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狹窄的樓道并不能容納下兩個人并排走,老舊的居民樓,墻上都是一塊一塊雨水常年浸泡過的痕跡,樓梯角還有苔痕。
聞祈開門的時候還沒有意識盡失,江稚茵剛想說自己就先走了,結(jié)果眨眼間就看著他往廚房的門上撞。
“等等!”她進(jìn)去把人扯住,接著咕噥,“你真醉假醉�。俊�
聞祈不搭理人。
她扛著他的肩膀想把他扔到床上再一走了之,結(jié)果聞祈突然很用力地拽住她的手腕。
那力道讓她發(fā)疼。
江稚茵盯著他沉默的眼睛,覺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樣的情緒,像一個能把所有心事、情緒和欲望,全部吞噬殆盡的黑洞。
那黑洞正緊緊黏在她身上。
“現(xiàn)在可以脫衣服了嗎?”
金魚
江稚茵捉住他雙手,阻止他掀開衣服。
“你!”她急急喝止。
是有什么暴露癖嗎?怎么這么樂于脫衣服……
聞祈看上去也不惱,反而露出一副想笑的神情,嗓音干干的:“哦。”
這床的質(zhì)量似乎沒有那么好,稍微動一下就吱吱呀呀地叫,進(jìn)來得急,也沒開燈,江稚茵又犯了夜盲癥,根本看不清楚,只見聞祈稍微安分下來以后,就松開了手上的桎梏。
剛要松一口氣,解放了雙手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繞上了她的脖子,呈環(huán)抱狀勾住她,借力蹭起來,把頭往她肩膀上擱。
脖側(cè)蹭過一個帶著熱氣的軟物,下巴輕輕戳著她肩膀,聞祈的頭發(fā)輕掃在她耳畔,很癢,讓人心亂如麻。
他下半身還平躺在床上,上半身懸空,以一個極其費(fèi)力的姿勢環(huán)抱住她,不知目的。
江稚茵有些手足無措了,她想說些什么,張了嘴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醉酒后的人情緒確實不好,聞祈今天話里話外都把自己說得可憐,興許是想到以前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時光,所以想找個人作陪。
他的聲音飄渺如煙塵,灌進(jìn)江稚茵的耳朵里:“剛剛,為什么送我而不是送孫曄,為什么現(xiàn)在才選擇我?”
江稚茵握著他胳膊往下扯,想讓他睡下去,這姿勢好累。
她實話實說:“你都醉得要裸奔了,當(dāng)然得先把你送回家。”
孫曄那邊有家人,她不用擔(dān)心,但你就只有她了。
只不過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無論清醒還是醉酒,這話說出來都未免太傷人。
聞祈又笑一聲,笑得古怪。
她又說:“當(dāng)然,作為朋友,我也會擔(dān)心你�!�
語罷,聞祈簡直要笑出聲來,她仿佛在他眼里看見什么反光的東西,僅僅一瞬就消失不見,黑暗里只有他帶著氣音的平靜聲線:
“真是一個,光芒萬丈的濫好人。”
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江稚茵感覺他錮住自己脖子的手更加用力,她上半身被迫下傾,只不過她的視野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自己眼前對著的是哪個位置,只覺得有道目光在審視著自己,溫?zé)岬耐孪娫谒羌�,澀苦又清冽的味道正在逼近�?br />
聞祈的睫毛都掃在她臉上,導(dǎo)致她從頭皮到四肢百骸都發(fā)起癢來,指尖無意識蜷起,捏在出了汗的掌心里。
她的心重重跳一下,像是在森林里撥開樹叢一腳踩進(jìn)一個捕獵的陷阱,渾身都漫上一種失重感,像墜樓又抓不住東西的人。
江稚茵想抬手扯開他。但已經(jīng)來不及。
他蹭坐起來,吻首先落在她唇角,覆上來的不像是嘴唇,那物體濕潤,更像是舌尖,一遍遍像幼貓一樣舔舐她,甚至抵進(jìn)她的齒關(guān)。
“等——”
所有感官被吞咽,他完全闖進(jìn)來,輾轉(zhuǎn)吮著她的軟舌,牙齒邊沿輕輕叼弄她舌尖,江稚茵感覺掌心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攤在床單上顯得粘膩。
屋子里像是裝進(jìn)了一對軟體動物,聲音發(fā)粘。
樓下有喝酒了的老漢在高歌,聲調(diào)響得壓過蟬鳴,江稚茵推開他肩膀,右手捂住自己的嘴,連連往后退了幾步。
聞祈失重跌在床上,意識并不清醒,也沒再起來過。
這人真是喝酒喝魔怔了,逮著個人就吻?
……不對,聞祈以前不喝酒,這還是頭一次,估計除了自己以外沒人知道他酒品居然是這樣的。
他身上還有大片酒水的污漬,濕掉的衣服貼在肚子上可能會著涼,江稚茵呼吸還有些不勻,情緒也是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別扭,出于人道主義還是說了一句“你自己待會兒把衣服換一下”,但聞祈似乎已經(jīng)失去意識,沒有搭腔。
江稚茵摸著黑往外走,因為看不見,她東撞西撞的,也不知道把什么東西撞掉了,地面上多了一個亮物,是個老人機(jī),壁紙是王奶奶和他們五人小時候的合照。
——這是王奶奶以前用過的手機(jī)。
江稚茵撿起來,床上的人似乎睡了過去,剛剛應(yīng)該就是胡亂發(fā)瘋而已。
老人機(jī)沒設(shè)鎖,直接就能摁開,不知道怎么恰好就停在圖庫的主頁面,里面只存了一段視頻。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江稚茵保持著蹲在地面上的動作,摁開那段視頻,手機(jī)發(fā)出宛如老舊收音機(jī)般的劣質(zhì)音質(zhì),畫面也全是噪點。
她看見了小時候的聞祈,應(yīng)該拍攝于大家都走掉的那段時間。
那時候屋子的窗戶還是完好的,沒有碎,那串風(fēng)鈴也還是蝸牛殼的形狀,還會響。
屋里的爐子上好像燒著一壺水,水開了以后發(fā)出爆鳴,王奶奶沒辦法下床,聞祈又聽不見,她只能拿著手邊的癢癢撓去戳他。
原本呆滯坐在床邊的小孩眼神恢復(fù)清明,下床去倒水,中間好像被燙了一下,王奶奶叫了他一聲,聞祈沒有意識到,只把手往兜里藏,再往爐子里添煤。
他把窗戶打開,似乎知道燒煤會中毒。
做完一切以后,他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江稚茵認(rèn)出來,他坐的地方原來是自己的床。
癢癢撓又很輕地戳著他,聞祈回了頭,表情跟現(xiàn)在如出一轍。
“去沖一下涼水吧�!�
攝像頭拍不到奶奶,只看見癢癢撓又指了指水管,聞祈點了頭。
洗完手,他又無所事事,不是看書寫字就是發(fā)呆。
江稚茵聽見視頻里的老人一邊在紙上寫字一邊一字一頓念出聲:
“為什么總是坐在茵茵的床上發(fā)呆��?”
作業(yè)本上只回復(fù)了一個字:“等�!�
“等什么?”
聞祈盯著奶奶寫下的三個字,不拿筆了。
沒有人會為他修剪頭發(fā),于是他的頭發(fā)長得好長,長得耷過眼睛,遮住耳朵,那時候他的耳朵上似乎還沒打這么多洞。
這次他不寫字了,突然張了嘴,發(fā)出模糊難辨的音節(jié)。
他說:“等�!�
八歲的聞祈還是不會說話,也許在他因病耳聾前曾叫過“爸爸”“媽媽”,但是在聽力喪失后,他叫出口的第一個詞是“茵茵”。
第二個詞是“等”。
這兩個詞將如鋼筋一般貫穿他的一生。
視頻的最后,一只布滿褶皺與斑的手輕輕摸著他的腦袋,王奶奶似乎哭了起來。
回過神來的時候,江稚茵發(fā)覺屏幕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落下了一滴水,她眼眶發(fā)熱,用指腹蹭過眼角,小心地把手機(jī)擱回柜子上。
床上的人背對著她睡下,似乎并沒有要換衣服的打算,江稚茵就幫他把被子蓋上,然后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臥室又恢復(fù)一片漆黑,彌漫著淤積多年的潮濕味。
江稚茵用雙
銥驊
手探路,想靠墻摸到門邊去,手掌意外蹭過一個四方形的盒子,上面似乎有個玻璃罩,被她撞歪了。
她辨不清方向,想伸手把玻璃罩移回去,結(jié)果指腹摸到如昆蟲尸體一般的東西,江稚茵驚叫一聲,嚇得她往后面跌了好幾步。
那東西有翅膀,可能是飛蛾蝴蝶之類的昆蟲,已經(jīng)死掉了,尸體都發(fā)干,江稚茵把手上的東西往褲子上蹭,半天緩不過來呼吸。
難道是聞祈收集的標(biāo)本?干嘛放在這種地方,嚇?biāo)廊恕?br />
江稚茵做了幾次深呼吸,把玻璃罩子罩回去,然后繼續(xù)摸索前進(jìn),終于摸到了門把手。
房間外的光透進(jìn)來,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那玻璃里確實躺著幾只干死的蝴蝶,她心悸了一下,輕輕關(guān)上房門。
那一霎那,聞祈緩慢睜開眼睛,下床穿好拖鞋,去洗手間扣著嗓子眼把酒水吐出來,粗暴地刷干凈手上乃至身上的酒味,粗硬的刷毛幾乎快刷破皮,他才忍下那股惡心不適的感覺,換上了睡衣,然后在書桌前定定站著,把電量百分百的老人機(jī)關(guān)機(jī),塞進(jìn)抽屜里。
他凝望著玻璃罩子里被自己囚困致死的蝴蝶,輕輕用手指覆上自己的唇,闔上了眼。
“……”
隔天,孫曄和鄧林卓都給江稚茵發(fā)了道歉的消息,說不好意思喝得太多,在她的生日會上耍酒瘋了。
江稚茵沒把這當(dāng)回事,心說你們這還算好,只是大喊大叫,唱跑調(diào)的《七里香》。
另一位可是想當(dāng)著大家的面脫衣,還隨便拉一個人就親。
她心里那種別扭又復(fù)雜的感覺又漸漸涌上來,點進(jìn)聞祈的頭像想問問他醒酒了沒有,打了幾個字以后又皺著眉刪掉。
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她懊悔地捂住臉。
聞祈是故意還是無意?也許他并不知道酒后親過她,只是發(fā)酒瘋?
那她也不能突然找上門跟人家說“你昨天親了我”,那樣不就把關(guān)系搞得很尷尬?
江稚茵心煩地把手機(jī)扔在桌面上,抓了把頭發(fā),不知道要怎么辦。
江琳還在上班,家里就她一個人,今天也沒有家教要做,她無所事事,閑得把所有的垃圾袋,無論裝滿沒裝滿的,都一律拎下去扔了。
然后看著果盤里那幾個橘子,不知道怎么又手欠,把每個都剝開嘗了一塊,隨即刻薄地評價都不如昨晚那個甜。
到最后她寧愿抱著自己以前一看就昏昏欲睡的《百年孤獨》,兢兢業(yè)業(yè)地畫起人物關(guān)系圖來。
畫到下午給自己找了個“了解填志愿策略”的良好借口,把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事情都甩掉,開始一邊看視頻一邊在紙上勾勾畫畫,尋找著現(xiàn)在比較有前景的專業(yè)。
視頻上面彈出一個聊天框,是孫曄遲來的恭喜:“才看見你得了狀元,恭喜恭喜啊,想好去哪個學(xué)校了嗎?”
江稚茵語音轉(zhuǎn)文字:“還能哪個,清華北大抓個鬮唄�!�
孫曄給她發(fā)了六個大拇指,然后又說:“就想好去京城了?不考慮別的城市嗎?也許發(fā)展機(jī)會更多呢?”
江稚茵盯著這條消息愣了一下,又犯起愁來。
其實江稚茵更喜歡海城的生活狀態(tài),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那里了,海城的學(xué)校比起京城也不差,只不過江琳似乎更傾向于讓她在京城那兩個學(xué)校里挑一個,但她媽也沒咬死,說著“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自己做好決定,并決心承擔(dān)選擇的后果”,只給她提了個建議就撒手不管了。
她其實并不知道要如何選擇,還挺猶豫的,當(dāng)下就隨口搪塞了孫曄一下。
【拉粑粑大王】:“可能吧,我媽想讓我去京城�!�
回復(fù)完以后,江稚茵開始仔細(xì)琢磨起來,鄧林卓一直不是讀書這塊料,雖然考前他爸天天逼著他背古詩詞,但是昨天唱歌的時候他自爆過,語文剛剛及格的水平,英語卻有一百三十多,這帶給他極大的信心,他當(dāng)場飚了一曲林肯公園的《Numb》,并揚(yáng)言以后要專修英語。
……陳雨婕似乎是保送到海城的學(xué)校。
如果她想繼續(xù)和朋友待在一起的話,可能還是去海城比較舒心,江稚茵想繼續(xù)跟媽媽談判一下,看江琳會不會松口。
手機(jī)里又一條消息跳進(jìn)來,是熟悉的默認(rèn)頭像,頂著“用戶136”的古板名字。
【用戶136】:“麻煩你昨天送我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一提到“昨天”,江稚茵就覺得臉上、脖子上,哪哪兒都發(fā)癢,這事兒又壓根不能跟聞祈提起。
她反反復(fù)復(fù)編輯。
“你考得怎么……”刪掉。
“你要去……”刪掉。
“不然一起上……”刪掉。
在無數(shù)次猶豫又編輯后,她只發(fā)了兩個字。
【拉粑粑大王】:“沒事�!�
十八歲許下的愿望是和所有人永遠(yuǎn)在一起。
不知道以后的二十八歲、三十八歲,這個愿望是否還會成真。
江稚茵很少有害怕的時候,只是這一瞬間心里有些恐慌,怕剛剛到手的東西馬上就要失去。
金魚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邁入中老年期的緣故,江稚茵這段時間發(fā)現(xiàn)江琳女士的聽力明顯下降,有時候要扯著嗓子叫她好幾下她才聽得見。
她吃飯的時候就故意唉聲嘆氣,說她媽媽怎么才四十歲就耳背了。
江琳拿筷子敲她的頭,罵罵咧咧說:“你一天叫我八百遍,耳朵都被你叫出繭子了,聽力可不得下降嘛�!�
這就是往她頭上扣了一頂黑鍋了,畢業(yè)以前,白天江稚茵上學(xué),江琳上班,壓根見不著面,晚上回家以后兩個人都困得頭點地,也聊不上幾句天。
江稚茵畢業(yè)以后,江琳還在上班,有時候還出差,一出就是一周,她待在家里只能點外賣,哪里來的一天八百遍。
下午還要去坐地鐵去另一個區(qū)做家教,江稚茵給那小孩補(bǔ)的是理綜,她把初中教材都裝進(jìn)書包里,掐著時間過去。
她帶的這小孩叫唐林,在一個普通中學(xué)吊車尾,他爸媽都是體制內(nèi)的,家境不錯,父母都挺為他捉急,周末的時間都給他排滿了各種補(bǔ)習(xí)。
其實唐林腦子不笨,就是注意力特別分散,聽不進(jìn)幾句知識點就眼神渙散,不知道又想什么去了,江稚茵得不停敲桌子提醒他回神。
他鬼叫一聲,撒手丟了筆,跟失了魂一樣垂頭喪氣的把腦袋壓在椅背上,有理有據(jù)地要求:“太困了太困了,先出門買杯咖啡喝喝,打起精神了再學(xué)吧。”
“誰出門去買?”江稚茵問。
唐林嬉皮笑臉指指自己:“我去吧,我請你喝�!�
江稚茵微笑:“想都別想。”
“哎呦。”他哀嘆,“我又不會偷溜。那你跟我一起,監(jiān)督我,反正還有做飯的阿姨看家�!�
她一個“不”字剛出口,就被唐林拽起來,往門外拖著走。
外面太陽正大,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公寓樓底下的矮樹叢里擠滿了蟬鳴,一聲聲往行人耳朵里溢,被拉出來得太匆忙,江稚茵連太陽傘都沒打,被曬得懷疑人生。
小男孩不怕曬黑,還指給他看:“喏,就是那家咖啡店,只有濱城才有這個牌子,我同學(xué)天天在朋友圈發(fā)圖打卡�!�
江稚茵一臉了然。
她說怎么大下午的突然要喝咖啡,原來如此,小孩子旺盛的攀比心。
雖然她比唐林大不了幾歲就是了。
咖啡店確實很有人氣,店里已經(jīng)沒有空桌了,桌臺上擺了一堆外賣單,一進(jìn)門就能聞到濃郁的苦咖啡的醇香。
唐林像是早就做過功課,小程序下單的時候挑都不挑,然后又問江稚茵要喝什么,他請客。
“我晚上還想睡個好覺,幫我點杯燕麥奶什么的就行�!�
說完,她開始下意識尋找空座。
店里開了空調(diào),比外頭涼快不少,音樂聲也沒有開得很大,特立獨行地放了純音樂而不是網(wǎng)絡(luò)爆曲,待在店里也格外舒心,是個適合學(xué)習(xí)辦公的好地方。
怪不得這么多人帶電腦過來坐著。
……等等。
江稚茵的目光瞥到最里面那張四人桌,聞祈似乎正與人討論著什么,對面的人在電腦上摁了幾下然后把屏幕轉(zhuǎn)向他,少年清雋淡漠的臉上映上一點藍(lán)光,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咖啡杯的邊沿,作沉思狀。
聞祈突然抬眼
弋00
,眼神對上她,沒有出現(xiàn)太多驚訝的神情。
唐林突然湊到她跟前,抻著脖子往那邊看,問:“那誰啊,你朋友?”
江稚茵坦誠承認(rèn),結(jié)果這虎孩子直接往那邊走:“那正好,正愁沒位子坐呢�!�
“誒,等會兒�!彼蹲√屏�,“你非得坐這兒喝?”
唐林:“當(dāng)然,我還得擺拍呢,那不是你朋友嘛,你怕什么?”
這話說得沒什么問題,聞祈是她朋友,她干嘛突然升起這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至少在聞祈那里應(yīng)該只是朋友,因為聞祈不知道自己發(fā)過酒瘋。
“行吧行吧。”江稚茵撒了手。
她先客套了一下,問聞祈能不能一起拼個桌,對方?jīng)]多說什么,她松掉一口氣,坐下。
對面那個好像是之前胡璐跟她提過的卓恪方,上次他在臺上講話的時候隔得太遠(yuǎn),江稚茵還沒怎么看清,現(xiàn)在湊近了看,長得確實很符合“白月光學(xué)長”的描述。
她和聞祈一起坐在靠墻的沙發(fā)軟座上,中間空了一點位置,對面只有卓恪方一個人。
唐林本想插到那個空隙之間坐,結(jié)果眼見旁邊的聞祈往江稚茵的方向挪動了一小段距離,把空隙填滿,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上的字,嘴上卻已經(jīng)開始閑聊:“你下午在這邊做家教?”
江稚茵沒意識到什么,點點頭順嘴答了:“嗯,給初中生補(bǔ)課。”
說到這兒,她才想起來看一眼唐林,疑惑地說:“你坐唄,站那兒干什么?”
唐林向來直腸子,也不會看眼色或注意場合,他直接就問了:“小江老師,你這‘朋友’不會是‘男朋友’吧?”
聞祈的視線稍稍偏移開電腦屏幕。
江稚茵眼角抽搐:“胡言亂語什么?拍你的照去吧�!�
“哦。”他干巴巴答了一句,專心找角度拍照去了。
江稚茵半杯燕麥奶下肚,看聞祈那邊還在研究什么,就好奇問:“你們在查什么?”
聞祈還在空白紙上寫寫畫畫,卓恪方解釋:“查一下接收特殊學(xué)生的學(xué)校。”
她“哦哦”幾聲,把腦袋縮回去。
旁邊久久不言的人突然開口:“你要補(bǔ)到什么時候?”
江稚茵看了眼時間:“六點吧,還有一個半小時。”
“好�!彼麊问滞兄掳�,偏頭看過來,額前的發(fā)往下滑了幾毫米,“那你到時候來這里找我,還是我去接你?”
杯中的燕麥奶只剩下最后一口,變得有些涼了,空調(diào)吐出的冷氣打在她腳踝,江稚茵看著他的眼睛,莫名想起她生日的那天晚上,于是視線變得躲閃,她把腳往回縮了下:“干嘛?”
“那個時間可能會下雨,一起回去吧�!�
這句話前后好像沒什么邏輯,下不下雨和要不要一起回家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江稚茵還是答應(yīng)。
也許聞祈有看天氣預(yù)報的習(xí)慣,傍晚時分真的開始下暴雨,只不過熱度絲毫未減,夏季的雨天只讓人覺得悶熱,像要喘不過來氣。
她不知道聞祈在唐林家門口等了多久,只知道她一出門,傘還沒撐起來,就看見了他,肩頭帶著些濕潤的痕跡。
很莫名地,一下雨,江稚茵的運(yùn)氣也變得差勁,一把傘怎么也撐不起來,像是已經(jīng)壞掉,她唉聲嘆氣。
聞祈在臺階下看了一會兒,慢步走上來,把傘讓她一大半,江稚茵感覺自己睫毛上掛著雨汽,視野內(nèi)變得濕漉漉又霧蒙蒙的。
她對聞祈說“謝謝”,對方很慢地回一聲“嗯”。
地鐵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入口處蜷縮著一對流浪乞討的父女,父親衣衫襤褸,雙腿殘疾,女孩未經(jīng)打理的頭發(fā)也濕噠噠地貼在面頰上,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們倆,沒有張口要錢,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被摔砸得發(fā)癟的鐵盆里只有寥寥幾個硬幣,寫有自己慘痛經(jīng)歷的臟布也被大雨淋得濕了個干凈,上面的字跡像打翻了墨水瓶。
江稚茵按照自己的慣例,從兜里掏了十幾塊的現(xiàn)金,算個心意。
聞祈握住她的手,阻止:“萬一是團(tuán)伙呢?你給了他錢也不一定能到他手里�!�
“你都說是萬一了�!彼偸菢酚^,“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損失多少啊,一把傘錢而已。”
男人朝她拜了一拜,江稚茵看著邊上默不作聲的小女孩,輕輕呢喃:
“至少她現(xiàn)在還有爸爸,我只是不想世界上再多一個無家可歸的江稚茵或是聞祈。”
聞祈側(cè)目看著她,抿緊唇角。
進(jìn)入地鐵口以后,他低眼收著傘,發(fā)尾被淋濕,徐徐往下滴著水,背部的衣服也濕了一小片,貼在皮膚上。
他語氣平靜:“你的愛真多,隨隨便便就能分給別人?”
江稚茵停下腳步,覺得他這語氣讓人寒毛直立:“你……”
聞祈撩起眼皮看她,他眼型上挑,上眼皮牽出薄薄一道雙眼皮的褶皺,顯得很有攻擊性,聲音浸泡在屋外大雨里,模糊難辨:
“從小就這樣,要幫一下這個人,要救一下那個人,像濟(jì)世的菩薩,也許有人并不會感激你�!�
比如他,他只會覺得對所有人都很好的你無比“濫情”,痛恨著那些接受過你恩惠的人。
兩人隔著兩米距離相望,江稚茵總覺得他的話似乎在指明什么。
她說不出話來,聞祈就又稍稍彎起嘴角笑了一下,自覺出格,表情溫和稍許:“只是怕你吃虧�!�
于他而言,稀薄的愛不值得被感知到,必須是濃烈的、超劑量的、瘋狂的愛才可以。
因為這樣才能算作“等價交換”。
“地鐵要到了。”聞祈拎著的傘還在滴水,他避了避,“上車吧。”
他盯著江稚茵的背影,收好一切情緒。
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