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原來，顧昔潮早就知?道了。趙羨果真什么都告訴了他。
他心中一直計算著時日，連他只剩七日都精準(zhǔn)地說出來。
顧昔潮靜靜地垂首看著她，語調(diào)緩和，卻也說不上溫柔：
“你大?可絕了念想。七日之后，無論如何，敬山道人都會送你前去往生�！�，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渾身不存在的血液像是?凝固在眉心。只能維持表面平靜，問道：
“我?往生之事，與將軍何關(guān)？”
顧昔潮搖搖頭，卻是?笑了笑。他屈身，拾起了賀三郎身旁那一名冊，撣了撣灰，掃過?上面的名字，搖頭道：
“娘娘詭異多?端，我?實(shí)不放心�！�
她的面色隨即冷了下來，問道：
“將軍如此?急迫送我?去往生，可是?擔(dān)心我?不死心，一旦翻案，就會對顧辭山名聲不利�！�
“是?�！鳖櫸舫睉�(yīng)得坦蕩，心腸也硬得徹底，一字一句地道，“你只有忘卻前塵，速速去往生，我?才能安心�！�
沈今鸞輕嗤一聲，道：
“我?若不肯，顧將軍又能如何？”
顧昔潮眼底一片沉靜，驟然抽出佩刀，指向手無寸鐵的賀三郎：
“我?會殺人。再有別人，我?也會照殺不誤。直到娘娘身邊再無故人，愿意?去轉(zhuǎn)世為止。”
尖銳的刀鋒已在少年?頸側(cè)劃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一滴一滴落下。
沈今鸞知?道他做得到。
顧昔潮言出必踐，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漠視人命，只會除之后快。
阿爹滿是?箭孔的甲胄，大?哥魂魄的殘念，二哥那一角并蒂蓮的衣袍，還有北疆軍一眾舊部含冤的慘淡容顏，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
她死死盯著面前風(fēng)姿俊朗的男人，如在看一個惡鬼，低笑了一聲：
“顧昔潮，我?只恨不能將你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而死，還是?便宜了臣�！�
男人平靜之中透著前所未有的癲狂，無不嘲諷地道：
“只要?臣活著一日，娘娘便無需再為沈氏平反費(fèi)心了�！�
沈今鸞再也站不穩(wěn)，頹然跌坐在榻上。
在她憤恨的目光里，顧昔潮掉頭離去，身影沉入夜色之中。
……
一路回到軍營之中，顧昔潮褪去衣袍，精赤著上身，來到備好的水缸前沖涼。
再如何忍耐，也到底是?血?dú)夥絼偟哪凶印?br />
見到夢了十?多?年?的小娘子在身下婉轉(zhuǎn)承歡的模樣，即便已竭力克制，可如何能徹底壓下燥意?。
她懼怕他，更加恨著他，他便只能止步于此?。
沈氏翻案一事，只能按照他定下的法子來。賀三郎這些?烏合之眾，不過?打?草驚蛇，只會干擾到他的計劃。
縱有遺憾，但此?心所行，他永不會后悔。
顧昔潮閉了閉眼，用涼水澆滅身上左突右近的困獸。
沖完澡，微濕的身體披上袍子，衣上的面料勾勒出寬闊的肩膀，精瘦的勁腰，胸腹的肌肉無比分明。
一直在旁的駱雄不禁問道：
“這春日夜里涼，將軍出征在即，怎么沖起了涼水澡？”
眼見男人寒涼的目光掃過?來，像是?要?剜去他的口舌。駱雄便不敢再多?話了，只心中不禁嘀咕。
今夜將軍是?見鬼了么，這么大?火氣。
身上的水漸漸迎風(fēng)吹干，體內(nèi)的躁動已平息下來。顧昔潮穿上甲胄，召來部下，為幾個時辰后正式出征云州作最后的謀劃。
帳中輿圖前，他語氣冷冽，神色如常地指揮各人：
“騎兵隨我?沖鋒，弓箭手避戰(zhàn)，先行占領(lǐng)云州城高地……代寰二州兵馬經(jīng)久未戰(zhàn)，戰(zhàn)力不
依譁
及邊軍。刺荊嶺定有北狄殘軍，我?會親率一支小隊，為二州兵馬掃清障礙……”
說到最后，他頓了頓，道：
“若我?戰(zhàn)死，駱雄代我?領(lǐng)兵。一切當(dāng)以云州為先。秦昭等北疆軍殘部清楚云州地理，你們務(wù)必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
眾將圍攏在輿圖前，靜靜地聽他一字一句，竟無端生起一股哀戚之意?。
從前顧大?將軍為國打?過?多?少不計生死的戰(zhàn)役，他們和將軍一道出生入死，也聽過?他縝密布局，最后必有一句“若我?不幸戰(zhàn)死……”。
為將者，本就要?隨時都要?做好為國戰(zhàn)死的準(zhǔn)備。
但即便是?昔日在陳州最是?萬念俱灰之時，這些?追隨顧大?將軍的親衛(wèi)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
可今日，顧昔潮對他們所言，上至用兵，下至糧草，字字珠璣，事無巨細(xì)。如同?真的在交代后事一般。
眾將心思各異，對視一眼，不解個中緣由，只得默默領(lǐng)命，為明日出征各自準(zhǔn)備。
人都走后，顧昔潮抬眼，望向?qū)釉泼懿嫉囊箍眨従彽氐溃?br />
“駱雄，你記著，若我?戰(zhàn)死，把我?的尸身，葬在云州�！�
駱雄心頭狂跳，困惑不已。
之前一戰(zhàn)刺荊嶺之時，將軍也說過?這話，不過?當(dāng)時他囑托了那個羌人邑都，因?yàn)槟侨顺Ｈ④娫谠浦莸哪且惶幩秸�。而他駱雄從未去過?那里，不知?是?在何處。
將軍為何突然囑托他這件事？
“那里，滿院種滿了春山桃。你定能找到�！�
在駱雄驚異又動容的目光下，顧昔潮眺望破曉前最是?黑暗的夜幕，眼眸深處仿佛看到了花瓣如雨，落滿孤墳。
他閉上眼，露出一絲欣然而往的笑意?。
朔州城陰云密布。烏泱泱的軍隊，集結(jié)三州兵馬，趁著黎明前的夜色，如一股潮水涌向深不見底的刺荊嶺，直向云州。
……
天色晦暗，連綿城墻之間?，顧家隴山衛(wèi)旌旗翻涌不息。
沈今鸞立在城樓上，冷眼望著大?軍遠(yuǎn)去。
雖知?她早已知?道他是?今日出征云州，他竟連告別都不來跟她說一聲。
昨夜，顧昔潮直接點(diǎn)破她的陰謀，二人冷言冷語，針尖對麥芒，最后惡語相向，不歡而散。
他為她渡了數(shù)夜陽氣，待她魂魄恢復(fù)如常，可以往生。只不過?是?要?她老老實(shí)實(shí)去投胎，不要?殘留人世，就不會再管冤案，更不要?波及他那個可敬的大?哥。，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這真是?一手好謀算，她的每一步都被他算計在內(nèi)。
“十?一娘�！币槐图垈阏衷谒念^頂。
回頭一望，賀三郎一身不知?哪里得來的隴山衛(wèi)輕甲，穿在身上，掩人耳目，在城中自由出入。
沈今鸞遠(yuǎn)望塞上風(fēng)煙，沉著地道：
“顧昔潮動手后，京都不會再來人相助了。我?打?算先招魂，作為人證，再從長計議�！�
不能驚動元泓，沒有當(dāng)年?舊人再能幫她。只能先找出昔年?之鬼來相助。
她回身，望向欲言又止的賀三郎，道：
“三郎，你們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要?還你們清白�！�
賀三郎想起顧昔潮昨日所言，面色凝重。他舉著傘為她遮擋日光，看著她慘白的魂魄，眉頭皺得緊，搖了搖頭：
“十?一娘，你這樣不行的。你不用再管我?們了，理應(yīng)早日去投胎�！�
“我?再去求求那個敬山道人，看我?能不能再給你燒多?點(diǎn)香火。”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本在沉吟中的沈今鸞倏然抬眸，環(huán)顧四周。
只見賀三郎手里只有一把傘，并不見燃燒的犀角蠟燭。
她心頭抽搐一下，呆呆地看著他，喃喃道：
“你，能看到我?了？”
“是?啊，我?自從知?道你做了鬼，一直在給你燒香火啊……今日終于能不用燒蠟燭就能看到你了。”
賀三郎眨了眨眼，才說完，只覺眼前的魂魄顫動一下，幾乎飄立不住，一連后退了三四步。
待她站定，抬起臉，面色已是?慘白如紙。
……
沈今鸞疾步飄蕩，趕到朔州城南那一間?曾為秦昭還魂的廟里。
顧昔潮走前，曾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過?：
“七日之后，無論如何，敬山道人都會送你前去往生�！�
敬山道人趙羨一直等到她陰壽盡時，要?送她去往生，必然被顧昔潮留在朔州。
沈今鸞踏入山門，洶涌的陰風(fēng)隨之而至，吹動破舊的經(jīng)幡獵獵作響。
她沒開口，趙羨只看到了隨她跟來的賀三郎。
他一揚(yáng)拂塵攔住了他，嫌棄地道：
“怎么又是?你。不是?教了你燒香的法子了么，我?不收徒，你別來了……”
“敬山道人——”一聲低語，趙羨脊背發(fā)涼，才注意?到她鬼魂在旁。
他匆忙忙將供桌上的什么東西用經(jīng)幡蓋住，才袖手前來。
沈今鸞眼尖，看到經(jīng)幡下起伏的，像是?什么人的身體。
趙羨擋在她面前不讓她再探看，笑道：
“原來是?貴人來了，貴人可是?準(zhǔn)備好了，小道做法，為你前去往生了？”
沈今鸞看著他，氣度凜然，指了指手中的名冊，道：
“我?要?為故人招魂�！�
趙羨白眉一豎，上下打?量四周，擺手道：
“不行，絕對不行�！�
“招魂耗費(fèi)巨大?，憑你這樣的一縷孤魂，要?招來那么多?人的魂魄，怕是?要?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啊……”
“顧將軍給你的陽氣，只夠你有力氣前去鬼門關(guān)往生。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看來，她還是?能以魂招魂，只不過?無法再無往生而已。
這個敬山道人，一心只想送她去往生，果然和顧昔潮是?一條心的。
沈今鸞覆手在背，繞著趙羨踱著步子，不緊不慢地道：
“趙羨，從前我?一直不懂，明明是?我?認(rèn)識你在先，為何總是?只聽那位顧將軍的�！�
趙羨瞪大?了眼，又垂下了雙眸，沒有作聲。
“道人能去嶗山修行，是?靠那位顧將軍牽線搭橋。而顧昔潮這個人，我?清楚得很，他從來不會白白予你好處，定是?與你做了個交易�！�
沈今鸞掃他一眼，挑眉道：
“若我?猜得不錯。你一心只想我?往生，他提出的條件，定也是?要?你送我?往生，是?不是?，敬山道人？”
她雖算計不了顧昔潮的心，算計這敬山道人還是?綽綽有余。
見被她識破，趙羨頭垂得更低，飄忽的眼神往供桌上那蓋著布的東西望去，低聲囁嚅道：
“也不是?一開始就要?送你往生的……真可惜了我?學(xué)來的精妙道法，可是?能化腐朽為神奇�！�
他心中感?慨，卻聽那鬼魂盛氣凌人地道：
“我?若不去往生，你也無可奈何。再完不成約定，有負(fù)你的顧將軍，你的功德又要?少一件了�！�
趙羨撓了撓腮，愁眉不展，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
“不如我?也與你做個交易，你答應(yīng)我?的條件，待六日之后我?陰壽將盡，我?必去往生。行是?不行？”
趙羨看了一眼長長的名冊，面色更加愁苦，道：
“這些?人不知?死了多?年?，也不知?在人間?還是?地下，為人的意?識還在不在……”
沈今鸞眼眸微微一虛，循循善誘：
“如果我?告訴你，這些?亡魂還有親眷舊友供奉香火。可能辦到？”
趙羨“嘶”了一聲，白眉緊鎖，真心真意?地開始思考招魂之法，沉吟道：
“如果亡魂有人供奉，如果供奉年?歲日久，倒是?可以出現(xiàn)供奉之人面前，為他所見……”
趙羨閉眼掐指一算，一拍大?腿道：
“如此?。那就好辦了。我?只要?牽一牽線，就能看到這些?人的鬼魂就可以出現(xiàn)在供奉之人面前�！�
沈今鸞面容平靜，像是?幽深的潭水暗流地在底下烈動。
她揚(yáng)起唇角，遲疑卻又篤定地發(fā)出最后一問：
“那么，敬山道人，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我?死后正好第十?年?，為何會回到北疆？”
聲東擊西，算計中還有算計。
趙羨意?識到自己泄了天機(jī)，抬手捂了捂嘴
依譁
，左顧右盼，才支支吾吾地道：
“因?yàn)�，那個供奉你香火的人，就在北疆啊�！�
“小道先去準(zhǔn)備招魂，那么多?戰(zhàn)死的冤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一邊說，一邊后退，落荒而逃一般地躲去了破廟后頭，手忙腳亂地開始布置道場。
他也什么都不必再說，沈今鸞再遲鈍，也已明白過?來了。
她知?道供奉香火的恩人是?誰了。
沈氏十?一娘，死后十?年?，在北疆親友散盡，再無至親至愛。
無處可歸，無人可見。
唯有那個人，又瘋又癡，十?年?如一日。
在她魂歸北疆的那一日，第一眼就看見了她。
顧昔潮，她咬牙切齒念著他的名。
心中一下如烈火灼燒，一下子如翻江倒海。
一團(tuán)亂麻里頭，抽絲剝繭，終于露出了一根細(xì)細(xì)的線頭。
她要?順著這根線頭，找到他埋藏的所有真相。
第65章
破綻
數(shù)百里外?的?京都。
三更天了，
宮中?的?更漏一點(diǎn)一點(diǎn)滴下，落盡無眠之人的?心頭?。
刑部值夜的?暖閣里，新任員外?郎李起?淵看遍了律法奏讞，
從?陳舊的?案卷中?，抽出一本?有數(shù)道折痕的?薄本?。
灰塵彌漫了昏黃的?燈火，陳年的?字跡跟著模糊了起?來。
他眼望著案卷上看了千百遍的?字，嘆息一聲，
望向深不見底的?夜色。
執(zhí)筆的?手指封堵了銅漏嘴，
春日的?水滴猶帶寒涼，
自指縫漏過，如逝水無法追隨。
微濕的?手指蜷起?，
托著沉重的?額頭?，意識漸漸隨著更漏聲漸漸沉了下去。
燈臺光暈里，揚(yáng)塵散盡，
他一覺驚醒，
恍若夢見故友。
他的?故友，昔年北疆軍積射營散騎沈成蹊，鬼魂入夢。
夔牛鐵甲的?少年郎神清骨秀，
眉目如昨，
只甲胄上刻滿經(jīng)年風(fēng)霜，
千瘡百孔，
在火光下望著他。
李起?淵望著燈臺前?游蕩的?魂魄，
緩緩地道：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成蹊，是你嗎？”
鬼魂無言相望，
頷首點(diǎn)頭?。
李起?淵手指顫抖，翻看面前?的?卷宗，
指著案卷中?泛黃的?字跡，道：
“罪臣沈楔，帶領(lǐng)北疆軍，孤軍深入，出逃關(guān)外?……”
“他們都說，你們北疆軍叛逃，可我從?來不信。成蹊，你告訴我，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何事？”
鬼魂立在燭火里，如在熊熊燃燒，一聲一聲地道：
“羌人背叛……我們走不出那一片山，逃不了，都死了……沈?qū)?軍，副都尉，都死了……”
“北疆軍，從?未叛國�！�
李起?淵霍然從?案前?立了起?來，官服在夜風(fēng)里浩蕩。他疾步走過去，在鬼魂面前?停下，道：
“成蹊，這么多年過去，你是不是因?yàn)槊稍┦芮�，只能徘徊人世，沒去轉(zhuǎn)世嗎？”
游蕩十五年的?鬼魂身形凋敝，風(fēng)燭殘年。隨著火光聚散的?魂體朝故友拱手，拜道：
“謝謝你，香火供養(yǎng)，十五年不輟�！�
李起?淵握緊了綠色官袍的?袖口，雙目里有火芒閃動：
“今年，我終于?升任了刑部員外?郎，刑部尚書是我授業(yè)恩師。我定會盡我所能，為你翻案。請你，等?等?我�！�
鬼魂半晌無言，淵深的?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滴答——”
更漏聲綿綿不盡，李起?淵再醒來時，已是四?更天了。
他的?手指一直浸沒在更漏積成的?小小水潭里，已是凍僵麻木。
指間緩緩移至面上，才發(fā)現(xiàn)早已淚流滿面。
窗外?雷聲隆隆，案前?燈臺已不見故友身影。他憶起?夢中?所得，熱淚縱橫的?眼底露出喜悅的?笑意。
……
巍巍京都，浩大的?夜幕低垂壓下，籠罩著沉寂的?皇城。
總有成百上千的?燈火，在夜色中?惶惶不滅。
那一片蒼茫燈火里頭?，無數(shù)道身影在供桌香火之下，一雙雙沉穩(wěn)有力的?手，提筆在奏折的?御黃紙箋上，開始寫下：
“臣請奏，十五年前?沈氏舊案……”
一連數(shù)日，京都大理寺寺丞陳知鵬，禁軍中?郎將?，戶部右丞，治書侍御史等?，上表為十五年前?舊案平反的?奏章，如雪花一般，紛揚(yáng)而又沉重地落下御案之上。
……
轟隆一聲，一道春雷在京都驚響。
兵部侍郎傅家的?內(nèi)院之中?，所有仆役都被屏退，四?處房門緊閉。
細(xì)雨如割，斜斜飛過重檐。閃電白?光打亮了房內(nèi)憂心忡忡的?人影。
一向文雅的?傅家家主傅明永，正對著結(jié)發(fā)十五年的?妻子賀慧月發(fā)難。
他指著在斗柜中?發(fā)現(xiàn)的?數(shù)座牌位，將?一疊信狠狠扔在她面上，咬牙切齒地道：
“我萬沒想到，我們傅家竟然養(yǎng)了你這么一個白?眼狼，不僅私自供奉叛臣的?靈位，還竟敢私通叛軍？”
那可是天子親下詔書定性的?叛軍啊，那封詔書，還是十年前?他和同?儕受天子命，一齊書就，字字斟酌。
他身為兵部侍郎，明知故犯，勾連叛軍，在大魏朝，這可是舉族傾覆的?株連大罪。
賀慧月擦拭著纖塵不染的?牌位，重新點(diǎn)上香火，面不改色地道：
“這些日子以來，妾一直夢見阿爹，阿弟，還有北疆故交好友。他們都告訴我，北疆軍不曾叛國，這本?就是一樁冤案�！�
“十五年來，妾一直記得要為北疆軍平反。信你既然看到了，三郎在信中?已說得很清楚事情原委明明白?白?，我們賀家人跟著沈氏，從?來沒有叛國！
“三郎既然已決意入京翻案，我這個做姑母的?，自然也要幫他。況且，皇后沈家十一娘也一直在……”
“你住嘴！”她話還沒說完，傅明永一個巴掌已劈頭?蓋臉地打在她面上。
賀慧月是傅家當(dāng)家主母，夫妻恩愛，十五載兩人連臉都沒紅一下。今日，她硬生生扛下這一巴掌，被狠狠撞在地上，珠釵墮地，發(fā)鬢散亂，一點(diǎn)體面都無。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
傅明永雋秀的面容在閃電雷聲里變得森然可怖，咬著牙一字字道：
“你不要命了？沈家這個名字萬萬不能說出口！隔墻有耳，這是禁忌，是會惹禍上身的?！……”
他急促的?腳步圍繞著地上癱倒的?妻子，來回踱著步子，揚(yáng)聲道：
“雖然陛下從?未昭告天下，但是我們都知道，她早就死了，她的?后黨也都倒臺了，你還指望她做什么？”
賀慧月坐在地上，捂住紅腫的?半邊臉，脊梁挺拔，冷靜地道：
“如果她沒死呢？三郎在信里說了，她會為我們所有人做主的?。這天底下，也有她有這個能耐！”
“她沈氏滿門忠烈，為國守邊那么多年，她的?父兄被污蔑為叛國，她就算死了也會站出來為我們北疆軍主持公道的?！”
她發(fā)軟的?身子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臉上露出的?神色是傅明永從?未見過的?堅韌，篤定。
“妾嫁給你十五年，操持中?饋十五年，從?未求過你什么事。如今我只求你將?三郎他們從?北疆接回來，其余之事我自有主張，不必夫君費(fèi)心，如此都辦不到嗎？”
“自有主張？”傅明永冷笑一聲，“你已嫁入我傅家，生是我傅家的?人，死是我傅家的?鬼！哪來你什么自作主張？”
他搖了搖頭?，望著面目全非的?發(fā)妻，痛心疾首地道：
“月娘，當(dāng)日賀家落難，我父親堅持按照婚約要我娶你，我憐惜你無辜遭難，迎你進(jìn)門，免了你被流放的?命運(yùn)。這么多年給你一個家，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你為何要害我們呢？”
賀慧月一聲不吭，只冷冷地望著丈夫，面容嘲諷至極。
當(dāng)年她嫁入傅家，避了禍
依誮
，天下沒有白?得來的?恩情，她在傅家做牛做馬十五年，也該還清了。
傅明永仍想勸說一向溫柔賢淑的?好妻子回頭?是岸，說道：
“顧昔潮是什么人，自家親族都被他殺盡了，豺狼一樣的?人，你招惹他做什么？你自己不要命，你不想想衡兒？不想想你衡兒，我們傅家好不容易這幾年在京都有了立身之本?，你都要全部毀掉嗎？”
遙想當(dāng)年，大將?軍與?皇后明爭暗斗卻落敗，灰溜溜滾去北疆。賀慧月想到她，神情激蕩無比：
“顧昔潮已被十一娘流放北疆，就算有通天之能，怎能管得了我們京都之事？我一女?子尚且不懼，你怕他做什么？”
傅明永手指直指著義正言辭的?女?人，好說歹說：
“你一個婦人，懂什么，他雖不在京都，只要他還在領(lǐng)兵，連陛下都忌憚他�！�
“除非他把兵權(quán)都上交，才是真的?任人宰割�！�
“我的?好月娘，你忘了這件事，和我好好過日子，我就當(dāng)做此事從?未發(fā)生。”
“絕無可能�！�
一聲清冽的?答案回蕩在空寂的?房內(nèi)，不亞于?一道驚雷。
賀慧月雖挨了一巴掌，被打得耳邊嗡鳴，頭?腦卻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清晰。
“你不愿幫我們賀家，妾不強(qiáng)求。就算無人相助，只妾一人也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到死都不會放棄�！�
瞧著她毫無服軟退卻的?模樣，傅明永心頭?也如夜空炸開一道又一道的?驚雷，劈開了他。
他沒落世家出身，苦讀堯舜，素來信奉娶妻娶賢。他對妻子的?要求不過是掌管中?饋，顧好后院家宅，不要惹事。
賀氏月娘這十五年在傅家，循規(guī)蹈矩，人人稱頌，他也頗為得意，不后悔曾經(jīng)冒大不韙娶了這位賢妻。
可他今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未認(rèn)識過她。
此時，忽聽到有小廝著急來報，外?頭?有貴人等?候，傅明永心思煩亂，匆匆下令將?妻子關(guān)在內(nèi)院里，沒有他的?準(zhǔn)許，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大銅鎖落下，賀月娘舉頭?，望向內(nèi)院四?角的?夜空，面含冷笑。
這樣一座粗暴的?藩籬，是困不住她的?。
傅明永跟著來稟的?小廝疾步走出院門外?，一面低斥道：
“我不是說了嗎，我在處理家事，任何人來都不見！”
今日這小廝不知為何話都說不清，只是一直指著門外?那一頂金頂軟轎，頭?埋得很低。
傅明永毫無心思見客，不耐煩地問道：
“來者何人，有何貴干？”
轎中?無人應(yīng)聲。
傅明永想要徑直上前?看個清楚，軟轎四?面陌生的?高大侍衛(wèi)卻將?他攔住，不讓他再近一步。
他一個趔趄，一名護(hù)衛(wèi)伸手將?他扶住，他下意識地反握住他的?手臂。
卻發(fā)現(xiàn)這侍衛(wèi)錦袍之下帶著甲。
京都之中?，護(hù)衛(wèi)能帶甲的?……傅明永一下清醒過來，大驚失色，脊背發(fā)涼，下意識地躬身行禮。
他低垂的?視線里，只見轎中?之人衣袍拂動出一角五爪金龍的?袍角。
這一下，輪到傅明永頹然跌坐在地。
一刻之后，內(nèi)院里被關(guān)了禁閉的?賀慧月，聽到剛落下的?大銅鎖被人打開。
一隊身份不明的?陌生侍衛(wèi)帶著刺刀闖入她所在廂房，將?她和三郎通信的?信件全部搶走。
直到，她看到傅明永回來了。
屋外?電閃雷鳴，他抖如篩糠，面色煞白?，道：
“月娘，我允你去朔州，必要接回三郎。”
……
“十一娘，趙羨做的?法事成了�！�
“京都傳來消息，我們的?人都在上奏了。一下子那么多奏章，我們這樁冤案，就算有人想一直捂著也捂不住了�！�
賀三郎趕來報信的?時候，沈今鸞還在破廟的?門檻上，枯坐一夜，一直對著爐上的?三炷香火發(fā)呆。
一夜以來，她起?身，想要馬上跑去刺荊嶺，找到那個人當(dāng)面問個明白?，卻又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起?起?伏伏，直至天明。
“十一娘，奇怪的?是，我姑母說他們快到朔州了�！辟R三郎遲疑地望著收到的?信件，遞給她看。
顧昔潮走之前?明明說過，京都不會來人接應(yīng)他們回京了。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沈今鸞神思一動，忽然飄過去，去看那一封信件。
字里行間，倒是并無怪異之處。
她忽地垂首，嗅了嗅信件，聞到一絲極淡極淡的?氣息。
沈今鸞神色倏然一變。
是龍涎香。，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是她永不會忘記這一種濃烈而又殘忍的?香息。
陰風(fēng)忽地一吹，香爐的?火光猛烈地?fù)u晃，“啪”一聲爆開。信件在亂飛的?火星子中?化為一抔焦土。
“這封信不對。三郎，你姑母怕是出事了。我們另尋辦法入京�！�
沈今鸞心亂如麻，在房中?來回飄動，坐立難安。
她此時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顧昔潮。
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不讓她和賀三郎聯(lián)系京都賀家的?舊人？
可顧昔潮早已帶兵出征，云州一戰(zhàn)事關(guān)生死，她無法立刻向他尋求答案。
就算問了他也未必會直說。
一想起?他冷漠地制止她再為沈氏平反，又會想到男人情動難抑，卻在她懼怕時收回的?手。
沈今鸞心頭?像是火在燒，又像是漂在水中?，一下子沉到底，一下子又浮起?來。
那十年香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今鸞慢慢地坐回了門檻上，忍不住冒出一個壓抑多日的?猜測。
她一直知道，顧昔潮有一個心上人。
白?云蒼狗，生死相隔，他說起?心上人的?樣子，即便眉眼看似沉靜淡漠，可眼底的?暗火，總能灼燒到她。
從?前?，沈今鸞忍不住去想他那個死去的?心上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