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平可太知道這人是誰了,但他完全傻在原地,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只好聽著烏畢有在那作死,“這丫頭比我還小吧?老不死你什么時候這么重口味了?羅剎子知道嗎?”
少女“啪”地把烏畢有拍了個趔趄,拍拍手道:“小鬼,咱家是你十八代祖宗�!�
“太歲大爺,美人造孽�!蹦靖鹕鷱纳迫缌鞯匮a充道:“這位是太歲大爺,烏孽�!�
烏畢有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張口就要罵,接著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原地石化。
烏畢有被烏孽拽著耳朵拎走,柴宴宴忙著去找朱飲宵,安平則跟著木葛生上了樓,兩人在長廊上慢慢地走。
他們?nèi)齻其實都明白,這七日內(nèi)必然發(fā)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但如果木葛生不說,他們便不會去刨根問底。
過往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有的事,的確應(yīng)該被掩埋在時間的洪流之下。
安平看著樓里樓外的人與物,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鮮明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木葛生看著他,仿佛料到他在想什么,慢悠悠開了口,“安瓶兒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把你扯進這檔子事?”
安平一愣,搖了搖頭。他好奇這件事已經(jīng)很久了,但一直沒有靠譜的推測,難不成木葛生真要收他為徒?似乎也不像。
木葛生笑了笑,“當初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脖子里帶著一枚玉扣�!�
“對,這是我媽當年在國外拍的,據(jù)說是古董。”安平聞言,把玉扣從脖子上解了下來,“我媽買回家不久之后就懷了我,據(jù)說這是一枚平安扣,所以給我取名為安平�!�
他左看右看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這玉扣我從小就帶在身上,我家還有古董鑒定書呢�!�
“這確實是古董�!蹦靖鹕α诵�,接過玉扣,轉(zhuǎn)身一拍墻壁,跳出了一只輪|盤。
安平這才發(fā)現(xiàn)木葛生把他帶到了一個空曠的空間內(nèi),這里似乎沒有倒塌,原本的機關(guān)仍在運轉(zhuǎn)。
他看到木葛生將玉扣放在輪|盤的凹槽之上,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雙方嚴絲合縫,簡直就像配套一般。
□□上升、緩緩旋轉(zhuǎn),有金色的銘文自半空浮現(xiàn),接著銘文匯聚成一團金色的光球,木葛生伸手向光芒正中抓去,取出一只卷軸。
安平看傻了眼,“怎會如此?”
“那一日我見到你的玉扣,覺得眼熟,接著去問了老五�!蹦靖鹕贿吔忾_卷軸一邊道:“他說當年老二和他出國的時候,確實遺落了一枚玉扣在國外�!�
“這枚玉扣曾是墨家家傳之物。”木葛生道:“那之后我算了一卦,算出你的命盤是被改過的。”
“當年發(fā)生了一些事,導致墨家傳承斷絕的原因并非天意,而是人為。”木葛生看著安平,笑了笑,“也就是說,如果墨家傳承不曾斷絕的話,你本該是新一代墨子�!�
他將卷軸鋪開,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繁復(fù)的結(jié)構(gòu)圖,看得人眼花繚亂,“墨家當年修建蜃樓之時,為避免日后發(fā)生什么變故,后人無法將蜃樓復(fù)原,特意留下了一只卷軸,里面解構(gòu)了整座蜃樓。”
“九百七十萬零六百六十六個機關(guān),五百八十萬四千八百六十七個房間,盡在此圖之中�!�
他大致掃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以老五的本事,花個幾百年應(yīng)該能復(fù)原�!�
安平許久才回過神,“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他看得出來,木葛生原本并不打算告知他真相。
“因為現(xiàn)在你知道這些也沒有關(guān)系了�!蹦靖鹕α诵�,“諸子七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你們這一代,再不會被扯入過去的陰影之中�!�
安平聽得一知半解,諸子七家不存在了?怎么可能?
這七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突然意識到自從他們進入蜃樓以來,木葛生身邊都少了一人,“靈樞子呢?”
“他啊�!蹦靖鹕袷窍氲搅耸裁词�,笑了起來,“你跟我來�!�
這是一個紅色的房間,眾人都在,木葛生站在一面絲絹屏風后,朱飲宵在一旁為他整裝。
“我知道你們都很好奇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蹦靖鹕穆曇魪钠溜L后傳來,“一言以蔽之,諸子七家從今日起,不復(fù)存在。”
柴宴宴和烏畢有看樣子已經(jīng)被朱飲宵和烏孽提前告知過了,算不得十分震驚,但明顯有很多疑問。烏畢有剛要張嘴,卻看見木葛生抬起一只手,打斷了他的話。
“或許有的事你們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得知事實,但現(xiàn)在還是不知為好�!�
“無知是福。”說著他笑了笑,“如果足夠幸運的話,你們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了�!�
“傻閨女,酆都的事,大爺會幫你,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都是一家人�!�
“宴宴,羅剎家已經(jīng)盡歸于你,黃牛會盡心盡力,你年紀尚輕,家業(yè)偌大,有的事慢慢來,不必操之過急�!�
“安瓶兒,如果有什么想做的,盡管放手去做,讀書也好,當個富二代繼承家業(yè)也罷,你們家的人向來無拘無束,天下哪里都去得。什么時候有空了,回蜃樓看一看也行。”
絮絮叨叨一通話說完,木葛生將幾個小輩安排的明明白白,分別給他們指好了路,接著總結(jié)性發(fā)言道:“今后若有什么心愿,盡管隨心為之,不必再擔心身世之責,若是實在干不下去了,這家業(yè)誰愛要誰要,想扔扔了便是�!�
“你們將是千年來第一次從七家桎梏中解放出來的人,務(wù)必玩兒得盡興�!�
話音未落,木葛生從屏風后走了出來,三人震驚地看著他,連原本想說的話都忘了,烏畢有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你你你你你你……你這穿的是什么?”
“不好看么?”木葛生整了整衣領(lǐng),“這可是蜃樓里的收藏,老五掀了個底朝天才找出來的�!�
他穿著一件婚服。
“瞧這精工細刻的手藝�!蹦靖鹕鷵芾w頭上的流蘇,“若我想的沒錯,這應(yīng)該是老二當年留在蜃樓里的�!闭Z氣帶著幾分感慨,“他這人,嗨�!�
“不是,你不是都和那個誰領(lǐng)過結(jié)婚證了?”烏畢有看上去簡直要窒息了,“這才幾天?你他媽又看上誰了?”
“傻閨女,我能看上誰�!蹦靖鹕溃骸罢l說領(lǐng)過證就不能辦婚禮了?”
烏畢有一口氣卡在嗓子里,“……你們這幫老不死的可真會玩�!�
木葛生自己給自己蓋了蓋頭,大搖大擺地上了花轎,蜃樓中人似乎都事先知道了這件事,一時間道喜聲不絕于耳,居然還有鑼鼓隊,一堆朱雀在半空撒毛,看著喜氣洋洋。
烏畢有黑著臉跟在送親的隊伍里,“這他媽是要送到哪去?”
“不知道�!辈裱缪缒昧艘欢严蔡�,邊走邊吃,還給安平抓了一把瓜子。
水天之境已經(jīng)提前開好了通道,送親的隊伍走了進去,一路吹吹打打,熱鬧非凡。
然而出來之后烏畢有察覺到不對,這怎么走到忘川河畔了?
哪有成親在酆都成的?
他臉色一變,立刻就要去轎子前問個清楚,卻被朱飲宵攔住,對方搖了搖頭。“別擔心�!�
眾人一直走到奈何橋頭,十殿閻王四大判官俱在,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橋頭站著一個人,烏畢有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柴束薪。
對方也穿著喜服,身上的煞氣似乎弱了很多,他看著不遠處的花轎,眼神專注。
烏孽打起轎簾,盛裝的新娘走上橋頭,手上的紅綢和新郎連在一起。崔子玉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剛要唱賀,卻看見木葛生一把將蓋頭掀了起來,直接撲到柴束薪身上,大笑著抱住他,貼上對方的嘴唇。
三個小輩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烏孽罵道:“看你那猴急樣!禮數(shù)不全,當心下輩子緣分斷了!”
烏畢有一愣,下輩子緣分?什么意思?
“七日前,蓬萊長生子離世,七家信物化為烏有,諸子七家從此不復(fù)存在�!敝祜嬒醋∷募绨�,輕聲道:“和其他家的傳承不同,羅剎子本就是因諸子七家而生的,緣起緣散,如今七家不再,我哥也就是個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并不能長命百歲。”
烏畢有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和老四一命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敝祜嬒D了頓,許久才道:“全憑身上僅存的一點煞氣,以及藥家醫(yī)術(shù),又掙來了這幾日……安排后事�!�
“最后一面了�!敝祜嬒穆曇艉欤骸啊吲d點兒�!�
“我他媽怎么高興?!”烏畢有簡直是吼出來的,他這才發(fā)現(xiàn),木葛生和柴束薪都已經(jīng)生出了白發(fā)。
“諸子七家消散之后,羅剎子不復(fù)存在,天咒也會隨之消失�!敝祜嬒钌钗丝跉�,“長生子用最后一點修為,穩(wěn)住了他倆的魂魄,因此肉|體雖死,但依然可以投胎轉(zhuǎn)生�!�
“如果按照諸子七家的傳承,無論天算子還是羅剎子,死后都要魂飛魄散的。”朱飲宵閉了閉眼,“他們在奈何橋頭結(jié)了緣分,下一世依然可以在一起�!�
他是一路看著他們走過百年的人,被迫重負、求而不得、天意莫測、造化弄人,他們嘗遍了太多的辛酸與涼薄,而這悲欣交集的一世,終于是要過去了。
他們終于能放下累累傷痕,迎來一個嶄新的清白人生。
而身邊依然有彼此相伴。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擁許久,他似乎低聲說了許多話,柴束薪始終安靜地聽著,雙手圍成一圈,將他攏在懷中。
最后木葛生又親了親柴束薪,重新將蓋頭放下,朝崔子玉點了點頭,“開始吧。”
朱雀送親,判官司儀,閻王觀禮。
兩人高堂俱已不再,拜完天地,便朝烏孽行了一禮。
最后夫妻對拜,禮成。
朱飲宵深深吸了一口氣,現(xiàn)出真身,飛上酆都極高處,他咬破一滴舌尖血,滴入城樓上的高臺之中。
剎那間光華流轉(zhuǎn),無數(shù)火光蔓延開來,燦爛至極。
三個小輩齊齊倒吸了一口氣,安平在夢中見過同樣的景象,但依然感到震撼。
九萬三千七十二盞金吾燈齊齊點燃,滿城流光溢彩,燈火漫漫。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近百年沒有見過了。”烏孽輕聲喃喃,接著看向木葛生,“吉時已到,準備上路吧,別誤了好姻緣。”
孟婆走上前來,端著一只金盤,上面是兩杯合巹酒。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視一笑,緊緊扣著對方的手,交杯換盞,一飲而盡。
烏畢有再也忍不住了,拔腿跑上前,大吼:“爹!”
木葛生動作一頓,朝他舉了舉杯,“傻閨女,照顧好自己�!�
“不是叫你�!睘醍呌锌粗喼庇忠蘖�,半瘋不癲地看著柴束薪,豁出去道:“爹!”
接著又一把抱住木葛生,吸了吸鼻子,咬著牙道:“你都嫁人了,老老實實當娘吧。”
木葛生愣了愣,接著笑出聲,拍了拍他的肩,“哎,兒子�!�
“乘酒意,盡歸去,只愿君心似我心�!蹦靖鹕袷降氖郑瑑扇俗呦蜷L橋盡頭,他看著深不見底的輪回路,朝對方一笑,“小大夫,下輩子記得早點來娶我啊�!�
柴束薪一把將他抱進懷里,“……定不負相思意。”
他們攜手共赴輪回之中,身形漸遠,再無痕跡。
一年后。
安平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回了一趟蜃樓。
蓬萊門生如今已在水天之境安頓下來,從朱飲宵拿到的解構(gòu)圖來看,修復(fù)蜃樓至少需要數(shù)百年之久,這期間人間不會再有朱雀或者修士現(xiàn)世。
至于百年之后,那已不再是他可以企及的光陰。
安平最終選了工科,他最近一直在研讀蜃樓殘余的墨家典籍,雖然艱深,但也在慢慢上手。
木葛生的話在他心里種下了種子,諸子七家雖然不在,但接下來的路,終究要靠他們自己去走。
有些古老的桎梏已經(jīng)消散,但有些傳承,他還是希望能夠延續(xù)下去。
水天之境中飄著火鍋香,駐扎在此的無論是朱雀還是修士,都無比熱愛鄴水朱華的外賣,最后烏畢有干脆在這里設(shè)立了分店,最近一年他只忙了兩件事,一個是這里的生意,一個是考初中。
說到這個安平就覺得好笑,烏畢有這一年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居然扔了游戲機開始念書,但他一個只有幼兒園文憑的大齡文盲,確實路漫漫其修遠兮。有段時間抓著安平給他惡補功課,一道雞兔同籠整整講了一個星期,這倒霉孩子還報了個奧數(shù)班,一節(jié)課沒聽完就走了,接下來半個月都在懷疑人生。
不過他覺得烏畢有挺適合上初中的,應(yīng)該能當個中二病頭子。留級也不要緊,反正有木葛生的記錄在前,都是小意思。
提起木葛生,安平不禁一陣出神。
不知那兩人如今怎么樣了。
他走進一間剛修好不久的房間,被臨時拿來當了包廂,最近一年他們常在這里聚會,軟裝搞得很不錯,有點江南小宅的意思。
剛進去他就聽見烏畢有在大呼小叫,“草草草!我要死了!柴宴宴你趕緊給我奶!”“你少在那指手畫腳!老娘剛做的指甲!”
朱飲宵背對著他,安平老遠就看見這人的手機屏幕,他們似乎在打?qū)?zhàn),柴宴宴一個大招爆了烏畢有的人頭。
“安瓶兒你來啦!”女孩兒朝他打了個招呼,忙不迭讓開位置,“我是伺候不了這倒霉東西了,你過來陪他玩�!�
柴宴宴最近一年常常在海外,據(jù)說柴束薪曾經(jīng)在外面留了一部分生意,她這一年都在四處歸攏,這次是聽說安平拿到了錄取通知書,特意回來參加他的慶功宴。
“來了�!敝祜嬒酒鹕�,朝他點了點頭,“待會兒黃牛把菜品送進來就開火。”
最近一年朱飲宵變忙了很多,他現(xiàn)在幾乎是舊七家中最有話語權(quán)的人,雖然七家已經(jīng)不在,但是許多遺留問題仍有待處理。對方換上了男裝,扎起長發(fā),他這一年來瘦了不少,帶著一只銀邊眼鏡,看上去很有幾分貴氣清俊。
安平和他擁抱,“哥�!�
他們現(xiàn)在都叫他大哥了。
包廂右側(cè)有一個小小的隔間,安平每次來都要進去一趟,屋內(nèi)擺著一紙素白屏風,前面一只小桌,一尊銅爐。
桌子上放著兩排牌位。
木葛生、柴束薪、烏子虛、松問童、林眷生。
還有莫傾杯和畫不成。
他點燃一炷香,拜了三拜,插入銅爐之中。
門外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烏畢有似乎氣的砸了手機,扯著嗓子讓安平出來給他講題,柴宴宴接了個電話,好像又是藥家的生意,黃牛端著鍋子進來,朱飲宵和他打招呼,聽起來還有烏孽和朱白之。
他聽見朱飲宵說,打算在外面種點銀杏樹。
安平笑了笑,看著眼前的牌位。
他們都過得很好。
安平走出門外,看見烏畢有拿著一本書在大呼小叫。
“小少爺。”黃牛朝他行了一禮,他至今依然執(zhí)著地稱他為少爺,無論如何不愿改了稱呼,他指了指踩在沙發(fā)上的烏畢有,“烏公子這是發(fā)什么瘋?”
安平有些無奈,走到烏畢有面前,“又有什么題不會了?”
“不是他那小學作業(yè)!”柴宴宴揮了揮手,看著也有幾分激動,“安瓶兒!你知道這是什么嗎?”她指了指烏畢有手中的書。
烏畢有一巴掌將書拍在桌子上,“我昨天剛從崔子玉那搶來的。”
安平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普通的書,青紙為封,墨跡蜿蜒。
朱飲宵站起身,烏孽嚯了一聲,“這不是轉(zhuǎn)生簿么?小鬼你膽子可以啊,居然敢擅自帶出酆都�!�
安平完全沒顧得上烏孽的后半句,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轉(zhuǎn)生簿”幾個字上,右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
轉(zhuǎn)生簿,錄入眾人投胎轉(zhuǎn)生后的歸處。
也就是說,只要打開這本書,他們就能知道木葛生和柴束薪如今身在何方。
所有人都湊到了一起,圍著書站成一圈,烏孽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這可不是小事,確定要看?”
朱飲宵深吸一口氣,“誰來打開?”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環(huán)視一圈。
“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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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三千丈清愁鬢發(fā),五十年春夢繁華。
驀見人家,楊柳分煙,扶上檐牙。
——喬吉《折桂令·客窗清明》
2.正文完,明日會有一更番外,謝謝大家
第七卷
點睛風華錄
第84章
觀音
諸位看官!
鄙人姓朱,名飲宵,區(qū)區(qū)不才,有賴家中兄長庇佑,混得一介星宿子之虛名。家門不幸,近日我那不孝侄女徇私枉法,從單位順來一件了不得的物什——據(jù)說大唐貞觀年間,此物曾得斗戰(zhàn)勝佛親筆,九幽十類盡除名,人間猴屬一度成了老不死的精怪,此事大幸,亦大不幸,眾猴長生不歡,瘋瘋癲癲,夜夜投水捉月,捉的并非那銀白大餅,而是求死不得。
眾猴還干成了一件大事——騙得酒仙與它們一同享這癡愚極樂。當涂月下一躍,詩人自去快活,始作俑者卻遭棄人間。
后來還是我那倒霉侄女的某代高祖,點燈熬油不知晝夜,這才將猴類原名復(fù)歸,為將蹉跎生魂盡數(shù)伏案,陰司鬼吏傾巢而出,是人間帝王也不曾有的接駕款待——據(jù)說當年眾猴活得太久不知滋味,紛紛眷戀這陰曹溫柔鄉(xiāng),酆都險些因此建成了動物園,惜哉景觀只有猴山。
如今我在這朱樓之中,只見一眾小輩興致勃勃,要重做那斗戰(zhàn)勝佛年少輕狂時的往事。不僅感慨老四還是太心軟,披荊斬棘九死一生,落到晚輩身上卻是春風化雨,慣得人無法無天。片刻后我明白過來,他這是又把燙手山芋塞到了我嘴里,就像當年書齋把難吃的都喂我,要吐出一灘腐言朽語來敗興。
我該是比老四命好,理應(yīng)替他做這個惡人,但他有一處卻強我千百倍。
葛生于野,錦衾爛兮,冬之夜,有君子束薪來。
他平生得一羅剎,我遇見的是個觀音,依稀我要比他堂皇,但斗戰(zhàn)勝佛已經(jīng)親身試過這其中的道理——觀音予人的,只能是緊箍咒。
何解?一言以蔽之:他有君子束薪,我有美人無情。
諸位看官!若我是那市井酒坊中的說書人,此刻便要做一件大不韙的杜撰之事了!您看自那西游緣起,蟠桃盛宴群英初見,而后觀音奉旨上長安,顯像化金蟬,收服賽太歲、縛紅孩,一樁樁一件件,名為唐僧,實為悟空,您看他雌雄莫辨,您看他芙蓉如面,您看他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何曾不收服了那潑猴心猿?
看官!怎就不是兩廂情愿?否則堂堂齊天大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卻一次次殷勤赴那寶蓮臺?
諸位看官!這便是我所要講的西游了!此書自白水寺銀杏書齋起筆,歷經(jīng)一百余年,將軍羅剎,仙人鬼差,諸般人物樣樣俱全,只是今日我要說的卻不是最喧嘩鼎盛的情節(jié),而是大戲落幕后的一折附錄艷史:關(guān)于那早逝的觀音,還有其中取經(jīng)路上最長命的妖怪——沒有天生石猴那樣的大命,不過山野放養(yǎng)的一只待宰雞牲。
既然講艷史,自當以最詭麗的情節(jié)開端,看官,您可曾聽說過冥婚么?巧的很,我這書中就有一樁,君子剔骨生羅剎,九死不悔為紅顏,只是這陰陽紅線拉的太長,絆倒了一盤驚天謀略,木已成舟只好陣前換將,本該逍遙的君子接過血債,理應(yīng)浴火的鳳凰縮回雞窩,繼續(xù)心安理得地做那觀音座下的一個無知稚童。
那是民國二十七年,民國二十七年,怎樣的一段時光啊!戰(zhàn)火紛飛,民不聊生,卻又是怎樣的一段好年景!猶記當年水天之境,朱樓高起,碧波萬頃,觀音講道于七家屏風之前,自上古至今昔,講到酣暢極樂處,拔刀擊柱,放歌縱舞。民國二十七年,怎一個世外桃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論那戰(zhàn)亂與別離,不論那兄長倫常與陰陽心計,且偷一段光陰,裁做春心,少年不許白頭,一刻千金。
然而那講道之人是誰?是那端坐蓮臺的觀世音菩薩!怎會看不透區(qū)區(qū)稚子春心?他只是那么說著、笑著、醉著、裝著、放著,千百件事可以依,千百種求可以允,唯獨此情無處寄——石猴為何不破色戒?誰讓他戀的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觀世音菩薩!
菩薩!菩薩!阿彌陀佛,何以你渡世人、渡眾生,降妖除魔,生殺予奪,偏偏不肯垂憐于我?
哪怕是殺了我!
你道一腔癡情錯付?但我甚至不曾直言相告。為何?因為佛曰:不可說!
自老四死后我懂事,懂的第一件,便是不可說。
國運一卦、驚天謀變,不可說。
陰陽冥婚、紅白囍事,不可說。
不可說,不能說,不必說。
一說即是錯,動念皆罪過。
看官!您道這往事就要唏噓作結(jié)?自然不!否則又何來艷史千回百轉(zhuǎn)?彼時我正輕狂,無知無畏,敢想敢為,少年人的妙處正在于此,昔有潑猴為觀音歷九九八十一難,我便是為他等上百八十年又有何難?所謂情之一字,使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你我前生燒了斷頭香,這一世又遭舊債長,卻何妨?相約百年,若誰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多等三年便是——
我便抱定這樣一顆篤定之心,看他兄友弟恭,看他瀟灑半生,看他從容赴死。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jié)來生未了因,我代他孝親敬長,代他看門立業(yè),代他扶柩守靈,終于那一日他死了,我痛哭而后大笑,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你一生渡人,也總算是渡了己身!
我到奈何橋頭等他,他渡人渡鬼渡神渡佛渡妖渡魔,也終于能來渡一渡我。
然而我等他三年,三年又三年,終有一日閻王又嫁女,我看那十里紅妝打橋頭走過,大徹大悟——觀音指點造化,卻不是要成全潑猴的本心俗念,而是要他做得大自在的斗戰(zhàn)勝佛。
我大徹大悟,大喜大悲,嗩吶聲中我搶了那新娘霞帔,掀了那孟婆湯水,瘋瘋癲癲唱了三天三夜的西廂。我像大唐那年的星宿子,唱盡一千一百首太白詩,飲盡一千一百盞長生酒,唱盡西廂三千遍,飲盡前塵三百杯,最后連眾閻王都到橋邊指指點點,諸般作態(tài)比人更像人,看啊,這代諸子終于瘋掉了最后一位!
最后兄長親至,那時老四還沒醒,羅剎兇相畢露,將閑雜人等一通料理,搬了椅子坐在橋頭,我唱戲,他掌弦,形影相吊,好一對親上加親的未亡人。
他直等我嗓子再也發(fā)不出聲音,才開了尊口,用一句話把我勸回。
他說:他在蜃樓為你留了東西。
這是我的救命稻草,亦是斷頭鍘最后一刀前的骨折筋連,蜃樓中五百八十萬四千八百六十七個房間,我失心瘋找了一年又一年。潑猴推倒蓮臺,大鬧落伽山,卻再也不見觀音蹤跡,唯剩頭上一道金箍,勒得我皮開肉綻雙目流血。后來我干脆自己砍了自己腦袋,朱雀非神魂受損不得死,我不得好死,此身千手千眼千瘡百孔,你可以親吻我的頭顱,也隨你拿去蹴鞠玩。
后來我不再發(fā)瘋,潑猴終于學會一些禮數(shù),悲苦貪嗔胡亂描摹一張畫皮,囫圇妝作人相。我開始學會從容推開下一扇未知之門,時間鈍刀割肉,我慢條斯理殺死一個又一個日夜,蜃樓四萬八千丈,鏡花水月好風光,我活得不算長久,也算不上于此蹉跎最久之人,更不是其中最瘋狂的瘋子,和六尺青銅之下的諸位羅剎相比,我至多是個病人。
所謂不瘋魔不成活,兄長豁身改命,是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終于明白自己瘋得遠不夠猖狂,是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官!想必您就要問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就不能痛痛快快神魂俱碎?看官!這就是您這局外人的袖手涼薄了!若您親眼見過那樣如火如荼的一個人,金玉做皮刀為脊,他教我自慚形穢,連發(fā)瘋都是種矯情,您若被那樣一個人教誨過,哪怕只是被他的刀風掀開眼瞼,看一看這大千人間,您必會死心塌地為他守著這山河。
他教我不敢懦弱。
九品蓮臺階下拜,安敢摧眉折腰事心魔。
看官!或許這將是您看過最寡淡的艷史,從頭至尾不過一介病人之癡言妄語,但那最鮮花烹油的盛景您已看盡了,我這附錄薄言怎敢比肩?想必您會記得那幕終的高潮——朱雀送親,判官司儀,閻王觀禮。那是怎樣聲情并茂的一臺好戲,但我今日要講的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新娘身上的一襲嫁衣——那仿佛是觀音留下的最后一筆遺贈,命中注定被我在蓬萊事畢后翻出。當日水天之境從未有過的人聲鼎沸,太歲折腰戲球,眾生起坐喧嘩,我照例打開新一間房門,看到里面掛著一襲霞帔。
我認得這套嫁衣,當年我與他在戰(zhàn)亂中于此避禍,他日日為我講過屏風上的七家軼事,至墨家最后一折,上代墨子與花魁在橋頭相見,便是這嫁衣的來源。我仍記得他告訴我,若有一日老四與兄長當真得以兩全,就將這霞帔贈他出嫁,我仍記得他語帶戲謔:風光都讓親家占盡了,娘家總要有拿得出手的妝奩。
但是。
但是。
那套霞帔沒有鳳冠,我們都知他此生不打鳳冠。
當年他為我講過上代墨子的軼事,曾翻出這套霞帔,我問他可要補上一頂鳳冠,他嗤笑:給老四留著衣裳就得了,他沒那么大臉。那時我心竅半開,亂糟糟將嫁衣胡鬧穿上,懂裝不懂地問他:好不好看?他認真打量半晌,道了一句:還差著點兒。
我已耗盡了勇氣,沒問出那一句:差什么?
事到如今我方才明白。
房間中紅衣燦燦,滿室輝煌,卻多了一頂鳳冠。
我想此時我是真瘋了,卻不是屈服懦弱,而是他自陰陽之外走來,償了這陳年舊債。我奪門而出,半途遇見兄長,神色一愣,而后了然。
恭喜。他說。
那一刻我真像個瘋子了,我?guī)еS金的鳳冠在長廊上疾奔,想到老四當年笑我品相清奇,是朱雀中的奇行種。是了,他是觀音我便是潑猴,他是墨子我便是星宿,他云深采藥,我松下問童,如今他贈我這鳳冠,我便真正做一次鳳凰,五彩備舉,鳴動八風,蜃樓四萬八千丈,不及我一羽之長。
我落在墨家屏風前,多年來我早已將整張長屏倒背如流,諸子死后生前事入屏,卻始終不得見我尋尋覓覓的那一折。如今我頂著煌煌如晝的鳳冠,像個迫不及待私許終身的嫁娘,那一刻屏風的末尾終于在光華流轉(zhuǎn)中金石為開——
我大笑,而后痛哭。
屏風上刀鑿斧刻,萬筆成畫——那是奈何橋頭。
那一霎天留人便,草籍花眠。
看官們!如今我看著一眾小輩在生死簿前磨拳擦踵,要重做那斗戰(zhàn)勝佛年少輕狂時的往事,想當年我亦是如此,滿懷深仇愛憎要撕爛這一刀青紙——正如我在奈何橋頭等不到他,我在滿紙名姓中也找不到他,當年區(qū)區(qū)潑猴都能將生死抹去,何況是菩薩?
但終究,我終究在奈何橋頭看到他。
烏頭馬角終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