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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賀橋看見那個面孔青澀的年輕人,丟開了手中沾滿鮮血的利器,慌不擇路地跑出了小巷。

    他被石頭絆倒,又忙不迭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彷佛身后垂懸著一道命運的幽靈。

    而陌生的女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他身邊,哆嗦著去摸包里的手機,想打電話求救,她的臉上有新鮮的傷痕,還有仍未止息的淚水。

    倉皇的奔逃和狼狽的眼淚讓賀橋想起了多年以前。

    他想起那個在夜色里偷車的少年,想起那雙寫滿惶然和驚懼的眼睛,想起對方在警局里帶著手銬嬉皮笑臉,卻滿臉是淚的樣子,想起那條幸運地被終止的歧路。

    他想起那個會天真地付出善意的自己,想起曾經(jīng)沉湎于幸福家庭與完美人生的自己,想起假象崩塌后日漸沉默的自我放逐,想起那些曾在心頭縈繞的強烈不甘與憤怒。

    可驟然間,那些凝結(jié)的怨憎都如煙般在風(fēng)雪里散盡。

    到最后,賀橋只是想起了深紅發(fā)尾可能滴落的清透水珠,便繼續(xù)沿著那條風(fēng)景冷清的小路,及時回到了家。

    一無所知的池雪焰還在家等他,滿手鮮紅的壞學(xué)生落荒而逃,停留在原地的軀殼仍懷抱著那一袋逐漸冷卻的糖炒栗子。

    沿路大雪紛飛,叫人辨不清被埋在風(fēng)中的命運。

    溫度暖和的屋子里,池雪焰端著玻璃杯,站在廚房的窗口遠眺,那條路上能看見每一個從小區(qū)門口走進來的人,不同顏色的雨傘上積滿了雪花。

    他在等那個去買糖炒栗子的人回家。

    賀橋?qū)幵赋匮┭鏇]有那么敏銳和聰明。

    而他說過很快就回來。

    賀橋?qū)幵缸约簺]有說過這句話。

    其實他已經(jīng)回來了。

    只是再也不能被看見。

    一個人的世界格外安靜,沒有多余的聲音。

    唯有日暮垂落時,遠方猝不及防響起的警笛聲,與救護車的鳴笛聲。

    當(dāng)池雪焰聽見這些聲音的時候,賀橋看見他原本帶著一點笑意的表情霎時怔住了,隨即轉(zhuǎn)頭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機。

    時間靜靜地流走,一直到耀眼的濕發(fā)被室溫烘干,窗外的道路上也沒有出現(xiàn)那道早該回來的身影。

    他從來不會無故失約。

    池雪焰拿起了手機,翻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指尖猶豫片刻,按下了通話鍵。

    就站在他身邊的賀橋想阻止他:“不要打給我�!�

    可他聽不見。

    漫長的等待音后,聽筒里傳出一道十分陌生的聲音:“喂?”

    賀橋聽見池雪焰的聲音很平靜:“賀橋呢?”

    那邊稍顯嚴(yán)肅地反問道:“你認識這個手機的主人是嗎?是他的家屬嗎?”

    在對話聲中,黃昏徹底散盡,天終于黑透了。

    賀橋看著池雪焰穿上外套,離開了家。

    他想跟上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出不了這道門。

    他無法離開這間屋子,只能目送那道略顯單薄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出不去也好。

    池雪焰忘記鎖門了,也沒拿鑰匙。

    是需要有人守在家里。

    賀橋守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池雪焰才回來。

    門口傳來響動時,他一度不敢去看池雪焰的表情,像個犯了錯的人。

    直到家門被輕輕關(guān)上,坐在沙發(fā)里的賀橋才轉(zhuǎn)頭看過去。

    池雪焰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沒有悲傷,也沒有淚痕,唯獨眼下有淡淡的陰影,應(yīng)該是一夜未眠。

    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徑直走向沙發(fā)躺下。

    連沙發(fā)上的賀橋都沒反應(yīng)過來。

    他下意識地提醒道:“頭發(fā)會掉色�!�

    昨天才染的頭發(fā)。

    池雪焰當(dāng)然沒有理他。

    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在意這張自己此前很珍惜的沙發(fā),會被尚未徹底固色的頭發(fā)染紅。

    透明的賀橋低頭凝視著他的睡顏,在這個近乎枕在腿上睡覺的姿勢里,他一動不動。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池雪焰,在這張對方經(jīng)常懶洋洋窩著的沙發(fā)上。

    只是他再也不能悄悄幫對方蓋好即將掉落的毯子了。

    等池雪焰醒來時,屋里又停泊了一個黃昏,空氣里洋溢著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絲甜美。

    賀橋看見他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夕陽,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然后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再去廚房泡了一碗泡面。

    看上去一切如常。

    目睹他平靜模樣的賀橋,忽然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與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用奶鍋熱了一杯牛奶。

    池雪焰平時懶得進廚房也懶得做家務(wù),這是賀橋第一次見他特意熱牛奶喝。

    雖然他熱完以后,忘記喝了。

    餐桌前的池雪焰拿著手機,給陳新哲發(fā)了一條消息,然后不等回音,就拿上那份始終沒翻開過的協(xié)議出了門。

    那杯冒著熱氣的純牛奶,和潦草吃過的泡面碗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等第二天池雪焰再回家的時候,墨綠的玻璃杯內(nèi)壁早已凝結(jié)了一圈厚厚的奶漬。

    他倒掉了這杯早已涼透的牛奶,站在水池前洗掉了玻璃杯和泡面碗。

    在這次回來之后,他有一段時間沒再出門。

    賀橋不知道池雪焰最終是怎么處理那份協(xié)議的,他猜測,或許是放棄了那個兩敗俱傷的決定。

    因為一切都很平靜,電視機偶爾停留的新聞頻道里,沒有播出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爆炸性新聞。

    ……或許,還是舍不得那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里,獨自生活的池雪焰有時看電視,有時看書,有時窩在沙發(fā)里睡覺。

    他沒有哭過,沒有流露過任何悲傷的情緒,當(dāng)看到好笑的節(jié)目或是橋段,還會彎起眼睛笑。

    彷佛那個突然從這間屋子里消失的人,本就不曾存在過。

    賀橋終于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原來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難過。

    池雪焰好像不在乎他的死亡。

    但再想想,又覺得應(yīng)該慶幸。

    至少池雪焰不是又被他愛的人丟下,他不需要傷心。

    這對池雪焰來說,是件好事。

    對賀橋而言,或許也不算是件壞事。

    他再也不用努力隱藏自己的感情了。

    他正用透明的模樣與對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以和對方看同一本書、同一部電影,以最接近的距離,和無需掩飾的目光。

    被愛的人再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了。

    在難過與慶幸的同時,賀橋也有一點后悔。

    過去的日子里,他應(yīng)該多跟池雪焰說話的。

    現(xiàn)在他很想跟他說話,卻再也不能被聽見,只能自言自語。

    池雪焰皺著眉頭換臺的時候,同樣坐在沙發(fā)上的他說:“這個節(jié)目不好看�!�

    池雪焰拆開外賣包裝吃飯的時候,同樣坐在餐桌旁的他說:“不要總是吃外賣�!�

    池雪焰新染的紅發(fā)漸漸開始褪色的時候,同樣站在鏡子前的他說:“去店里補色吧。”

    因為暫時沒有人能再幫他檢查后面的頭發(fā)了。

    “不染也很好�!辟R橋看著他發(fā)根處新長出的黑色,輕聲說,“經(jīng)常染發(fā)對身體不好�!�

    其實他有些好奇染成紅發(fā)之前的池雪焰是什么樣子。

    過去沒有機會看到,未來大概也沒有機會。

    那張五歲時的照片太模糊,而且滿臉都是奶油。

    池雪焰仍然聽不見他的話。

    他久久地望著鏡子里變得斑駁難看的紅發(fā),忽然彎腰打開柜子,拿出了里面沒用完的紅色染發(fā)劑。

    就在賀橋以為他又要自己補色的時候,卻看見他把染發(fā)劑和其他工具一并丟進了垃圾桶,然后提起垃圾袋出了門。

    再回來時,賀橋看著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怔了許久。

    昏黃的燈光落滿了濃郁的深黑發(fā)頂。

    池雪焰去理發(fā)店將頭發(fā)染回了黑色。

    黑發(fā)的他是賀橋從未見過的溫柔清冽。

    幾天后,上門來取東西的中年女人看見這樣的他,也愣了半天。

    往日年輕美麗的臉龐上寫滿了憔悴,賀橋幾乎不敢看她。

    盛小月看著來開門的人,訥訥道:“你染頭發(fā)了。”

    氣質(zhì)不再張揚的黑發(fā)青年回答她:“嗯,我不喜歡紅色了�!�

    賀橋想,他們應(yīng)該是在醫(yī)院見過。

    池雪焰說到不喜歡紅色的時候,眼睛微腫的女人無聲地掉下淚來。

    她平時就愛哭,這會兒更是淚如雨下。

    池雪焰看著眼前一滴滴墜落的淚水,伸手輕輕抱住了她。

    盛小月便在他的懷里放聲大哭,哭了很久,聲音洶涌地湮沒了另一道透明的回應(yīng)。

    “媽,對不起�!�

    賀橋很想擁抱久未見面的母親,可惜他做不到。

    幸好池雪焰替他擁抱了她。

    也是在這一刻,他驀然發(fā)現(xiàn),不僅母親瘦了很多,池雪焰亦然。

    他與池雪焰朝夕相處,竟沒發(fā)現(xiàn)白皙后頸處透出的伶仃,還有愈發(fā)分明的鎖骨和下頜線。

    無端消瘦,又染了黑發(fā)的池雪焰,彷佛成了另一個人。

    他安靜耐心地等盛小月結(jié)束哭泣,帶她去浴室洗臉,又領(lǐng)她走進賀橋的臥室。

    “小池,你要留下什么嗎?”

    “不用了,阿姨�!�

    賀橋留在這里的東西并不多,擺放得也很整齊,盛小月沒花多久就收拾好了。

    她拉著份量很輕的行李箱走出來的時候,低著頭小聲說:“還有些衣服裝不下了……我放在這里。”

    明明止住了哭泣的她,眼眶又變得通紅。

    池雪焰沒有反對,溫聲應(yīng)下:“好�!�

    她離開前,看見堆放在玄關(guān)處的外賣袋子,對他說:“小池,不要總是吃外賣�!�

    “好�!�

    “那我先回去了,不要送我�!�

    池雪焰便聽話地停下了本來要送她下樓的腳步。

    他關(guān)上門,也隔絕了那抹在樓道里低低盤旋的哀泣。

    緊接著,賀橋看見他回身走向那間過去屬于自己的臥室。

    池雪焰拉開了衣柜的門。

    盛小月沒有拿走全部的衣服,還留下了一些。

    其中只有一格是滿的。

    衣柜最高處,不容易被一眼看到的那個格子里,滿是折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衫。

    殘留著暗紅的染發(fā)劑斑點,同時也散發(fā)著洗凈后的清香的白襯衫。

    池雪焰仰頭看了一會兒這疊襯衫,隨即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將這件懷里滿是濕潤淚水的外套掛進了這個衣柜。

    然后他關(guān)上柜門,走出了這間臥室,此后再也沒有進來過。

    賀橋看著他愈發(fā)單薄的背影,心里隱隱產(chǎn)生了一個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頭。

    從這天起,池雪焰再也沒有點過外賣。

    冬去春來,他吃完了家里囤積的泡面,開始學(xué)著自己做菜。

    網(wǎng)絡(luò)上到處是食譜和教學(xué),他認真照做,注意火候,所以做出來的菜不算糟糕。

    賀橋起初為他不再吃外賣這件事而感到高興,直到有天鍋里著起了火,在一旁陪伴的他脫口而出“別害怕”的時候,卻看見池雪焰沒有絲毫波瀾的表情。

    他關(guān)掉了燃氣開關(guān),面無表情地蓋上鍋蓋,一點也不在意險些灼過手臂的火焰。

    鍋里的火很快熄滅了,而賀橋心里那個不安的念頭愈發(fā)冰涼。

    春逝夏至,池雪焰已經(jīng)可以給自己做一日三餐了。

    他一個人做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碗。

    那種隨性的倦懶消失了,他看上去一個人也過得很好。

    賀橋卻寧愿他沒有變成這樣。

    家里仍然時不時響起電視的聲音,響起翻書的聲音。

    但池雪焰不再隨心所欲地換臺,也不再隨時放下一本不夠精彩的。

    他按照頻道號的順序,每天看一個臺,今天是一臺,明天打開電視時就換到二臺,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在書柜里拿書的順序,也從上到下,從左至右,一本本看過去,每一本都會翻到最后一頁。

    這是此前從未在他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一種異常精確規(guī)整的秩序。

    一點也不像他會做的事。

    而且,他看書或看節(jié)目的時候,不再笑了,也不再皺眉,只是沒什么表情地看著。

    陪在他身邊的賀橋一遍又一遍告訴他:“這本書不好看,換一本�!�

    “你明明不想看電視,可以不用打開它的�!�

    而他聽不見。

    夏盡秋生,池雪焰此前染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去,留下的是新長出來的,本屬于自己的黑發(fā)。

    父母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他每次都笑著說自己很好,也很忙,會抽空回去看他們的。

    這是如今的他唯一會笑的時候,讓賀橋想起過去偶爾跟父母打電話時的自己。

    池雪焰的確為此出過幾次門,每次回到家里,滿身都是黯淡的疲憊,猶如用光了所有力氣。

    賀橋知道他是去見父母了,有時是去見盛小月。

    可他寧愿池雪焰是去見那個人,那個他曾經(jīng)深深嫉妒過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只要是池雪焰喜歡的人。

    只要是還能與他對話,還能擁抱他的人。

    只要是在發(fā)現(xiàn)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后,能立刻帶他去醫(yī)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

    但始終沒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個人。

    又是一年冬。

    屋里的暖氣醺然,窩在沙發(fā)里抱著書的黑發(fā)青年已消瘦得很明顯。

    他晚上無法入眠,經(jīng)常是白天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或看書時,才會無意識地睡過去一會兒。

    賀橋?qū)λ砩习l(fā)生的一切改變無能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無法被感知的陪伴,和無法被聽見的勸慰。

    當(dāng)池雪焰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又開始低頭看書的時候,賀橋的指尖徒勞地穿過緩緩翻動的紙頁:“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今天他從書架上按順序拿起的,是一本封面色彩很溫暖的童話集。

    而賀橋不再跟池雪焰一起看書了。

    因為池雪焰根本是在逼迫自己看書,無法從中獲得一絲樂趣。

    他只是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了而已。

    在他完成這種機械性的刻板動作時,心急如焚的賀橋難以再將注意力集中到書本上,而是用透明的目光一遍遍描摹著身邊人,希望某種能幫他擺脫囚籠的奇跡降臨。

    這一次,他的祈禱好像真的實現(xiàn)了。

    池雪焰翻書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將手中的童話集放在了前面的茶幾上,片刻怔忡后,拿起了放在一邊的玻璃杯。

    賀橋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到清脆的一聲響。

    想喝水的他沒有拿穩(wěn)杯子,墨綠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剎那間四分五裂,碎片飛濺一地,水也打濕了拖鞋。

    賀橋眼睜睜地看著他低頭用手去撿玻璃碎片,心又快要跳出來。

    幸好,他撿了幾片就不再繼續(xù)了。

    大塊的墨綠碎片被隨手放在了翻開的童話集上,壓住了將要被風(fēng)吹動的紙頁。

    池雪焰起身,沒有穿被水浸濕的拖鞋,險險地繞過了那堆炸開的玻璃碎片,光著腳走到了懸掛在墻上的日歷前。

    再翻一頁,就到了賀橋失約的那個月。

    他仰頭看著日歷,光線勾勒出愈發(fā)清瘦的輪廓,目光靜靜的。

    模樣不會再改變的賀橋則凝視著他,低聲道:“池雪焰,快一年了。”

    “你該忘記我了�!�

    他很少這樣叫他的全名。

    重逢后不久,池雪焰就隨口告訴他,可以叫自己小池。

    那時他說:“好。”

    賀橋沒有問原因,池雪焰看著他一貫緘默的神情,卻主動道:“這樣聽起來很像小孩。”

    一個不太符合池雪焰氣質(zhì)的稱呼。

    一個更不符合他所作所為的原因。

    但賀橋記住了,此后一直那樣叫他。

    其實他也很喜歡這個稱呼。

    明明是最普通的叫法,不夠親昵,但每每從唇齒間流瀉而出時,卻有種繾綣的味道。

    池雪焰還是定定地盯著日歷。

    賀橋又徒勞地自言自語著:“小池,我沒有什么值得被記住的地方,只是一個活得很失敗的人。”

    “忘記我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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