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半,刺荊嶺起了茫茫濃霧,遮天蔽日,隔著一丈都不見人?影。
“好大?的霧啊�!币囟技{悶道,“我從來沒見過刺荊嶺起那么大?霧。定是有古怪。”
顧昔潮示意全軍原地埋伏,靜觀其變,謹慎行事。
“稟將軍,霧太大?,幾個北疆軍的人?找不到了,許是掉隊了。”有兵上前稟道。
顧昔潮濃眉皺起,思量之間,心口倏然痙攣般一痛,如遭重擊。
他狠狠攥緊了馬韁,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微一俯身,汗?jié)耵W發(fā)。
“將軍,怎么了?”在?旁緊跟的駱雄上前詢問。
顧昔潮緩緩抬起手臂,眼見腕上那一根紅線越來越微弱。
她不是在?朔州和?趙羨一道養(yǎng)魂么,怎會命若懸絲,虛弱至此?
他素來知曉,她有近乎殘暴的決心。只要認定之事,一腔孤勇,奮不顧身。
顧昔潮閉眼,萬千思緒收攏于一處。
氤氳大?霧如煙似靄,他陡然睜眼,眸光銳利如寒刃,穿破迷霧。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沈顧之爭,而?今只在?一人?。
……
北狄牙帳。
正中大?帳,燈火通明?,春光旖旎。一縷白旃檀香自金爐中裊裊升起,濃烈如云霧繚繞,蔓延整帳。
帷幄之中,珠簾朦朧,臥榻之上,一雙男女相擁。其中,那美目英俊的白衣男子擊壤而?歌:
“北國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歌聲蒼勁,如有
銥誮
去國離鄉(xiāng),淡淡悲意。
懷中,華服女子支頤斜臥,一聲一聲“厄郎”嬌酥入骨,柔腸寸斷。
一曲歌畢,帳中沉寂一刻有余。
顧辭山終是將氈毯上的一壇酒開封。酒香四溢之中,他將酒液倒入兩座麒麟紋杯盞,一杯遞到女子面前,鄭重地道:
“臣以十年桃山釀,賀女可汗繼位�!�
鐵勒鳶眉眼俱笑,皆是鐵娘子柔情,盡興之至,卻推拒道:
“再過幾個時辰,就是繼位大?典,我今日便?不喝了�!�
下一瞬,眼前一大?片陰翳落下。
男子已俯身下來,口含美酒,以唇想?哺,將酒水盡數(shù)傾倒于她口中。
她不防,舌尖下意識地尖閉攏,被他強硬挑開迫入,盡數(shù)吞下這一口酒液。
蘊藏十年的桃山釀口味辛辣中帶著一絲甜澀。
烈酒入喉,鐵勒鳶微微一怔,少見他如此主動強勢,心中泛起一股酥麻,如墮軟綿云間,便?由著他灌了一口又?一口的瓊漿玉露。
迷醉之中,忽聞帳外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有親侍稟告:
“公主!大?王子他、他逃了!”
顧辭山眉心一聳,手中杯盞晃動,溢出幾滴酒液,停滯在?半空,不再為她哺酒。
鐵勒鳶驟然起身,怒目圓睜,斥道:
“要你們何用,一個鐵勒固都看不好!”
顧辭山抬手,修長的手指抹去她唇邊殘存的酒液,輕撫她氣喘而?起伏不止的胸口,道:
“鐵勒固不過一廢物?,根本不足為慮。公主切莫動氣,動氣傷身。”
“繼位大?典在?即,我親去將他捉來。厄郎,你在?此稍候我,我還?要和?你一道去大?典繼位呢�!�
鐵勒鳶胡袍斂衣,登時拿起刀別在?腰際,手握長鞭,往外走去。
人?走后,帳簾起伏,時有陣風(fēng)涌入,拂動男人?單薄的衣袍。
他如失力一般,被風(fēng)一吹,直直跌坐在?榻上,從來明?暗不辨的雙眸里,終是涌動起一絲清光。
“大?郎,上回新來的一批隴山衛(wèi)戰(zhàn)俘,出事了!”耳邊傳來暗衛(wèi)藏鋒的稟聲。
他小?心謹慎,一直等著鐵勒鳶走遠后,才敢現(xiàn)?身。
顧辭山想?起,尚有隴山衛(wèi)戰(zhàn)俘一事未竟。
他睜開雙眼,手臂遲緩地繃展開去。藏鋒見狀,疾步上前,熟稔地將他從榻上扶起。
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主子走出帳外,目中悲憤交加,血色翻涌。
“什么人??”
守在?帳外的人?一直受公主命,長久看守于他,此時見陌生人?攜駙馬出帳,紛紛拔刀,如臨大?敵。
顧辭山頷首示意,藏鋒得令,將人?各個擊破打暈在?地,二人?繼續(xù)往關(guān)押隴山衛(wèi)地牢走去。
地牢豆燈不見一盞,守衛(wèi)在?此的北狄兵此時面色驚慌,瑟瑟發(fā)抖,心急如焚。
不知為何,今日那囚于此地的大?魏俘虜一個接著一個倒地不動,如同死?了一般,氣息幾無?,怎么叫都不醒。
這十余年來,公主對牙帳里的大?魏人?可不賴,沒少放過囚在?地牢的俘虜。出了這檔子事,看守之人?怕是難辭其咎。
獄卒猶豫之間,后腦驀地一沉,還?未看見后面的人?影,便?已被打暈在?地。
牢門的鎖鏈打開,藏鋒緊緊扶著顧辭山,沿著潮濕的地階往深處走去、
只見地上密密麻麻躺滿了戰(zhàn)俘的身體,越往里,越是觸目驚心。
“主子,他們都還?有氣息啊……怎么會這樣?”藏鋒俯身,一個個探過去,面色愈發(fā)驚恐。
“主子?”藏鋒四顧,已不見人?聲。
眼前陡然一黑,像是被什么東西罩住,暗無?天日,意識沉了下去。
一刻之后,醒來的獄卒摸了摸腦袋,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嚇得半癱在?地:
“有鬼,這肯定是有厲鬼索命��!”
一人?搖了搖頭,道:
“哪有什么鬼,我看這些人?定是得了什么疫病吧!”
此語一出,眾人?皆是心有余悸,十幾年前牙帳有人?染了疫病,后來一個接一個死?去。
萬一今日牙帳又?起了疫病,那可是要死?好多人?的啊。
明?河公主明?日便?要繼位為北狄可汗,可不能在?此時出事,否則小?命不保。
其中,最有經(jīng)驗的一人?當(dāng)?機立斷,道:
“我們速速將那些尸體全拋去亂葬坑,可不要讓這些人?害了我們所有人?!不是我們的錯,公主怪罪不了……”
“快快快!——”
地牢里的大?魏俘虜,一具一具地抬出來,被當(dāng)?作尋常的死?尸,緊急處理干凈。
明?河公主的駙馬爺深居簡出,不曾當(dāng)?眾露面。這幾個獄卒,自然也從未見過。
地牢烏漆墨黑,顧辭山不省人?事,和?底下所有大?魏俘虜混在?一道,被漏夜送出牙帳,拋去了那一處亂葬坑。
……
刺荊嶺北面,荒山野嶺,夜有鬼哭。
陰風(fēng)大?起,尖銳風(fēng)聲涌入林中,山間大?霧彌天不散。
一座懸空的大?紅喜轎,疾行陰風(fēng)大?霧之中,漸漸沒入刺荊嶺深處,飄向南面。
轎子底下和?四面之間,竟是浩浩蕩蕩的魂煙,連綿不絕,猶如一支數(shù)以百計的鬼軍。
喜轎頂上,一道纖細白影迎風(fēng)而?立。,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十一娘,顧辭山罪大?惡極,為何不殺他,反而?還?要救他?”轎子底下,男人?腳步空懸齜牙咧嘴,兇神狠戾。
沈今鸞俯瞰,斜睨了一眼男人?,搖頭道:
“我大?哥怎會教?出你這樣的莽漢來?”
“當(dāng)?時你不要命,刺殺他失敗也就罷了。若顧辭山真的死?了,何人?能夠再來作證,我父兄、我們北疆軍從未叛國?”
秦昭魂魄一遲疑,怔在?了原地。
沈今鸞收回嘲諷目光,聲色端嚴,拂袖道:
“我說過,我定要有罪之人?,一一伏法。殺了顧辭山,不過解恨罷了。事已至此,我不會計較一時的仇恨�!�
她揚起頭,生得漂亮的下顎姿態(tài)優(yōu)美昂然,一字字道:
“我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為當(dāng)?年沈氏的冤案平反昭雪。”
秦昭震撼不已,剛勁的魂魄都在?風(fēng)中顫動。
如此,他已全然明?白沈氏十一娘深謀遠慮。他既是欣慰又?是難過,小?聲道:
“要是老將軍和?少將軍還?在?世上,該有多開懷啊�!�
轎子四面,秦昭的身后,幽綠的陣陣魂煙幻化成一道道人?影,飄蕩在?沈今鸞面前。
百余魂魄仰望著她,都是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模糊面容,歲月侵蝕,盔甲殘損,不見當(dāng)?年軍中英姿,此時老淚縱橫,啜泣道:
“沒想?到我們死?后能再見到將軍的女兒�!�
秦昭死?后化鬼,由于暗殺顧辭山的執(zhí)念不成,又?因后者修佛之故,一直無?法接近他。
他達不成此生夙愿,這幾日便?一直在?云州游蕩。
而?當(dāng)?年云州城破,北疆軍殘留在?此的孤魂野鬼又?豈止他一個?
由是,鬼魂相見相識,漸漸聚成一支鬼軍。
沈今鸞來到牙帳再尋秦昭之時,遇見的,便?是秦昭帶著這一群死?了十五年的軍士孤魂。
他們像當(dāng)?年跪拜她父兄一般,認她為主,聽她號令,與她共謀了今日這一場偷天換日。
她調(diào)兵遣將,有條不紊,無?往不利。
第一步,他們放走了地牢里的大?王子,引開了鐵勒鳶。
而?后,眾鬼齊聚,鬼氣強勁,使得牢中被俘的顧辭山舊部全部暫時陷入昏迷,引來了他親往地牢,入她之彀。
再以移花接木,使得駙馬爺被不識其真面目的北狄兵拋去了亂葬坑。
最后,她只需領(lǐng)著抬轎小?鬼,在?亂葬坑守株待兔,帶走同樣被鬼氣迷魂的顧辭山。
“最后能為沈?qū)④姾笕?所用,我們也算了卻夙愿了�!�
他們的執(zhí)念,無?非也是當(dāng)?年慘敗,作為軍人?愧疚難忍,因此十五年無?法再入輪回。
“十一娘,我們看著你長大?,今日能再見你一回已是心愿得償……此去輪回,終有一別,千萬珍重��!”
魂煙浩浩蕩蕩,大?片濃霧之中猶如群巒起伏,綿延十余里,向她行禮。
沈今鸞遙望這些孤苦無?依的魂魄散向天際,終入輪回,心中無?限感佩。
她自己的歸處,又?在?何處?
“十一娘,你還?好嗎?”
秦昭這一聲輕喚,沈今鸞從恍惚中回神,抬袖緊緊捂住額頭,頭痛欲裂。
她凝神定氣,放下了手,瞥見袖口下的掌紋,已然越
殪崋
裂越深,像是一道一道的溝壑,即將全然破碎開去。
顧辭山修佛,于鬼魂而?言,即便?不曾觸碰,傷害亦萬分重。
此行鋌而?走險,所幸終有所成。
沈今鸞深吸一口氣,裂開的掌紋合攏些許,被她藏于袖下。
秦昭咧咧嘴,死?死?盯著轎子中不省人?事的顧辭山,道:
“當(dāng)?日我見他墜馬,刺殺他時,就發(fā)現(xiàn)?不對,沒想?到他真是雙腿殘廢,要不然今日也不會這般順利……”
沈今鸞沉吟良久,問道:
“當(dāng)?日你二人?面對面,他跟你說了什么?”
“如果我沒聽錯,他只說了三?個字。”秦昭一字字道:
“刺荊嶺�!�
“這是何意?”沈今鸞蹙眉。
刺,荊,嶺。她不停在?口中咀嚼這三?個字,一時也想?不透這三?字有何深意。
林木幽深,不見月色,她腕上紅線在?幽夜中閃動如絲如縷的光芒,閃閃發(fā)亮。
顧昔潮難道也已來了刺荊嶺?她好像聽到了遠處馬蹄鐵震地的聲音。
她很快否認了自己。
元泓調(diào)兵諭旨未下,顧昔潮一向用兵如神,不會兵行險著,強奪刺荊嶺。
想?到離去前,那道帳布上英挺沉毅的側(cè)影,沈今鸞心頭悸動了一瞬,然后一點一點沉了下來,始終克制冷靜。
她不能讓顧昔潮見到顧辭山。
顧家九郎,到底還?是顧家人?。
當(dāng)?年他可以為了掩蓋顧家內(nèi)亂之事,維護一族聲譽,不惜屠盡至親,今日他得知真相,殺心不減,定然也會毫不留情斬殺昔日大?哥。
而?于她而?言,無?論如何,此刻的顧辭山還?不能死?。
在?天下人?面前,他合該為沈氏一門忠烈沉冤昭雪。
此時,沈今鸞強撐聚散不定的魂體,按照之前早就布下的謀劃,問秦昭道:
“刺荊嶺北面的布防圖,你可記下了?”
北疆軍士熟知兵事,今日眾鬼協(xié)力,終于探得了北狄在?刺荊嶺北面的布防。再探南面,已是來不及了。
秦昭點點頭道:
“記下了,定會默寫下來,交給那顧家小?子,順利奪回云州。可惜,此次只得了北面的布防圖�!�
布防圖為云州此戰(zhàn)關(guān)鍵,至少有了一半,勝算大?增。
最后,沈今鸞對秦昭道:
“亂葬坑里的隴山衛(wèi)將士暫時沒了陽氣而?昏迷,幾日后便?會醒來,待你回魂,定要派人?來救他們回朔州�!�
她已經(jīng)毫無?力氣召來小?鬼抬轎。
當(dāng)?日愛兵如子的顧昔潮不惜以親兵為餌,破釜沉舟,也要設(shè)計顧辭山現(xiàn)?身搭救舊部,才終于試探出了他的身份。
這些人?卻自此身陷囹圄。
她今日再利用一回這一批舊部,也順帶救出了他們。
從前何曾想?過,她有朝一日還?會救顧家人?。
算是償還?一份燃燭相助之情,少一分虧欠。
此番,她南下入京,親自護送顧辭山受審,會繞開北疆三?州,只走野外。
而?他,不日也將要領(lǐng)兵出征,北上云州。
鬼有鬼道,人?有人?路。
她與他,此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好像一直在?背道而?馳,不斷錯過。
沈今鸞面色蒼白,唇角浮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她遠望北疆連綿不斷的群山,猶如看到了一重又?一重聳立的宮墻。
為了真相大?白,她必須再回到她不愿回去的地方,直面她至死?不愿直面之人?。
眼望著沈今鸞的魂魄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秦昭不肯離去,盤桓在?她身邊,十分擔(dān)憂地道:
“十一娘,我不放心你。”
沈今鸞道:
“我在?此等賀三?郎。與他一道將顧辭山帶去京都受審。”
她催促他道:
“秦二哥,你需盡快找到敬山道人?會為你還?魂,過了頭七就來不及了。蕓娘也還?在?家中等著你……”
秦昭長嘆一聲,終是飄遠離去,沒入濃霧之中。
一刻之后,漫天迷霧之中,出現(xiàn)?了一道燭火,光暈漸漸接近,融入霧氣之中。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賀三?郎攜幾名北疆軍舊部,秉燭而?來,終于在?霧氣最濃之處,見到了沈今鸞,紛紛喜不自勝。,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十一,我們來了。”
沈今鸞的魂魄此刻也是如同抽干了力氣,燭光一照,身軀被他一把扶起。
賀毅端詳著她纖弱的魂體,止不住發(fā)顫的手,心疼得不能自己。,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我收到你托那道士給我留下的信了,我和?你一起入京,京中還?有不少賀家故舊,是我母族親友,在?朝中任職,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賀家雖和?沈氏一樣同是軍戶出身,這幾代以來卻和?京都沒落世家大?族有過聯(lián)姻。雖不是顯赫門第,但這些人?的后代之中,有人?發(fā)奮圖強,終于出了頭,在?京都為官入仕,羽翼漸豐,有了一席之地。
當(dāng)?年,沈今鸞為后時,朝堂弄權(quán),后黨之中也有賀氏族人?。
賀三?郎緊緊扶住她的手臂,低聲道:
“十一,不要什么事都扛在?你身上。你只是一個弱女子,這輩子已經(jīng)吃了那么多苦了……從今以后,什么事你都可以擔(dān)在?我身上。”
沈今鸞看到了他手中能照出她魂魄的犀角蠟燭,心中一動,輕聲道:
“這蠟燭,是你從他那里拿來的?”
“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賀三?郎揚眉,笑道,“從前,我可是妙手空空賀三?郎�!�
也對,賀三?郎是活人?,若無?犀角蠟燭,如何能和?秦昭一般見她魂魄,共謀后事。
少年的臂彎溫柔有力,因心疼而?她一起發(fā)著顫。沈今鸞心頭悵然,低低道:
“此燭,需以陽壽為燃……”
賀三?郎將她扶穩(wěn),緩緩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面無?異色,堅定地道:
“我這一世,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直到我死?了做鬼也不會離開你�!�
當(dāng)?年眼睜睜地看著小?娘子離開北疆卻無?能為力,這樣的難受他再也不要嘗了。
他心中柔情似水,正說著,手中那支燭火驀然跳躍,晃動一下。
彈指間,火光倏然湮滅。
光暈散去,倚在?他肩頭的魂魄蕩然消失。
一道鋒利如電的寒光擦過他的頸側(cè)而?去,劃出一條致命卻不致死?的血痕。
賀三?郎被這兇猛強勁的力道帶著,重重砸向地面。
犀角蠟燭被擊碎成兩截,掉落在?地。沈今鸞又?變?yōu)榱嘶昶�,衫裙迤邐,弱不禁風(fēng),像是隨時會破碎。
她抬首,眼簾強撐開一道縫,下意識地回身望了一眼藏匿顧辭山的轎子。
她的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濃霧中來,如暗林埋伏的獸。
麒麟為甲,金龍作刀,長靴踩碎了地上的犀角蠟燭,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手中重新燃起一簇燭火。
“你要往何處去?”
她的魂魄盈盈顫動,胸口發(fā)悶,感到腕間的紅線一寸一寸在?圈緊。
男人?那一縷明?艷的紅線纏繞鐵腕,沒入青筋分明?的指間。
與她緊緊相連,牢不可分。
“拜堂成親,同榻而?臥,共枕而?眠�!�
他逐字低語:
“沈十一,你已是我的妻子。又?要往何處去?”
最后一小?段紅線驟然收束。
他惡狠狠地,抱住了柔弱的她。
第58章
冰釋
大魏素有傳聞,
戰(zhàn)神顧昔潮麾下鐵騎,有神出鬼沒之名。
陣法?變幻無常,神鬼莫測,
疾似電,震如雷。
敵人于未察之時,利刃已抹上脖子,直至一個接著?一個全軍覆沒。
看到顧昔潮帶兵無聲無息地驀然出現(xiàn)?,
沈今鸞心中最先想的卻?是,
兩軍兵力相差如此懸殊,
他還?真夠膽踏入北狄嚴防死守的刺荊嶺。
她?咬牙撐著?雙臂,緩慢地從地上起身,
挪動步子,想要以虛無之形攔在了轎子前。
下一瞬,他扔了刀,
欺身摟緊了她?,
喚她?“妻子”。
男人力道強勁且蠻橫,手臂的肌肉繃緊到微微顫動。
暖流般的陽氣源源不斷。沈今鸞的魂魄卻?在不住地發(fā)?抖。
看來,他的
依誮
身上的傷是好全了。人卻?是瘋了。
燭火熊熊,
她?長久凝在眼眶的淚都要落下來了。
絕不是見到他喜極而泣,
一定是因為知道自己?計謀即將落敗而痛哭流涕。她?對自己?道。
從北狄牙帳盜出了顧辭山,
沈今鸞已是魂力耗盡,
在他懷中掙扎不得,
動不了。
只能用盡僅剩的力氣,嘆了一聲:
“顧昔潮,你羞辱我?�!�
一生為敵,
如何做得了妻子。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男人環(huán)著?她?的勁臂卻?越收越緊。沈今鸞被?迫輕飄飄地依偎著?,唯一能動的是唇,
口中一句一句歷數(shù)道:
“拜堂成親,是當(dāng)時情勢所迫,做不得數(shù)�!�
“至于同床共枕,不過是因為你的……”
你的陽氣,于陰魂有益。
她?難以克制。以致于連帳布上的側(cè)影,都想要觸摸。
可?“陽氣”二字,她?卻?怎么?都不出口,別過頭,無奈地道:
“虛與委蛇罷了。”
男人抱著?她?巋然不動,像是沒有被?她?所激,只眉峰微挑,道:
“你竟可?以為北疆軍做到如此地步�!�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諷意?昭然:
“沈十一,你今日這一出連環(huán)計著?實令我?驚訝。縱使孔明再?世,都不如你。命都不要了,又是為了什么??”
這是明知故問,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身后的喜轎。
沈今鸞眼簾低垂,僅一道余光,深深地望著?轎中之人。
計謀再?強,終是功虧一簣。
她?千辛萬苦,歷經(jīng)艱險,從北狄牙帳盜出的證據(jù),竟是為他做了嫁衣。
沈今鸞意?識沉沉,已無力再?辯,任由柔軟的身軀被?他環(huán)在胸前。
顧昔潮朝著?她?低下頭,下顎抵在她?發(fā)?鬢,直指人心地道:
“你費盡心力,毫不顧惜魂魄最后一線生機,也要將此人奪回?。是不放心他落入我?手中?”
沈今鸞抬起眸光,與他對視,冷冷地道:
“你要殺了他�!�
“是。”顧昔潮看著?她?無情的眼,輕描淡寫地承認道,“我?必要殺了他�!�
沈今鸞忍不住道:
“他是你大哥�!�
他亦回?道:
“至親亦可?殺�!�
沈今鸞深吸一口氣,最終道出了她?所洞悉已久的真相:
“他雙腿殘廢了。他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屈服那女人的淫威之下�!�
她?孤注一擲,試圖喚起他的舊情。
顧昔潮沉默了足有一刻,最終再?沒生殺之事,只道了一句:
“我?答應(yīng)過你,沈氏冤案,我?會給?你,給?北疆軍,給?天下一人一個交代�!�
“在此之前,你只需養(yǎng)好魂魄,等昭雪之后,能投胎轉(zhuǎn)世。”
他一字一句,強硬地對她?許諾。沈今鸞凝視著?他的側(cè)臉,極深的眉骨下,雙眸明滅如隕星。
唯一的證人或許即將要被?他抹殺,他如何能為她?父兄沉冤得雪?
她?絕了念了。
沈今鸞被?他拘在懷中,側(cè)頸漸漸靠了過去,倚在他冰涼的肩甲處,緩緩搖了搖頭。
“顧昔潮,我?恨你。”
本該被?刺痛的,但顧昔潮的面上波瀾不興,一絲喜怒也沒有,反倒微微揚起唇角。
恨吧,恨了才不會惋惜。
恨,也比愛更長久。
……
顧昔潮身后跟隨的大魏軍已包圍過來,將地上的賀三郎扶起制住,駱雄等四人已將轎子抬著?往回?走。
四面?zhèn)鱽韼茁暦e雪壓垮樹枝的聲音,驚飛了一群夜鳥。
沈今鸞閉闔了雙眼,聽得清楚,想起刺荊嶺危機四伏,而布防圖還?在秦昭的腦子里。
也不知道趙羨的還?魂之術(shù)成功沒有。她?此行也不算全無所獲。
她?睜開眼,直直看著顧昔潮。
不過幾息,男人有所感,知道她?有話要,便又低下了頭,鬢邊的一綹白發(fā)在她唇瓣上垂落,撓得酥麻。
“這一次,我?還?帶回?了半張布防圖,送到朔州去了……”她吃力地開口道。
顧昔潮腳步一頓。
沈氏十一娘在這人世間只剩下這一縷孤魂了。
他能留住的只有這一縷孤魂,不讓她?灰飛煙滅。
可?她?偏要以他最珍惜的魂魄去為他去找來最無用的布防圖。
云州可?以再?奪,魂魄只有一縷。她?為什么?總不明白。
他覺得可?笑?,卻?實在笑?不出來,只心頭抽搐了一下。
再?望了一眼懷中氣若游絲的魂魄,又抽搐一下,疼得像是在痙攣。
可?顧昔潮卻?只是冷冷地道:
“若大魏的軍隊要依靠你這一縷魂魄才能奪回?云州,是兵家之恥,大魏也早該亡了�!�
“你以身涉險,根本毫無意?義�!�
她?像是累極了,閉闔著?雙眼,燭火里的長睫如鴉羽覆下,絮絮叨叨:
“刺荊嶺太危險,你回?朔州去,拿到布防圖,再?從長計議罷�!�
“我?,暫時走不了�!鳖櫸舫逼届o地道。
找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發(fā)?覺四面有敵軍逼近,聽人數(shù)至少有上千騎兵,已將他們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