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許是因宜陵今冬這場大雪,冬至過后,
稚陵的身子每況愈下,好不容易有的一點(diǎn)起色,現(xiàn)在卻恢復(fù)了原狀。病得不至于會死,可半死不活地活著,叫人看不到什么希望,像宜陵的天氣一樣陰沉。
每日多數(shù)時候都在樓上徘徊,眺望遠(yuǎn)處,并期盼著雪早一些停,期盼出太陽。
但太陽只偶爾露面,陰翳天氣讓人愈發(fā)煩悶,稚陵十分痛恨自己有一顆向往偌大天地之心,卻配了一副病懨懨的一步三喘的皮囊。
時近除夕,宜陵城日進(jìn)一日熱鬧起來,大街小巷全掛上了紅燈籠。稚陵在宅子里左右無事,自己也扎了幾只紅燈籠,掛在門口,添了幾分生氣。
鐘宴回來時,又帶來幾位眼生的大夫。稚陵放下了剪紙,輕聲嘆息,伸出手由他們來診脈。大夫要問什么,她幾乎都倒背如流,于是和緩開口,把他們要問的答案提前說畢,留下大夫們卡了一卡,末了,說的都是一樣的話,醫(yī)術(shù)不精,別無辦法。
鐘宴送了大夫們出門離開,回來時,稚陵又已拾起精致小巧的銀剪子在剪窗花。她垂著眼,唇角彎著溫柔的笑意,笑說:“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與其每日奔波……你不如陪我剪幾張窗花來得實(shí)在�!�
鐘宴緩緩地走近,在軟榻另一側(cè)坐下,喉嚨卻一哽。半晌,他垂下眼說:“好�!�
說著,拿起筆,在紅紙上勾畫起花樣子。他畫畫得好看,描花樣子也觸類旁通的好看,稚陵間或抬頭看了一眼,他畫這年年有余畫到一半,卻不知在發(fā)什么呆,她伸手推了推他:“這抱魚的胖娃娃……也能把你的魂勾走么?”
鐘宴才猛然回了神,跟稚陵四目相對,見她明眸顧盼,正含笑望他,不由得歉然笑了笑,解釋說:“今日我聽說宜陵城來了一班南邊兒來的舞獅子的,過幾日,會在城北表演……”
他見稚陵向他眨了眨烏濃漆黑的眼睛,沒有等他說完,便迫不及待說:“那我們一起去看罷!”
鐘宴應(yīng)聲,復(fù)又問她:“過幾日就是除夕了,要不要寫封家書回京,給丞相和夫人?”
這幾個月,每月一封報(bào)平安的家書倒是沒斷過,稚陵說:“是呢,這個月還沒有寫�!洗蔚匦艑懥四菢佣�,說要辭官帶我娘也到這邊來,只是要周轉(zhuǎn)周轉(zhuǎn)。不知道他老人家周轉(zhuǎn)好了沒有。”
稚陵一邊說,一邊剪著紅紙,鐘宴頓了頓,隨意笑說:“年底事情多,若要辭官……恐怕不容易。”
稚陵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呀,我不在京里,我爹爹他一定就專心致志地從早忙到晚,換成我,我也舍不得放他致仕辭官�!�
除夕那一日十分幸運(yùn)地沒有下大雪,出了太陽,暖洋洋的太陽照下來,整個人仿佛都要暖得融化了,屋檐附近有滴滴答答的化雪聲,稚陵說:“幸好沒有下雪,不然也出不了門了�!�
他們倆一起做了一頓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團(tuán)圓飯。她想,今年看似沒有團(tuán)圓,實(shí)則也算團(tuán)圓。
太陽尚未落山,但各家各戶門前已經(jīng)響起炮仗聲,炸得連片響。稚陵裹著厚重的狐毛斗篷,踩上羊皮小靴,捂著耳朵跟鐘宴兩個一并出門,去城北看舞獅子。
她笑盈盈地側(cè)過臉來,在漫天的炮仗聲音里說:“等會兒我也想放!”
四周太嘈雜了,說話得很大聲才能聽到。
他也大聲地應(yīng)了個好。
到了城北的時候,夜色初臨,暮紫的晚霞像一條異常艷麗的光帶彌散在天邊,江邊有煙花一朵接著一朵升起,在天幕上綻放。
鏘鏘鏘好幾聲鑼鼓響,舞獅子的藝人敲鑼打鼓地開場,這里四下掛滿了燈籠,一片喜氣洋洋,光海生花。
人頭攢動,得踮著腳才看得到,稚陵踮了兩三下,最后被鐘宴背起來,終于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這班舞獅子的據(jù)說從南邊沿海來,叫做“醒獅”,和北邊的有些不一樣。
只見這獅子將醒未醒,半睡半昏,搖搖晃晃走了半圈,卻忽然間“醒”了過來,眨著眼睛,一撲一扎一躍,動靜分明,簡直人獅合一,活靈活現(xiàn)。稚陵看得新鮮,正看到興頭上,也從懷里掏出些銅板擲到臺面上去,冷不丁的,眼前驀然浮現(xiàn)出了那一年在召溪城的街頭,看到的舞龍舞獅子。
她怔了一怔,片刻間,那舞獅子的又一連做了好幾個逗笑的動作,人群里喝彩聲此起彼伏。稚陵愣怔著,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煙花不堪留,漆黑的天幕上,只開一瞬,就謝了。
哪怕今夜,煙花聲響了一整晚,也留不住一分一毫。
翻了年,稚陵沒多久收到了爹娘的回信,信上的確如她所料——爹爹說他暫時還辭不了官。
鐘宴笑著說:“瑞雪兆豐年,但愿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丞相他也可少操勞些——早日辭官。”
日子進(jìn)了正月,天氣一日比一日要好,宜陵城在江東一帶,春暖花開的日子總歸比上京城早很多,稚陵覺得漫長寒冷的冬季總算要結(jié)束了,那日她看到院子里的梨花樹隱隱開始發(fā)芽,便滿心期待著梨樹開花。
饒是樹木都開始抽枝發(fā)芽,她的身子卻好像還留在去年那個寒冷的冬季,沒有一點(diǎn)好轉(zhuǎn)。她暗自嘆氣,想著,可見人和植物有時并不相通,并非有好天氣和陽光甘霖就能生機(jī)勃勃,——但沒有這些,又一樣會死氣沉沉。
她還惦記著她要渡江去桐山。鐘宴說得等她身子好一點(diǎn)才能出門,她便想——昨日比今日要好一點(diǎn),但昨日已經(jīng)過去了,說不準(zhǔn)明日比今日還要差,不如今日就去。
但她這個說法被鐘宴否定了。
稚陵抬手剪著梨花枝嘆氣,故意在鐘宴跟前兒自言自語:“這個時節(jié),桐山上,滿山桐樹一定都長了新葉子了罷……碧油油的,肯定好看�!�
“草長鶯飛二月天,我的紙鳶,我的紙鳶……”
“也不知道江南那邊,這個時節(jié),吃什么點(diǎn)心呢……?”
鐘宴終于有一回沒有忍住被她逗笑,萬般無奈說:“今日看起來要下大雨,等雨過天晴了就去,好不好?”
稚陵歡欣雀躍地答應(yīng)下來,攏了攏狐裘的衣領(lǐng),望著陰沉沉的天,又滿心期盼開始下雨。
每下一場春雨,似乎院落里的草木就又綠了一些,高了一些。春雨淅淅瀝瀝的,她在菱花窗里眺望,宜陵城的黛瓦白墻都在濛濛煙雨中,她看了半晌,剛要回頭時,鐘宴的聲音連忙阻止她:“阿陵,別動——”
說著,稚陵立即僵住,沒有敢回頭:“啊,怎么了?”
鐘宴低笑著說:“……沒事,別緊張�?旌昧��!敝闪赀@才聽到身后有落筆極輕的聲音,剛剛她走神,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作畫。
沒有等很久,鐘宴才說:“好了。阿陵�!�
稚陵抬手揉了揉頸子,回頭看,燭燈明滅,鋪展在長案上的畫卷上,墨跡未干,赫然畫的是她。
惟妙惟肖,稚陵拎起了畫卷,點(diǎn)評說:“鐘大畫家,你畫技愈發(fā)精進(jìn)了�!�
“唔,”他笑了一笑,擱下了筆,趁她在欣賞畫卷的時候,冷不防地從她背后圈住了她的腰身,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處,低聲笑說,“那是我們阿陵好看,好看的人,怎樣畫,都好看。”
雨聲不絕,天徹底放晴時,已是陽春三月。
三月初,草木欣欣向榮,稚陵終于可以渡江去桐山看看,心里期盼得不得了,早早就在雨天里收拾好了行囊。她想,此去也不知能否見到書上所寫的那個得道的高人、那位曾經(jīng)指點(diǎn)過她爹娘的桐山觀主——
不管怎樣,去桐山看看滿山的桐樹也不錯。那本在書攤上買的游記上說,“春至桐山,則滿山桐葉綠”。在春日里,綠葉幽幽,想來格外好看。
他們一早渡江,朝霞滿天,日出于東山,浩浩江水滾滾東流,沒有起什么太大的風(fēng)浪,那渡船的船家還寒暄說,這樣早就渡江,兩位客人是要去哪里?
稚陵說,要去桐山。
那位老船家笑道:“桐山?桐山好啊,那位桐山觀主真是慈悲心腸。只是……”
稚陵問道:“只是什么?”
船家說:“只是他近日好像閉門不見人,兩位若上山,恐怕也見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為什么閉門不見?”她想了想,揣測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說:“那老漢也不知道了。說不定這會兒去,觀主已經(jīng)愿意見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頭望向江北,江上白霧繚繞,將那邊遮得看不清了。
元光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氣清,春風(fēng)和煦。
稚陵再次見到即墨潯,正在三月初三,滿山桐葉綠的桐山上。
第111章
第
111
章
三月初三,
江邊水岸游人如織。
桐山腳下豎著一道山門,漢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煥然泛著刺目雪白。周遭桐葉碧綠如滴,
山風(fēng)時過,便嘩啦啦一片響聲。
山門旁則有一支立柱,
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卻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
另有小字鐫刻“系馬柱”三字,她想了想,
笑說:“難道是說,過山門的都要下馬才行?”
鐘宴的目光微微一閃,
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
即墨潯親征,
帶著她,
渡江殺奔金陵,……后來,
他自己一個人回來,“她”不知去向。
彼時的傳言五花八門,有說她羽化成仙了的,
也有說她根本不存在的……總而言之,沒人知道皇后的去向。即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侍從,也對元光帝消失的數(shù)日里發(fā)生了什么一無所知。
不過他當(dāng)時的確來過稚川郡——那么,他來過這里么?來這里,
求仙問道?
鐘宴想了想,又覺得不大可能。
他眸子含著些許笑意,
回應(yīng)她說:“也許是罷!看這一圈痕跡,當(dāng)年栓馬或許栓了很久�!�
稚陵說:“不知道馬有沒有事�!�
山路兩側(cè),
桐葉在小徑上落下一片疏密相間的明亮光影,行走其間,仿佛穿梭在清澈水影里。
稚陵抽出第四方干凈的碧綠手絹兒拭去額頭的汗,喘著氣說:“怎么走了這么久……連個鬼影子也看不到。”
鐘宴停下了腳步,望著她,擔(dān)憂道:“阿陵,我背你罷。”
稚陵搖搖頭,烏濃目向他嗔了一眼,黑浸浸的,參差的影落在眸中,道:“我哪有那么虛弱。今日我感覺好多了——喏,都走了這么遠(yuǎn)�!�
她回頭指了指來處的山門,山門都已隱沒在了重重綠樹里,望不見了。
桐山離江很近,在這半山腰上,依稀還能聽到江水聲鳴。
稚陵抬起眼望著山間小徑,延入翠林深處,古苔橫生,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樹影參差落在身上,她暗自納悶,怎么今日一口氣爬了這么久的山卻沒有要暈的跡象?難道這傳聞中的“仙山福地”,當(dāng)真如此立竿見影……?倘使如此,以后可以搬到這里來住,——稚川郡這些年也益發(fā)繁華起來了。
三千石階盡頭,矗立著一座頗顯古舊的道觀,觀門上古拙字體題了“桐山觀”三個大字。
觀門虛掩,一樹雪白梨花探出院墻,泱泱的像是雪白懸瀑,明媚陽光照下來,灰白的老墻便印出幾段梨花橫斜的枝影。
稚陵和鐘宴兩人上前敲門,半晌卻只聽到個青年聲音應(yīng)了,由遠(yuǎn)及近,開了門,先客客氣氣地頷首,說:“二位到訪敝觀,有何貴干?”
鐘宴道明了求見觀主求醫(yī)問藥的來意,這年輕道士卻問了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敢問這位姑娘……可是姓薛?”
稚陵下意識應(yīng)了:“你怎么知道?”
這年輕道士卻微微一笑,只客氣回絕他們道:“兩位不巧,近日敝觀不開,兩位若想見觀主,怕要過些時日了�!�
道士一邊說著,一邊要關(guān)上門,稚陵向里瞥了一眼,什么也沒有瞥到。
然而冥冥之中有一種莫名的預(yù)感,告訴她,那位觀主分明就在觀中。
鐘宴便問他:“既然不開,為什么留個門呢?”
那年輕道士笑了笑,解釋道:“師父命小道在此等人。師父料到薛姑娘要來,云游前,提前叮囑了小道。薛姑娘若來,可等明年此時……”
他云云一通,目光十分真誠,倒叫稚陵跟鐘宴面面相覷,稚陵蹙了蹙眉頭詫異著說:“令師尊連我們要來,也算到了?”
年輕道士點(diǎn)了點(diǎn)頭,作勢仍要關(guān)上觀門,稚陵又連忙攔道:“誒……等一下�!�
道士的關(guān)門動作一滯,目光似在詢問她還有什么事,稚陵笑道:“我們遠(yuǎn)道而來,不知能否在貴觀討杯水喝?”
她聲音又輕又溫柔,令人恍惚就想起這般明媚春光下正盛放的繁花。
這年輕道士猶疑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下來:“這……好吧。兩位請隨我來�!�
說著,側(cè)過身,請他們兩人進(jìn)觀。
稚陵和鐘宴跨進(jìn)門中,亦步亦趨跟著那年輕道士向里走,到了前堂坐下,道士說:“二位稍等片刻,勿要隨意走動。”
稚陵卻想起在觀外看到,這觀中栽了一株梨花,便想去看看。她對這道觀,總有一種說不明白的熟悉感,甚至?xí)缘茫穷w梨花樹,就在右手邊一轉(zhuǎn),幾十步開外,她照著直覺向那邊走,果見這樹白梨花映著湛藍(lán)天空,白得格外刺眼。
稚陵抬手擋了擋陽光,緩緩走近梨樹,霎時一陣山風(fēng)驟起,梨花若雪,紛紛飄落,她彎腰撿了兩三朵被吹落的花,拿手絹包好,轉(zhuǎn)身時,猛地撞到了誰。
稚陵踉蹌一下堪堪穩(wěn)住。
雪衣銀帶,在這般春光明媚的天氣里,白得異常刺眼,梨花花瓣落在他的頭發(fā)上,又順著他潑墨般未束的長發(fā)滾下來,雪衣烏發(fā)都在山風(fēng)里凌亂飛舞。他甚至赤著腳,寬大重疊的白衣垂在腳踝,一雙腳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底下。
明明是白天,但他像一只鬼,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稚陵嚇了一跳,倒抽一口氣,抬眼對上了那人漆黑幽湛的狹長眼睛,他眼中含著一些道不明的情緒,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二話不說地將她環(huán)在懷中,又二話不說地松開她。
弄得稚陵很摸不著頭腦。
她疑心自己見鬼了。
她從未見過即墨潯這樣的裝束。
和鬼別無二致。
好半晌,他長長望著她。山中有蟲鳴,有鳥啼,有風(fēng)吹得萬頃桐葉嘩啦啦地響,獨(dú)獨(dú)他一言不發(fā)地,只管長長望她。
稚陵心里較量再三,終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心口,見他皺眉,確認(rèn)了他是個大活人。
他嘴唇蒼白地開口,嗓音一貫的低沉好聽,夾雜在山風(fēng)里:“稚陵。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稚陵愕然了一下,難道他早知道她要到這里來求醫(yī)問藥?
他“嗯”了一聲,目光微垂,似乎想到什么,寬大白袖中匿著的指尖蜷縮了一下。
片刻前,桐山后山險(xiǎn)峰的高塔之上,焚香兩柱,觀主撫琴,彈的是一曲清心經(jīng)——他卻心神不寧。
觀主說,倘若今日她不來,他所求之事,便就此作罷。
但他不能這么作罷。
他等候良久,忽然間心頭一動,鞋都沒穿,直下了高塔險(xiǎn)峰,從那線窄階一路急趕,趕到前殿,冥冥之中,他想,她來了。
他果然在這里看到她。
身后不遠(yuǎn)處,仙風(fēng)道骨的老觀主遠(yuǎn)遠(yuǎn)望著梨花樹下兩個人,幽幽嘆息:“天意�!�
——
對于在桐山上重逢一事,盡管即墨潯自己嘴很嚴(yán)實(shí),一句話也不說,但稚陵自己揣測了幾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他也聽說這里治病很靈驗(yàn),于是來此求醫(yī),看看能否醫(yī)好他心口上那道據(jù)說很多年不愈合的傷口;第二種可能,他既然說在等她,難道是找桐山觀主作法求姻緣復(fù)合么?
她私以為都是他做得出來的。
不過,管他是因?yàn)槭裁闯霈F(xiàn)在桐山上——哪怕是他當(dāng)皇帝當(dāng)久了,也想要求長生不老之法,也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
這廂見到了桐山觀主,觀主乃是一位和藹慈祥的老人,原來已有九十七歲高齡,看上去當(dāng)真道骨仙風(fēng),分毫不見龍鐘老態(tài)。
年輕小道士上了茶,卻見這姑娘摘下了兜帽以后,終于看清她的樣貌,眉眼盈盈,一張臉漂亮得不像話。他看得一呆,心里納悶:這位姑娘,他怎么好像見過。
他仔細(xì)在記憶里搜羅了一陣,猛地想起什么來,畫面定格在十六年前,那個凄冷風(fēng)雨之日,玄袍金甲的男人抱著個女人冒雨上山,那時,他還是個小道士,——便是她了。
想到這里,他端茶盞的手一顫,險(xiǎn)些灑了茶水,連聲道歉。
稚陵微笑道:“沒事的�!�
堂中僅剩下了她和觀主兩人,觀主才緩緩地開口:“薛姑娘的來意……貧道大約猜得到�!�
稚陵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道長,有辦法么……”
桐山觀主捋了捋胡子,慈藹目光落在她跟前,微微一笑,說:“有。只是要花費(fèi)些時間。”
稚陵說:“是配藥��?”
觀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稚陵疑惑起來:“難道不是什么‘姻緣’……什么‘因果’么?道長從前跟家父家母說的……”
觀主笑著搖了搖頭,說:“世事變幻莫測,從前是從前,今日,是今日�!�
稚陵暗自嘟囔,早知道就早一點(diǎn)來了——也不至于四處相親,碰到好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自是滿心感激,便又問道:“那,配的什么藥,大概要多久?不知麻不麻煩,若是麻煩,煩請道長給一張方子,我請爹爹幫忙。”
觀主聞言,笑說:“姑娘不必?fù)?dān)心,算不上麻煩,只是耗費(fèi)幾日時間。這幾日,姑娘可安心在觀中住下,貧道進(jìn)山采藥,三四日可歸�!�
“只要三四日?”
稚陵喜出望外,不由抬手撫了撫胸口,差點(diǎn)高興得暈過去。
觀主他允諾此事,現(xiàn)在他得了閑暇,立即換了裝束,動身出發(fā)了。
這叫稚陵心里佩服,九十六歲的老人,尚有如此說走就走的魄力。
她回頭將這好消息正要告訴鐘宴,他等在回廊底下,她剛張嘴,就看到鐘宴身后,鬼一樣出現(xiàn)的白衣男人,幽靜地望著她。
稚陵不由想起剛剛觀主意外透露出,即墨潯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么他到底為著什么事?
他數(shù)月前就來了,難道一直沒有回京,待在這兒?
他開口,嗓音仍然很啞:“稚陵。明日我就走了�!�
廊上山風(fēng)劇烈,他潑墨般的長發(fā)被吹得凌亂拂在臉上,遮著漆黑的眼睛。
他沒有避著鐘宴,說話十分直白:“以后也不會再見了�!�
即墨潯直勾勾地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鐘宴自己很識趣地溜達(dá)走開了,去不遠(yuǎn)處的梨花樹下站著,稚陵才道:“不見就不見了,我很想見你么�!�
他神情顯得平靜沒有起伏,哪怕她這樣說,他反而有些釋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別罷?”
稚陵倒想起來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譏諷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卻唇角一勾,勾了個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實(shí)在很討厭他這一點(diǎn),有什么卻不肯直說,拐彎抹角的,她一點(diǎn)也不想猜來猜去,索性不猜,直接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靜了靜,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說:“今日是上巳節(jié)。江邊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時,桐葉渡口,我等你。”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
晴朗夜空里,
星光璀璨,山間寂靜,蟲鳴陣陣,
江水滔滔。
稚陵站在一棵老梧桐樹下定了一定,寬闊江面上風(fēng)浪并不算急,
四下靜謐,放眼望去,
千里春江,似乎只泊了這一葉小船,
只這一盞昏暗的走馬燈,掛在小船的船頭。
那盞燈暈出黃澄澄的暖光,
將小船的四周都籠罩在了昏昧光線里。
連江水也泛動著粼粼的昏昧的光。
這樣巴掌大的船,
玄袍男子正靠坐在船沿,
兩手枕在腦后,
曲起膝,一派閑適愜意。昏昧的光瀉在他的身上,
令他袍袖上的刺繡明滅地泛著光彩。
春夜冷風(fēng)吹動他的長發(fā)和衣袖,他側(cè)著臉,綽約看出,
他正閉目養(yǎng)神,神情慵懶愜意。
稚陵攏了攏身上雪白的斗篷,踏過叢叢深幽的野草,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
若不是這草叢間立的碑上寫了“桐葉渡”三個大字,
她決計(jì)想不到,即墨潯約定之處是在這里。
這里離桐山的后山很近,
但后山卻是一面絕壁懸崖,無從攀登,
須得從前山下山,便要繞路。
從桐山觀里悄悄下山來已耗費(fèi)了她不少力氣,問了路人一路找到這里,又耗費(fèi)了她不少力氣。
鬼知道,這里竟還有這樣偏僻荒蕪的一處古渡口。
他獨(dú)坐在船上,別無他人。
稚陵緩緩地走近了系船柱,踏上小船,船身一晃,將他驚醒,抬頭看她,狹長漆黑的眼睛里溢出了澄澄的光。
他直起了身,讓出足夠她坐下來的位置,側(cè)過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隨意說:“坐�!鄙ひ衾锓路鹩袔追治Ⅴ傅淖硪�,朦朧低啞。
稚陵垂下眼,看到他轉(zhuǎn)身放下了修長手指握著的半盞酒,進(jìn)而瞧見,這小船的船艙里設(shè)了一方黑檀木的矮案,案上另有一只同樣的琥珀杯。除此以外,船里整整齊齊擺放著數(shù)只形狀不一的酒壇子。
難道他今夜想要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