀光一寸一寸逼近,男人瘋一般地撥開網(wǎng)繩,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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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昔潮的背影大喊道:

    “九郎,你不就是為了你大哥顧辭山才追殺我那么多年?你大哥,就是沈氏害死的!我、我知道他的尸骨在哪兒!”

    “顧辭山”這三個字,是沈顧兩家,沈今鸞和顧昔潮之間,這一場曠世血海深仇的根源。

    一聽到那個名字,紙人里的沈今鸞目光驟然一凜。

    顧昔潮同時猛地攥緊了手,緩緩地轉身,面對著她,素來波瀾不驚的的眸底涌起唯有她可見的驚濤駭浪。

    這一瞬,沈今鸞感到,顧昔潮是在定定地看著她。

    而她,也回望顧昔潮,雙目之中,再無遮掩,再無懼色。

    這樣彼此熟知的目光,只屬于當年的皇后和大將軍。

    光陰如梭,死生如昨,一人一鬼的目光在這一刻交織,不死不休地糾纏在一起。

    第07章

    火燒

    顧昔潮的大哥顧辭山,是顧家隴山衛(wèi)的主將,也曾是她父兄北疆軍的同袍。

    當年,顧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擊北狄大軍。到最后,云州被奪,沈氏全軍覆沒,顧辭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詞,說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斬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來馳援的顧家大郎。

    她的后黨反駁,認為北疆軍力戰(zhàn)云州,顧家大郎卻按兵不動,不去救援,本想要獨吞戰(zhàn)功,卻導致北疆一役全線潰敗,云州失守。顧辭山自覺難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潛逃,銷聲匿跡。

    顧辭山的生死,是當年北疆敗局的關鍵,更是關系到沈氏和顧氏兩家的聲名榮辱。

    雙方為此一事相爭多年,直至兩敗俱傷,也一直未有定論。

    趙氏祖宅闃寂得可怕。

    院中并無風吹,紙新娘的紙皮袖口卻不住地顫動,窸窸窣窣作響。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鸞的目光死死盯著網(wǎng)縛中的顧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顧辭山只剩下一具尸骨,會不會他當年確實馳援了北疆軍,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順著顧辭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遺骨,從此了卻執(zhí)念,得以輪回轉世?

    沈今鸞仿佛感到有數(shù)萬條血脈在空蕩蕩的紙人里流動,沸騰。這一個念頭,就像是能讓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軀。

    她一時忘了自己是鬼魂,無人聽得見她說話,忍不住大聲道:

    “別殺他!……讓他說�!�

    那一頭,顧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滯,他沒有回頭,刀尖卻緩緩垂落在地。

    顧四叔見他停住,心知已然擊中他的七寸,頓時目露精光,揚聲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殺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顧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從喉底哼出一聲冰冷的譏誚:

    “你威脅我?”

    他側過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劃出一條長長的撕裂般的紅痕,悍然拔刀,直指至親。

    顧四叔見他不為所動,自知不妙,又低聲下氣地哀求:

    “別殺我!我?guī)闳フ摇彼nD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剛落,像是觸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驟然起了一陣陰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聲震九幽。

    就在這時,數(shù)十處火杖的焰苗劇烈地搖擺,而后,倏然一下,齊齊湮滅。大片的濃霧驟起,無邊黑暗將小小的薊縣盡數(shù)包圍。

    與此同時,一整座破敗的趙氏祖宅晃動不止,紙皮糊的燈籠和人形亂飛,滿地狼藉,搖搖墜落。

    紙新娘若不是被顧昔潮攏在氅衣之中,早就飛去了天邊。

    沈今鸞感到耳邊沙沙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籠罩在半空之中,越來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

    黑霧彌天,不辨天地,大網(wǎng)中的顧四叔似是驚叫一聲,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沒了聲息。

    足有一刻,天地陰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濃霧慢慢散去,云消風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幾條網(wǎng)繩松散四落,而那網(wǎng)中的顧四叔已然憑空消失,不見了。

    “人呢?!”駱雄將那大網(wǎng)翻來覆去地看,氣得打顫,道,“怎么就不見了,他還能遁地不成?”

    顧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帶血絲,沉聲道:

    “追�!�

    語罷,他一躍上馬,出城追去。

    人群早已趁亂落荒而逃,駱雄帶著余下的軍士們在院子四處探看,不肯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

    趙宅之中,唯有趙羨和紙人里的沈今鸞還呆立在原地。

    沈今鸞一臉呆滯,望向同樣呆若木雞的趙羨。他雙目翻白,手指顫舞虛空,口中念念有詞:

    “鬼、鬼相公……”

    沈今鸞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聞的,正是鬼氣。

    人有人的氣息,鬼魂自有鬼氣。人氣溫熱熾盛,鬼氣陰森徹寒,鬼相公這等厲鬼一出現(xiàn),便讓她虛弱的魂魄幾近撕裂開去。

    望著恨不得將此地翻個底朝天的軍士們,沈今鸞哀嘆,上一刻她還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來了。

    顧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輕易找到?

    顧昔潮的親兵還在院中苦尋,趙羨趔趄著奔入正堂中,他握筆的右手顫抖抑制不住,要在黃紙上畫符自保。

    一陣風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黃紙,像是一雙手拂開了他在畫的符咒。

    趙羨抬首,紙人已在太師椅上端莊正坐,出聲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趙羨后退一步,大驚道:

    “你在說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現(xiàn)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兇的厲鬼,別的鬼躲還來不及,你一孤魂,再見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飛魄散了啊……”

    沈今鸞面不改色,目光落在了供桌上那樽被顧昔潮劈斷的牌位上,了然地道:

    “你之前說的那個贈我香火的人,原來就是你么?既然有你供奉我香火,我就不會魂飛魄散了罷。”

    趙羨急得慌忙擺手,道:

    “怎會是我,你我萍水相逢,既非至親,亦非摯愛,我這點香火,怕是對你沒什么用。再說了,我與你結緣不過三四天,不過也就給你燒了這數(shù)日的香火,那個人可是長年累月,從無間斷地供奉你啊�!�

    沈今鸞面露困惑,與她親近的沈氏族人大多都死絕了,天下間還有這樣的念著她的人嗎?

    趙羨掐指一算道:

    “我法力低微,只能大致算出那香火主人應是在你故地,為你焚香。姑娘故鄉(xiāng)在何處?那里可還有舊相識?”

    沈今鸞失笑。

    她生于北疆,長于北疆,又離開北疆十余年,死后故地一切物是人非。沒想到,此時,此處,她沈今鸞的舊識,只顧昔潮一人。

    他雖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訊應覺大快人心,又怎會為她供奉香火。

    趙羨不忍,小聲地勸道:

    “姑娘啊,我不知你心愿為何,趁那人還在供你香火,你尚有魂魄,快快放下執(zhí)念,去往生罷。”

    沈今鸞揚起頭,道:

    “鬼相公帶走了我要找的人,我只有找到他,才能了卻執(zhí)念,輪回轉世�!�

    尋不見父兄遺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間飄蕩,入不了輪回。

    難得有了顧四叔這一條線索,她寧愿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也不愿錯過,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他。

    趙羨驚魂未定,直直看著紙人,只覺先前還真是小看了這縷虛弱至極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爛紙人身上,然而舉止從容,言辭篤定,竟有一種令他不得不洗耳恭聽,俯首稱臣的氣魄。

    趙羨汗顏,又道:

    “可、可鬼相公是惡鬼��!他來去無影,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蹤跡?”

    沈今鸞不語,只端坐紙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處,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陰婚女子的靈位。

    “我自有辦法�!彼灰粧哌^每一座靈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誠。

    十九座靈位幽幽矗立,也在無聲地凝視著她,香火煙氣晃動不止。

    “呵——”

    一聲女子的輕笑從中傳來。

    “我們告訴你鬼相公的下落,你能幫我們報仇嗎?”

    十余道虛影在火燭中搖曳,形貌各異,音容婉轉。

    依誮

    沈今鸞點點頭道:

    “得我一諾,不論人鬼,此生必踐�!�

    她每問一句,總有一道不同的幽聲回應她。

    一個時辰過去,沈今鸞細細拼湊著鬼娘子們處得來的線索,終于理清了頭緒。

    她慢慢闔上眸子,心中稍慰。

    已經(jīng)很近了,依照線索找到鬼相公,抓到顧四,就能問出父兄尸骨的下落。她此生的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

    她的魂魄實在太過虛弱,紙皮隨風拂動一下,正堂的門忽被猛地打開了。

    太師椅倒塌在地,紙人被罩在黑暗之中。

    ……

    “人怎會憑空不見?難道還真見鬼了不成?”

    駱雄不死心,率兵將這趙氏祖宅細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無所獲,連人的毛發(fā)都不見一根。

    一想到將軍苦心孤詣追了這些要犯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手了竟然又憑空消失,他又急又氣,心中極為不甘。

    駱雄頹然坐在了雪地上,目光落在了正堂里的趙羨身上。

    只見那道人畏畏縮縮,目光躲閃,時不時抬眸看著他們這些人,頗有幾分心虛。

    駱雄心生狐疑,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將整個人提了起來,喝道:

    “這要犯在你院中平白無故失蹤,定然和你脫不了干系!”

    “你坑蒙拐騙,裝神弄鬼也就罷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趙羨被拎起得雙腳離地,聲音嘶啞地道出他所知的實情:

    “他是被鬼相公帶走了啊,不關我事啊……”

    “胡說八道,還想糊弄人!”駱雄一愣,只覺是被戲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緊繃的道袍在趙羨的頸邊勒出一道紅痕:

    “搜!把他那些糊弄人的鬼東西全搜出來!”

    “我今日就要將你這套勞什子全燒了,看你再怎么禍害騙人!”

    在駱雄一聲令下,軍士們撿起枯枝支起來作柴火,燃起了一座篝火。

    逼仄的巷尾,熊熊火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身影�;鸲选班枥锱纠病钡厝紵�,火焰時而竄起數(shù)丈高。

    軍士們從趙氏祖宅中抱出成堆的紙人,紙皮大宅,紙皮喜轎,喜綢白幡,金元寶紅蓋頭,泄憤似的不住朝火堆里扔擲那些喜喪的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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