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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顧昔潮緩步行至當初掩埋顧二哥衣冠的墳前?,良久沉默矗立,溫柔而細小的雪片落在他鬢邊的銀絲間,又漸漸化為烏有。

    大?親衛(wèi)上前?為他遞上三炷香,而后?退避在十步外靜候。

    風吹散旁邊拂過的煙氣,樹梢上的殘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像是?尖銳而破碎的月光。顧昔潮緩緩地擦亮了火折子,三炷香頭蘸了蘸燃燒的火焰,直至每一炷香上都燃起了細小的火苗。

    只須臾,那三簇火苗便微弱下去,最后?化為一裊煙氣散去,斷裂的香灰倒頭掉落無?痕。

    顧昔潮遲疑片刻,又燃起了三炷新的香。

    風煙止息,香火再度湮滅,難以點燃。

    顧昔潮立在原地,聽?到?旁邊另一處新冢前?,三倆人在燒祭祀的紙錢,給逝去的親人燃香祝禱。,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想阿兄了怎么辦?我想阿兄再抱抱我……”

    “要是?有犀角蠟燭,點燃之后?,他就能出現(xiàn)抱你了。但犀角難得,我們上哪兒找去啊……”

    “你,阿兄的魂魄還在不?在��?”

    “如果魂魄沒了,就算有人燒香,那炷香也會馬上滅了,燒不?起來了。你看,你燒的香還在,他的魂魄定是?還在�!�

    “是?啊,多?燒香,只要沒滅,就是?他們還需要香火供奉呢�!�

    “我們啊,還是?多?給他們燒點紙扎,有新衣,有鞋子,有首飾……他們在地下就什么都有了……”

    幾人的絮語遠去,顧昔潮還立在原地,摩挲著刀柄,漫散的煙氣變得有幾分模糊不清。

    山里的雪風突然變得凜冽而急促,顧昔潮長久地端詳手里握著的斷香,最后?,揮手召來身?后?跟著的駱雄,問道:

    “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近日是?不?是?斷了?”

    親衛(wèi)想了想,答道:

    “自然沒有,按將軍吩咐,這十年如一日,一直好好燒著呢。若是?斷了燒不?著了,自然馬上有人來報將軍的�!�

    顧昔潮許久未動,周遭的落雪聲都恍若聽?不?見了,手指骨節(jié)緩緩扣緊了箭袖,仿佛置身?一場廝殺之中?僵立良久。

    心中?的猜測得到?了應證。

    不?敢確認又急于確認的事,他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顧昔潮只立著,卻能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威壓。駱雄莫名,疑惑地問道:

    “那……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繼續(xù)燒不?燒了?”

    “燒�!鳖櫸舫贝浇且怀�,似笑非笑,“當然要燒。給我大?把地燒�!�

    “還有,上回在崤山里獵得的犀角,可還有剩?”

    ***

    顧昔潮與眾親衛(wèi)策馬回到?朔州的軍所,下了馬便朝議事廳走去,腳步不?經意間都輕快了不?少。

    邊城的軍所以巨石壘筑,黃沙鋪地,四面高墻林立,宛若一座封鎖的城池,守衛(wèi)森嚴。

    他走出十余步,忽停下腳步,回首望去。

    身?后?斷墻邊,一道高壯的身?影挺立在日頭的陰影里,一手撐著刀,大?風獵獵,紋絲不?動,只灰白的皮毛在雪風里颯動。

    見顧昔潮發(fā)現(xiàn)了他,也不?躲避,徑直從丈高的斷墻上跳了下來,緩緩走向了他。

    漢人和羌人近日在朔州交往頻繁,互通有無?,因此并不?限制幾人入城。

    然軍所乃大?魏兵家重地,擅闖者可是?殺無?赦的。四面密密麻麻的守衛(wèi)見了這個羌人,紛紛握緊了刀,上前?欲要攔人,顧昔潮微一頷首,守衛(wèi)們便恭恭敬敬地退去一邊。

    黃沙地里只剩下兩人,相對而立。

    “看來,你身?體好全了�!�

    邑都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往日洪亮的聲音有幾分沙啞。

    顧昔潮點了點頭,問道:

    “你冒死前?來,何事?”

    邑都那一雙褐色的眼像夜狼一般地盯著他,忽笑了一聲,冷冷地道:

    “你何時中?了羌毒?在你殺我首領之前?,我被你蒙騙,不?定還會幫你找到?解藥救你一回�!�

    “不?必�!鳖櫸舫被氐酶纱嗬�,“我不?欠人情。”

    邑都這幾日思?慮良久,回憶起過往種種,自與顧昔潮相識他便一貫的拒人千里之外,定是?一早就對羌族有所布局。

    正如他所,哪怕在歧山部箭陣下舍身?相救,也只是?不?想欠下人情。

    明明可以利用?自己,卻像是?連一絲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有所虧欠。

    實?在可恨。

    大?風揚起邑都皮毛滾邊的袍角,他握緊了拳頭,冷笑道:

    “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解藥替你服下,你今日怕是?不?能站在這里了�!�

    “可我看那解藥就在你身?上,之前?為何不?吃?難不?成你是?要等?你那心上人喂你吃不?成?”

    “哦,差點忘了,你那心上人早就死了,連那個紙人都燒毀了。”

    話音未落,一把刀已深深刺中?邑都飛揚的袍角,將那一角直直釘在地上。

    顧昔潮走過去,猛然拔出刀尖,這片皮毛便“嘩”一聲撕裂開去,袍角割裂成碎片。

    邑都立在原地,看都不?看一眼撕開的袍角,大?臂抱在胸前?,道:

    “我這些天,從大?魏人這里聽?到?了不?少關于‘顧昔潮’的傳。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未真正認識過你�!�

    “你當年為了大?魏軍的尸骨冒死擅闖我羌族部落,命都可以不?要,這么多?年,我看著你一直在北疆,費盡心力,將那些十年前?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找回來,從沒有放棄……”

    “我以為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我?guī)湍阏沂�,捉叛徒……結果聽?有人,你顧昔潮背信棄義,連自己的親人也不?放過,曾一夜之間,把半數(shù)的族人引入埋伏,一一誘殺�!�

    顧昔潮靜靜聽?著他的控訴,始終沒有話,不?曾反駁,甚至眼前?心底都無?一絲波瀾,好像他得,是?無?關緊要的瑣事。

    邑都低下頭,自嘲般撇了撇嘴角:

    “我,竟然還曾把你這樣的人當作兄弟�,F(xiàn)在想起來,只覺得可笑……”

    顧昔潮看他一眼,平靜地道:

    “我從來沒有兄弟。從前?的死了,今后?也不?會再有�!�

    邑都抬起頭,下一定決心一般地道:

    “你害死我們的首領,也救過我們。我救你,也可殺你……但在此之前?,我把你的金刀還你!”

    “從今以后?,你我不?再是?換過刀的兄弟。”

    正著,邑都從襟口掏出一把短刀,在掌心摩挲幾下,突然一橫,拔刀出鞘,向顧昔潮擲去。

    顧昔潮微微一側身?,避開鋒刃,劃過的刀尖深深刺入了廊柱之中?,鋒利無?比的刀身?嗡鳴不?止。

    邑都再將刀鞘丟回給了他,背轉身?,大?聲地,一字一句地道:

    銥驊

    ,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把自己的刀拿走!”

    顧昔潮猛然回身?,一見到?柱上插著的那把金刀,古井無?波的面色驟然變了色。

    他目光一凜,崖底湖水般幽深,飛快將它收入鞘中?,揣入懷中?。動作迅疾,只余一道金光的余影閃過。

    顧昔潮看著他,目色冷厲:

    “沒有那么容易�!�

    邑都微微一怔,大?怒道:

    “你想怎樣?是?要我的命也拿去嗎?”,盡在晉江文學城

    羌人一生只與一人換刀,換了刀便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兄弟,非死不?得變換。

    “要還刀,可以。但有一個條件�!鳖櫸舫睂⒔鸬队�?黑布包起來,扔回給了邑都,沉聲道,“你做件事,你我之間,便就此兩清�!�

    “另,這把金刀,你收好了,不?可為人看見。”

    邑都收了刀,滿不?在乎地冷哼一聲:

    “你還在意這把刀做什么?”

    顧昔潮不?語,走過去,與他耳語幾句,然后?離去。

    邑都手伸入黑布里,把玩著金刀良久,撫了撫后?頸,冷笑道:

    “從前?你把你當換過刀的兄弟,你這把金刀我從來舍不?得用?,這一回你不?讓用?,我非要用?一次不?可!”

    ***

    是?夜。

    “將軍又發(fā)起了高熱,還是?快去請軍醫(yī)罷……”

    “將軍了不?要人打擾,今夜全部退下!”

    昏暗的月色下,軍所回廊之間,大?胡子急得焦頭爛額,端起一碗下人遞來的湯藥,來到?顧昔潮臥室前?,面對緊閉的門扉,撓了撓頭,只得叩了叩門,再將湯藥放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將軍的居所,退去了外頭。

    瓷碗里的湯藥熱氣升騰起來,緩慢地消散在寒風里。

    倏忽間,煙氣劇烈晃動一下,瓷碗陡然碎裂,湯藥灑了一地。

    從高墻上跳下一個人,疾步掠過緊閉的門前?,踏碎了瓷碗,從漏了一道縫隙的窗欞中?闖入一片黑暗的臥房之中?。

    緊接著,一陣疾風也隨之進入臥室,帷幄肆意飄舉,影白風幽。

    “顧昔潮,我殺了你!為首領報仇!”

    破窗而入的邑都大?吼一聲,猛然拔出刀,直向榻前?一道背身?而棲的聲音猛沖過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似有雪白的煙氣在飄散,他竟然憑空寸步難行,眼底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雖不?致死,但窒息一般的疼痛自胸口蔓延他的四肢百骸。

    邑都驚恐地睜大?了眼,他的視線越來越發(fā)白,仿佛眼前?有白影在飄動,耳邊有沉重的銅鈴聲不?斷鳴叫。

    “咣當”一聲,他失力,手里的刀落在地上。

    “住手�!�

    一聲低喝從床榻傳來。

    邑都極力睜了睜眼,在徹底昏迷前?,他望見榻上的男人披衣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他手舉一盞明亮的燭臺,指間如同燃起了火,照亮了他暗沉沉的眉眼。

    認識他多?年以來,邑都從未見過他這樣目光。

    極度的平靜之中?,又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癲狂。

    黑亮的雙眼定在他身?前?,像是?在看他,卻又好像在凝視他面前?,一個不?存在的人。

    那一寸火光幽幽湊近,邑都感到?喉間的力量似是?松開了,輕了些許。他失力,癱倒在地。

    恍惚之間,地上的他躺著,目之所及,燭火照下那一寸光影里,有一縷雪白的衣袂在他身?側緩緩經過。

    裙裾微動,輕裊如煙,低低垂落的袖口拂過他手臂的皮膚上,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經過之時,他眼簾的縫隙間分明看到?,那飄過的人影,蹙金的袖邊猶帶斑斑血污。

    “鬼……”巨大?的驚嚇之下,邑都悶哼一聲,昏了過去。

    四面涌入的風漸漸停息了。

    洞開的窗牖之間,大?片大?片的月色流瀉進來。顧昔潮立在燭火里,一身?為昏黃的光暈籠罩,面沉如水。

    他的眼前?,那道熟悉的白影,高高飄在半空中?,凌風而立,一頭透明的烏發(fā)如同撕裂的雪色綢緞,在風中?一絲一絲地散開。

    她?低笑了一聲,笑聲漫開在一室闃靜里:

    “顧昔潮,你算計我?”

    第38章

    人心

    一室燭火昏黃朦朧,

    沈今鸞緩緩飄落下來,立在他面前。

    她這才看清,顧昔潮一身大氅罩在外袍上,

    衣冠筆挺,襟口一絲不亂,全然不是養(yǎng)病的模樣。

    是一早就料到她要來。

    邑都假意暗殺,就是要將暗地?里藏身的她引了出來。

    燭火一點一點靠近,

    男人的面容也在濃重?的光暈里緩緩浮現(xiàn)。

    他仍有?病態(tài),

    面色發(fā)?青,

    帶著些許倦意:

    ,盡在晉江文學城

    “娘娘若不是有?心救我,也不至于會被我算計�!�

    “恕臣唐突。我尋不見你?,

    只?能讓你?自己?現(xiàn)身了�!�

    沈今鸞輕哼一聲,眉峰微挑,道:

    “顧將軍就那么篤定,

    我一定會現(xiàn)身救你??”

    窗外,

    軍所的火杖明光幢幢。顧昔潮攏了攏氅衣,朝她走了過來,將手中的燭臺平穩(wěn)地?置于案上,

    挪動了好一會兒位置,

    目光專注而?沉定:

    “不能肯定。但若不親身一試,

    怎能引你?現(xiàn)身?”

    他在案上放下了那一盞猶為明亮的燭臺,

    踏著火光與月色走向?她,

    不斷在迫近:

    “我也是近日才想明白一件事。你?雖恨我,卻不想讓我死。即便走前,還?要予我解藥,

    救我性命�!�

    沈今鸞微微一怔,不以為意,

    反笑道:

    “顧大將軍倒是會自作多情�!�

    她寡白的裙衫飄蕩在室內白壁之間,波瀾不驚地?道:

    “我要留你?的命,不過是需要你?幫我找到父兄尸骨�!�

    “你?若是死了,我不過一縷魂魄,孤苦無依,如何去牙帳再尋尸骨?”

    “好一個孤苦無依�!鳖櫸舫睋P了揚唇,似是覺得好笑,“你?這個孤魂野鬼,本事倒還?真不小?�!�

    “你?既已給了我解藥,我自然會送佛送到西,幫你?找到父兄遺骨。你?我之約,依舊算數(shù)。娘娘大可不必出此下策,再算計我這一回�!�

    沈今鸞不語,輕輕一笑,不乏嘲諷。

    顧昔潮看她一眼,如同看一個頑劣的孩童,嘆了口氣,淡淡道:

    “那日,你?在集市上看到了來找我尋仇的邑都,你?讓我去折春山桃,就是故意支開我,好讓氣頭上的邑都將你?的紙人劫走�!�

    “而?后,你?故意令紙人掉落篝火中起火,偽裝魂飛魄散,其?實是想借此脫身�!�

    窗外的寒風吹來幾許,拂動一襲漆黑的氅衣,顧昔潮欺身,護住劇烈晃動的燭火,而?后拳頭抵著唇,輕輕咳嗽一聲。

    一陣陰風吹去,窗牖“啪”一聲緊閉起來。

    “說下去。”

    沈今鸞收了風袖,冷笑一聲,目色多一分森寒。

    明艷的燭火里,顧昔潮背著手,披著黑漆漆的大氅,在房內踱著步子,繼續(xù)道:

    “你?知道陰陽眼阿德能看見鬼魂,經過彌麗娜一事,你?也發(fā)?現(xiàn)歧山部醞釀了多年?的復仇計劃�!�

    “于是,你?與阿德做了交易。你?幫他進攻王帳報仇,支使阿德前來偷走我?guī)ぶ星纪醯念^顱,再獻給北狄可汗。而?他,便帶你?去牙帳找到尸骨�!�

    “如此,他報了滅族之仇,你?也能找到尸骨。”

    沈今鸞拂袖,輕哼一聲:

    “羌人不堪大用!”

    “是我失策,沒想到顧大將軍魔高一丈,早已藏起了羌王頭顱,讓阿德拿錯匣子失了先機�!�

    她輕描淡寫地?找補道:

    “本來,我也不過是念在阿德一片癡情,全他復仇心愿罷了�!�

    顧昔潮撥動臺上的燭芯,火光又明亮了些許,像是想要在火光里看清她的身影。

    “阿德此人,其?情可憫,其?行可誅。”他搖了搖頭,道,“皇后娘娘識人的本事,還?是這般的差�!�

    這句在嘲諷她昔年?沒管好手下,被他抓住私吞軍餉的罪證,差點萬劫不復。

    沈今鸞冷笑道:

    “我雖識人不

    依誮

    察,但最后被逼退北疆的,好像另有?其?人?”

    顧昔潮垂頭,眼望燭火,從容地?道:

    “娘娘利用人心的功夫,還?是一如從前。你?利用羌族內斗,兩部相爭,你?來最后坐收漁利。”

    “我猜,利用完歧山部人,找到尸骨之后,你?又會設計將他們一一殺死在北狄牙帳�!�

    沈今鸞抬首,打量著顧昔潮,然后,她勾起唇角,微微的笑意彌漫開去。

    顧昔潮太了解她,正如她也看透了顧昔潮。

    這種感覺,就像是發(fā)?麻之處,被人狠狠撓了一下,疼得要落淚卻也痛快至極。

    他和她在朝堂交手多年?,此刻這種微妙的感覺分外熟悉。飄飄蕩蕩的帷幄之間,二人對峙,既是針鋒相對的仇敵,又像是棋逢對手的故友。

    被他看穿識破,沈今鸞不知為何沒有惱意,反倒舒心地?微微一笑,道:

    “到底沒什么能瞞過顧將軍的。”

    “羌人不就是一族無用的墻頭草。我二哥死前最恨羌人。我二哥想要殺的人,必有?他的緣由!我自然一個都不會留下活口。也更不會讓北狄人真得一點好處�!�

    顧昔潮點點頭,淡聲道:

    “這才是我所熟知的皇后娘娘�!�

    他聲色不動,直直注視著她,道:

    “現(xiàn)下,我只?有?最后一個疑問。你?我之約未解,娘娘何故要從我身邊脫身離開?”

    沈今鸞回頭看向?他,目光里冷意昭然,只?笑卻不答。

    顧昔潮掠過她,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往下說,聲音卻沉了幾分:

    “你?是在擔心,北狄牙帳里若真找到了三具尸骨,你?擔心你?的父兄真如傳言所說,不僅害死了我大哥,還?背棄大魏,叛逃出關�!�

    沈今鸞一下子攥緊了袖口,抿唇不語。

    “你?更是在怕,和我一道找到尸骨之后,真相大白,令你?沈氏一族蒙羞,你?經年?所行,功虧一簣,無法彌補。所以,你?假意脫身,找阿德偷走羌王頭顱。我便去不了牙帳,找不到尸骨,死無對證�!�

    一字一句如同通紅的烙鐵,一下一下印刻在她的身上,激起一陣心驚膽寒的戰(zhàn)栗和痛楚。他越往下說,沈今鸞的目光越來越冰寒。

    她一生的逆鱗被他輕而?易舉揭開了,里頭最柔軟最脆弱的東西露出了些許。

    沈氏的門楣,沈氏的名聲,是她窮極一生所求。她生前費盡心力維護的東西,哪怕死了也不會放手。

    本來她不過是打算暫時依附顧昔潮找到父兄的遺骨,可阿伊勃的臨終之言石破天驚,原本死無對證的顧辭山成了唯一的變數(shù)。

    她不敢相信顧昔潮,也不敢拿沈氏一族的聲名冒險。

    所以,她不能讓顧昔潮去北狄牙帳找到尸骨。

    此時此刻,被他如此輕易的識破,沈今鸞有?一瞬的沮喪和惶恐,身上便即刻生出刺來防御這片脆弱的逆鱗。

    她倨傲地?仰起臉,目光定在他眉心之間,一字字道:

    “你?當初應我之約,難道不也是為了祈盼找到你?那失蹤大哥的尸骨,洗脫你?們當年?見死不救的罪證,證明你?顧氏的清白?”

    “顧昔潮,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你?。誰得了尸骨,都會將對方的聲名摧之而?后快。”

    自從北疆重?逢,她和他聯(lián)手尋找尸骨之后,往事一直在刻意避而?不談。

    可掩埋最深的傷口到底會被徹底剖開。才發(fā)?現(xiàn)里頭早已暗瘡生癰,陳年?積血淋漓。

    “你?猜錯了�!�

    顧昔潮沉聲道。

    這一次,面對這一道十?五年?來撕裂開去就從未愈合的傷疤,他沒有?再回避,而?是平靜地?直視著她。

    “如若真是我大哥拒絕馳援,見死不救,我不會逃避。但大哥對我恩重?如山,我也不會讓任何人辱沒他的身后名。”

    “我雖在意我大哥的生死清白,卻也從未懷疑過當年?的北疆軍�!�

    “你?的父兄,也曾是我阿爹、我大哥的同袍�!�

    這最后一句,他說得極為緩慢,眼中像是埋著深沉的澀意。

    沈今鸞詫異抬眸,面上的冷意如薄冰一般崩裂開去,凝滯在那里。

    他說得坦蕩,她竟找不出他的一絲破綻。

    這么多年?來,他和她往日旗鼓相當?shù)乃阌�,不留情面的生殺,在這一句面前顯得搖搖欲墜,猶為無力。

    是啊,十?五年?前再往前,沈顧兩家?相識,雖是軍戶與世家?,同樣為國征戰(zhàn),守衛(wèi)一方,亦有?一份惺惺相惜之情。

    她為了家?族初入京都之時,顧家?和顧昔潮從一開始就對她如此照顧,也有?這一份父輩的舊情在。

    后來面目全非之下,這份情就被濃重?的恨意埋葬了。

    沈今鸞終是冷笑一聲,冰霜所覆的眼眸之中似笑非笑,道:

    “十?五年?前這樁舊案,讓你?我生前死后相爭那么多年?,關系到你?顧家?,我沈氏多少條人命,還?有?世世代?代?的興衰榮辱。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會輕易放手?”

    她和他早就在同一個旋渦里都陷得太深了,沒有?回頭路了。

    顧辭山的生死,云州的陷落,不是她沈氏之故,就是他顧氏之禍。

    非此即彼,所以,她和他,只?有?你?死我活。

    顧昔潮卻道:

    “我這幾年?才明白,世上諸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所有?真相,也并非一目了然�!�

    “而?今,我只?信一件事,那便是人心�!�

    他輕叩案幾,目色沉靜,定在她身上,眸光銳利,堅定得幾近固執(zhí):

    “當年?,我大哥,你?父兄,相交多年?,莫逆于心。我大哥不會害你?父兄,你?父兄也絕不會害我大哥�!�

    “人心?”

    沈今鸞心頭仿佛被他的話震顫了,口中想要發(fā)?出一聲冷笑卻實在笑不出來,只?反問道:

    “顧昔潮,事到如今,你?和我講人心?你?不覺得太過天真,太過可笑了嗎?”

    顧昔潮蜷起緊握的手指,骨節(jié)泛著白,暗沉無光的眼底之中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不自覺地?,他揚了揚唇,似是在微笑:

    “這一回昏迷,倒令我回想起一樁舊事……”

    “承平五年?初,在陳州,我?guī)П鲆u被困,受傷病重?,曾夢見一女子來救�!�

    “近日舊傷復發(fā)?昏迷,讓我突然回憶起,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你?�!�

    “沈十?一,我竟不知,何時欠了你?一條命。”

    他提及此事太過于突然,沈今鸞猝不及防,來不及招架。

    她望著燭光下男人溫和的側臉,攥了攥手,目光都不動一下,輕淺地?辯解道:

    “我看,顧大將軍真是病得糊涂了�!�

    “承平五年?,我終日身處后宮,可從未到過陳州。更不可能前來救你?。”

    “是你?自己?命大,活了下來。不然,看在多年?情意份上,我倒是留你?一具全尸�!�

    顧昔潮早知她定會否認,冷淡地?看著她,只?道:

    “是嗎?”

    “多年?情意雖未必是真。但有?一件事,不會有?假。”

    “你?父兄和我大哥,都想不惜一切守住云州,守住北疆。就像當年?陳州,我和你?,都想收復南燕�!�

    “此一條,便是我所信的,人心�!�

    他的話太過出人意料。沈今鸞呆愣半晌,猜不透顧昔潮葫蘆里到底賣什么瘋藥,更不知這是不是他拙劣的玩笑。

    抑或是,又是要對她布下怎樣的迷魂陣,引她落入何處的萬丈深淵。

    “你?我相爭多年?,早就是不死不休。就憑一句虛無縹緲的‘人心’,就想我信你??”

    他今日的言語多有?古怪,不僅令她感到措手不及,還?猶為陌生。

    沈今鸞搖了搖頭,道:

    “當年?,我父兄就是信錯了你?顧氏,相信顧辭山會來馳援,才會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我萬一今日信錯了你?,他日何來顏面去見死去的父兄?”

    燭火里,顧昔潮靜立在側,雙眸沉沉,深不見底。

    “就算信錯了我,娘娘也只?得認了�!�

    他緩緩走近她,面色冰冷,一身霸烈的濃黑之色:

    “阿德已死,娘娘找不到第二個陰陽眼,別無選擇,唯有?跟著臣,才能找到你?父兄的遺骨

    依誮

    �!�

    男人高聳的陰影已擋住了她面前大片的燭火,只?留一道細長的罅隙,透出一絲微光。

    幽暗中,他微微俯身,朝她道:

    “今后娘娘,唯我一人可看見,只?我一人可仰仗�!�

    這一回,顧昔潮的聲音猶為低沉,含有?克制的薄怒,隱而?不發(fā)?,沖和了語氣里某一種求而?不得而?壓抑的癲狂。

    沈今鸞心頭動了動,沒由來地?想要回避,輕嗤一聲,抿緊了唇,道:

    “我本就是孤魂野鬼,我想走,你?如何留得下我?”

    沈今鸞攏起了懷袖,袖下一陣陰風拂過。

    燭火輕顫了一下,魂魄透白衣裙如霧氣揚散,煢煢翩飛,好像馬上就要離開他遠走高飛。

    她只?稍稍一動,他疾行一步,高大的身姿投下的陰影,霎時填滿了他和她之間所有?的縫隙。

    咫尺相對,沈今鸞眉頭輕蹙,怔住了。

    氅衣從男人身上滑落,緊繃的胸膛拂過她的面靨,仿佛可以感到粗糙的衣料,還?有?衣料之內一股活人溫熱的氣息。

    將她一點一點籠罩。,盡在晉江文學城

    若是她肉身尚在,這樣的姿勢未免太過逾矩了。

    沈今鸞心驚,想抬起手推開他,手腕卻好像被什么緊緊箍住了。

    她抬眸,只?見顧昔潮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忽然抬起手,抵了過來。他病中尚在發(fā)?熱,五指劃過她腕間的肌膚,竟激起一陣陌生的戰(zhàn)栗。

    灼熱,滾燙,真實的觸感。

    像是有?一股熱流在軀殼里橫沖直撞,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沈今鸞頓生一股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

    好像,又活了一回。

    顧昔潮似是也愣住了,暗沉沉的眼在燭火里發(fā)?亮,無聲地?凝望著她,眸光專注而?又迷離。

    一人一鬼同時望向?那一寸交纏的手腕。

    身體相依,肌膚相觸。

    明明滅滅的燭光里,她與之前一觸即散的縹緲形態(tài)全然不同,手腕玉肌如凝脂,透著細膩豐潤的白,十?指靈巧,甚至可以看見細細的青色經脈。

    交纏的腕間,男人的手沒有?穿透魂魄,而?是環(huán)在了她雪白豐潤的腕間。她也任由他把持了自己?的手,一動不敢動。

    顧昔潮手指僵硬,似是不敢置信,又輕輕摩挲了一下小?塊凸起的腕骨。

    柔軟似云。指腹摁下去時,肌理微微的凹陷,不再是像霧氣倏然飄散。

    真實不虛,并非他的妄念。

    驚愕之間,他扣住她手腕的五指一顫,不由再收緊幾分,用力幾分,試圖掐滅這一過于真實的幻象。

    “唔……”

    微微的酥麻令沈今鸞從愣神中驚醒,疑惑地?小?聲道:

    “疼?”

    這一聲喊疼打破了室內所有?曖昧的綺念。

    顧昔潮霎時清醒過來,松開了手,抽身朝后,連退了好幾步,幾乎要站不穩(wěn)。

    燭火微弱下去,所照之處,女子血肉豐滿的魂體隨著火光顫動,搖曳生姿。

    不過,只?有?一只?嫩白的素手,其?余半身飄飄然的魂體在燭火在不能照見的幽影之處,仍是孤魂之狀,半明半暗,毫無顏色。

    詭異之中,又有?不可言說的糜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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