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此刻，竟有一人突兀地出聲道，
“幾日臨安城內(nèi)流言甚囂塵上，今日總真相大白，了二位一個清白!”
蘇妙漪神色微動，轉(zhuǎn)眼看去，只見話方才那個越知府傳喚容奚通判.
那位通判喜出望外地向扶陽縣主和容奚道完賀，立刻便向知府進言道，
“大人，既然謀殺和通奸兩項罪名都憑空捏造，那今日便不必勞煩縣主繼續(xù)站在兒受罪了......不如先將尤婆子押下去，仔細(xì)盤問，待查清為何誣告后，再嚴(yán)加處置，給容府一個交代.”
蘇妙漪當(dāng)即阻止，
“為何要押下去盤問今日眾人皆為見證，在堂上一查底便!尤婆子早不誣告，晚不誣告，偏偏選在個關(guān)頭，背后定有人指使......”
“蘇娘子慎言!”
通判突然臉色一變，揚聲截斷了蘇妙漪的話，
“尤婆子背后有人指使，可有憑據(jù)公堂之上，若無憑無據(jù)，信口開河，那與尤婆子誣告有何分別”
咄咄逼人，聲色俱厲，一時間，蘇妙漪竟被架勢晃了下神，駁斥的話難得卡了殼.
見狀，那通判氣焰愈發(fā)囂張，乘勝追擊道，
“衙門辦案自然有衙門辦案的章程，若在公堂上胡亂逼問幾句，能將一切查清楚，那要我衙門做!除了盤問，要搜證，無一不費時費力，蘇娘子等得，其人等得嗎”
僅僅須臾之間，公堂上風(fēng)向便被位通判大人扭轉(zhuǎn)，連端坐在主座上知府都沒能插得上話.
眼見那兩個扣押尤婆子衙役要將帶下去，蘇妙漪臉色微變，
“等等......”
下一刻，卻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蓋了.
“人證物證，我替諸位大人尋，不必勞煩衙門再費時費力.”
在場眾人皆一愣，循聲望去，卻見人一身白色襕衫，袍袖翩翩，步態(tài)從容，正早離家出走，似要和容府割席容大公子容玠!
見容玠了，蘇妙漪總略微松了口氣.知道接下該將戲臺交出去，便默不作聲地退一旁，回了扶陽縣主身邊.
扶陽縣主卻沒容玠會上公堂，眼眶瞬間紅了，
“玠兒......”
眾目睽睽之下，容玠從府衙另一道側(cè)門走了進，身后跟著一個與尤婆子年紀(jì)相仿的仆婦.
“尤壽如今城西尤家仆婦，聽聞狀告我母親殺人滅口，我第一時間便去了尤府......”
容玠將一方匣盒雙手遞呈給知府，
“從尤壽衣柜暗格里搜出一百兩銀票，尤家管事和下人都在場，親眼見證.我身后位，與尤壽同住之人，的口供亦在匣盒內(nèi).”
那仆婦走上前，瞥了尤婆子一眼，
“前日夜里，尤婆子的確被差遣去買玉川樓點心.可回后卻兩手空空，管事找理論，竟頂撞管事，往后再也不用受的氣.老婦心中覺得奇怪，半夜里一直留意的動靜，果然看見往衣柜里藏了一張銀票......”
知府翻看完口供，又拈著那張銀票看了看，神色凝重，
“尤壽，一百兩銀票從何可有人收買了，指使衙門誣告扶陽縣主”
“......”
尤婆子眸光閃躲.
“誣告者反坐.”
容玠緩步走了尤婆子跟前，
“按照律例，今日誣告我母親不成，便要被流放兩千里.不尤壽，我覺得根本走不了那么遠(yuǎn).”
尤婆子一愣，終于抬頭撞上容玠視線.
那雙黑沉幽深的眼睛盯著，好似深不見底的寒潭，叫心中一凜.
“身子骨能不能撐兩千里，暫不論.指使的幕后之人能允許活那一日么”
青年居高臨下地望著，語氣平淡，卻潛藏著一絲殘忍和冷酷，
“容府受了如此大的屈辱，絕不會善罷甘休.活著一日，那人的把柄便存在一日.會日日夜夜，寢食難安，生怕突然對容氏人松了口，將供出......”
著，忽放輕了聲音，清雋五官被蒙上一層暗影，棱角陡然鋒利，
“若，怎樣做才能安心”
尤婆子瞳孔微縮，目光不自覺飄向坐在主座上知府.
見眼神似有松動，青年的唇角兜一絲弧度，語調(diào)愈發(fā)輕緩，如同蠱惑一般，
“反之，若現(xiàn)在供出幕后之人，不僅可以減罪一等，容氏允諾，不論流放哪兒，定派人護周全，絕不叫人伺機報復(fù)......尤壽，不遭人唆使，罪不至死.可究竟要不要條活路，在一念之間......”
“大人!”
尤婆子重重一顫，忽然盯著知府的方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號啕，
“大人!的，告訴我......縣主與容二爺有奸情，容二公子二人奸生子......也讓我府衙擊鼓鳴冤......我根本都不知道......”
知府大驚失色，未得及開口，身后卻傳一道厲聲呵止，
“此人誣告未遂，已然神志不清，竟連知府大人都胡亂攀咬，不將拖下去
——”
“慢.”
容玠眸光微動，攔住了那些蠢蠢欲動衙役，
“尤婆子胡亂攀咬，似乎不知府大人，尹大人您吧”
“尹大人
”三字一出，眾人第一時間不知的哪一位，可順著容玠視線，所有人的目光卻齊刷刷匯集在了站在知府大人后方的那位通判身上.
尹通判表情僵了一瞬，緊接著便像聽了天大的笑話，
“荒謬絕倫!我與容氏無冤無仇，為何要費盡心思收買么一個老婦，為了在公堂上誣告扶陽縣主”
公堂上對峙瞬息萬變，直叫衙門外圍觀百姓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大氣都不敢喘.
容玠定定地望著尹通判，面上仍掛著不深不淺的笑意，眼底卻蘊著幽暗，
“因為我.”
尹通判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駭人.
知府也懵了，
“容玠，此話何意”
容玠低眉斂目，答道，
“回稟大人，尹大人獨子尹璋與我府學(xué)同窗.近日，學(xué)官正在品議唯一一個直取入仕名額，待選名單里，尹璋僅次于我.通判大人散播謠言，誣告家母，便為了讓學(xué)官以
‘家世不清白
’為由，將我從名單里抹去，好讓尹璋能順理成章地直取入仕.”
番話一完，衙門外的人群又發(fā)出一陣茅塞頓開的驚嘆聲
——
“原有一出!”
尹通判臉色青白，指著容玠道，
“信口雌黃，有何......”
“我有人證.”
容玠波瀾不驚地打斷了.
下一刻，三個被黑布蒙罩著頭的人便被衙役帶了上，推搡堂前.
三人癱倒在地上，頭上黑布被揭開.
濃重的酒氣瞬間在公堂上蔓延開，直叫蘇妙漪忍不住蹙眉，以袖掩鼻，又?jǐn)v著扶陽縣主往后退了好幾步.
看清那三個醉醺醺的酒鬼面容，尹通判驀地瞪大了眼，沖了去，
“璋兒璋兒!”
尹璋被尹通判晃醒，迷迷糊糊地咧嘴笑，
“......爹我爹!”
見尹璋神志不清，尹通判厲聲對著容玠嚷道，
“對做了!”
蘇妙漪忍不住冷嗤一聲，
“通判大人眼神不好使，連鼻子也擺設(shè)嗎令郎一看喝多了，宿醉未醒啊.”
話音未落，尹璋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一把推開尹通判，搖搖晃晃地站了，一邊打著酒嗝，一邊結(jié)巴道，
“，不府衙公堂嗎我，我做官了我當(dāng)上官了!”
回身將另外兩個人拉，
“楊兄，方兄，快醒醒!我汴京，我成知府大人了......”
另外兩人揉著眼睛，站都站不穩(wěn)，也渾渾噩噩地向尹璋道賀，
“恭，恭喜尹兄!賀喜尹兄!總，總揚眉吐氣，把那容玠拽，拽下了......”
聽著話鋒不對，尹通判剛要沖上去，屏風(fēng)后端王卻發(fā)話了，
“攔住.”
兩個護衛(wèi)當(dāng)即從屏風(fēng)后繞出，將尹通判按下.尹通判被堵住了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尹璋和那兩個狐朋狗友，醉醺醺地在公堂里大放厥詞，如入無人之境.
“府衙，和咱臨安府衙有點像啊”
“廢話!衙，衙門不，不都長一樣嗎......”
“人，不滾下，給知府大人讓座!”
“容，容玠也在兒!”
尹璋跌跌撞撞地容玠跟前，瞇著眼瞧.
“尹兄定眼花了!容玠可能在兒......那樣見不得人的家世，哪個學(xué)官敢舉，舉薦去汴京啊......”
“，得尹兄家手段高明啊......要不找了個容氏發(fā)賣老婆子去擊鼓鳴冤，事情能鬧么大嗎......”
聞言，被扣押尹通判又死命掙扎，可卻被護衛(wèi)按下，動彈不得.
尹璋渾然不覺，豎一根手指，嘚瑟轉(zhuǎn)了個圈，
“一百兩!我，我爹給了那老媼一百兩......”
著，又打了個酒嗝，臉色通紅，
“相當(dāng)于用一百兩買了個官，官位......可穩(wěn)賺不賠買賣......”
衙門外頓時傳幾聲憤慨的謾罵.
知府的臉色黑如鍋底，下意識往屏風(fēng)后看了一眼，只見那位端王殿下瞇了瞇眸子，周身氣壓也低了不少.
見狀，知府一拍驚堂木，叱道，
“不把都押下去!”
衙役一哄上，尹璋三人卻在不依不饒地呼嚎，
“大膽!竟敢對本官動手......”
一片混亂中，蘇妙漪緩緩放下衣袖，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公堂另一側(cè)的容玠.
位通判之子固然荒唐，可如此心急，偏要在開堂前夜與人慶功宴飲么不信巧合，其中必然少不了容玠推波助瀾.
有，人人的醉酒之態(tài)不同，若要確保上了公堂，定能像此刻般目眩神迷，口不擇言，只要在酒里摻入那么一丁點致幻的藥草，被酒氣一熏染，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絲毫痕跡.
容玠似有所察，轉(zhuǎn)眼看.
蘇妙漪眼睫一垂，移開視線.
短短一日，從去尤府搜集認(rèn)證物證，為尹璋幾人設(shè)局，容玠在關(guān)鍵時刻倒沒掉鏈子......
“前段時日臨安城流傳那份小報，我也一并找了源頭.”
容玠目光落在蘇妙漪身上，
“玉川樓雜役.”
語畢，才轉(zhuǎn)向知府，
“近日的風(fēng)波皆因小報，既然誣告一事另有主使，那小報上語焉不詳慕容府恐怕也并非巧合，請大人將那雜役傳上，一并查個清楚.”
蘇妙漪眼眸微微一亮.
尹璋父子的確借了流言之事，要徹底鏟除容玠，可玉川樓仿造的小報，卻未必的手筆.
一點，清楚，容玠不可能不清楚.
可正如傅舟此前所，若單論那段
“慕容氏
”新聞，官府其實難以追究.可此刻因為有尹璋父子指使誣告，那段新聞有留言板上點名道姓留言，便有可能環(huán)環(huán)相扣陰謀，于才有了一查底理由......
容玠借誣告一案，順藤摸瓜引出玉川樓!
果然，知府點頭應(yīng)允.
那玉川樓雜役被帶了上，不令蘇妙漪失望的，此人決口不提武娘子，更與玉川樓撇清關(guān)系，然后便將一切事情栽尹通判頭上，受指使.
尹通判對此卻抵死不認(rèn)，甚至松口的確收買了尤婆子，但發(fā)毒誓小報之事與尹家無關(guān).
眼見二人僵持不下，屏風(fēng)后端王輕咳一聲，知府會意，叫兩個衙役將通通押了下去，擇日再審.
目送二人被押走，容玠眉峰微蹙，心知雜役多半已玉川樓棄子，尹璋父子則成了小報一事的替罪自此，公堂上出由流言，幾近轉(zhuǎn)折精彩紛呈縣主私通案總告一段落.
轉(zhuǎn)眼間了午時，太陽升正上空，衙門外圍觀的人群饑腸轆轆，又被曬得出一身汗，于三五成群地要離開.
公堂上，知府也暗自拭去額上的冷汗，長舒一口氣，朗聲道，
“既然此案已然明了，那么......”
退堂二字剛要出口，蘇妙漪卻突然從旁站了出，
“大人!”
知府的一顆心霎時又懸了，
“又了”
蘇妙漪打精神，揚聲道，
“民女以為，此案未結(jié)束.義母些時日為流言所困，深受其害，元兇惡首自然煽風(fēng)點火，別有圖謀尹家父子，可有幫兇!”
幫兇二字傳府衙外，登時叫那些原本打離開的看客停住了腳步，又朝衙門外烏泱泱地涌回，一邊揉著發(fā)麻腿叫苦不迭，一邊催促著蘇妙漪別再賣關(guān)子.
知府亦頭疼不已，連敲了幾下驚堂木，嘴里喊著肅靜，隨即才轉(zhuǎn)向蘇妙漪，
“吧，何人幫兇”
蘇妙漪緩緩轉(zhuǎn)身，先看了一眼面露惑色扶陽縣主，又掃視了一圈眾人，除了容玠低垂著眼，無動于衷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出那個幫兇身份.
衙門外的人群亦如此，眼巴巴地看著，看著公堂上蘇妙漪轉(zhuǎn)身，面朝著的方向，手指一抬.
“民女今日要替縣主舉告幫兇......”
目光掃那些翹首企足，望眼欲穿的面孔，蘇妙漪擲地有聲地撂下四個字，
“!”
一瞬死寂后，衙門外的人群驟然掀軒然大波
——
扶陽縣主眼里也掠一絲錯愕.
“要告誰”
知府亦不敢相信耳朵.
蘇妙漪一字一句地重復(fù)道，
“民女要告，臨安城里每一個聽風(fēng)雨，以訛傳訛，只靠推測，猜疑和臆斷妄議人品行和私隱的好事者!”
“蘇娘子.”
趕在知府開口之前，傅舟便喚了一聲，提醒道，
“我此前分明告訴，按照我朝律例......”
“我知道.”
蘇妙漪徑直打斷了的話，
“按我朝律例，散播流言的人從未被定罪.可古往今，被謠言殺死性命，卻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尤以女子居多!”
頓了頓，又轉(zhuǎn)身，看向府衙外那些對橫眉冷對，嗤之以鼻的面孔，
“不喜歡聽故事么那我再同講一個百年前故事......故事發(fā)生在清河縣，女子叫巾蓮.”
話音未落，登時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嗤笑聲從外傳.
蘇妙漪垂眼，緩緩踱步公堂外，
“我知道在笑，都知道位清河縣巾蓮，知道美若天仙，知道不安于室，知道最后伙同奸夫毒殺了的夫婿......”
衙門外，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蘇妙漪究竟干.
蘇妙漪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道，
“那又有幾個人知道，位巾蓮其實位知書達(dá)理，溫柔仁善的名門淑媛，與夫婿更伉儷情深，恩愛美滿.可誰料后因仇家嫉恨，二人才被編排進了話本，村村傳唱，鄉(xiāng)鄉(xiāng)張貼，成了人盡皆知的侏儒和毒婦.一朝聲名盡毀，最后夫妻二人不堪其辱，跳河亡!”
“......”
衙門外嗤笑聲消失了.
“流言被傳出去那一晚，我去見了義母，我告訴，我會幫澄清一切.可同我了一句話.”
蘇妙漪深吸了一口氣，
“，蕩婦之名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
扶陽縣主眸光微顫，及時別開了臉.
蘇妙漪抬頭，望向那刺眼日光，
“其實也不對.潑在地上的水尚能被曬干，可蕩婦之名卻會像刀刻斧鑿一般，永遠(yuǎn)印在一個女子的身上......”
“如何自證，才能讓沒有存在清者自清，真的不一句空話么今日在公堂上，我找了樣多的證據(jù)，證明那些荒唐無稽的話有心人刻意捏造，真的相信了嗎空穴才風(fēng)，無風(fēng)不浪......之中又有多少人，打用輕飄飄兩句話掩飾的愚蠢”
連番質(zhì)問將府衙外聚集的眾人砸得啞口無言.有人心虛理虧，有人卻事不關(guān)己，漠然視之.
“我知道我舉告沒有用，但我了么一通廢話，告誡所有人.”
蘇妙漪收回視線，回頭看了一眼公堂上眾人，
“今日若甘愿做流言的幫兇，那么日，被潑上一身臟水，永遠(yuǎn)解釋不清蕩婦，有可能變成，變成的母親，的妻子，有女兒......”
“巾蓮即我，我即巾蓮.生為女，休戚與共.”
一片寂然無聲里，蘇妙漪的話音在公堂外開闊空地反復(fù)回響，震耳欲聾.
衙門外，男人下意識看了一眼身邊妻女，面上的戲謔之色蕩然無存.
女子，不論年邁的老媼，抱著嬰孩婦人，尚未出閣的姑娘，似都被句話觸動.
甚至忘今日為何，耳畔不斷回響的便那句
“生為女，休戚與共
”
.貴為縣主，都免不了被人誣陷詆毀，更何況些尋常人家女子
今日些女子若不同舟共濟，有朝一日禍及己身，又能希冀誰替出頭難道要指望現(xiàn)在站在身邊，對著縣主都指指點點，大放厥詞男人嗎
臉上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心中亦掀狂瀾......
“生為女，休戚與共.”
一道清越的女聲突然響，打破了沉寂.
屏風(fēng)后，端王第一時間便辨認(rèn)出那道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