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昔日戰(zhàn)神將軍,蔭蔽一方,威名遠(yuǎn)播。方丈一聽知?客來報(bào),便親自奔下山門,迎他入施主若要觀潮,可來對了?地方,六和塔頂,乃是天下第一觀潮之地。若施主不棄,可入敝寺一觀。”
沈今鸞見?寺中古跡,心中歡喜,自顧自飄去塔樓觀摩數(shù)丈之高的壁畫。
方丈引顧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談甚歡。
小僧奉上明前龍井,方丈請顧昔潮品茶,道:
“佛門有金剛生殺,亦有菩薩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與佛有緣�!�
“然?我并無慧根�!鳖櫸舫边b望塔樓上翩躚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輪回,求得解脫,而我卻祈盼輪回,想要與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點(diǎn)頭,又忍不住問道:
“十五觀潮之后,將軍欲往何處?”
顧昔潮微微一笑,道:
“聽潮而生,觀潮而寂。”
她去何處,他便去何處。
方丈聽得這一句讖語,領(lǐng)悟過來,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錢塘潮水最盛之時(shí),車馬塞道,席地?zé)o間。
顧昔潮與沈今鸞登六和塔頂,遙見?潮水遠(yuǎn)出海門,一道銀線,如?云橫雪嶺而來。
鯨波萬仞,氣勢萬鈞,聲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濤翻涌之中,她輕聲吟道:
“代云隴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隴雁浙江潮�!彼偷馈�
萬里潮水奔涌而來,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縷銀絲,嗔怪道:
“好了?要長命百歲的。你又話不算數(shù)�!�
顧昔潮輕笑一聲,伏在她耳畔,道:
“得償所愿,一年與一百年,并無分別�!�
他們?nèi)?尋常夫妻一般,一道渡過了?這一年,賞遍人間繁華,看見?天下風(fēng)光,已是得償所愿,一生圓滿。
一年就如?一生,一年勝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聲中,他將一抹紅繩系在她腕上,溫柔地注視著她漸漸模糊的身影,道:
“我問趙羨又討了?紅線。”
“無論你去何處,碧落黃泉,人間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點(diǎn)一點(diǎn)升起,落下,最終消散在萬頃潮水之中,無處可尋,卻又無處不在。
靜夜浩蕩,顧昔潮闔上雙眸。
第二日天明,三倆小僧登塔,照例灑掃塔頂?shù)母吲_(tái)。
高臺(tái)之上,迎著錢塘江水,一個(gè)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蒼白如?雪,神色靜謐溫柔。
他的衣袖在風(fēng)中翩飛,環(huán)繞的雙臂已經(jīng)僵硬,姿勢像是在擁抱逝去的潮水,無形的愛人。
手中握著的一株?duì)T火,只剩一灘淚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黃沙的西域,白雪皚皚的嶗山頂,還有重重宮墻內(nèi)的密室之中,一個(gè)又一個(gè)故人,揭開其中一樽靈位上的紅布,在滿堂香火里,點(diǎn)燃新的一炷。
祈盼輪回,祈盼再相逢。
……
連綿無盡的潮水在耳畔漸漸淡去,沈今鸞從一片漆黑中醒來。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絲暗光透了?進(jìn)來。
借著這一絲微光,她抬頭四顧,身形搖搖晃晃,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處一座行進(jìn)的轎子之中。
沈今鸞全然?驚醒了?,見?自己又身著一襲紅衣。
她掐了?掐臉,低頭發(fā)現(xiàn)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紅遍地金襦裙。
撫摸衣裳料子的時(shí)候,自己一身血肉飽滿,是實(shí)?體,而非魂魄。
她應(yīng)是往生后入了?輪回,轉(zhuǎn)世為?人了?。
可轉(zhuǎn)世為?人,怎么一來就是個(gè)大人了?,不該從嬰孩做起嗎?
沈今鸞萬分不解,想要掀開帷簾一看。
“京都的貴女出門都做轎子,不會(huì)騎馬在街上亂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罷……”
一道萬分熟悉的聲音從轎外傳來。
沈今鸞顫抖的手終于撩開面前的帷簾。
外頭日陽高照,朗朗光景,好一個(gè)清明世間。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猶似在夢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輪廓,失聲喚道。
“哎�!鄙蝣蹜�(yīng)了?一聲,發(fā)現(xiàn)她聲音不對,馬上回頭,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啊�!�
少年手臂一撐,一躍進(jìn)入轎中,慌忙從懷里掏出一塊揉皺的帕子,無措地去擦她的臉,卻不料眼淚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剛才不是還好好的么……十一別怕,京都誰敢欺負(fù)你,大哥二哥幫你打回去。別哭了?啊�!�
原來,她不是轉(zhuǎn)世,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時(shí)。
原來,趙羨曾預(yù)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鸞伏在二哥懷里哭得泣不成聲。
沈霆舟輕拍她起伏的脊背,柔聲道:
“等?一會(huì)兒到了?,二哥偷偷出去給你買糖吃�!�
轎子在這時(shí)緩緩地停了?下來。
高闊華貴的朱漆大門前,立著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武人裝扮,蕭疏軒舉,渾然?透著溫潤如?玉的君子之氣。
轎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過去。光憑背影,沈今鸞就能認(rèn)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辭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勞顧家照顧了?。”男人聲音雄渾,不怒自威,可面對闊別多年的舊友卻笑得微微咧開了?嘴,喜不自勝。
“霆川且放心,定不負(fù)所托。先來品茶,南方剛送來一批雪芽,清苦帶甘,你定喜歡�!�
顧辭山與沈霆川寒暄幾句,回首望去,濃眉皺起,低聲問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鬧了??”
沈今鸞在轎中端坐不動(dòng),心跳仿佛停了?下來。
她抹去眼淚,迷離的眸光遙遙望向侯府門前的一眾男人,一個(gè)一個(gè)掃過去。
沒有看到那?個(gè)人。
她正?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過帷簾的縫隙鉆出去。
一陣微風(fēng)陡然?涌入轎中。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探入轎中,率先挑開了?帷簾,伸出的袖邊鑲繡萬里江潮,伏延腕間。
沈今鸞緩緩撩起眼皮。
駘蕩的春風(fēng)里,少年立在轎外,錦袍革帶,玉樹臨風(fēng),袍邊如?昔日的錢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雙黑眸微瀾將起,正?似笑非笑地凝望著她。
是初見?,亦是重逢。
(正?文完)
番外一
銀鞍白馬少年游(一)
淳平十四年春,
這一日,天?高云闊,春和景明。半空中紛飛的楊花,
在?青天?白日里透著微微的櫻粉,溫潤光華。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鸞呆坐在?靜止的轎中,
眼前搖曳的珠簾如同零散的記憶,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腦海。
尸山血海里橫掃千軍的身影,
一支又一支箭劃破荊棘叢,
刺穿他的胸膛。
執(zhí)著沉毅的側(cè)臉,
黯淡如永夜的雙眸,
廣袤如大海的懷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時(shí)?的她多么想奔過去?,
奔入他懷中,
可虛無的魂魄只能撲空。噴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
那種灼熱的感覺奔流而過,
記憶猶新。
多少?次生離死別,多少?回相知相許。
恍惚間,
她又聽到他無比溫柔的聲音:
“紅線相牽,
桃花為盟。不論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為你,
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償所愿,一年與一百年并無分別�!�
“我問?趙羨討了紅線�!�
“無論你去?何處,碧落黃泉,人間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錢塘江的潮聲鋪天?蓋地,將一切聲息驀地淹沒。
上一刻還在?錢塘觀潮,下?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時(shí)?的京都。
明明不過一個(gè)瞬間,
卻好似已過一百年那么久。
記憶中那個(gè)英俊無雙的少?年,跨越生死之距,穿過百轉(zhuǎn)千回的時(shí)?空,來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和他,還有哥哥們?都好好活著。一切都尚未發(fā)生。
沈今鸞淚流滿面。
一簾之隔,顧昔潮則處以一個(gè)極為尷尬的境地。
不過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過去?一瞧。
毫無防備地,轎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攬過他的臂彎,幾乎是撲進(jìn)了他懷里,無聲淚流。
她哭得那么傷心,又那么痛快�?雌饋砦鼧O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動(dòng)?不動(dòng)?,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都沾在?他新裁的玄錦云紋緞袍上。
等她的抽泣聲稍稍小了點(diǎn),他稍稍抽離了自己的手臂,從懷里取出一塊錦帕。驀然發(fā)現(xiàn)小娘子已經(jīng)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轎中,只那雙杏眸還是濕漉漉的,一滴晶瑩淚珠還掛在?她眼角。
顧昔潮一側(cè)首,就對上身后?沈家兄弟虎視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嚴(yán)厲萬般。
“你、你是不是欺負(fù)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向顧家大哥行禮,一個(gè)不留神,這小子就探入轎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憤然將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顧辭山上前一步,濃眉擰緊,沉下?聲問?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沒……”
顧昔潮有幾分羞惱,在?大哥的威壓之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君子端方,容止有儀,不窺不探,自小教養(yǎng)如此。但是他方才盯著那座轎子,心中莫名一動(dòng)?,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沒想到,就這樣脫不開?身了。
沒想到,里頭的小娘子一見他,會(huì)哭成這樣。
她望向他的目光,淚中帶笑,好像在?看另一個(gè)人。
一時(shí)?之間,他竟無法將她的淚眼從腦海中抹去?。
就好像,他已經(jīng)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么久。
君子禮節(jié)為上,顧家九郎素來身正持嚴(yán),本不該再看,可他卻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轎子。
帷簾已全然垂下?了,只隱約可見白瑩瑩的面,鴉云般的鬢。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擋在?了轎子前,滿眼防備,盯著他。
顧昔潮收回目光,在?顧辭山龐然的威壓之下?站回了大哥身邊。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纖巧的背影漸漸沒入門?后?,桃花色的發(fā)帶在?風(fēng)中飛起,一飄一揚(yáng),落在?他眼中,輕輕地勾了他的心頭。
顧昔潮走在?最后?頭,輕嗤一聲,交覆在?背后?的雙手摩挲著革帶。
詩里說膚光勝雪,靜女其姝,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雙眼生得靈動(dòng)?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貴女一點(diǎn)都不一樣。
但,以后?娶妻定不能娶這樣的。他心道。
上頭有兩個(gè)兇巴巴的哥哥,動(dòng)?她一個(gè)手指頭都不行。
顧昔潮把頭一揚(yáng),一撩袍角,拾階步入府中,玄袍凜凜,瀟灑如風(fēng)。
顧辭山在?花廳與沈家兄妹敘舊,男人的笑語聲不斷從廳中傳出來。
空蕩蕩的庭院里,顧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罰射箭。君子六藝,射藝也屬其中一藝。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無偏移。顧昔潮掌心轉(zhuǎn)著第十支箭,心思?卻始終不定。
他緩緩地抬臂,張弓搭弦,袖口的淚漬在日光下泛著微微的蒼白。
弓弦張開?,箭矢卻許久未離弦。
這時(shí)?候,沈家兄弟與大哥寒暄道別的聲音從花廳中透出來,越離越近,而后?又遠(yuǎn)去?,往大門?那頭去?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縷桃花色的發(fā)帶遠(yuǎn)遠(yuǎn)地一掠而過。顧昔潮目不斜視,手指松開?,利箭離弦。
這第十箭卻射偏了,擦著靶邊而過,沒入后?面的草叢之中。
一只遍布老繭的手從草叢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遞還給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顧昔潮恭敬地低頭喚一聲“大哥”。
顧辭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著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軍中往來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顧她,切不可怠慢�!�
“過幾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見京中諸人,你與她做個(gè)伴。”
顧昔潮手持雕弓,把著弓弦覆在?背后?,沒有作聲。
那種聒噪的場合,他從來不會(huì)去?的。
春日宴里都是鶯鶯燕燕的高門?貴女,互相恭維溜須拍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還不如去?輞川跑馬,甚至悶在?書院里修書都比這愜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月要考察水旱和倉廩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舉官,朝中吏部大員以各科品第名次選拔世家子弟入朝為官。世家貴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猶為以水旱和倉廩二科最為艱難。
顧辭山的眸光輕輕地掃過去?,也不戳穿,只輕聲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樣,自小沒了母親�!�
在?大哥遼遠(yuǎn)的目光里,顧昔潮微微一怔。
沒由來地,他又想起了那一雙淚眼婆娑的眼。
那雙眼里落下?的淚珠,一顆一顆,沾濕了他的衣袖,砸在?了他的心頭,竟能讓他生出難以言喻的酸楚來。
顧家九郎,天?之驕子,從來不識(shí)這種感覺是何物?,只覺好似已烙刻在?心底很久,稍一觸動(dòng)?,就發(fā)緊生疼。
最終,他眸光低垂,應(yīng)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從。”
顧辭山點(diǎn)點(diǎn)頭,又交代了幾句。
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縱英才,如何大有作為,顧家應(yīng)可與之結(jié)交。
顧昔潮目送大哥遠(yuǎn)去?,折下?一株狗尾巴草,叼在?唇角。
麻煩。從此多了一個(gè)拖油瓶。
少?年搖搖頭,薄韌的唇角卻若有若無地?fù)P了揚(yáng)。
……
春日宴是京中貴子女眷社交之場,是今年的第一場,猶為隆重。高門?貴女爭奇斗艷,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為沈今鸞打扮起來。
“你大哥走前特?意叮囑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我們?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鸞的閨房在?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滿堂皆是手忙腳亂為她沐浴更衣,梳妝綰發(fā)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妝奩前,分毫不亂。
望著琴音遞來的石榴紅鑲金裙裳,她輕輕搖了搖頭。
上一世,因軍戶女的身份壓著,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趕不上京中時(shí)?興潮流,便跟從其他貴女穿大紅的衣料。豈料畫虎不成反類犬,被人從此不斷地嘲笑奚落。
這一世重來,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鸞起身,從柜中自己取來一件玉霜色素絲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訝異道:
“我聽聞京都可不比我們?北疆,以貴為美。女郎這一身是不是太?寡淡了……”
她話音未落,只見沈今鸞已施施然換上裙衫,轉(zhuǎn)過身來,琴音一瞧,眸中發(fā)亮。
女郎烏發(fā)濃黑,杏眸婉轉(zhuǎn),唇紅齒白,五官生得艷麗,用霜玉色澤的衣裙壓一壓,反倒襯得清麗脫俗,不可方物?。
饒是日日與她相對的琴音,都看得挪不開?眼。真真跟畫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鸞坐回銅鏡前,開?始自己描眉,琴音為她挽起發(fā),一頭綢緞般濃密的云鬟,嘖嘖贊嘆。又見銅鏡里的美人只在?眼下?掃了一層脂粉,薄薄點(diǎn)了點(diǎn)櫻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膚無瑕,本來只需略施粉黛,濃妝艷抹倒顯得艷俗。
琴音心中更覺熨帖,和幾個(gè)小侍女一道為她挽好發(fā)髻后?,要為她束以金簪,道:
“這可是當(dāng)時(shí)?請北疆最好的工匠特?地為你打得金子,你瞧這紋路多細(xì)膩�!�
“用金簪,就頭重腳輕了�!鄙蚪覃[從妝奩里挑了兩支碧玉簪。是大哥去?山里偶然得來的翠色寶玉,絕倫無雙。
玉簪溫潤,光華奪目,簪尾墜著三兩顆瓔珞紅珊。
身動(dòng)?風(fēng)過,環(huán)佩輕搖,靈動(dòng)?萬般。
最后?,眉心貼上一點(diǎn)翠綠色的花鈿。是二哥獵得北疆林中翠鳥,以尾羽里最細(xì)膩的羽毛制成。
前世這個(gè)時(shí)?候,京中還無人戴花鈿,可待她為后?時(shí)?,京中開?始大肆?xí)r?興此飾,一羽難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顧盼之間,眉心的花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嬌靨,當(dāng)真是畫龍點(diǎn)睛。
沈今鸞斂衣整裾,輕飄飄地走出宅邸。琴音扶著她登上大門?外備好四駕高頭大馬所系的寶蓋馬車。
馬車向京都郊外駛?cè)?,沈今鸞隨著行進(jìn)微微搖晃,思?緒浮動(dòng)?。
淳平十四年的春日宴,開?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別苑。這一面,不得不要見到一些?熟人了。
而今是淳平十四年,她初入京都,離淳平十九年的慘敗還有五年。這一世重來,她有足夠多的時(shí)?間帶父兄遠(yuǎn)離紛爭。
一切待從頭,從今日始。
一行人還未離開?都城的永定門?,一陣馬蹄聲從來傳來。
沈今鸞收回思?緒,側(cè)首,抬首撩開?窗簾的一道縫隙。
來了十余武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她的車駕之后?。其中為首之人高坐馬上,正朝著她踏馬而來。
她投往窗外的視線,只可見來人蹀躞玉帶勒出的一把勁腰。流云紋的袍角隨風(fēng)揚(yáng)起,馬鐙間的革靴下?,裹著的腿部線條緊實(shí)硬朗。
沈今鸞心跳一滯,這一瞬,心頭如有蝶振翅而飛。
顧昔潮怎么來了。
他從前,可是最厭這種人多的宴席。
上一世的春日宴,顧家九郎可沒有陪她來。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門?奚落之時(shí)?,他才匆匆趕到,狠狠教訓(xùn)了那些?人一頓。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開?始有了微小的變動(dòng)?。就如同,一顆碎石無意中墜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讓水流分岔,甚至最終徹底變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馬過來,高挺的身影落在?簾上,凌人氣勢透過纖薄的帷幔透進(jìn)來。
窗外,逆著光,看不清神容,只覺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讓我來護(hù)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負(fù)來護(hù)送的,聽起來還有幾分不情不愿。沈今鸞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輕聲道了一句“有勞”。
甚至都未撩開?簾幔一見。
顧昔潮靜候在?窗外,微微皺眉。
跟隨馬車復(fù)行數(shù)里,出了城門?,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向馬車內(nèi)端坐的沉靜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練箭,分明聽到沈家兄長托付大哥,說“小妹心思?單純頑劣,行止跳脫”,請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長管教之責(zé)。
怎么到他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認(rèn)錯(cuò)人了?”他終于開?口,語氣故作輕松,頗有幾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見那一眼。
他此來,還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這數(shù)日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會(huì)想起那一雙含淚的眼,揮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帶稚嫩,青澀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卻是那么堅(jiān)定,從容,令他總有錯(cuò)覺,她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shí)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來犀利,看人極準(zhǔn),他總覺得,那一眼,絕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見笑�!焙熀�?的影子頷首,露出一截瑩白的頸子,聲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見面就哭得泣不成聲。顧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聲。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這錯(cuò)認(rèn),還是為那“故人”。
但再追問?便失了禮節(jié)了。心高氣傲的顧家九郎不會(huì)問?第二遍,可目光卻不由自主偏向簾后?的那道身影。
微風(fēng)徐來,窗幔微微被挑開?,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顎,膚白唇紅。
只這彈指之間,他似乎看到她嫣紅的唇微微一翹。
她笑什么?顧昔潮低頭垂目,掃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馬車已走遠(yuǎn),他輕踢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別業(yè)位于京郊的輞川河畔,鬧中取靜,別業(yè)之中亭臺(tái)樓閣,水榭花房,曲徑通幽,別有洞天?。
京都的交際圈,以世家為重。世家之中,又以顧、李兩家獨(dú)大。李家舉辦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頭中的重頭,聲勢浩大。
光在?朱門?前迎客的仆從就有數(shù)十人,分列兩道,中間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來達(dá)官貴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誰?”一年紀(jì)小的女郎手中團(tuán)扇撲閃,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揮仆從引客去?席位,頗有幾分不耐,舉目望去?,一時(shí)?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還以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這位、這位是……顧家的?”
一語驚破亂花叢。
高頭駿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從不露面的顧家九郎顧昔潮。
門?前幾位女郎面上飛紅涌動(dòng)?,一個(gè)個(gè)不是急忙撫了撫微褶的裙裾,就是攏了攏完好的發(fā)髻。
卻見那馬上器宇軒昂的少?年一躍下?馬,往后?頭馬車走去?。
一雙瑩白的手自己將馬車的帷簾從內(nèi)挑開?,一道纖麗的身影從中走出。
衣裙素霜,可緞面表里暗紋流轉(zhuǎn),浮光萬千,行止之間,獨(dú)有一番凜然氣度,令人望而驚心,不可逼視。
喧囂的人語聲,往來的馬車轱轆聲,好像在?這一刻盡數(shù)湮滅。顧昔潮立在?馬車前,腳步滯住,以眸光鎖住她,半晌沒動(dòng)?。
一襲玉霜色衣裳的小娘子,面若芙蕖,明艷動(dòng)?人,亭亭玉立在?他眼前。
心頭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見過她。不止那一回。
他們?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shí)了很多年。
“我下?不來。”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鈿一閃一閃,水靈靈的杏眸正望著他,露出為難之色。
原是招呼馬車的仆從看呆了眼,來不及遞去?腳蹬。小娘子穿著層層疊疊的裙衫,確實(shí)不方便。
顧昔潮回過神,微微俯身下?去?,橫臂在?前。
小娘子沒有預(yù)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會(huì)意,提起裙裾,裙擺下?的蓮紋繡鞋輕輕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馬車。
穩(wěn)穩(wěn)落地的時(shí)?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幾分得意。
門?前迎客的女郎們?,正打量著兩人,手中的團(tuán)扇都忘了搖動(dòng)?。
顧昔潮竟然會(huì)笑。
下?一刻,數(shù)把團(tuán)扇掉落在?地。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讓顧家九郎不僅親自護(hù)送,還以臂作凳,親自扶她下?車。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晉的紅人�!�
眾人咂舌。一個(gè)軍戶女,竟然有此番氣度,竟絲毫不遜于世家女。女郎們?竊竊私語,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艷羨。
少?年玉冠束發(fā),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來,黑眸銳氣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麗,眉心的花鈿耀人睛目。
真是稱得上是風(fēng)華絕代一雙人。
這兩人一出現(xiàn),生生把門?前這一眾花紅柳綠壓了下?去?。
也包攬了這一場春日宴所有的談資。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這春日宴還未進(jìn)門?,就奪去?了多少?人費(fèi)盡心力想要掙來的風(fēng)頭。
總有人不甘,刺耳的話語便時(shí)?不時(shí)?響起:
“哪家的阿貓阿狗,也來丟人現(xiàn)眼嘛?”
“北疆來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顧昔潮聽見碎語不言不語,審視的余光望著身旁的她,心中存著一分試探。
卻見小娘子從容依舊,目光清亮。眉間流光溢彩,絲毫不受擾動(dòng)?。
一聲輕笑傳來。
“幾位言下?之意,是說我們?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fù)碇粋(gè)身著廣袖長衫的年輕女郎,拂袖間,若煙霞璨璨,端的是貴麗無雙。
嚼舌的女郎們?聽見這一聲音,心頭一緊。
對客人評(píng)頭論足,豈不是累及邀請此客的主人沒有眼光。誰敢說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再吱聲。
那貴中之貴的女郎一開?口,為沈家女解了圍,只微微掃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電。
一旁的侍女便心領(lǐng)神會(huì),默默將這幾人的席位劃去?了無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場,苦心求來的好位置,蘊(yùn)含著今后?的前程和姻緣,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劃走了。
沈今鸞聽到熟悉的聲音,停下?了腳步,才偏過頭,一只素手已輕輕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雙鑲金玉鐲,而非佛珠。
“沈妹妹來了,我等你好久�!迸尚δ樝嘤�,玉姿雪貌,更勝往昔。
再見故人,已經(jīng)兩世。
前塵煙云已散去?,沈今鸞含笑應(yīng)下?,由著李棲竹引自己入院。
見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顧家九郎,世家之中最為顯赫的二人相護(hù),諸人目光復(fù)雜,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過之際,滿院賓客見了三人,無不頷首行禮。
春日宴玩樂花樣繁多,女郎們?聚在?一起說笑,兒郎們?另開?一席飲酒作樂。
顧家九郎難得來此,不少?高門?貴子圍在?他身邊,朝他敬酒調(diào)笑。
另一處女眷的席面上,李棲竹領(lǐng)著她一一介紹來客,將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鸞與他們?相見,微微傾身行禮。
沒了明槍,總有暗箭,顧昔潮一走遠(yuǎn),便有無趣之人湊了上來。
一貴女令人抱著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時(shí)?的一把琴,名為焦尾,還未試過,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們?試一試琴?”
又來了,和前世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