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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沈今鸞欲言又止,僵持之際,顧昔潮忽然下定決心,朝駱雄頷首示意。

    駱雄抓緊綁著顧四叔的繩索,在小臂上卷了幾圈勒緊,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著人往霧氣深處走去:

    “走,帶路罷。敢耍花樣,一刀斃了你�!�

    崤山巋巍,草盛荊深。

    山里陰寒,枯枝尚有積雪,驚鳥騰飛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霧重,月色被云霧遮掩,越來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風起于莽野,穿林而來,顧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眾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幾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眾人拔刀躲避,駱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繩索,卻感到力道輕飄,再拉來繩子一看,另一頭已然斷裂。

    “中計了!”

    那人不知何時借由濃霧掩護,割斷了綁腰的繩索,逃走不見了。

    顧昔潮眼角促狹了片刻,獨身往前走去,掃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數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繩索,環(huán)在紙人的肩頭腰際,綁了起來。

    “哎!你做什么?”沈今鸞驚呼之時,已從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綁著紙人的繩索兩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間,利落地打了個死結,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鸞來不及說什么,只見他一下子抽緊了繩索,她在紙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貼緊他帶著體溫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膽”二字出不了口,只見他已空出來的一雙手,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箭來,在火杖上的烈焰處來回炙烤。

    沈今鸞明白過來,他將她綁在背后,是要騰出一只手來射箭探路。

    箭鏃上燃起來了一小團火,顧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張弦,射向前方的濃霧深處。

    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點燃了夜空,所過之處,明光照耀,穿過大片濃重的黑暗,幾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閃而過。

    前面有埋伏!約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隊伍。

    顧昔潮唇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網打盡�!�

    顧四叔那是裝瘋賣傻,以顧辭山的尸骨為誘餌,與同伙一道設伏在此地,意欲將他們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絞殺。而顧昔潮,早料到顧四叔詭計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將計就計,將所有逃出關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雖然對方人數遠勝他們,但這群人不過散兵游勇,豈是顧昔潮營中精銳可比。

    眾軍士神情振奮。終于可將那群追了數年的人全部抓回來,一時士氣大振,在靜夜之中嘶吼著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顧昔潮背上的沈今鸞忽覺身下一輕,紙人像是在微微晃動。

    她發(fā)現,晃動的不是她的紙人,而是顧昔潮整個人似乎在顫抖。

    他不知為何屈了身,右手緊握著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發(fā)顫而嗡鳴不已。

    駱雄最先發(fā)現異樣,沖了過去,低聲道:

    “將軍……”

    火光照下,沈今鸞這才看清,這數日來,顧昔潮面色的蒼白不是雪光所映,發(fā)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線太暗,而是真的毫無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傷口上。

    她依稀記得,這是她與顧昔潮重逢的那一場喜喪,他突然現身,是為了護住喜轎里的紙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槨的刺客一刀。

    那些賊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連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撐到了今日,已是毒性發(fā)作。

    眾人面面相覷,茫然無措。主將負傷,他們的戰(zhàn)力便損了大半,如何應對數以兩倍的敵人?

    “無妨�!鳖櫸舫痹赝A似�,已迅速做出了決斷,指向前方,“走�!�

    他奮然拔刀,起身繼續(xù)往前,眾人緊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腳下踩過的幾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幾聲清脆的響動之后,最后再也了無聲息。

    顧昔潮驟然停步,舉起刀攔住了緊跟著前行的眾人。

    駱雄舉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見腳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處竟是一處不見底的深淵。

    那人竟將他們帶到了絕路。

    身后不斷有箭矢紛至沓來,密集如陣雨,處處殺招,是要置他們于死地。顧昔潮的親衛(wèi)雖皆是好手,拔刀斬箭,且戰(zhàn)且退,也漸漸被逼至崖邊。

    顧昔潮腳踏崖石,將手中的火杖擲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點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漸漸湮滅。

    他望了一眼底下隱隱可見的火光,從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淵,后有虎狼。走投無路,兩害相權取其輕。眼見將軍已作了指示,眾人毫不猶豫地跟著他攀巖而下。

    沈今鸞綁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緊繃的下頷線,青筋賁張的手腕,堅實有力的大臂肌腱,沿著山石一塊塊地攀下去。

    “嗖——”

    崖頂數支利箭擊碎積雪,直向攀崖的眾人刺來。

    尖銳的箭矢不斷擦著紙人手臂而過,沈今鸞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鏃的寒意。

    即便趙羨走前對顧昔潮千叮嚀萬囑咐,說她這紙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虛弱,但是,事實上,確沒什么能傷到她的。

    顧昔潮卻用氅衣將紙人緊緊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時,他踩上了一塊裂石。沉積了許久的力量終于潰散,如同繃直的弦驟然斷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識地將紙人從背后環(huán)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輕飄飄的紙人被他抱在懷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練的動作,沈今鸞渾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紙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過,是在回憶里跳動。

    少時在京都的上元節(jié),一夜魚龍舞,顧家九郎也曾背著走不動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還是帶你翻墻進去,不然被嬤嬤看見,又要罰你閉門抄書了�!�

    “又要翻墻啊,這次別再摔了。”

    “信我,這次我們爬樹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經由墻邊的楊柳,翻上了圍墻,長袍錦邊拂過墻上瓦片,婆娑輕響。

    這一回,是細弱的楊柳枝受不住兩人的重量,“嘎吱一聲”折斷了。

    少年勁臂一收,熟練地將她護在身前,滾落墻下。

    二人一道摔在墻內的草墊上。那塊草墊地因被壓過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發(fā)無傷,聽到他落地時悶哼一聲,還照舊問她道:

    “沈十一,你沒事吧?……”

    那個時候,顧昔潮只會喚她“沈十一”,而非后來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睜眼,還來不及嗔怪,少年已縱身一躍,攀上了樹,在墻頂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錦袍翻飛。

    一眨眼便跳下不見了。

    崖石被箭矢擊碎的積雪還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時的回憶轉瞬即逝。

    沈今鸞聽到粗重的氣息,回首,只見身后的顧昔潮背倚巖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護著紙人重重落地之時,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發(fā)作整個人動作遲緩,意識渾噩,不似尋常清明。

    縱使顧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剛,無堅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軀。

    而此刻毫發(fā)無損的她,

    依誮

    連氣息都無,只是一縷鬼魂罷了。

    沈今鸞垂眸,輕輕嘆息。面對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頗是費解。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聲。

    聽到他的聲音,沈今鸞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湊近,凝神聽著。

    崖底昏暗,男人眼簾微闔,昏昏沉沉,濃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狹的陰影,像是一絲難得的破綻。

    “沈十一,你沒事吧……”

    他無意識地道。

    第18章

    驚覺

    “顧昔潮,你喚我什么?”

    沈今鸞如墮幻夢,顫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過去,再沒開口,只有越發(fā)沉重的血腥氣在周遭彌漫。

    大地忽然一陣震動。

    地面一陣飛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頂襲來,每一寸寒芒都帶著致死的殺機。

    軍士們緊緊貼著巖壁作為掩體,透過石縫之間舉目凝望著十余丈高的崖頂,辨別著敵人的動靜。

    月黑風高,原本空無一物的黢黑崖邊,乍現幾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從那重重光暈里襲來,尖嘯聲驚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間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過紛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橫掃箭雨。

    彈指之間,敵人射落數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將軍……”眾人驚嘆。

    跌落懸崖的顧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來,收刀在側,勁臂挽起身后長弓,張弓搭弦,五指勒緊。

    黑暗之中,眾人屏息,只能聽到弓弦一寸一寸繃緊的聲息。

    “嗖嗖嗖——”

    數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霧,從底下直直射向崖邊高處的那團火光。

    火光登時滅了一處。

    箭無虛發(fā),一擊即中,光暈里的人影倒地,崖頂傳來幾聲怒罵。

    緊接著,像是領頭之人中了箭,陣陣箭雨便漸漸弱了下來,為底下的人贏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顧昔潮放下了長弓,又緩緩地后倚在巖壁支撐著身體,沉聲道:

    “那幾人曾在我軍中號令弓箭營。他們中了箭,暫時不會再進攻了�!�

    他瘦削的下頷繃緊如弦,面色沉定冷靜,一聲令下:

    “你們,先走……”

    男人雙眸垂著,氣息越來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話音剛落,他眼簾一闔,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顧昔潮像是拼盡了僅剩的力氣,為自己的親兵殺出了一條生機血路。

    “將軍!”眾軍士沖過去攙扶渾身是血的將軍。

    “將軍在發(fā)熱!這般死戰(zhàn)使得氣血上涌,毒性發(fā)作更快了�!�

    “方才將軍拔刀幫我擋了不少箭,是我太沒用了,沒能隨將軍突圍……”

    駱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將軍一般悍勇就好了。

    顧昔潮搖搖頭,薄唇緊抿:

    “若我撐不住了,你們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貴,不可、不可輕言放棄……”

    唇色發(fā)青,語如夢囈,再度陷入了昏迷。

    眾軍士們面面相覷,起先沒有人動,后來不知不覺散了開去。

    聽著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鸞極力平復下心緒,恍惚之感才漸漸消去。

    無論是生前與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還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顧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斷刀,也能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

    他的身軀像是生鐵澆鑄,因為冷漠而堅硬無比,無法被摧毀。當年相斗,她時常嘲諷他是一個沒有心的死人。

    可她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顧昔潮這般模樣。

    即便死前恨毒了顧昔潮,也曾無數次想過親手將他千刀萬剮,可此時此刻,她卻希望他不要就這樣毒發(fā)死在這里。

    至少,不是在這里。

    沈今鸞攥緊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動,使得紙人近乎站了起來。她平視四處,忽然看到一塊巖石底下壓著一條眼熟的紅綢。

    沿著蜿蜒的紅綢望向不遠處,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轎,杠上殘留的白幡迎風飄揚。珠簾背后,十余個嫁衣紙人橫斜其中,身體碎爛坍塌,空洞的眉眼陰氣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機緣還是巧合,這處竟然就是喜喪隊伍最后墜落崤山的那處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槨和喜轎之間,落滿燒了一半的金元寶和紙錢。此地無風,卻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像是樹葉婆娑的沙沙響聲,更像是老鼠啃噬谷倉的細聲。

    同時,她嗅到幾絲異樣的氣息。

    “誰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鸞即便心中懼怕,仍然聲色端嚴。

    喜轎的珠簾被她的陰風拂開,露出一截打顫的枯骨。

    四個正在偷食紙錢的小鬼,聽到聲音,綠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們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髏,氣息卻是一縷青綠色的魂煙。一個斷手一個斷腳,一個傴僂著背,一個歪著頭頸,正呆滯地望著她。

    沈今鸞念頭一轉,計上心來,故作震怒道:

    “大膽小鬼,竟敢偷拿本宮的冥錢?”

    小鬼見了那紙人說話皆是一驚,壯著膽氣抗辯道:

    “這冥錢撒在這里好久了,怎么會是你的?”

    “就是啊,你說這紙錢是你的,你叫一聲,它們會應你么?”

    沈今鸞冷笑不語,袖下輕輕一揮。

    一剎那,陰風大作,喜綢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癱倒的十余個紙人為她所驅動,在風中突然直立了起來,緩緩地向四個小鬼圍攏,逼近。

    小鬼們哪里見過這種陣仗,連滾帶爬,骷髏喀嚓直響,抱頭痛哭道:

    “嗚嗚嗚,娘子別打散我。我們四個都是四歲時失足摔死在這里,只能靠撿點紙錢吃飽……”

    “這些冥錢,本宮皆可賞賜于你們,”沈今鸞收了陰風,微微一笑道,“但本宮不養(yǎng)閑人,收了我的錢,便是與我結了契,就得為我所用�!�

    四個小鬼聽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臉道:

    “我們連飯都吃不飽,還沒靠近人就會被灼傷。只有那種冤死的厲鬼,最是厲害了。若正好讓他們找到仇家,殺人都不在話下�!�

    冤死的厲鬼……沈今鸞沉吟片刻,想起了趙氏祖宅那一排靈位里的鬼娘子們。

    今日圍襲顧昔潮的敵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關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離失所的仇人。

    雖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從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鸞在紙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頭,仰面向著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請娘子們前來�!�

    天地之間,靜默了一刻,然后隱約傳來幽怨的風聲。漸漸地,四處風聲陡然更烈。

    沈今鸞面色蒼白,凝神定氣,平靜的眸光如暗潮洶涌,殺意初顯:

    “請娘子們現身!”

    聲音喑啞,掀起喜綢席卷,萬千白幡大動,十余個殘破的紙人迎風直立,每一個,都是一個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萬里鬼哭。

    如有嘈雜人語,如有嫣然笑聲,又似陣雷轟隆隆地滾過,響徹天地之間。

    “陰兵借道,諸鬼避讓——”

    四個小鬼吆喝一聲,抬起喜轎,枯骨離地,靈活地攀巖飄動,大紅喜轎在暗夜中化為猩紅的一點,往那至高處的崖頂飛去。

    黑霧之中,沈今鸞端坐喜轎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頑抗的軍士們,還有昏迷的顧昔潮。

    紙人纖薄的唇瓣翕動,朝那男人輕聲道了一句。

    ……

    只一句,聲如雷音轟鳴。

    顧昔潮從短暫的昏迷中驟然驚醒,動魄驚心。

    “將軍醒了!”

    身旁傳來駱雄等人喜極而泣的呼聲。

    “你們都沒走……”顧昔潮目光微動,一個一個望過身邊追隨自己多年的親衛(wèi)。

    駱雄揚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帶的水糧只夠一兩日。說不好,這次就要交代在這里了,是我們拖累了將軍……我們,與將軍同生共死!”

    敵軍此時占據崖邊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們茍延殘喘,將他們困死在崖底,一網打盡。

    一聲輕笑傳來。

    “顧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這里,不會有

    YH

    一點活路�!�

    聲音空蒙,不知何處傳來。而身邊眾人卻如若未聞。

    像是幻覺,卻清晰如在他耳邊。

    顧昔潮神色一頓,緩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帶你們出了關,便一定會把你們活著帶回去……”

    “活著,帶回去……”

    他喃喃自語,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強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掃過殊死搏斗的一眾親衛(wèi),陡然變得凜冽如霜:

    “我此生所執(zhí)之事未成,絕不會死在此地。再戰(zhàn)便是!”

    “諸位與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過我,我尚有最后一計,定不會讓諸位喪命于此�!�

    聞言,本是頹喪的眾將士雙眼發(fā)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將軍所言,每一個字都能作數。

    顧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長弓,照常往身邊望去。

    空空如也。

    掀開身下氅衣之時,他神色一凜,懵怔之中帶有一絲慌亂。

    “人呢?”

    一聲平靜的,卻壓抑著怒意的低問。

    “什么人?”眾軍士四望,自從將軍一舉擊落了那幾個弓箭手,他們躲避掩體之中,再無傷亡,他在找的又是誰呢。

    氣氛陷入凝滯,顧昔潮目帶血色,鷹視狼顧,聲音猶如從喉底發(fā)出:

    “紙人去了何處?”

    方才,他驚醒前,他分明聽到她對他說了些什么。

    “紙人……紙人剛才還在你身上的啊�!北娙嗣H粺o措,聲色驚恐。紙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將軍說成“去了何處”?

    顧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閉了閉眼,眉頭緊皺,抬手扶住了額頭,竭力地在回憶。

    死一般的寂靜中,良久良久,他一動不動凝視著深淵,沉黑的眸底血色濃烈,漸漸暗燃出一絲光亮來。

    終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讓他從昏迷中驚醒的話。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來的大掌,深入他塵封已久的心臟,一把捏個粉碎。

    鈍痛之中,他卻猶然生出一股荒謬的快意來。

    熟悉的語調,與十年前于金鑾殿上分毫不差——

    “顧昔潮,你可別死在這里,當年的血海深仇,我還要找你一一算來。”

    第19章

    相見

    崖頂高地之上,陰風拂過,幾匹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聲響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牽了牽馬繩,朝立在崖邊那男人走過去,擔憂地稟告道:

    “老四,他們都中了箭,傷得很重……”

    他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貫穿心口。

    被喚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顧四叔顧單鈞。他瞇了瞇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皺起來像是整只右眼都變了形,猙獰如獸:

    “我就不信這都困不死顧昔潮�!�

    他猛地踩爛了弓箭,刀疤之下陰駭的眼望著崖底,忽然高聲喊道:

    “九郎,我勸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場,我等也會賜你全尸,保不齊你還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處�!�

    底下毫無回音。

    顧單鈞從鼻孔哼出一聲。

    顧家九郎向來敏銳,心思極重,無論他們如何激將都不肯出現,也不作聲,讓他們找不準位置射殺,還白白浪費了不少箭矢,折損了好幾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無水無糧,圍困他幾日,不愁殺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當年一朝行差踏錯,這十年東躲西藏,竟被顧昔潮這個小輩足足追殺了十年!今日終于眼見他氣數將盡,好久未有過如此暢快的心情了。

    “老四,來喝酒,顧昔潮逃不出來的�!�

    崖頂逃亡多年的顧家人,圍攏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邊的顧單鈞。

    他們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殺了顧昔潮永絕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從此高枕無憂。

    “顧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劇毒,定是撐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

    “還是多虧那個什么鬼相公。若非我們利用他娶親,這數月來我們怎能一個個順利逃出關外�!�

    “是那些人愚蠢無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虧老四老謀深算!”

    眾人齊聲笑了起來,顧單鈞卻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經歷,打斷道:

    “鬼相公專殺羌人,但我們不過扮作羌人,與他無冤無仇,他來了也奈何不了我們�!�

    眾人并不相信,繼續(xù)飲酒作樂。其中一人爬起來,醉醺醺地去崖邊小解,摸黑看著什么東西在碎石堆里一閃一閃。

    竟是一只鑲繡金紋的繡花鞋,不過他手掌大小,嬌小可憐。

    男人淫念一動,腹下勾火,心道這荒郊野外,正愁長夜漫漫,無處消解。

    他來回把玩這繡鞋,愛不釋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繡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慘白的紙錢。

    他如燙著了一般,慌忙將那紙錢扔了出去。

    紙錢悠悠散在了黑暗無邊的夜色里。他的背后一陣陰風吹來,像是有女聲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聽著,竟恍惚聽到一首歌謠:

    “新嫁娘,畫紅妝,紅妝背后哭斷腸�!�

    “新嫁娘,鋪喜床,喜床立在墳頭旁�!�

    “新嫁娘,見新郎,新郎埋在亂葬崗……”

    這歌謠越往后,越不對勁了。他聽得脊背發(fā)涼,汗毛倒豎,連褲帶都來不及系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處,將這怪事告之同伴。

    眾人酒酣飯飽,嘲笑他屁滾尿流的模樣。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面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起了凄白的紙錢,如大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精準無誤地覆在幾人的面上。

    一陣急促又詭異的聲響從空無一人的背后傳來。

    “咯吱咯吱——”

    聲響所到之處,一眨眼,離火堆最遠的一人竟然憑空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雪地里兩道拖曳的血痕,在霧氣里赫然出現。

    眾人登時起身,握緊了腰刀,睜大雙眼,順著血跡朝前看去。

    若隱若現的霧氣之中,竟赫然出現了一座喜轎。

    血腥的大紅之色在無邊暗夜里猶為清晰刺目。

    眾人慌忙背靠著背,拔刀亂舞,倏然就被帶走,死寂之中只剩遠處偶爾傳來的慘叫聲。

    眼看著身邊活生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不見,顧單鈞渾身發(fā)抖,壯膽大吼:

    “什么人?”

    話音未落,他一只腿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數十步,丟盔棄甲,強行帶到了那一座喜轎面前。

    一個嫁衣紙人,正坐在喜轎中,沒有瞳仁的雙目望著他,笑得溫婉端莊,又邪氣陰森。

    ……

    茫茫大霧之中,紙錢漫天飄散,底下人鬼廝殺,尸橫遍野,直到人聲漸漸湮滅在風中。

    沈今鸞靜在喜轎里幽然矗立,紙皮糊的赤紅懷袖迎風吹動。

    就像當年在后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著與她作對的朝臣流盡萬滴鮮血,染紅白玉宮磚。

    她生前為大魏皇后,母儀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后成了一縷孤魂,也可召來女子冤魂聽她號令。

    這些鬼娘子們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氣所化的厲鬼,怨氣深重,殺人于無形。

    來去之間,面目可憎的精壯男人們,空揮著刀,一個個倒在了濃霧之中,喉骨破裂,七竅流血,最后抽搐著咽了氣。

    血花濺起,落在喜轎之間。沈今鸞漫不經心地撩起袖口,避開血流的痕跡。

    她心中生出了無限快意。

    這些人不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惡人,也都是逃亡的顧家人。多一個顧家人死于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無辜戰(zhàn)死的亡靈。

    “別、別殺我……”

    沈今鸞循聲望過去,只見雪地上垂死掙扎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顧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別動手。

    闃靜了片刻,顧單鈞以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處掙扎,慌亂中抓住了喜轎前的一把珠簾。

    珠簾驚慌一般地晃動不止,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他看見了喜轎上坐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嫁衣紙人。

    她一露面,四野飄蕩的鬼魂全部靜止下來,只低低地嗚咽著,圍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顧單鈞一怔,看不出這普普通通的紙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懼到了極點,只得朝著紙人猛磕了好幾個頭:

    “救命!救命啊……

    依誮

    ”

    “哼——”

    一聲低笑過后,一道尖細的女聲在身后響起:

    “一個罪人,憑何要我饒命?”

    一股寒顫從脊椎底下竄起,顧單鈞茫然四顧,再回首,只見轎中紙人分毫不動,如同一個死物,并未開口。

    另一個女聲從一旁傳來:

    “說,你根本不知道顧辭山的尸首在何處,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誆騙顧昔潮,設下埋伏殺他,是不是?”

    聽到顧辭山這一名字,顧單鈞明顯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殺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用他大哥的尸首活命而已�。 �

    垂頭的瞬間,他似乎聽到紙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響,好像是憤怒不已的顫動,散發(fā)著一股殺意。

    “你竟敢騙我?”“罪該萬死!”

    不同的女聲,都在說同一事,驚悚之感登峰造極。顧單鈞霎時明白,這些截然不同的女聲,或年輕或垂老,或嬌弱或蠻橫,竟然皆是這位轎中貴人的傳音。

    此地厲鬼,皆唯她馬首是瞻。

    “驚擾了貴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頭垂得更低,癱倒在地。

    預料中的發(fā)難并未直沖著他而來,一道和顏悅色的聲音傳來:

    “你們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殺了顧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線生機,仰頭道,“貴人也恨他嗎?我可為貴人除害!那毒藥,不出三月必然毒發(fā)身亡,全身潰爛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聲音輕柔如煙,卻轉而陡然變厲,“但毒殺顧昔潮,你還不配�!�

    “顧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殺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飄過他左右身側,一道道女聲在他耳邊回蕩開去,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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