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知過了多久,柴束薪才道:“……木葛生是你師弟�!�
林眷生輕聲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柴束薪從山巔下來時,已是第四日深夜。
他路過松問童的房間,房門打開,剛好遇上提著燈籠出來的木葛生,對方端著藥碗,“你去哪了?”
柴束薪搖了搖頭,“我沒事�!�
“我回來后一直在找你�!碧焐冢靖鹕床磺鍖Ψ降哪樕�,“老二剛剛睡著,這里不方便,我們?nèi)e處談�!�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天下午�!�
“墨子醒了?”
“……嗯�!�
兩人進(jìn)了木葛生暫居的別院,房間中擺著一張大桌,花錢散亂。柴束薪站在房間里,看著桌面上的古舊銅錢。
木葛生找來一只匣子,將花錢胡亂收起來,“怎么著,是不是沒見過這么多枚山鬼花錢?可惜一個子兒也花不出去……”
柴束薪:“我數(shù)過了,一共四十八枚�!�
木葛生動作一頓。
“用山鬼花錢做成山鬼鎮(zhèn),并非易事。”柴束薪澀聲道:“你曾經(jīng)說過,山鬼花錢中藏有浩瀚之力,但能發(fā)揮出多少卻是根據(jù)持有者的能力而定。”
“別小看人啊三九天�!蹦靖鹕芭尽钡睾仙夏鞠�,“今非昔比,我能耐可大了。”
“你拿什么換的�!�
“……”
“你重傷未愈,想要完全催動山鬼花錢的力量,只能強(qiáng)行去換。”柴束薪嘶啞道:“你拿什么換的?”
木葛生裝傻裝不下去了,嘆道:“看破不說破,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問我�!�
柴束薪只覺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死死地攥著拳,竭力保持清醒。然而他在雪中站了太久,又情急攻心,劇烈地咳嗽起來,猛地吐出一口血。
木葛生被他嚇著了,手忙腳亂去倒茶,“三九天你沒事吧?你別嚇我�。 闭f著將茶杯塞到對方手中,“你別急,先喝口水緩緩�!�
柴束薪觸碰到木葛生的手指,他在雪里站了三天,寒氣入體,早已渾身冰涼。然而和木葛生的體溫比起來,他的手居然是暖的。
茶杯摔碎在地,水花飛濺。
柴束薪低聲道:“你換的是壽數(shù)�!�
“你什么都算好了——用一半的壽命注入山鬼花錢,做成山鬼鎮(zhèn);剩下的一半用來算國運,是么�!�
木葛生沒說話,只是重新倒了一杯茶,塞進(jìn)他手里,“你先喝水,冷靜一下。你的臉色很差,老二老三都躺著,你不能再有事了。”
柴束薪有一瞬間想要抓著眼前人大吼,他想說應(yīng)該保重的是你!這本應(yīng)是我說給你的話!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攥著手中的一杯茶。
他無法告訴木葛生一切,說你的命是我換來的,甚至因此牽連了太歲烏孽,而你卻用這壽命做成了山鬼鎮(zhèn),置陰陽梯中萬千冤魂于不顧,你還要去算國運,讓之前種種看起來都像是個笑話。
但他什么都不能說,否則難以想象木葛生會有什么反應(yīng)。
自始至終,發(fā)瘋的都只該有他一個。
數(shù)日以來,無力感始終糾纏著柴束薪,如今終于爆發(fā)了,他身心俱疲地想,他們付出至此,到底是為了什么?
木葛生是軍人,他本該在戰(zhàn)場拋頭顱灑熱血,即使戰(zhàn)死亦慷慨以赴。如今卻要困在這方寸之地,為了某些古老得幾乎腐朽的東西、為了某些不知所謂的枯玄,抽筋拔骨,熬干心血,最后還被人指著脊梁稱為悖逆之徒。
他們從出生起就被捆上某種東西,所謂的諸子之位,所謂的家族傳承。
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
“三九天?”木葛生看著沉默不語的柴束薪,懸心吊膽地試探,“你沒事吧?你別嚇我�。俊�
柴束薪霍然抬頭,脫口而出:“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木葛生沒聽懂,“跟你走?去哪?”
“去哪都可以�!辈袷秸Z速飛快,“去戰(zhàn)場、去國外、去找你父親、或者隨便別的什么地方,只要你想,我們可以完全擺脫這一切�!�
“以你我之能,只要有意隱姓埋名,七家不可能找得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打仗也好,過平靜的日子也罷,或者繼續(xù)到國外留學(xué),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涅瓦河畔的雪……”
木葛生愣住,看著眼前滔滔不絕的柴束薪。有那么一瞬,他內(nèi)心深處微微動了一下,仿佛對方說的話都成了真,他們真的放下了一切,然后遠(yuǎn)走高飛,做個平凡的普通人,度過安穩(wěn)寧靜的一生。
然而那并非他的初衷。
若他真想逍遙半世,當(dāng)初就不該歸來。
木葛生嘆了口氣,拍了拍對方的肩,“柴束薪�!�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稱呼對方。
柴束薪抬起頭。
“生前事,身后債,下有年幼,上有長輩,家中爛賬數(shù)筆,出門還有國破山河�!蹦靖鹕p聲道:“我大概能理解老三的處境了,真的不容易,很不容易�!�
“雖然老三未必在意,想來我終歸欠他一句抱歉。”他頓了頓,話音一轉(zhuǎn):“但,身為銀杏書齋弟子,沒有人會選擇逃避。”
“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當(dāng)初把兄弟們牽連進(jìn)來,親兄弟明算賬,人情債算不清了,人命總得還上�!蹦靖鹕α诵Γ斐鍪郑骸澳阍摪褨|西給我了�!�
柴束薪:“……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燈下看到你的時候,你肩上還殘留著落雪濕痕�!蹦靖鹕溃骸澳闳チ藙﹂w�!�
臨走前,林眷生給了柴束薪一樣?xùn)|西。
木葛生在一旁坐下,“天算門下有一條門規(guī),一旦新任天算子繼位,同輩的師兄弟都會被逐出師門�!�
“但是被逐出的弟子并不意味著從此不可推演天算之術(shù),相反,為了幫助弟子們謀生,師門都會贈予一枚山鬼花錢�!�
“這枚山鬼花錢并非傳自上古,但也是當(dāng)代墨子所制,堪稱鬼斧神工�!�
他看著柴束薪,“如今我只有四十八枚山鬼花錢,不足以算卜天命,既然你去了劍閣,缺失的那一枚,想必師兄交給了你�!�
他笑了笑,朝柴束薪伸出手。
柴束薪沉默許久,掏出山鬼花錢,放入木葛生手心。
“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去找?guī)熜��!蹦靖鹕p嘆:“你不了解師兄,他雖然慣著我,但事關(guān)原則,師兄永遠(yuǎn)站在諸子七家的立場上。”
立場不同,談何對錯。
一別經(jīng)年,回憶之前種種,都是泛黃的舊事了。
木葛生笑了笑:“不說這個了,今夜還長,我有東西給你�!闭f著彎腰從桌下端出一只瓷盅。
打開來,氣味熟悉而陌生,花花綠綠的食材中橫臥著一只鯉魚。
“紅棗洋蔥錦鯉湯�!蹦靖鹕溃骸盎爻堑臅r候我順路去了一趟你家,池水還沒干,不少鯉魚還活著。”他頓了頓,又補(bǔ)了一句,“你這回可別讓我賠錢了啊�!�
“我一直都想說�!辈袷絾÷暤溃骸澳阕鲲堈娴暮茈y吃�!�
“你也太不給我面子了�!蹦靖鹕鸁o奈道:“能不能有點情懷,我們當(dāng)初認(rèn)識,還是因為這一碗湯�!�
“一年、兩人、三餐、四季——春天要做蓮蓉青團(tuán),夏天要釀酸梅涼湯,秋天要喝黃酒配蟹,冬天要有火鍋圍爐�!�
“下雪的時候,帶一串燈籠椒去找老二,他會做很絕的蘸料�!�
“什么時候想起我了,就吃一品鍋�!�
“咳,你說咱們認(rèn)識這么久了,也沒什么機(jī)會說說心里話�!蹦靖鹕鷵狭藫项^,“你這人太正經(jīng),倆大老爺們兒,有的話說出來也挺難為情。”
說著他又笑了笑,“不過如今倒是無妨了�!�
“在下木將軍府,天算門下,木葛生。”
木葛生起身,深深長拜。
“與君相逢,此生有幸�!�
次日,木葛生起卦,以四十九枚山鬼花錢為媒,卜算國運。
七日后,卦象現(xiàn)世。
與此同時,天算子歿。
殞命蓬萊。
第42章
沙沙的弦聲在茶館中散去,說書先生一拍醒木,清音驚堂。
茶已微涼,朱飲宵結(jié)束了漫長的敘述,放下茶盞,“至此,天算子殞命蓬萊�!�
“而百年前的這段往事,也被稱為‘七家事變’�!�
安平久久不能回神。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朱飲宵道:“如今山鬼鎮(zhèn)再生異變,七家一定會警覺,酆都又派使者來信,請七家聚首。接下來這一年,必然過得很熱鬧。”
說著他看向安平,“老四信任你,而你已不是局外人,迷霧當(dāng)前,能撥開一點是一點。由我告訴你事實經(jīng)過,總比你道聽途說瞎猜來得強(qiáng)。”
信息量實在太大,安平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我……我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當(dāng)然,你是通過老四的血回溯當(dāng)年記憶,他的記憶也不完整,很多地方你會有疑問�!敝祜嬒α诵Γ骸安贿^我哥前些日子從陰陽梯里拿出了山鬼花錢,他也應(yīng)該想起來了不少事�!�
他拍了拍安平,“不要忽視你的夢境,里面往往有經(jīng)年的真相�!�
安平沉思片刻,“我有幾個地方不太明白�!�
“盡管講�!�
“根據(jù)你的敘述,當(dāng)年七家事變時你年紀(jì)尚小,并未目睹事情經(jīng)過�!卑财娇粗祜嬒瑔柕溃骸澳悄阌质侨绾蔚弥@一切的?”
“好問題�!敝祜嬒溃骸澳氵記得老二嗎?”
“墨子松問童?”
“不錯�!敝祜嬒c了點頭,“當(dāng)年他重傷昏迷,后來在蓬萊蘇醒時,老四已經(jīng)過世�!�
“老三比他醒得早,目睹了一切經(jīng)過,又將這些告訴了他�!�
“至于老二知道這些后在蓬萊干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后來他負(fù)刀下山,一路到了朱雀的隱世之地,在我家住了一些年。”
“這些事,就是他在那些年里,慢慢告訴我的�!�
安平追問道:“那墨子如今可還在世?”
朱飲宵搖搖頭,“當(dāng)年銀杏書齋眾人,除了我,只有老二是安然離世的�!�
“當(dāng)年我修為有所小成,他帶著我在人間游歷了一些年,八十歲時壽終正寢。遺物只有一把舐紅刀,他留給了我哥�!�
“只有墨子壽終正寢?”安平難以置信道:“那無常子呢?”
“你說的是上代無常子吧?烏畢有他爹,老三烏子虛。”朱飲宵笑了笑,“你知道烏畢有為什么那么恨老四嗎?”
安平想起來了,“他的意思似乎是說……是半仙兒害了他父親。”
朱飲宵苦笑搖頭,“老四會害老三?這話你也信?”
安平當(dāng)然不信,如果朱飲宵所言屬實,那么七家事變中,正是木葛生委曲求全,這才救了烏子虛一命。
雖然細(xì)節(jié)有待考證,但朱飲宵說的話里,必然有一部分是真相。
朱飲宵添了一杯茶水,慢慢地講:“老三過世時,生平不到百歲�!�
安平?jīng)]聽明白,松問童活了八十歲就算壽終正寢,怎么烏子虛沒活到一百歲反成英年早逝?
“墨家和陰陽家血脈不同�!敝祜嬒闯隽税财降囊蓡枺瓣庩柤沂前脍ぶw,壽命本就異于常人,他本該活得更長�!�
“但陰兵之傷非同小可,加之他又跳了將軍儺舞,大煞壓身。雖然后來在蓬萊得以療傷痊愈,終究傷到了根元,活了不到一百歲就去世。”
安平還是不懂,這和木葛生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陰陽家的人都認(rèn)為,老三是受了老四的蠱惑,才會去摻和陰兵暴|亂,最后甚至動用將軍儺舞,導(dǎo)致壽數(shù)大減�!敝祜嬒鼣傞_手,“這么四舍五入約等于,就是老四害死了老三�!�
安平:“……”
“而且你不知道烏畢有的身世�!敝祜嬒溃骸拔疫@個侄子,是個鬼胎。”
鬼胎?
“你應(yīng)該了解過陰陽家的傳承——每一代無常子在出生之前就被選定,由于胎中鬼氣過重,母體注定在生產(chǎn)時暴斃而亡,甚至連魂魄都被吞噬。老三對此非常反感,他甚至不想留下后代,但是天算不如人算,他還是在人間遇到了心上人。”
朱飲宵說著笑了起來:“這可把我哥他們頭疼壞了,烏氏長老們絕對不允許嫡系血脈斷絕,老三又無論如何不想讓嫂子生孩子。最后雙方折中,選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老三和嫂子在人間過了幾十年,一直沒有生孩子,直到她去世。”
安平一頭霧水:“那烏畢有又是哪來的?”
“我之前說了,我這個侄子是個鬼胎。”朱飲宵道:“嫂子去世后,因為是陰陽家人,所以定居在酆都,這時才懷胎。以鬼身孕育鬼胎,這樣就中和了胎中煞氣。這也是為什么我這侄子年紀(jì)這么小的原因,老三和嫂子要孩子是真的要的晚,人間計劃生育都好幾十年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敝祜嬒龀龃驍嗟氖謩�,直接回答了安平的疑問,“之前在陰陽家之所以沒人用這個辦法,是因為鬼胎非常不穩(wěn)定,生出來的孩子要么鬼性太重、生性暴虐,要么就多病早夭,沒人愿意冒這個險�!�
“老三之所以敢這么做,是因為我哥是羅剎子,大煞大兇之命,可鎮(zhèn)一切鬼氣,鬼胎那點兇煞在它面前根本不夠看。”說著笑道:“這也是為什么我侄子那么怕他�!�
“其實一開始我侄子和老四的關(guān)系挺好,比親父子還黏糊,我侄子巴不得天天掛他干爹身上�!敝祜嬒冻龌貞浀纳裆�,“老四對他可比當(dāng)年對我好多了,最起碼不會把人扔到菜地里亂爬。”
“可惜好景不長,我侄子十歲那年,老三去世了�!�
“老三是唯一一個諸子傳承中有去向的無常子,他死后魂魄好好地回了酆都,把十殿閻王都嚇了一跳。烏氏本來還想留他,但他累了,和嫂子一道走了輪回路�!�
安平忍不住插嘴:“這不是挺好的嗎?”
“爺們兒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朱飲宵擺擺手,“老三去世后,我侄子沒人照應(yīng),烏氏就把他接回了酆都,由長老們撫養(yǎng)管教�!�
“他干爹呢?”
“你知道老四的體質(zhì),死過去又活過來,他那身體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那段時間剛好是他的休眠期,這一睡就睡了好幾年。我哥又忙著照顧他,根本沒有時間管我侄子�!�
安平突然想起一事,“半仙兒不是在七家事變中去世了嗎?那如今的他……還有,靈樞子為什么成了羅剎子?”
“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敝祜嬒α诵�,“這個故事,不能由我講給你聽�!�
好家伙,講一半留一半,在這兒賣關(guān)子呢,干脆換他上去說書得了。
安平一時間思緒紛繁,“關(guān)于照顧無常子,你不行嗎?”
“我是朱家人,不好直接插手陰陽家家事�!敝祜嬒鼣傞_雙手,“而且以朱雀的壽命來算,我也就剛成人沒多久,誰能放心我去照顧小孩子?”
說著忍不住又道:“烏畢有現(xiàn)在頂多叫我一聲哥,讓他叫叔叔他能蹦起來跟你急�!�
他們這幾個人的輩分本就一塌糊涂,安平現(xiàn)在也沒怎么算明白,看著朱飲宵的一身扎眼女裝,建議道:“你可以試試讓他叫你小姨。”
“試過,沒用�!�
“……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
“因為當(dāng)年陰兵一事,烏氏長老們本就和老四不對付,如今逮著我侄子,可不得鉚著勁禍禍�!敝祜嬒鼑@了口氣:“我侄子就是這么被烏氏那幫老頭子洗腦的,也不知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總之等父女倆再相聚,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了。”
繞來繞去一大通,安平總算捋清了這樁愛恨情仇,相較于之前驚心動魄的種種往事,這一茬簡直讓人有些無語,“那半仙兒也不解釋?就這么放任自由?”
“他說我侄子是中二病的年紀(jì),該犯的病沒必要治。”朱飲宵搖了搖頭,“不過我大概能猜到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
“如今天算子地位尷尬,各方多有叵測之心,和他太親近,反而會惹禍上身。保持這種相愛相殺的父女情,對我侄女也是種保護(hù)�!�
一會兒侄子一會兒侄女,在諸子七家,性別大概是流質(zhì),不重要。
朱飲宵聳聳肩,“而且也沒多大關(guān)系,誰還沒個年少輕狂呢,當(dāng)?shù)娜鍪址硼B(yǎng),也還有我能護(hù)著他。”
安平看著朱飲宵,大概明白了木葛生放任自如的信心來自何處——即使他缺席,少年身邊也有足夠強(qiáng)大的保護(hù)。
朱飲宵說著拿起崔子玉送來的信,“這封信我若不接,送信的差事最后還得落到我侄女身上。如今諸子七家衰落,陰陽家在酆都亦多有艱辛,我多少算個長輩,能幫則幫吧�!�
安平聽的一愣,“諸子七家衰落?”
“你沒察覺到嗎?”朱飲宵反問:“朱家避世多年、墨家傳承消亡……這時代便是如此,在天算子沉默的數(shù)十年里,天命的威嚴(yán)逐漸消失,諸子七家早已是一盤散沙。”
說著他看向窗外,“今晚酆都有花燈夜宴,所有人都在慶祝,可你隨便找一個問問,誰還會知道在酆都夜空深處,還掛著九萬三千七十二盞金吾燈?”
他看向安平,“你知道金吾燈和花燈的區(qū)別嗎?”
“……什么區(qū)別?”
“點燃花燈需要每一個人付錢,而點燃金吾燈的代價則由朱雀承擔(dān)�!�
“朱雀一族是神裔后代,但在這個神祇消亡的時代里,人們已經(jīng)厭倦了供奉�!敝祜嬒鼡u搖頭,“他們更樂意自己支付代價,即使他們并不明白二者有何區(qū)別,以及這代價他們是否能夠承受�!�
“朱家已避世多年,我是如今唯一還愿意現(xiàn)世的朱雀。萬事萬物終歸都是要消亡的,千年來的末路,沒有人可以避免�!�
安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慢慢組織著措辭,“難道真的非要如此么?”
他也曾見過拔劍而起的少年,沖冠一怒而天地色變,一卦定乾坤、一刀破陰陽、一舞鎮(zhèn)山河,還有煌煌如晝的金吾不禁夜……那些瑰麗的宏偉的驚心動魄的往事,意氣風(fēng)發(fā)又血淚交加——那遠(yuǎn)遠(yuǎn)不該只是一場終究消散的夢。
朱飲宵笑了笑:“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七家的禍根,百年前就已經(jīng)埋下了,那遠(yuǎn)遠(yuǎn)早在上一個亂世開始之前,只是太平年間看不出端倪。亂世來臨時先生曾力挽狂瀾,可惜遠(yuǎn)非一人之力可及�!�
“老四他們經(jīng)歷的悲劇,只是最后一片雪花造成的崩塌�!�
安平似懂非懂,聽著朱飲宵絮絮自語:“萬事萬物都有消亡的一刻,不破不立,天理循環(huán),倒是亦無不可�!�
“怕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腐尸流毒,那才是真的可怖可惡。”
午夜來臨時,書會散場,茶館里重新變得熱鬧非凡。
烏畢有匆匆走進(jìn)包間,一副剛剛應(yīng)援回來的打扮,還拿著手幅和熒光棒。
“你們的茶喝完了沒?”他踹了一腳包間門,“喝完了快走,花燈夜宴馬上開始了�!�
“鬼三姬的演唱會結(jié)束了?”朱飲宵站起身,“現(xiàn)場如何?”
烏畢有朝他翻個白眼,“廢話,當(dāng)然沒的說�!�
茶館外擠滿了賣花燈的販夫,長長的竹架上掛滿了燈籠,安平注意到花燈里大多通了電,即使在酆都的幽冥中也可以亮很久。
半空中飛過一艘巨大的龍舟,雕梁畫棟,一名女子坐在龍頭上,歌喉婉轉(zhuǎn),齒牙生春。
“那就是鬼三姬�!敝祜嬒隽伺霭财�,“她和我侄子有點緣分。”
安平一愣。
“她是我嫂子的徒弟,我侄子管她叫師姐�!敝祜嬒溃骸澳愦蟾艣]見過我嫂子,當(dāng)年她是關(guān)山月的清倌人,還和老四他們一起唱過一出西廂。”
“倒是湊了巧,那時她第一次和老三同臺,各自唱的就是鶯鶯和張生�!敝祜嬒α似饋�,“姻緣有份。”
安平隱隱約約想起了當(dāng)年那一幕。
他隨即恍然,難怪在那一桌年夜飯上,朱飲宵不唱鶯鶯,唱|紅|娘。
第43章
安平一行人在酆都瘋了一整晚,回到城隍廟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朱飲宵和烏畢有喝得有些多,兩個醉鬼互相架著,跌跌撞撞闖入廟中,木葛生見怪不怪地看了一眼,“回來了?玩的怎么樣?”
安平跟在最后,手里抱著朱飲宵的高跟鞋,他也被灌了不少,勉強(qiáng)維持著清醒,暈暈乎乎地看著木葛生,“半仙兒,你在干啥?”
木葛生低著頭,“這都看不出來?涂指甲。”
安平:“????”
木葛生和柴束薪坐在廊下,旁邊一只小碗,里面放著梅花搗出的紅泥,木葛生拿著紗布,將紅泥涂在柴束薪指甲上,再用白紗裹住,打一個小小的結(jié)。
柴束薪坐在一旁,一雙手已經(jīng)裹了一半,十指骨節(jié)修長。
“這是藥家古法,麻煩的很,爺們兒你也想涂指甲?”朱飲宵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只大箱子,“來,兄弟我給你涂!”
說著打開箱子,一堆指甲油嘩啦啦滾了出來,還夾雜著香水和口紅。
醉得七葷八素的烏畢有也在一旁起哄:“涂指甲!”
最后安平被兩個醉鬼按著,涂了滿手貓眼綠,要不是他極力阻攔,烏畢有甚至想把他的鞋也扒下來。
木葛生早就給柴束薪裹完了指甲,抱著胳膊過來看戲,順帶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點評一句,“這顏色不錯,氣派�!�
柴束薪站在一旁,他十指都纏著紗布,用手不便,淡淡道:“灶上有醒酒湯�!�
安平聽得直想說謝謝,待會兒我把這倆醉鬼都扔鍋里去。
這些日子接觸下來,他發(fā)覺柴束薪只是看著生人不近,實際上并不冷血,一言一行進(jìn)退有度,有時甚至算得上溫和。只要不動手,道一句通情達(dá)理并不為過。
可比木葛生那為老不尊的強(qiáng)太多。
最后兩個醉鬼總算消停,安平伸著色澤鮮亮的十指,將兩人通通摁進(jìn)了醒酒湯鍋里。
柴束薪在湯里放了藥材,見效很快,朱飲宵沖進(jìn)廁所,抱著馬桶一通狂吐,烏畢有就著水管洗漱完畢,清醒后又是一副別人都欠他錢的臭臉,“有沒有早飯?我餓了�!�
安平心說這臭弟弟,翻臉比翻書還快,長大十有八九是個渣男。
朱飲宵吐完,就著水管漱了漱口,附和道:“我也餓了,有沒有飯?”說著看向安平,“爺們兒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安平:“……你假睫毛掉了�!�
朱飲宵見怪不怪,嫻熟地把假睫毛和雙眼皮膠都撕了下來,擺擺手,“你們先吃,我去卸個妝�!�
烏畢有:“你的熬夜面膜借我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