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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8章

    窗外萬家燈火,燈下是四個人的晚餐。

    這不是賀橋吃過味道最好的晚餐,但或許是最難忘的。

    不僅因為晚餐前的栗子與糖紙,晚餐時的交談與笑聲。

    也因為這頓晚餐后發(fā)生的一切。

    韓真真和池中原參觀完他們的婚后生活,心滿意足地離開后,主臥并沒有被復原成此前空洞寂寞的樣子。

    凌亂與秩序感交織的主臥衣帽間里,基本維持著大掃除那天刻意營造出的模樣,池雪焰像是懶得再折騰一次,只取走了幾件常穿的衣服。

    屬于他的床頭柜上,仍原封不動地放著三樣東西。

    電視遙控器,紙巾盒,還有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池雪焰最近新買的花瓶,從自己房間里的床頭柜上拿來的。

    他像平時那樣回到自己的臥室生活起居,卻沒有帶走這個嶄新的花瓶。

    也一直沒有買花。

    或許是忘了,或許是尚未找到喜歡的花。

    在緩緩流逝的兩周時間里,賀橋偶爾會進主臥拿東西,總會看見那個被日光照耀得很美的透明花瓶,與對面柜子上色彩綺麗的陶瓷糖盒。

    他跟池雪焰一樣,沒有搬走全部東西,只取走一些常用的物品。

    花瓶等待著花,臥室等待著主人。

    他等待著池雪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

    有結局的等待是幸福的。

    那個日子到來的前一晚,池雪焰去主臥里的浴室泡澡,浴缸里已經放滿了溫度恰好的水。

    他關上門之前,語氣平常地對賀橋說了。

    賀橋也輕聲道:“�!�

    浴室暖黃的燈光將他的發(fā)色照耀得很柔軟,一種幾近透明的柔軟。

    而賀橋轉身,像往常那樣離開暗著燈的主臥。

    他經過床邊時,下意識看向那個日漸熟悉的床頭柜。

    淡銀月光沐浴著空置的美麗花瓶。

    冬夜的玻璃窗外,輕盈地飛過一只翩然的蝴蝶。

    它路過一扇扇相似又不同的窗,徜徉在時而昏暗時而斑斕的夜色里。

    閃爍的霓虹燈光下方,玻璃門不斷開合,年輕的顧客們涌進這家開了好些年的老牌酒吧,享受各不相同的夜晚。

    一貫很喜歡跟客人聊天的酒吧老板,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正坐在吧臺后面,盯著手機屏幕撓頭發(fā)。

    王紹京這輩子再也不想聽見的算命這兩個字,還是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

    最近跟算命杠上了的池雪焰,又托他辦一件事。

    其實事情很簡單,并不麻煩,就是聽上去十分離譜。

    跟發(fā)一條配文煽情的朋友圈動態(tài)差不多,但是要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

    王紹京甚至懷疑,這位思維跳脫常有驚人之舉的老朋友是在搞什么行為藝術。

    因為他知道池雪焰以前根本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更遑論算命。

    而王紹京也是不信的。

    見過越多喝得酩酊大醉或淚流不止的客人,他就越不相信命運。

    他覺得所有人的命運幾乎都是破碎的,只是裂痕的程度不一。

    人生都是第一次,太容易犯錯,也太容易受傷,有時候,剛覺得痛了就會縮回手,有時候,會在不知不覺中越錯越多,直到覆水難收。

    與其說是玄之又玄的命運,不如說是觸手可及的選擇。

    比如王紹京就選擇了答應幫這個小小的忙。

    因為他拿老朋友沒辦法。

    酒吧老板懷著滿心困惑,給那位至今不知道名字,所以備注為“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的客人發(fā)去消息。

    [SCA酒吧-王:媽,建設路那一片最近搞封閉施工呢,到處挖得亂七八糟,您老明早買菜就別圖省事往那鉆了,給我省點心行不?]

    發(fā)出這條明顯牛頭不對馬嘴的消息后,王紹京忍不住給自己倒了杯酒定神。

    池雪焰給了他一段意味不明的信息,語氣是他用自己的習慣潤色的。

    ……他這輩子都沒干過這么奇怪的事。

    反而還顯得有趣了起來。

    作為飽覽眾生相的酒吧老板,對怪事的接受度總是高一些。

    這條消息對那個研究生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他不知道,因為看這段話時實在一頭霧水,差點想去臨時進修一下密碼學。

    但王紹京寧愿相信,是有意義的。

    就算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行為藝術,也是一種意義嘛。

    一小時后,他總算等到了對方的回復。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

    收到這個冷淡的問號,王紹京長長地松了口氣。

    池雪焰叮囑過他,一定要確保對方看到消息。

    他終于能進行最后一步:浮夸且拙劣地打圓場。

    [SCA酒吧-王:哎喲我去,怎么發(fā)錯了!我想發(fā)給我媽來著。]

    [SCA酒吧-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忽略我啊,別介意!]

    緊接著,他熟練地發(fā)了一串“打擾了”的磕頭表情包。

    最后,給這段無厘頭的聊天對話截圖,發(fā)給池雪焰,宣告收工。

    池雪焰跟他道謝,然后學他,也發(fā)了一串“打擾了”表情包。

    王紹京就笑了,叮囑他別忘了過兩天來看樂隊演出。

    酒吧過年打烊前的最后一次活動。

    跟新老朋友們聚完之后,王紹京要回家過個長長的春節(jié)。

    他媽當然不會去建設路買菜,她在老家呢。

    老兩口提前大半個月就開始備年夜飯了。

    一想到那桌子菜,怪饞的。

    辦完事,王紹京收起手機,躲在吧臺后吃了包零食,然后才起身,笑瞇瞇地招呼著或熟悉或陌生的客人們。

    “喲,來了啊,好久沒見�!�

    聲浪彌漫的酒吧里,人們頭頂?shù)臒艄饣璋档亻W爍著。

    寂靜的實驗樓走廊上,前方的窗口流瀉出唯一明亮的光線。

    年輕的學生路過這個房間,忍不住伸手敲敲門,探頭同里面的人打招呼:“還沒走�。俊�

    他望進去的時候,倒覺得稀奇,一貫與娛樂絕緣的老陸居然在看手機。

    陸斯翊抬頭,應聲道:“準備走了�!�

    他已經完成了今天規(guī)劃好的進度,準備離開實驗樓回寢室時,發(fā)現(xiàn)手機上收到一條奇怪的消息。

    對方解釋說是發(fā)錯了。

    消息發(fā)錯人是常有的事,陸斯翊本來不會在意,但那條消息里有個他很熟悉的地名。

    相熟的同學問他:“那一起走啊,你站著干嘛呢?”

    他說:“打個電話。”

    他的母親雖然不去建設路買菜,但那附近有家醫(yī)院,她每天上午都要經過這條路,去醫(yī)院照顧丈夫。

    臨近寒假,項目進度格外緊張,陸斯翊已經一段時間沒有離校。

    所以其實他不知道建設路上最近到底有沒有在封閉施工,馬路是不是被挖得亂糟糟。

    不過他依然給母親打去了一個電話,提醒她明天開始往別的路走。

    鬧哄哄的抽煙煙機噪音里,她說好,知道了,什么時候有空回家吃飯?

    實驗室很忙,但陸斯翊說,明天。

    母親的聲音里霎時帶了笑,絮叨著:“學校里的事忙完啦?那我明天早上去買菜,還要買花——”

    一束放在家里的茶幾上,一束帶去醫(yī)院。

    陸斯翊關掉實驗室的燈,一邊接電話,一邊與朋友往外走。

    他在本地上大學,離家不遠。

    自從父親不能離開那張病床以后,他也沒有再離開過這座城市。

    回寢室的路上,少言寡語的陸斯翊聽著母親的話,難得有一些走神。

    他在想,明天要早點起來去實驗室,提前完成任務,然后回家吃飯。

    以及,等會兒掛斷電話后,要怎么回那條發(fā)錯的消息,還有滿屏幕的“打擾了”表情。

    他準備回復:沒關系。

    再加一句謝謝。

    雖然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酒吧老板只是發(fā)錯了消息,不會知道他在為什么而道謝。

    但他還是想說聲謝謝。

    夜晚熱鬧的校園里,暖黃的路燈光拉長了一道道交錯的身影。

    蝴蝶從長夜飛進了白天。

    蹁躚的幻影盤旋在城市上空,掠起一陣看不見的風。

    上午的日光正烈,照耀著腳手架上正在高空作業(yè)的工人們,晃得人眼暈。

    很快,他們就被一個差點踩空摔下去的工友嚇清醒了。

    旁邊的人險些被這一幕嚇掉半條命,忿忿地爆了句粗口:“你他媽專心點行不行!”

    正挨罵的年輕人面色發(fā)白,沒敢反駁,雙手緊緊攥著綁在身上的繩子。

    雖然有安全繩,應該不會出什么事,但他還是嚇得不輕,本來濃重的困意霎時褪得一干二凈。

    昨天晚上有場球賽,是春節(jié)前最后一場大型比賽。

    他知道不應該熬夜看的,第二天清早就要上工。

    可那場比賽格外精彩膠著,他沒忍住,差不多熬了通宵,還喝了點啤酒。

    剛才被太陽熏著,困得實在發(fā)暈。

    回過神來的時候,半個身子已經懸在空中。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終于平復了劇烈的心悸,瞄了眼下面人來人往的街道,忍不住將身上的安全繩綁得更緊了一點。

    他覺得自己運氣還算好,傍晚下工了該去買張彩票。

    要是換了早些天那根舊繩子,搞不好就斷了,后果不堪設想。

    幸好,現(xiàn)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設備都是新?lián)Q的,正是最結實好用的時候。

    這里的工頭摳門得很,除非實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湊合著繼續(xù)用下去。

    所以這批新設備不是買的,是前段時間有家專門做這些的公司,在實地檢查后免費贈送的,給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么其他部門有合作吧。

    是什么公司來著?

    他一下子沒想起來。

    背后的冷汗?jié)u漸消下去。

    不能想了,專心做工。

    總之,今天是他運氣好,以后不能再這么亂來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面上,與被風吹動的樹葉枝椏揉在一起,明明滅滅。

    這條馬路的入口處,滿地斑駁碎影。

    人與車匯成的浪潮中,一個模樣溫善的中年女人騎著自行車,正要習慣性地拐進這條街,忽然想起了什么。

    隨即,她調轉車頭,往另一條路駛去。

    那句突然記起來的叮嚀,讓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平淡且開心的笑容。

    站在街角的陌生人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陽光落滿深紅色爛漫的發(fā)梢。

    他看著她與危險擦肩而過,笑著騎車,去醫(yī)院照顧植物人丈夫,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新的一年將要到來,車籃里放著一束極美的鮮花。

    街上已經開門的商店里,播放起了曲調悠揚的流行音樂。

    是近期很火的一個歌手的成名作,嗓音獨特的《靠近》。

    “……從最遙遠的地方靠近你�!�

    紅綠燈變幻更替,偶有喇叭聲響起,行人步履匆匆,車輛向前行駛。

    所有人都靠近著各自心中的目的地。

    街道與生活像往常那樣平靜,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

    所以池雪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目送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花瓣在風中顫動。

    蝴蝶飛過了那朵花。

    悄無聲息的風暴,與被改變的命運。

    他間接改變了段若的命運,也間接改變了陸斯翊的命運。

    每個人的人生都寫下了新的段落。

    更美麗的段落。

    如果在某個時空,他真的是個傷害過主角的大反派的話,現(xiàn)在算不算是一種救贖?

    救贖那個他不曾見過的自己。

    ——讓一切事物都去往對的路,與孤零零的腐爛告別。

    在那些交織的幽暗微光、錯開的命運伏線中,池雪焰描述不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是忽然很想聽到賀橋的聲音。

    聲音的樣子無法用語言描繪,想念時唯一的兌現(xiàn)方式,就是聆聽。

    他站在陽光燦爛的街角,聽著商店音箱里傳出的動人旋律,給賀橋打去一個電話。

    賀橋每一次接他的電話都很快,所以在那個極短暫的瞬間里,池雪焰只來得及想到一件事。

    他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自己會慢慢遺忘那本書的情節(jié),就像忘記一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

    因為有更多重要的事該銘記。

    等待音即刻消散,電話那端涌來一種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環(huán)境底噪。

    池雪焰常常有莫名其妙的開場白:“你最喜歡什么花?”

    賀橋也常常毫不意外地接受:“玫瑰�!�

    然后他自覺地說:“我在家等你,怎么了?”

    池雪焰便認真回答他,有在尋常生活中難得出現(xiàn)的柔和語氣,與敘述童話般的口吻。

    像是和第一次接診的成年客人說話。

    又像是續(xù)寫了一段遲到太久的童話。

    “我一個人去冒險了,現(xiàn)在冒險結束,想買一束花帶回家�!�

    第四十六章

    床頭柜上的玻璃花瓶,

    第一次染上了玫瑰的味道。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開得極盛的玫瑰倏忽輕顫,深紅的花瓣便吻過透明的瓶身,

    無聲地跌落在床邊,令寂靜昏暗的房間都顯得熱烈起來。

    池雪焰倚在臥室門邊望進去時,忍不住想,最適合放進這個花瓶的花,或許就是這束紅玫瑰了。

    換作別的花朵與顏色,

    好像都缺了一點什么。

    獨自去商場那天,是他第一次買花瓶,

    很快選中了這一個,

    因為他認識一個對他完全透明的人。

    獨自去花店那天,

    也是他第一次買玫瑰,

    很快選中了這一束,因為店員說半開的玫瑰更適合家庭插花,

    可以放得更久。

    兩天過去,

    花開到了最盛,整間臥室里都彌漫著淡淡的芬芳香氣。

    比干花香包更新鮮濃烈的香氣。

    衣帽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

    和熟悉的嗓音:“這樣可以嗎?”

    池雪焰循聲看過去,賀橋站在衣帽間門口,

    身上是一件款式簡單清爽的淺色外套,不像是一貫偏暗色與深邃的風格,但依然是好看的。

    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利落地點點頭:“出發(fā)吧。”

    賀橋又穿上了他的外套,

    是他主動出借的,

    就像平安夜那天一樣。

    今晚去王紹京的酒吧玩,

    穿得休閑些比較好。

    其實賀橋可以自己買幾件備著。

    但他始終沒有買,

    池雪焰也沒有問。

    他們都有自己偏好鮮明的穿衣風格,又有風格恰好截然不同的另一半。

    或許未來某一天,在臨時有需要的時候,他也會隨手拿一件賀橋的大衣穿,更省事方便。

    同性伴侶的一大優(yōu)勢,衣服可以混著穿。

    池雪焰再一次想到這句話時,里面的伴侶一詞,終于不再是個玩笑。

    司機已經在樓下等待,他笑瞇瞇地同兩人打招呼,立在一旁看著老板親自為愛人打開車門,細心地輕擋著車頂。

    從他第一次和老板去接愛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直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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