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將軍,你休息一會兒罷�!�
顧昔潮閉眼問道:
“外頭如何了?”
駱雄想到那?些叫囂的隴山衛(wèi),神色一變,道:
“瞎說的那?些人我們都攔住了。他們沒有證據(jù),不敢造次�!�
“胡言亂語者,拔舌�!�
“挑撥離間者,殺。”
顧昔潮淡淡地道,即便身處佛光之下,一身殺氣勢不可擋。
駱雄望著顧昔潮青黑的面龐,重重點頭,提聲道:
“我們都知?道,將軍是娶了少時心愛的女人,何錯之有,誰敢阻攔?”
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護,他們舍身為國的意義又在何處?
不管如何,他們都會將這些故意針對將軍的人鎮(zhèn)壓下去。
從前將軍守護他們,如今,換他們守護將軍。
滿殿明?亮的燈火照耀,如暗流無聲涌動?。駱雄凝望著火光里的將軍。
他感到,自從這個女人出現(xiàn),殺伐半生的將軍像是漸漸有了人的活氣,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軀殼。
當(dāng)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將軍又恢復(fù)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斷徘徊在人間和?地獄。
男人有著人間最是端正英俊的樣?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墮入地獄,化為永不超生的惡鬼。
一念佛國,一念地獄。
一面死亡,一面復(fù)生。
全由那?個女子而定。
顧昔潮胡茬青灰,眼圈發(fā)黑,目光蒼茫,滿目神佛像是過眼云煙,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飛魄散,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回他的魂魄。他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無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獄,斬盡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來。
既然?做回惡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惡鬼。
如此作想,顧昔潮袖手?一揚,滿地苦心所抄的佛經(jīng)一揚。
火焰升騰,那?些向神佛虔誠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縷縷灰燼。
他開始一一交待駱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場戰(zhàn)役前,也如當(dāng)時在刺荊嶺護送他們先行離開前的遺言。
樁樁件件,事無巨細,駱雄聽得?雙膝跪下,心頭酸澀難忍,
長明?燈忽然滅了一盞。地上數(shù)千盞犀角燭火晃動?一下,明?明?滅滅。
駱雄聽到將軍話說了一半,陡然?收了聲。
一剎那?,四野寂靜,他朝門外望去,只?見?落花疏影里,立著一道婀娜纖細的身影。
眉目如畫,杏眸含笑,柔光瀲滟,淡粉色的衣袂隨風(fēng)飛揚,如云卷云舒,美?不勝收。
駱雄自覺不像將軍,沒讀過幾本詩書�?梢灰�?到她,就想起將軍成親時含香望著她,念過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再看將軍,遲滯地緩緩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穩(wěn),漆黑如深淵的雙眸一點點亮起了光。
駱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淚,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顧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視著她足有一刻,才緩緩舉步靠近,伸出的手?觸及她柔軟的面靨,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將她整個人攬入懷中?。
發(fā)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盤踞的雙臂還在收緊,感受她真實的血肉之軀,將她牢牢融進自己懷中?,再也不分離。
可是她的身體何其冰涼,火熱如焚的他也捂不熱。明?明?是柔軟的肉身,卻如同?魂魄一般寒涼入骨。
“怎么?回事?”他聲音沙啞,發(fā)顫。
她望著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撫過他下頷叢生泛青的胡茬,撒嬌一笑道:
“顧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謝了�!�
眼角的余光里,顧昔潮看到后面的趙羨。
仙風(fēng)道骨的道人本來斑白的頭發(fā)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著他們搖頭嘆息。
顧昔潮收回目光,徑自忽略了,也對她報之一笑,聲音嘶啞:
“好,我們回家�!�
他們攜手?走出了荒涼的韜廣微弱的長明?燈火從破碎的窗紙里透出來,將兩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長。
云州的長街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偶有路過的人一看到他們,便驚駭無比,如撞見?了鬼,慌不擇路地逃竄離去。
空曠的云州本是大捷歡慶,此時卻像是一座死城,杳無人跡。
他和?她如若沒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說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開得?好,拿來釀的桃山釀一定香甜。”她伸手?接來空中?飛落的花瓣,滿目溫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離她,輕哼一聲道:
“哪年的春山桃開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彼环氐馈�
“好。你說好便好。我們回去便釀酒�!彼阋浪�,如少年時縱容她。
只?談花好,只?談酒香,其余的,他沒有問,她也不說。
兩人回到飛花盡頭處,春山桃開得?最是濃烈的顧宅里。
沈今鸞在門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腳步跨入門檻,身體便如一陣風(fēng)似的垮了下去。
顧昔潮已一把將跌落的她送入懷中?。
他眼眸猩紅,望著身后跟來的趙羨,道:
“到底怎么?回事?”
趙羨搖了搖頭,緩緩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應(yīng)該用蓮花身來克制鬼魂的戾氣,但是北疆沒有蓮花也不生蓮花,就算有,也來不及種下等開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離人間的鬼魂或許是因得?知?真相戾氣太重,一時之間,無法與這一具肉身徹底相融。,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長此以往,她的
YH
魂魄還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絕色,卻如花期一般短暫,留不住她永遠。
“真是古怪極了�!壁w羨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與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歷經(jīng)極大的痛苦,戾氣反倒越來越重,根本無法復(fù)元……”
顧昔潮語氣很冷靜,像是結(jié)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趙羨,你告訴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趙羨看著他,道:
“萬家萬戶的香火,人氣充盈,或許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氣。”
“七七四十九天內(nèi),若是能為她求得?萬家香火,有一線機會,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氣……”
“我有辦法�!鳖櫸舫睌堉鴳阎�?昏迷的妻子,緊緊箍住,像是緊緊抓住了這唯一一絲的生機。
縱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從容,不動?如山。
趙羨不知?如何寬慰這個破碎的丈夫,輕聲嘆道:
“我算出,貴人必有一大劫,應(yīng)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雖有作惡,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鸞醒來的時候,翕張的眼簾里,星子般的光亮彌漫開去。
渾身沒有力氣,很累很累,像是跋涉過萬水千山。
她竭力睜開了眼,看到了滿堂的香燭。
一抬眸,對上了男人血紅的雙眸。
像是灰燼里燃著的火。
“顧郎瘦了�!彼K醒過來,也不懼怕這樣?的他,巧笑倩兮。
顧昔潮點點頭,低沉的聲音輕柔無比,問她道:
“還認得?此處嗎?”
沈今鸞舉目四望。他與她靜靜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繚繞,紅布掩著崇山峻嶺一般的牌位山。
是顧家的祠堂。
當(dāng)時,就是在這里,她逼他確認當(dāng)年隴山衛(wèi)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這里,她時隔十五年第一次為他治傷。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間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動?。
那?個時候,她可曾想過,他會深愛她至此,她也會嫁給他做妻子。
此時此刻,顧昔潮就在連綿的香火里抱著她。沈今鸞被滿堂香火環(huán)繞,覺得?溫暖而滿足。
她抬手?,指著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正是她的牌位。
她輕嘆一聲道:
“你給我燒香火的地方原來就是這里。虧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沒找到�!�
他對她溫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這里,給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說過的心愿,我從未忘卻。
我許下的諾言,我從不食言。
沈今鸞眼底熱意上涌,顫巍巍朝他的面龐伸出手?去。
想要觸摸他下頷新生的胡茬,可這具肉身她難以驅(qū)使,最后只?是撫過他滾動?的喉結(jié)。
顧昔潮低喘一聲,親吻她的鬢發(fā),面靨,頸側(cè),溫?zé)岬拇铰湓趷廴吮淙缢募∧w之間。
他從她濃密的烏發(fā)里抬首,深情雋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鸞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莫大的勇氣,才低聲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歲�!�
“一生一世很長,萬一我不在了,我允許你再娶妻子,生兒育女,兒孫滿堂�!�
“為什么??”顧昔潮面動?作一滯,色冷了下來。
沈今鸞艱難地牽起一絲笑,道:
“因為啊,我想要你去體會為人的苦樂。不止是為人子,為人弟,還有為人夫,為人父的人倫之樂,人倫之苦�!�
“因為,這才是人生。萬千滋味都嘗遍,不枉為人一生。”
可惜這一切,她卻再也沒機會體會了,所有美?好之事都來不及經(jīng)歷。
但她所不能的,她希望他可以。因為,她深深愛著這個男人啊。
顧昔潮沒有說話,卻緩緩抬臂一把掀開了供桌上紅布。
紅布之下,毗鄰她靈位的一座靈位緩緩露了出來。
即便他沒有作聲,沈今鸞看到那?一樽牌位,卻驟然?明?白過來。
這是他為自己立下的牌位。
上面沒有名姓,只?有生年。因為他孤兒而來,孤身而去。
十年生死,他一直在她的靈位旁,陪著她,無論生死。
“你的牌位可以一直在這里陪著我。但……無論我今后如何,你都要好好活著,要長命百歲�!�,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昔潮一怔,勁臂收緊,攥著她的手?又加重幾分。
沈今鸞的面頰摩挲著他寬大的掌心,輕聲細語:
“性命何其寶貴。你不知?道,作為鬼魂,觸不到,碰不著,天地萬物和?我再無一絲關(guān)聯(lián),這種感覺真是難受極了……”
她抬起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肯落下,唇角微微翹起:
“你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你的命可是我費勁心力救回來的�!�
“所以啊,你要答應(yīng)我,無論有多難,都要活下去,不可輕言放棄……就算是為了我。好不好?”
顧昔潮抿唇不語,堅硬如鐵的身體在顫抖。
這一生久經(jīng)沙場,無數(shù)道白刃利箭,插入五臟六腑,都不曾讓他這般痛煞一般顫抖,撕心裂肺。
自從她魂魄昏迷,無法與肉身相融,再看到她的肉身虛弱冰涼,他的心底像是有巖漿滾過,就地四處焚燒,一片荒蕪。
“你這樣?,我有殺心�!鳖櫸舫北犻_眼,聲音從喉頭出來,又低又沉。
“你想殺誰?”沈今鸞一驚,支起了綿軟的身子。
她忽想起喜宴上,邑都朝元泓拔刀的手?,顧昔潮隔了幾息才去勸住。以他的身手?,不至于隔了那?么?久。
“你想殺元泓?”她聲音發(fā)顫。
“不止。”
顧昔潮眸光黯淡,像是沒有光的深淵。
“我想殺光所有害了你一生的人�!�
祠堂陷入一片死寂,香火輕裊彌散,在男人騰起的殺氣里逃之夭夭。
沈今鸞看著他,目光沉靜,道:
“就算你殺了所有人,我能活過來嗎?”
顧昔潮沉默,眸光幽邃沉黑,一身森冷之氣。
沈今鸞繼續(xù)道:
“害我的人,有我阿爹,有我親族,或許,你也有一份,你都要全殺了嗎?”
她搖搖頭,緩緩地道:
“我覺得?,這世上的事,都是業(yè)障。”
“沈氏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只?誕育了兩個女孩,最后還病死了一個。你可知?,這是何故?”
顧昔潮抬眸,茫然?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了殺意面上,風(fēng)云驟變。
沈今鸞心知?他猜到了,便道了出來:
“邊關(guān)的軍戶,百年以來都有溺殺女嬰的傳統(tǒng)。”
軍戶人家,要的是男丁,最好是數(shù)不盡的男丁,從軍征戰(zhàn),建功立業(yè)。
民生多艱,更?不必說災(zāi)旱年間,養(yǎng)不活幼嬰,女嬰會被溺死,留下的谷粟等著供養(yǎng)下一個出生的男孩。
“沈家數(shù)代?溺殺女嬰,最后的報應(yīng)落在我身上罷了。”
她平靜地承受了這樣?的命運,又平靜地道:
“你若真能殺了元泓,天下再度陷入混亂,兵戈之中?,又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那?你我的罪業(yè),也會輪轉(zhuǎn)報應(yīng)在何處?”
顧昔潮沒有作聲,只?是摩挲著腰際沒了長刀而空蕩蕩的蹀躞,面上兇煞異常。
這幾日趙羨窮盡一切可能使得?魂魄與肉身相融,卻無計可施,言語之中?透露過,她死因有疑,恐非善終,死時承受過莫大的痛苦,因此魂魄與新造的肉身才無法徹底相融。
害得?她孤魂野鬼,害得?她魂飛魄散。那?些人,他一個一個都不想放過。
“你若再離我而去,我難保不會殺人。我會入京,殺光他們,再一把火燒了宮城,一了百了�!�
沒了她拴著他在人間,他便再無拘束。
成魔成佛,都在她生死之間。
“啪”一聲火星子爆開,燭火熄滅了一處,半邊祠堂陷入黑暗。
另外半邊殘存的火光,映著男人冰冷又炙熱的面龐,俊美?無儔的五官半明?半昧,如癲似狂。
沈今鸞心頭一動?,雙手?摩挲著他薄韌利落的下頷,忽問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動?過這樣?的念頭?”
男人展臂將她扣在肩頭,沉滯的氣息拂在她的額鬢之間,始終沉默。
沈今鸞渾身戰(zhàn)栗,怔怔地看著他,語氣加重,問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入京了?”
顧昔潮啄吻她突如其來滾落的淚水,一片咸濕。
他愛憐地吮她顫動?的唇,低聲道:
“承平五年,你死訊傳來,我曾帶兵入京�!�
“當(dāng)年,我想奪回你的尸身,回北疆下葬�!�
“今朝,我還作此想�!�
第78章
成真
承平五年,
皇后隱秘的死訊傳至
憶樺
北疆,已是一月之后。
化雪的春寒里,顧昔潮帶了一支千人輕騎精兵,
悄無聲息翻越邙山,屯兵京畿。
隴山顧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縱然顧家家主被貶至北疆,京畿十二衛(wèi)中仍有二衛(wèi)乃顧老?侯爺舊部。
靜夜里,
雪落無聲。顧昔潮和一眾心腹聚在顧家荒廢多年的老?宅里。
“將軍,
人帶來?了�!毙母诡I(lǐng)著一個?女子拐過影壁,
來?拜見顧昔潮。
顧家在京都?的侯府,亭臺水榭,
只�?莺缘哪嗵丁Y即蟮脑褐锌萑~遍地,一盞燈燭未燃。
那進來?的女子梳著宮女的環(huán)髻,看到重重兵士之中,
陰影里側(cè)身而立的男人,
哆嗦了一下。
數(shù)月不見,大將軍在京都?赫然出現(xiàn),有如鬼魅,
輪廓依舊高闊雄偉,
卻?比從前更為陰沉。
宮女提心吊膽走了過去,
秀麗的面?龐盡是惶恐,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
“都?出去�!苯y(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男人啞聲令道。
院中守衛(wèi)的隴山衛(wèi)退去影壁外,
只留下駱雄等心腹立在大將軍身旁。
“皇后是怎么?死的?”男人聲音低沉,晝夜奔襲的疲憊,隱含的薄怒如冰川下磅礴的巨流。
宮女是顧家放在后宮中的人,
字字斟酌地回道:
“小的不知,只聽宮中傳聞,
娘娘是病死的。早在數(shù)月前,便已病重……”
她話音未落,清晰地感受到大將軍喘息陡然變重。
“哪位仵作所驗,詔書上所寫為何?”男人一句一句問道。
“不曾聽聞有人驗尸,陛下……陛下他秘不發(fā)喪,連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都?不曾昭告天下……“
宮女搖了搖頭,面?色慘白,聲音越發(fā)細若蚊蠅。
“宮中,唯有李貴妃和陳妃打探過,也皆是一無所獲�!�
“李貴妃,陳妃……”顧昔潮指腹抵著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雙眸騰起厲色,道,“她走前,還有誰接近過她?”
“小的實在不知。永樂宮所有宮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連琴音姑姑也不見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離照看她。連她都?不見了,她一個?宮女還能探出些什么?來?。
月色與夜幕交織,院中陷入深深的闃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良久,顧昔潮終于開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終說不出口,只道,“她在何處?”
宮女垂頭,道:
“小的曾聽其他宮人說起過,皇后娘娘似乎還在永樂宮里……”
宮女忐忑地說完,許久未聞一聲,她緩緩抬首,看到大將軍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緊的拳頭,青筋暴鼓。
大將軍以?悍戾聞名朝野,殺人太多,一身戾氣,震懾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宮里的禁忌。她說了被人發(fā)覺就會死,不說此?刻也會死。橫豎都?是死。
命懸一線,宮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頭。
良久,顧昔潮揮了揮手。宮女被他的心腹帶出了院子,并低聲囑咐了幾句。正好趕上了宮門下鑰之前,順利回了宮。
更深露重,顧昔潮緩緩地坐在院中一株枯樹底下,緊繃多日的甲胄卸落在地。
他望著枯樹折斷垂落的樹干,樹皮潰癰一般褪落。這是當(dāng)年他為她從北疆帶回來?的春山桃樹,她入宮那年就枯死了。
枯樹下,其余心腹大將對視一眼,全部朝他屈膝半跪。
“將軍可還記得,陳州之戰(zhàn),死了我們多少人?”
那一年,渡江征伐南燕,何其慘烈,隴山衛(wèi)精兵十不存一,大將軍九死一生,身邊最忠心的部下都?死在了到達陳州前,馬革裹尸還。
“顧家世代簪纓,卻?淪落至此?。即便遠至北疆,還有皇帝監(jiān)看我們的走狗,遍地都?是……此?番我們無詔入京,他們定是有所察覺,我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這天下,未必是他元氏的天下�!�
“今日入京乃清君之側(cè),陛下發(fā)兵征渤海國,京中兵力空虛,大好機會,萬望將軍不要錯過。”
顧昔潮沉默不語,在枯樹下枯坐一夜。
天明之時,他召來?眾將,道:
“若是你?們隨我入宮,顧家淪為謀逆之徒。我大哥若在,不會答應(yīng)�!�
若是入宮強奪回她的尸身,他罪同謀逆。
他一個?無名之人,謀逆之名無所謂,但不能牽連顧家,連累教養(yǎng)他長大的大哥。
得知她死訊后一腔悲憤的熱血冷卻?下來?。
眾將不走,盤桓在顧宅之中深居簡出。
豈料隔日,皇帝忽然下詔,定論沈氏即北疆軍有叛國之罪,革職削爵,褫奪封號謚號。
“我只得回到北疆,繼續(xù)尋找線索和尸骨,希望能找到當(dāng)年的真相,為我大哥,也為北疆軍�!�
祠堂里,顧昔潮回憶完十年的過往,聲音艱澀:
“到底,是我害了你們�!�
無數(shù)微小的因果交織,構(gòu)成了今日之局。
沈今鸞倚在他胸前,靜靜聽完這一切,苦笑一聲,搖頭道:
“元泓深諳制衡之道,他看透了你?,知道這真相能困住你?,所以?,你?生生在北疆困了十年�!�,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邊將無詔入京,死罪一條。元泓定是發(fā)現(xiàn)了悄然入京的顧昔潮,深知殺不了威望甚高的顧大將軍,出此?陰招,如千絲巨網(wǎng),要將他一世困在北疆。
顧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時,不能困我一世。因為真相會被掩埋,卻?總有出土之日�!�
滿堂香火燒盡又重燃,不絕的煙氣氤氳了兩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復(fù)肉身之后,沈今鸞本該有了人的知覺,可只會覺得冷。
她便時不時在他懷里蜷縮起來?,男人用氅衣蓋住她柔若無骨的身軀。
“太.祖一戰(zhàn)定中原,高.祖開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沉吟道:
“元泓在位時數(shù)度御駕親征,南下南燕,東收渤海,西征大涼,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這次會來?北疆,是想?親自奪下云州�?伤葲]?想?到你?兵貴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沒?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動?你?的地位,沒?能治住你?,也沒?徹底收回北疆兵權(quán)�!�
“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像是意識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顧昔潮擰緊了眉頭,勁臂鐵鉗一般箍住她,眉目濃黑,威嚴(yán)森冷。
沈今鸞抬手,流連在他頸后,下頷,想?要收手卻?又被他握住,貼在心口。
她對上他的目光,明眸掩著深深的悲切,輕聲道:
“天下人,不會容忍大將軍是個?與當(dāng)今皇后茍合的人�!�
“哪怕,我已經(jīng)?死了。”
這個?世上,門第森嚴(yán),君臣父子,天地人倫,每一道都?是溝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會成為他唯一的污點。
“若我猜得不多,我們成親宴那一日過后,軍心定然有了異心。我來?猜猜,他們說了什么??”
顧昔潮不語,她便自顧自地答道:
“他們說我是惡鬼,說大將軍你?被鬼迷了心竅?”
“還是已經(jīng)?察覺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們沒?見過皇后真容,不能確認。可我已有了肉身……”
終會被人發(fā)覺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們又能如何。”顧昔潮的聲音沙啞,像是被煙氣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滿目香火的光點,眼中朦朧,再低頭,懷里的小娘子已體力不支,睡了過去。
顧昔潮將她打橫抱起,往廂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懷里的血肉之軀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蠟燭照下縹緲的形態(tài)。
就這一點重量,足以?令堅韌不拔的他熱淚盈眶。
顧昔潮將昏睡的她輕輕放在了床榻上,回身點燃胡案上的燈燭。
再回首時,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動?不動?。
明亮的燭光暈開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隨著焰光拂動?,底下玲瓏起伏,膚光勝雪。
滿頭青絲披散,細細密密,蜿蜒至榻前,
銥驊
微微拂動?,引著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壓了下去。
長指勾起她蔓延的青絲,纏繞起來?。薄韌的唇沿著這一縷青絲流連而去,自鬢邊,面?頰,到頸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貪婪。
只輕輕嗅著她身上沁出的蘭麝香和桃花香混雜的奇妙氣息,心頭就有火在燒。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鎖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著桃花瓣的櫻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間姝色。
經(jīng)?年夢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過去,剝開最后的心衣,發(fā)現(xiàn)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發(fā)顫,滿面?綢緞如微瀾。
顧昔潮動?作一滯,抬眸,看到她已睜開了眼,身子在瑟瑟發(fā)抖。
看他的目光,極為陌生,且戒備萬分。
“是我,你?別怕�!鳖櫸舫庇袔追职脨�,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沒?克制住。
“你?別過來?。”
一聲低顫響起。
她像是強忍著什么?,眼簾空洞,樣子卻?端嚴(yán)肅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說,往帳后挪動?著退去,求救似地輕聲喚她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