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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記憶里的聲音不斷回蕩,轟轟烈烈,如同一頭幽禁十年的困獸咆哮著,將要呼之欲出。

    “娘娘記錯了�!�

    心底叫囂的聲音倏然收束,顧昔潮面色冷漠,望向?別處,淡淡道:

    “我?不曾送過桃花。”

    第22章

    恩人

    沈今鸞認得這條錦帕。

    這大?概是落魄至此的顧昔潮曾是富貴公子的唯一憑證了。

    這個人,

    愛干凈,少時起他就一直帶著一條蜀錦帕子,熏了松木香,

    平日里只用來擦手。

    當年初見,他幫她教訓了一幫高門子弟后,也是用錦帕擦拭手上的血污。

    別的世家公子不舍得裁衣的名貴蜀錦,他每隔數(shù)日便要換一條不重?樣的,

    贈予朋友,

    弄臟了也毫不可惜。

    車馬衣輕裘,

    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他一貫如此。

    此時,

    他也毫不可惜地用錦帕擦去尸骨上黏膩的雪泥,仍是當年的做派。

    只錦帕已是舊得發(fā)白,春山桃的花紋起了線頭,

    不復當年清貴模樣。而她,

    早已非他舊友,而是仇敵。

    十年太長,歲月如云煙骎骎逝去,

    YH

    沈今鸞作為魂魄的記憶漸漸空茫,

    諸多事也已忘卻。可那一枝死前見到的春山桃,

    哪怕開近荼蘼,

    仍是她記憶里不可磨滅的印記。

    她不禁急切地想知道,

    既然顧昔潮不曾毒殺她,那他送來那一枝春山桃,不是為了殺人誅心?,

    那是做什?么?

    顧昔潮漠然否認,轉眼已將最后一塊尸骨斂起,

    裹入錦帕中收好,不再言語。

    沈今鸞“咦”了一聲。她當時臥病在榻,恍惚聽到侍女琴思?說起,顧將軍差人送來一枝春山桃,還?帶了一句話。

    難道是十年太遠,她魂魄飄蕩太久,她記岔了么?

    “不對啊,我明明記得……”

    “將軍!——”

    一聲驚呼傳來,顧昔潮騰地起身?,逃逸一般地走?開了。

    “這里羌人的尸骨都?挖出來了,請將軍過目�!�

    駱雄帶著一眾軍士來報:

    “將軍,我等查過了。這處羌人的尸體?跟義莊里那些極為相?像,看衣著也是同一批人,死法一致,都?看不出致命傷。”

    顧昔潮緩慢地踱著步子,忽然在一具死法慘烈的尸首前止步。查驗之后,他眸色微沉,道:

    “這些尸骨所附著的衣料雖都?是漢制。但和義莊里起初一批尸首一樣,他們都?不是漢人�!�

    駱雄又帶人查驗了幾?具較新的尸體?,眼神一亮道:,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想起來了,當時義莊那些死人的額上,也有這樣的羊頭紋�!�

    顧昔潮點了點頭,手握刀柄,拂開其中一名死者的衣襟,道:

    “外貌裝飾,生活習俗可漢化,但是信仰卻不會改變。”

    只見那尸體?胸口赫然出現(xiàn)一羊頭圖騰。而后,親衛(wèi)在其余尸首探看,也都?有各種羊頭圖騰。

    北疆唯有羌人一族素來信奉羊神,以羊頭為圖騰。鬼相?公荒墳里的尸體?,竟然都?是塞外的羌族。

    駱雄驚道:

    “難道,這些羌人難道從關外逃難來的薊縣?”

    顧昔潮目光深沉,如覆嚴霜,又道:

    “而且,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羌人�!�

    他以刀柄掰開腐尸的指關節(jié),道:

    “右手手指第?一關節(jié)內皆有老繭,必是精于?騎射的羌人�!�

    眾將士皆已守邊多年,頓感此事非同小可,面色多了幾?分復雜。

    駱雄上前一步,思?忖道:

    “這一批羌人戰(zhàn)士逃來薊縣,隱姓埋名那么多年……會不會是羌族的逃兵?”

    顧昔潮撣去了袖上塵土,負手而立,遙望蒼穹,深暗的眸色被日頭照得微微發(fā)亮:

    “這十年來,諸多羌人部落一直為北狄人所控,今日得知有羌人叛逃,這或是我們的契機�!�

    “契機”二字一出,一眾灰頭土臉的將士面上瞬時揚起了光,一個個氣喘如牛,皆是目光如炬。

    駱雄不解道:

    “可這鬼相?公,為何濫殺了那么多羌人?”

    沈今鸞驚起回頭,大?聲呵斥道:

    “你胡說!”

    可此處除了沉默的顧昔潮,無人聽得見她奮聲的反駁。

    她不敢置信,細細凝望著遍地那些腐爛的尸骨,想要辨別出破綻來。

    然而,此地的尸首分明和她和那群女鬼下?手之法雷同,皆是七竅流血而亡,確實并非人為,而是厲鬼所致。

    顧昔潮似是看出了她的茫然與憤恨,屏退了一眾親兵,低聲道:

    “鬼已非人,不必執(zhí)迷。”,盡在晉江文學城

    之前她想見鬼相?公也被趙羨斷然阻攔,他曾說,鬼相?公是在人間?徘徊多年的厲鬼,已全?無作為人的記憶,會傷到她。

    她兩次見他,在他強勁的鬼氣之下?,也差點魂魄散盡。

    可沈今鸞仍是決然地搖了搖頭,回憶道:

    “我自小與二哥一起長大?,十分親近。大?哥是長子,幼時起就被阿爹親自帶在軍中訓練培養(yǎng),養(yǎng)成了嚴肅板正?的性子,對我也十分嚴厲……”

    “而二哥他,一直是一個溫和的人,待人寬厚,從不傷人。甚至于?,我從前在田里捕了螢蟲在網中玩,都?會被他偷偷放生,隔日再還我一盞漂亮的花燈。”

    她的眼中,恍若浮現(xiàn)出他舊日的影子。

    與當年顧家九郎外放的豪氣不同,她的二哥沉穩(wěn)內斂,帶著一絲少年人的靦腆,像是朝陽初生的光,照在身?間?溫柔和煦,不會炙熱滾燙。

    舊日溫暖的記憶散去,眼前只剩下?滿目瘡痍,漆黑尸骸堆砌的荒墳。

    那個連螢蟲都不愿傷害的二哥,如何就成了殺人如麻的鬼相?公?

    她心?中像是有座山沉沉壓著,道:

    “就算他成了鬼魂記憶全?完,我也不相?信,他會在十年之間?殺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顧昔潮,尋求解答:

    “是不是十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才令他性情大?變?”

    見他遲遲不不語,她的面容變得森冷,唇瓣發(fā)顫,重?復道:

    “十年前,是承平五年,正?是我死的那一年。我死后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頭頂一直沒有傳來顧昔潮的響動,連呼吸聲都?似乎沉滯而渺然起來。

    沈今鸞不由抬首望去。

    男人一向銳利的眼神變得悠遠蒼茫,目光空空蕩蕩,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發(fā)怔。

    沈今鸞凝視那塊衣料上的并蒂蓮,冷笑道:

    “你不肯說也罷。我猜測其中一事,便是元泓廢了我,改立李棲竹為后了吧�!�

    顧昔潮抬起雙眼。

    她冷哼一聲,語氣悵惘:

    “所有人都?說鬼相?公是因死在娶親前,心?上人另嫁而執(zhí)念深重?。我那傻二哥呀,自小就喜歡李棲竹,本來那年從北疆回來后就要成婚的,想有了軍功,給她掙個誥命�?赡愀嬖V我,李棲竹最后去了哪里?”

    顧昔潮面色更沉,沒有回答。

    ,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自知這個答案他心?知肚明,笑了一聲,便自顧自答道:

    “我二哥死了,李棲竹退了婚,最后入宮為妃�!�

    “他到死都?念著的人,從不稀罕他拿命換來的誥命,轉頭入了宮,步步高升,封了貴妃,更是與我爭寵……所以,我二哥才會性情大?變的吧?”

    李棲竹出身?世家名門,乃當朝中書令嫡次女,元泓為了掌控世家,對她向來多幾?分寵愛。

    這個女人溫柔賢淑,永遠語笑盈盈,永遠笑意不達眼底。在爭奇斗艷的后宮,她沈今鸞珠環(huán)玉繞,行事奢靡,而她雖為貴妃,穿著卻十年如一日的素凈白潔,元泓贊之曰“儉德”,堪為后宮表率。

    她被元泓收走?鳳印,幽禁鳳儀宮重?病將死之時,想必李棲竹那邊廂已收到了立后的詔書。

    那位出身?名門的李貴妃心?里定是欣喜若狂,還?要裝出一番賢良淑德的樣貌,有禮有節(jié)地淡淡謝恩。

    即便她的容貌在腦海中已有幾?分模糊,沈今鸞仍能想象出她一代賢后的端莊形態(tài)來。一想到那個畫面,她狠狠地攥緊了腕上那朵的并蒂蓮。

    耳邊傳來顧昔潮的回音:

    “你猜錯了�!�

    他看著她,聲音很沉:

    “時至今日,李氏仍是貴妃。圣上亦不曾廢后�!�

    沈今鸞愣住,半晌無言。

    元泓連死后的體?面都?不給她,竟然十年了還?沒有廢掉她的后位?

    她垂眸,面色很快恢復了淡然。

    他要廢誰,要立誰,都?和她無甚關系了。

    她已回到了北疆,不再是困居后宮的大?魏皇后,只是沈家十一娘。

    而沈家十一娘,而今只有一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遺骨。

    自崤山北望,云州的關城巍峨高聳,仿佛能看到群巒之間?的凜凜雪色,甚至還?有守城北狄人手中兵器反射的寒光。

    沈今鸞看了許久,陷入沉思?。

    二哥這七年所殺的都?是羌人,他每次出現(xiàn)也都?是因為聽到了有關羌人之事。那顧四叔也是因為扮作羌人,才被他當場抓走?。

    他最后魂魄消散前,她追問阿爹和大?哥的尸骨在何處,他給的回應也是“羌人”二字。

    要尋父兄的遺骨,羌人是二哥留給她最后的線索了。

    “此處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再往西,便是羌王王帳所在�!�

    顧昔潮沉定的聲音響起。他指著西北向的一處群山:

    “此番啟程,便是去羌王王帳。如今你要找

    憶樺

    你父兄遺骨,我要換得解藥,唯有羌人這一條道。”

    顧昔潮不動聲色,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到底是交手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一目了然,這是二人獨有的默契。

    沈今鸞也不再藏著掖著,徑直問道:

    “顧將軍以為,為何尸首會在羌人那處?”

    顧昔潮道:

    “羌人一族,雖有羌王統(tǒng)領,但部落紛雜,族中男子大?多為戰(zhàn)士,能征善戰(zhàn),素來因我大?魏強盛,與我們交好。自淳平十九年戰(zhàn)敗,云州失守,羌人部落與大?魏斷了交,羌族自此為北狄所控……”

    沈今鸞恍然道:

    “羌人游牧北疆各處,或是當年在云州附近的羌人碰巧發(fā)現(xiàn)了我父兄的尸骨,因畏懼北狄可汗,不敢擅自歸還?……怪不得,我派人在北疆找了多年未曾找到,定是早就被羌人收走?了。”

    她心?中既是激蕩又是擔憂,眼望四周,見顧昔潮這一隊軍士不過十余人。

    且不說此處是北狄人嚴防死守的地盤,這附近一路上的敵軍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就算顧昔潮一行人單槍匹馬,可以一敵十,但當下?他中了羌毒,武力大?減,如何能敵得過北狄人的精銳。

    “娘娘不必憂心?,就算這一條道走?到黑,我也會舍命作陪�!�

    男人正?在馬背上配鞍,似是看出了她的憂慮,神色從容,好像去云州如歸家一般易如反掌。

    沈今鸞見馬背兩側除了箭袋,還?帶著幾?日的干糧和水囊。

    她回想起來,終于?明白在顧昔潮當時在十九座新墓前,大?費周章畫了北疆輿圖,排兵布陣了一個時辰的用意。

    那時她還?嘲諷他像在料理后事,豈知他是早已下?定決心?要去云州了。

    也對,都?冒險來到崤山北,都?到云州大?門口了,不更進?一步探一探云州附近,哪像那個豪縱驍勇的顧家九郎。

    沈今鸞正?等著顧昔潮整裝出發(fā),卻見他巋然不動,忽轉身?對她道:

    “我?guī)闳デ既瞬柯�,有一個條件�!�

    是了,不提要求就不是顧昔潮了。

    沈今鸞翻了個白眼,忽見他氅衣一拂動,遞過來那個她曾寄居的嫁衣紙人。

    這下?,輪到她嚇了一跳,差點真的魂飛魄散。

    顧昔潮一直帶著她的紙人做什?么。

    “敬山道人說過,你魂魄虛弱,需得在這紙人之中,以免魂飛魄散……”他看著她,冰冷的面上不見一絲情緒,“若你魂飛魄散了,我的解藥該找誰去取?”

    “煩請娘娘,入內吧�!�

    沈今鸞無語,她的魂魄好不容易出來舒展松快了些,但是見顧昔潮全?然不可說動的樣子,也就懶得跟他白費口舌了。

    她倏地鉆入紙人之中,氣鼓鼓地藏好了。

    還?想抱怨一句,身?子一輕,紙人已被抱上了馬。

    “我跟你說,我有手下?抬轎,不需要你……”

    顧昔潮鋒銳的目光掃過空無一物的喜轎,轎旁那四個小鬼早就嚇得倏忽消散,遁入地底不見了。

    沈今鸞繼續(xù)據(jù)理力爭:

    “我北疆出身?,自己會騎馬,你別……”

    她來不及說完,顧昔潮已不由分說將她繩索一捆綁在了鞍上,他收緊繩頭固定,道:

    “一路或有北狄游騎,兇險異常,娘娘可要坐穩(wěn)了�!�

    形同扣押犯人的屈辱沈今鸞悶哼了一聲,嘴撅得老高,雙手抱膝,寡白羅衣覆住全?身?,不與紙人上的繩索相?觸。

    顧昔潮看到她的魂魄蜷成一團,姿態(tài)別捏,便沉下?聲,問道:

    “可有不適?”

    如此作弄大?將軍的良機,她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沈今鸞從眼底睜開一道縫,故意先指了指脖子,再撩了撩背后,最后卡了卡手腕。

    她左也喊疼,右也叫痛,上也太硌,下?也過緊。顧昔潮沉著臉,一一給她松綁調整。

    直到最后,顧昔潮停了手,退了一步立在馬旁,抱臂在胸,冷冷道:

    “娘娘既不愿綁在鞍上,不如再綁在臣背上如何?”

    顧昔潮少有在她面前自稱“臣”,此刻稱臣了必是已到極限,要撂擔子了。沈今鸞見好就收,擺擺手道:

    “行了。顧大?將軍受累了�!�

    一旁的軍士們訓練有素,其實早已給各自的坐騎安好了轡頭,系緊了韁繩,就等將軍一人。

    往常動作迅速,風馳電掣的將軍此時眉頭緊皺,顯然已是不悅,可手上還?是小心?溫吞地在給那紙人固定馬鞍,他口中一開一合,似乎還?在對那紙人低語什?么。

    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倒像是,好聲好氣地哄著。

    眾人還?是低頭裝模作樣繼續(xù)侍弄馬匹,目光不住地往那邊瞥,心?中大?為震撼。

    這天底下?,有誰竟能讓將軍如此吃癟,俯首帖耳?

    “我總覺得,我們將軍今后一定是個怕老婆的�!�

    “都?不必今后,現(xiàn)在不就是嗎?”

    “都?說了,那已經是拜了堂的夫人了……”

    “可、可是,那就是個紙人啊?”

    “紙人怎么了?你還?小,懂什?么?總比沒有好吧,你難道要看著我們將軍打一輩子光棍,孤獨終老嗎?”

    ……

    北疆天日短,行軍數(shù)十里,已從白晝至入夜。

    視野之中,茫茫雪原,杳無人煙,連綿的空寂像是要將人吞噬。活人在這蒼茫大?地之中,也如孤魂一般渺小無依。

    路上奔馬疾馳的顧昔潮見身?后的魂魄一直沒傳來聲響,突然開口問道:

    “敬山道人說你魂魄虛弱,你今日如何可以超脫紙人?”

    沈今鸞心?中知曉答案。

    之前,她的魂魄在京都?吃不到香火,日益虛弱,到了北疆,有一位十年如一日供奉她的恩人,她的殘魂才得到滋養(yǎng)。

    她的魂魄有了香火,正?在漸漸復蘇,有朝一日不僅可以從紙人脫身?,召喚天地間?的鬼魂亦非難事。

    想到如此,她不由洋洋得意起來,瞥他一眼,道:

    “關你什?么事?”

    顧昔潮面無表情地道:

    “此去云州,找到你父兄尸骨,你便速速去投胎,以免魂飛魄散�!�

    “只要你能幫我找到尸骨,我就算魂飛魄散,都?會交出解藥救你的�!鄙蚪覃[沒好氣地道,他這么在意她的魂魄做什?么。

    她在他身?后看過去,他面上月色斑駁,鬢邊銀絲散著微弱的光,眼下?的陰翳微微發(fā)青。

    定是為了她手中的解藥了。顧昔潮如此惜命,正?好為她所用,多提幾?個條件想必也不過分。

    能拿捏顧昔潮,她心?頭又愉悅了幾?分,在馬上微微昂首挺胸。

    他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像是不放心?她會信守約定,再確認道:

    “你執(zhí)念未了,不得往生,只為你父兄遺骨一事?”

    沈今鸞挑了挑眉,狡黠地道:

    “還?有一事。”

    顧昔潮心?中早有所料,回首望向身?后的她,皺起了眉,等著她又要對他提什?么無理的條件。

    可這一回,他卻沒有聽到她大?放厥詞。

    那慘淡的魂魄先是低頭笑了笑,烏黑的鬢發(fā)在風中飛揚,如漫揚的春日柳絮一般輕柔地拂過他的肩頭。

    她稍稍湊近他,低語道:

    “顧大?將軍,你再幫我找個人罷�!�

    顧昔潮松了松手中的韁繩,聲音低沉:

    “什?么人?”

    她蒼白的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少見的鮮活,輕聲道:

    “我要找的,是一位供奉了我十年香火的恩人。”

    “恩人?”顧昔潮目光空茫,遲緩地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著這兩個生澀的字眼,薄唇微微抿著,有如嘲弄。

    沈今鸞有幾?分莫名,點頭應道:

    “對啊,我死后一直為我供奉香火的,不是恩人是什?么?”

    “十年了,這世上只有他一人,從未忘記我。我回到北疆后,正?是因為受了他的香火,今日才能從暫時從紙人脫身?,維持魂魄不散�!�

    她的眸光柔和下?來,且喜且怯,像是記憶中那個嬌蠻可憐的沈十一娘:

    “趙羨說過,唯有至親至愛的香火,才能供奉我這樣的孤魂,我在京都?已經沒有這樣的親人愛人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我往生前,定要見他一面。”

    第23章

    纏綿

    北疆千里冰封。隆冬將過,

    草原上勁草積雪,在南面?潮濕的春風吹拂下已開始

    依譁

    消融,化為汩汩春水,

    流經莽莽四?野。

    暮色之下,顧昔潮的面?色卻?比冰霜更冷。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怔住了,又像是冷漠聽?她一番言語,

    不予贊同,

    不予反對。良久,

    終是嘲諷一般地,低聲?道了一句:

    “天下之大?,

    你找不到他的。”

    沈今鸞不解,望著他的眸光晶瑩清亮,志得意?滿地道:

    “趙羨幫我算過了,

    那個人就在北疆�!�

    “再說了,

    顧大?將軍威名赫赫,顧氏家臣遍布天下,遠至極北之地都有人馬駐守,

    不過動動手指替我找一個人,

    并非難事吧?”

    “你我之約,

    并無這一條�!�

    沒想到顧昔潮竟一口回絕,

    態(tài)度冷硬,

    毫無余地。

    “哼——”沈今鸞不甘地撇了撇嘴。

    連尋找十年前的尸骨那么難的事他都答應了。只不過再加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卻?沉下臉閉口不談。真是個小氣鬼,一點都不肯吃虧。

    顧昔潮策馬不語,

    眼里流淌的光只稍縱即逝,面?色冷峻得近乎漠然。

    至親至愛?他算她什?么至親至愛,

    早就在十五年前就失之交臂了。

    若是再被她發(fā)現(xiàn)什?么恩人,他便連為她焚香的資格都沒有了。

    ……

    日頭漸漸隱去,顧昔潮帶人駕輕就熟地進入一片密林。他似乎對云州此處的路線十分熟悉,左拐右繞,一連避開了好幾個草葉掩埋的坑洞陷阱。

    野地傳來?幾聲?狼嚎,回蕩在沉寂的山嶺之中?,顯得更為幽靜。

    行至一處密林,顧昔潮掃視四?周,似是確定了方位,下令原地休整。

    眾將士得令下馬,從行囊中?取出糧秣喂馬,在不遠處的溪流處補水。

    顧昔潮命人從四?周找來?馬糞,就地燃起了火堆。

    沈今鸞朝遠處望去。

    已近云州城了,甚至可以望見關城上星點般的火杖,遙遙聽?到部落里遠遠傳來?的呼聲?。

    他一路行軍極為謹慎,不點火把,怎么反倒了云州,危機四?伏,竟點起了火堆?萬一引來?人怎么辦?并不像是顧昔潮一貫行事慎之又慎的作風。

    沈今鸞正生疑,篝火里的火焰一晃,倏然湮滅下去。

    顧昔潮已踩滅余下跳動的火星,氅衣一揚,蓋住了馬背上的紙人和?她身旁一個獸皮袋子。

    俄而,四?野闃寂,大?地忽然響起一陣震動。

    夜色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北面?的林中?深處突然隱隱亮起了幾點星光。

    那不是星光,是火光。

    緊接著,火光密集起來?,匯集起來?,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在黑夜中?降臨,正朝著他們緩緩靠近。

    正是方才用馬糞點燃的篝火,引來?了這一幫人。

    她還沒看清人影,一陣流矢倏然從暗處“嗖嗖”破空射來?。

    顧昔潮身后一眾親衛(wèi)訓練有素,分散開來?,一面?勒緊韁繩護住馬匹,以免馬嘶再引來?人,一面?熟練地躲避密密麻麻的箭矢,游刃有余。

    只消片刻,流矢便停了下來?。這箭矢看起來?勢頭剛猛,其實意?不在殺人,只在震懾。

    林子那頭暗影重重,當?中?一道人影慢條斯理地放下弓箭,用羌語朝他們喝道:

    “來?的是什?么人?”

    顧昔潮上前一步,同樣以羌語高聲?回道:

    “顧九。”

    聽?到這個稱呼,沈今鸞下意?識地眉頭一皺。

    那頭又傳來?一聲?高喊:

    “顧九,你來?是有什?么事?”

    顧昔潮回道:

    “有要事見你們首領�!�

    那頭先?是傳來?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的聲?響,而后,幾道人馬的影子從前面?的密林中?走出,飛快地將篝火旁的一行人團團包圍起來?。

    為首之人,馬背上的身軀高大?魁梧,眉眼生得粗獷濃密,居高臨下,目帶審視�?梢灰娏祟櫸舫保劾镉科鹦σ�?,縱身一躍下馬走向他,揚聲?道:

    “顧九,還真是你�!�

    這個羌人年紀與顧昔潮相仿,白色頭巾,身上一條碩大?青灰皮毛從左肩裹至右腰。他與顧昔潮相識,兩人關系看起來?十分密切。

    沈今鸞眉頭皺得更緊。

    顧昔潮以流利的羌語對他道:

    “邑都,帶我去見你們首領�!�

    那名喚作邑都的羌人轉身四?望,看到了他馬背上被氅衣蓋住的東西,鼓囊囊的一團,正要上前探看,顧昔潮一橫身,阻攔了他的窺視。

    邑都濃眉一豎,掌心輕輕貼過腰刀,他身后一眾羌人戰(zhàn)士便如得令一般猛地拔出了腰刀,一片白花花的寒芒照亮四野暗處。

    見狀,顧昔潮周圍的親衛(wèi)也將手按在刀柄之上,蓄勢待發(fā)。

    劍拔弩張之際,顧昔潮分毫不動,沒有退讓,只看著邑都,目光沉靜,帶著壓迫之氣。

    邑都手指摩挲了下唇須,笑道:

    “顧九,我和?你可是換過刀的兄弟,這是什?么好東西,連我都要藏著?”

    顧昔潮回道:

    “見了你首領便知。”

    邑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擺了擺手,身后的戰(zhàn)士立刻收了刀。

    顧昔潮牽著馬步行,紙人被他的氅衣蓋得嚴嚴實實。沈今鸞在里頭閉目養(yǎng)神,耳聽?八方。

    邑都領著一行人入林,與顧昔潮并肩走著,一面?攀談:

    “顧九,你膽子真大?,北狄人近日四?處掃蕩,你竟只帶這么一些人來?。這是不是你們漢人說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盡在晉江文學城

    顧昔潮言簡意?賅地道:

    “人越多,越易暴露�!�

    邑都細細一想,覺得甚是有理,不由面?露欽佩之色,湊近他道:

    “你這次來?是有什?么事?你交代我的……”

    “噤聲?。有人來?了。”顧昔潮突然止步,他一停,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邑都面?色也全然變了。

    馬蹄聲?震耳欲聾,回響在密林上空,腳下的雪地都似乎在顫動。

    沈今鸞細細聽?著。與羌人來?時的響動不同,這種?鏗鏘有力?的馬蹄聲?,她很熟悉,來?自馬蹄烙鐵的騎兵。

    羌人的火把在疾風中?搖晃,火光亂飛,閃爍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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