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顏曉晨接著看書,也許因?yàn)檫@本書已經(jīng)和沈侯的烤肉有了關(guān)系,讀起來似乎美味了許多。
第二日,顏曉晨起床后,媽媽才回來,喝了碗她熬的粥、吃了個煮雞蛋,就上床去補(bǔ)覺了。
顏曉晨看天氣很好,把被子、褥子拿出來,拍打了一遍后,拿到太陽下曝曬,又把所有床單、被罩都洗干凈,晾好。
忙完一切,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多了,她準(zhǔn)備隨便做點(diǎn)飯吃,剛把米飯煮上,聽到手機(jī)在響,是沈侯打來的。
“喂?”
沈侯問:“吃中飯了?”
“還沒有。”
“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吃?”
顏曉晨張口結(jié)舌,呆呆站了一瞬,沖到門口,拉開大門,往外看,沒看見沈侯,“你什么意思?”因?yàn)檫^度的緊張,她的聲音都變了。
沈侯問:“你這到底是驚大于喜,還是喜大于驚?”
顏曉晨老實(shí)地說:“不知道,就覺得心咚咚直跳�!彼叱鲈洪T再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沈侯的確不在附近,“我現(xiàn)在就在家門口,沒看到你,你是在逗我玩嗎?”
“嗯,我的確在嚇你!我不在你家附近。”
顏曉晨的心放下了,沈侯哈哈大笑,“好可惜!真想看到你沖出屋子,突然看到我的表情。”
顏曉晨看了眼狹窄臟亂的巷子,一邊朝著自己殘舊的家走去,一邊自嘲地說:“你以為是浪漫片,指不準(zhǔn)是驚悚片!”
沈侯笑著說,“我本來的計(jì)劃是想學(xué)電影上那樣,突然出現(xiàn)在你家外面,給你個驚喜,但技術(shù)操作時碰到了困難�!�
“什么意思?”
“我按照你大一時學(xué)校注冊的家庭地址找過來的,可找不到你家,你家是搬家了嗎?”
顏曉晨的心又提了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什么?你說……你來……你來……”
沈侯非常溫柔地說:“顏曉晨,我雖然不在你的門外,但我現(xiàn)在和你在同一個城市�!�
顏曉晨拿著手機(jī),站在破舊的院子里,看向遙遠(yuǎn)的天際,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像是跌入了一個不真實(shí)的夢境里——天空蔚藍(lán)如洗,江南的冬日陽光寧靜溫暖,映照著斑駁的院墻,長長的竹竿,上面曬著床單、被罩,正隨著微風(fēng)在輕輕飄動,四周浮動著洗衣粉的淡淡清香,一切都變得異常美好、溫馨。顏曉晨聽見自己猶如做夢一般,輕聲問:“你怎么過來的?”
“我和堂弟一塊兒開車過來的,又不算遠(yuǎn),大清早出發(fā),十一點(diǎn)多就到了。你家地址在哪里?我過來找你�!�
“我這邊的路不好走,我平時都坐公車,也不會指路,你在哪里?我來找你!”顏曉晨說著話,就向外沖,又想起什么,趕忙跑回屋,照了下鏡子,因?yàn)橐黾覄?wù),她特意穿了件舊衣服,戴著兩個袖套,頭發(fā)也是隨便扎了個團(tuán)子。
沈侯說:“我看看……我剛經(jīng)過人民醫(yī)院,哦,那邊有一家麥當(dāng)勞�!�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了,你在麥當(dāng)勞附近等一下我,我大概要半個小時才能到�!�
“沒事,你慢慢來。我們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顏曉晨掛了電話,立即換衣服、梳頭。出門時,看到沈侯送給她的帽子、圍巾,想到沈侯春節(jié)期間特意開車來看她,她似乎不該空著手去見他,可是,倉促下能送他什么呢?
從縣城到市內(nèi)的車都是整點(diǎn)發(fā),一個小時一班,顏曉晨等不及,決定坐出租車。半個小時后,她趕到了市內(nèi)。在麥當(dāng)勞附近下了車,她正準(zhǔn)備給沈侯打電話,沈侯從路邊的一輛白色轎車上跳下來,大聲叫:“顏曉晨!”
顏曉晨朝他走過去,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早知道他在這里等著,可這一刻,依舊臉發(fā)燙,心跳加速,她胡思亂想著,既然已經(jīng)沒有了驚,那么就是喜了吧?
車?yán)锏哪猩鷵u下車窗,一邊目光灼灼地打量顏曉晨,一邊笑著說:“嗨!我叫沈林,雙木林,猴哥的堂弟,不過我們是同年,他沒比我大多少�!�
顏曉晨本就心慌,此時更加窘迫,臉一下全紅了,卻不自知,還故作鎮(zhèn)靜地說:“你好,我是沈侯的同學(xué),叫顏曉晨。”
沈林第一次看到這么從容大方的臉紅,暗贊一聲“演技派”啊,沖沈侯擠眉弄眼。沈侯自己常常逗顏曉晨,卻看不得別人逗顏曉晨,揮手趕沈林走,“你自己找地方去轉(zhuǎn)轉(zhuǎn)。”
沈林一邊抱怨,一邊發(fā)動了車子,“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唉!”
沈侯沒好氣地拍拍車窗,“趕緊滾!”
沈林對顏曉晨笑著揮揮手,離開了。
沈侯對顏曉晨說:“我們?nèi)湲?dāng)勞里坐坐�!�
顏曉晨沒有反對,兩人走進(jìn)麥當(dāng)勞,到二樓找了個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顏曉晨說:“這頓中飯我請吧,你想吃什么?”
沈侯打開背包,像變魔術(shù)一般,拿出三個保溫飯盒,一一打開,有烤羊肉串、烤雞翅、烤蘑菇,他嘗了一口,不太滿意地說:“味道比剛烤好時差了很多,不過總比麥當(dāng)勞好吃�!�
顏曉晨想起了他昨晚的話,輕聲問:“你烤的?”
沈侯得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邀功地說:“早上六點(diǎn)起床烤的,你可要多吃點(diǎn)�!鳖仌猿磕戳松蚝钜凰玻闷痣u翅,開始啃。也不知道是因?yàn)樯蚝畹氖炙嚪峭话�,還是因?yàn)檫@是他特意為她烤的,顏曉晨只覺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雞翅。
沈侯問:“我還帶了花雕酒,你能喝酒嗎?”
“能喝一點(diǎn),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會釀米酒,逢年過節(jié)大人不怎么管,都會讓我們喝一點(diǎn)�!�
“我們也一樣!我爺爺奶奶現(xiàn)在還堅(jiān)持認(rèn)為自己釀的米酒比十五年的茅臺還好喝。”沈侯拿出兩個青花瓷的小酒杯,斟了兩杯酒,“嘗嘗!”顏曉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贊道:“就著燒烤吃,倒是別有風(fēng)味�!鄙蚝钚ζ饋恚皖仌猿颗隽讼卤�,仰頭就要喝,顏曉晨忙拽住他的手,問:“你待會兒回家不用開車嗎?”
“我拉了沈林出來就是為了能陪你一起喝酒啊!”他一口將杯子里的酒飲盡,“我去買兩杯飲料,省得人家說我們白占了座位�!�
不一會兒,他端著兩杯飲料回來,看顏曉晨吃得很香,不禁笑容更深了,“好吃嗎?”
“好吃!”
“我的烤肉比那什么書好多了吧?”
他還惦記著呢!顏曉晨笑著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連可比性都沒有!”
沈侯拿起一串羊肉串,笑瞇瞇地說:“不錯,不錯,你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沈侯帶的烤肉不少,可顏曉晨今天超水平發(fā)揮,飯量是平時的兩倍。沈侯才吃到半飽,就只剩下最后一個雞翅了。
沈侯看顏曉晨意猶未盡的樣子,把最后一個雞翅讓給了她,“你好能吃,我都沒吃飽。”
顏曉晨一邊毫不客氣地把雞翅拿了過去,一邊抱歉地說:“你去買個漢堡吃吧!”
沈侯嫌棄地說:“不要,雖然沒吃飽,但也沒餓到能忍受麥當(dāng)勞的漢堡�!�
顏曉晨看著手中的雞翅,猶豫著要不要給沈侯。沈侯忍不住笑著拍了一下她的頭,“你吃吧!”
等顏曉晨吃完,兩人把垃圾扔掉,又去洗手間洗干凈手,才慢慢喝著飲料,說話聊天。
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的事要說,但看著對方,漫無邊際地瞎扯,就覺得很滿足。
沈侯拿出手機(jī),給顏曉晨看照片,“這些都是除夕夜你給我打電話時,我拍下來的。”沈侯指著照片上的煙花,“我當(dāng)時正好在陽臺上,煙花就好像在我身邊和頭頂綻放,可惜手機(jī)拍的照片不清楚,當(dāng)時,真的很好看!”“原來當(dāng)時你讓我等一下,就是在拍照�!鳖仌猿恳粡垙堈掌催^去,心中洋溢著感動。那一刻,沈侯是想和她分享美麗的吧!
煙花的照片看完了,緊接著一張是沈侯家人的照片,顏曉晨沒敢細(xì)看,把手機(jī)還給了沈侯。
沈侯卻沒在意,指著照片對顏曉晨說:“這是我爸,這是我媽,這是我姑姑……”竟然翻著照片把家里人都給顏曉晨介紹了一遍。
還真是個大家庭,難怪那么熱鬧。顏曉晨問:“你的名字為什么是‘侯’這個單字?有特別的含義嗎?”
“我爸爸姓沈,媽媽姓侯,兩個姓合在一起就叫沈侯了�!�
顏曉晨問:“你堂弟沈林不會是因?yàn)閶寢屝樟职�?�?br />
沈侯伸出大拇指,表示她完全猜對了。
顏曉晨笑著搖頭,“你們家的人也真夠懶的!”
沈侯笑著說:“主要是因?yàn)槲掖蟛o堂姐就這么起的名字,用了我大伯母的姓做名,叫沈周。我媽很喜歡,依樣畫了葫蘆,叔叔嬸嬸他們就也都這么起名了。”
“如果生了兩個孩子怎么辦?你親戚家有生兩個小孩的嗎?”
“有�。∩蛄志瓦有個妹妹�!�
“那叫什么?”
“沈愛林。”
顏曉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算是徹底明白了,沈家的女人都很有話語權(quán)。
沈侯問:“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別意義嗎?”
“你猜!”
“不會是那種很沒創(chuàng)意的吧?你出生在清晨?”
“對了!本來是打算叫顏晨,可報戶口時,辦事的阿姨說兩個字的名字重名太多,讓想個三個字的名字。我剛出生時,很瘦小,小名叫小小,大小的小,爸爸說那就叫小晨,媽媽說叫曉晨,所以就叫了曉晨�!�
“小�。俊鄙蚝钹止�,“這小名很可愛�!�
顏曉晨有些恍惚,沒有說話。
“對了,有個東西給你,別待會兒走時忘記了。”沈侯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普通的紙盒子,放在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個褐色的棋盤格錢包,肯定是沈侯發(fā)現(xiàn)她沒有錢包,卡和錢總是塞在兜里�?煲ぷ髁�,她的確需要一個像樣的錢包,“謝謝。”
顏曉晨從包里拿出一個彩紙包著的東西遞給沈侯。
“給我的新年禮物?”沈侯笑嘻嘻地接過。
彩紙是舊的,軟塌塌的,還有些返潮,里面包著的是一個木雕的孫悟空,看著也不像新的,而且雕工很粗糙,擺在地攤上,他絕對不會買。沈侯哭笑不得,“你從哪里買的這東西?”
顏曉晨凝視著木雕,微笑著說:“我自己雕的。”
沈侯的表情立即變了,“你自己雕的?”雖然雕工很粗糙,可要雕出一只孫悟空,絕不容易。
“我爸爸是個木匠,沒讀過多少書,但他很心靈手巧。小時候,我們家很窮,買不起玩具,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爸爸做的。當(dāng)時,我和爸爸一起雕了一整套《西游記》里的人物,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不過,我沒好好珍惜,都丟光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孫悟空�!�
這是顏曉晨第一次在他面前談?wù)摷依锏氖�,沈侯心里涌動著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憐惜還是開心,他寬慰顏曉晨,“大家小時候都這樣,丟三落四的,寒假有空時,你可以和你爸再雕幾個�!�
顏曉晨輕聲說:“我爸爸已經(jīng)死了�!�
沈侯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看著顏曉晨,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能說什么,
顏曉晨沖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沈侯拿著木雕孫悟空,有點(diǎn)難以相信地問:“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
顏曉晨點(diǎn)點(diǎn)頭,笑瞇瞇地說:“沒時間專門去給你買禮物,就用它充數(shù)了,猴哥!”
一件東西的好與壞,全在于看待這個東西的人賦予了它什么意義,沈侯摩挲著手里的木雕孫悟空,只覺拿著的是一件稀世珍寶,他對顏曉晨說:“這是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我一定會好好收著,謝謝。”
顏曉晨看出他是真喜歡,心里也透出歡喜來。
兩人唧唧噥噥,又消磨了一個小時,沈林打電話過來,提醒沈侯該出發(fā)了。顏曉晨怕天黑后開車不安全,也催促著說:“你趕緊回去吧!”
沈侯和顏曉晨走出麥當(dāng)勞,沈侯說:“我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坐公車回去,很方便的�!�
沈侯依依不舍地問:“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
“再在家里住一周�!�
“那很快了……我們學(xué)校見!”
“嗯,好!”
沈侯上了車,沈林朝顏曉晨笑揮揮手,開著車走了。
顏曉晨朝著公車站走去,一路上都咧著嘴在笑。
她一邊等公車,一邊給沈侯發(fā)短信,“今天很開心,謝謝你來看我!”
沈侯接到短信,也咧著嘴笑,回復(fù):“我也很開心,謝謝你的寶貴禮物!”
顏曉晨回到家里,媽媽正在換衣服,準(zhǔn)備出門去打麻將。母女倆雖然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可一個活在白天,一個活在黑夜,幾乎沒有機(jī)會說話。顏曉晨把床單被褥收起來,抱回臥室。視線掃過屋子,覺得有點(diǎn)不對,她記得很清楚,她今天早上剛收拾過屋子,每樣?xùn)|西都放得很整齊,現(xiàn)在卻有點(diǎn)零亂了。
她把被褥放到床上,納悶地看了一圈屋子,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打開衣柜,拿出那本FractalsandSginFinance翻了幾下,一個信封露出,她打開信封,里面空空的,她藏在里面的一千塊錢全不見了。
這家里只有另一個人能進(jìn)她的屋子,顏曉晨不愿相信是媽媽偷了她的錢,可事實(shí)就擺在眼前。顏曉晨沖到樓下,看到媽媽正拉開院門,向外走�!皨寢專 鳖仌猿看蠼�,媽媽卻恍若沒有聽聞。
顏曉晨幾步趕上前,拖住了媽媽,盡力克制著怒氣,平靜地問:“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錢?”
沒想到媽媽像個炸藥包,狠狠摔開了顏曉晨的手,用長長的指甲戳著顏曉晨的臉,暴跳如雷地吼著罵:“你個神經(jīng)病、討債鬼!那是老娘的家,老娘在自己家里拿錢,算偷嗎?你有膽子再說一遍!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
顏曉晨一邊躲避媽媽的指頭,一邊說:“好,算我說錯了!你只是拿了衣柜里的錢!我昨天剛給了你五百,現(xiàn)在可以再給你五百,你把剩下的錢還我,我回學(xué)校坐車、吃飯都要用錢!”
媽媽嗤笑,“我已經(jīng)全部用來還賭債了,你想要,就去找那些人要吧!看看他們是認(rèn)識你個死丫頭,還是認(rèn)識人民幣!”
“你白天還沒出過門,錢一定還在你身上!媽媽,求求你,把錢還給我一點(diǎn),要不然我回學(xué)校沒有辦法生活!”
媽媽譏嘲地說:“沒有辦法活?那就別上學(xué)了!去市里的發(fā)廊做洗頭妹,一個月能掙兩三千呢!”
顏曉晨苦苦哀求,“媽媽,求求你,我真的只剩下這些錢了!”媽媽冷漠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想走。
顏曉晨忙拉住了她,“我只要五百,要不三百?你還我三百就行!”
媽媽推了她幾下,都沒有推開,突然火冒三丈,甩著手里的包,劈頭蓋臉地抽向顏曉晨,“你個討債鬼!老娘打個麻將都不得安生!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不要再回來了?打死你個討債鬼,打死你個討債鬼……”
媽媽的手提包雖然是低廉的人造皮革,可抽打在身上,疼痛絲毫不比牛皮的皮帶少。顏曉晨松開了手,雙手護(hù)著頭,瑟縮在墻角。
媽媽喘著粗氣,又抽了她幾下才悻悻地收了手,她惡狠狠地說:“趕緊滾回上海,省得老娘看到你心煩!”說完,背好包,揚(yáng)長而去。
聽到母女倆的爭吵聲,鄰居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這會兒看顏媽媽走了,有個鄰居走了過來,關(guān)心地問顏曉晨:“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顏曉晨竟然擠了個笑出來,搖搖頭。
回到自己的屋子,確定沒人能看見了,顏曉晨終于無法再控制,身子簌簌直顫,五臟六腑里好似有一團(tuán)火焰在燃燒,讓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炙烤死,卻又不能真正解脫地死掉,只是停在了那個瀕死前最痛苦的時刻。顏曉晨強(qiáng)逼著自己鎮(zhèn)定,撿起地上的書和信封,放回衣柜里,但無論她如何克制,身子依然在抖。也許號啕大哭地發(fā)泄出來,能好一點(diǎn),可她的淚腺似乎已經(jīng)枯竭,一點(diǎn)都哭不出來。
顏曉晨抖著手關(guān)上了衣柜。老式的大衣柜,兩扇柜門上鑲著鏡子,清晰地映照出顏曉晨現(xiàn)在的樣子,馬尾半散,頭發(fā)蓬亂,臉上和衣服上蹭了不少黑色的墻灰,脖子上大概被包抽到了,紅腫起一塊。
顏曉晨盯著鏡中的自己,厭惡地想,也許她真的應(yīng)該像媽媽咒罵的一樣死了!她忍不住一拳砸向鏡子中的自己,早已陳舊脆弱的鏡子立即碎裂開,顏曉晨的手也見了血,她卻毫無所覺,又是一拳砸了上去,玻璃刺破了她的手,十指連心,尖銳的疼痛從手指傳遞到心臟,肉體的痛苦緩解了心靈的痛苦,她的身體終于不再顫抖了。
顏曉晨凝視著碎裂的鏡子里的自己,血從鏡子上流過,就好像血從“臉上”緩緩流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用流血的手,給鏡子里的自己“眼睛”下畫了兩行眼淚。
蒼白的臉、血紅的淚,她沖鏡中的自己疲憊地笑了笑,額頭貼在鏡子上,閉上了眼睛。
等心情完全平復(fù)后,顏曉晨開始收拾殘局。
用半瓶已經(jīng)過期的酒精清洗干凈傷口,再灑上云南白藥,等血止住后,用紗布纏好。
用沒受傷的一只手把屋子打掃了,顏曉晨坐在床邊開始清點(diǎn)自己還剩下的財產(chǎn)。
幸虧今天出門去見沈侯時,特意多帶了點(diǎn)錢,可為了趕時間,打的就花了八十,回來時坐公車倒是只花了五塊錢,這兩天采購食物雜物花了兩百多,程致遠(yuǎn)借給她的兩千塊竟然只剩下一百多塊,連回上海的車票錢都不夠。不是沒有親戚,可是這些年,因?yàn)閶寢尨曷閷①博的嗜好,所有親戚都和她們斷絕了關(guān)系,連春節(jié)都不再走動。
顏曉晨正絞盡腦汁地思索該怎么辦,究竟能找誰借到錢,砰砰的拍門聲響起,鄰居高聲喊:“顏曉晨,你家有客人,快點(diǎn)下來,快點(diǎn)!”
顏曉晨納悶地跑下樓,拉開院門,門外卻只有隔壁的鄰居。鄰居指著門口放的一包東西說:“我出來扔垃圾,看到一個人站在你家門口,卻一直不叫門,我就好奇地問了一句,沒想到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顏曉晨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問:“那人長什么樣?男的,女的?”
“男的,四五十歲的樣子,有點(diǎn)胖,挺高的,穿著……”
顏曉晨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猙獰,提起東西就沖了出去,鄰居被嚇住了,呆看著顏曉晨的背影,喃喃說:“你還沒鎖門�!�
顏曉晨疾風(fēng)一般跑出巷子,看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車?yán)锏哪腥艘贿呴_著免提打電話,一邊啟動了車子,想要并入車道。顏曉晨瘋了一樣沖到車前,男人急急剎住了車,顏曉晨拍著駕駛座的車窗,大聲叫:“出來!”
男子都沒有來得及掛電話,急急忙忙地推開車門,下了車。
顏曉晨厲聲問:“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永不想再見到你嗎?”
男子低聲下氣地說:“過年了,送點(diǎn)吃的過來,一點(diǎn)點(diǎn)心意,你們不想要,送人也行。”
顏曉晨把那包禮物直接砸到了他腳下,“我告訴過你,不要再送東西來!你撞死的人是我爸爸,你的錢不能彌補(bǔ)你的過錯!我不會給你任何機(jī)會,讓你贖罪,換取良心的安寧,我就是要你愧疚不安!愧疚一輩子!愧疚到死!”
禮物袋裂開,食物散了一地,藏在食物里的一沓一百塊錢也掉了出來,風(fēng)一吹,呼啦啦飄起,有的落在了車上,有的落在了顏曉晨腳下。
幾個正在路邊玩的小孩看到,大叫著“撿錢了”,沖過來搶錢。
男子卻依舊賠著小心,好聲好氣地說:“我知道我犯的錯無法彌補(bǔ),你們恨我,都是應(yīng)該的,但請你們不要再折磨自己!”
“滾!”顏曉晨一腳踢開落在她鞋上的錢,轉(zhuǎn)身就走,一口氣跑回家,鎖住了院門。
上樓時,她突然失去了力氣,腳下一軟,差點(diǎn)滾下樓梯,幸好抓住了欄桿,只是跌了一跤。她覺得累得再走不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順勢坐在了水泥臺階上。
她呆呆地坐著,腦內(nèi)一片空白。
天色漸漸暗沉,沒有開燈,屋里一片漆黑,陰冷刺骨,水泥地更是如冰塊一般,顏曉晨卻沒有任何感覺,反倒覺得她可以永遠(yuǎn)坐在這里,把生命就停止在這一瞬。
手機(jī)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從臥室傳過來。顏曉晨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沒有絲毫反應(yīng),手機(jī)鈴聲卻不肯停歇,響個不停,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喚。
顏曉晨終于被手機(jī)的鈴聲驚醒了,覺得膝蓋凍得發(fā)疼,想著她可沒錢生��!拽著欄桿,強(qiáng)撐著站了起來,摸著黑,蹣跚地下了樓,打開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地喝完,冰冷僵硬的身子才又活了過來。
顏曉晨看手上的紗布透出暗紅,估計(jì)是傷口掙裂了,又有血涔了出來。她解開紗布,看血早已經(jīng)凝固,也不用再處理了,拿了塊新紗布把手裹好就可以了。
顏曉晨端著熱水杯,上了樓,看到床上攤著的零錢,才想起之前她在做什么,她還得想辦法借到錢,才能回學(xué)校繼續(xù)念書。
她嘆了口氣,順手拿起手機(jī),看到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程致遠(yuǎn)的。
顏曉晨苦笑起來,她知道放在眼前唯一能走的路是什么了�?墒�,難道只因?yàn)槿思規(guī)土怂淮危痛未味紩氲饺思覇�?但眼下,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厚著臉皮再一次向程致遠(yuǎn)求助。
顏曉晨按了下?lián)艽螂娫挼陌存I。電話響了幾聲后,程致遠(yuǎn)的聲音傳來,
“喂?”
“你好,我是顏曉晨。”
程致遠(yuǎn)問:“你每次都要這么嚴(yán)肅嗎?”
顏曉晨說:“不好意思,剛才在樓下,錯過了你的電話,你找我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當(dāng)然不是了!”
“習(xí)慣了每天工作,過年放假有些無聊,就隨便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
“我……你還在老家嗎?”
程致遠(yuǎn)早聽出她的語氣不對,卻表現(xiàn)得十分輕松隨意,“在!怎么了?難道你想來給我拜年嗎?”
“我……我想再問你借點(diǎn)錢�!鳖仌猿颗酥�,想盡量表現(xiàn)得平靜自然,但是聲音依舊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窘迫難受。
程致遠(yuǎn)像是什么都沒聽出來,溫和地說:“沒問題!什么時候給你?明天早上可以嗎?”
“不用那么趕,下午也可以,不用你送了,你告訴我地址,我去找你�!�
“我明天正好要去市里買點(diǎn)東西,讓司機(jī)去一趟你那邊很方便。”
“那我們在市里見吧,不用你們特意到縣城來�!�
程致遠(yuǎn)沒再客氣,干脆地說:“可以!”
第二天早上,顏曉晨坐公車趕進(jìn)市里,到了約定的地點(diǎn),看見了那輛熟悉的奔馳車。
顏曉晨上了車,程致遠(yuǎn)把一個信封遞給她,“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就先準(zhǔn)備了兩千塊,如果不夠……”
“不用那么多!一千就足夠了�!鳖仌猿繑�(shù)了一千塊,把剩下的還給程致遠(yuǎn)。
程致遠(yuǎn)瞅了她的右手一眼,不動聲色地把錢收了起來,冬天戴手套很正常,可數(shù)錢時,只摘下左手的手套,寧可費(fèi)勁地用左手,卻始終不摘下右手的手套就有點(diǎn)奇怪了。
顏曉晨說:“等回到上海,我先還你兩千,剩下的一千,要晚一個月還�!�
程致遠(yuǎn)拿著手機(jī),一邊低頭發(fā)信息,一邊說:“沒問題!你應(yīng)該明白,我不等這錢用,只要你如數(shù)奉還,我并不在乎晚一兩個月,別太給自己壓力�!�
顏曉晨喃喃說:“我知道,謝謝!”
程致遠(yuǎn)的手微微頓了一瞬,說:“不用謝!”
顏曉晨想離開,可拿了錢就走,似乎很不近人情,但留下,又不知道能說什么,正躊躇,程致遠(yuǎn)發(fā)完了信息,抬起頭微笑著問:“這兩天過得如何?”
“還不錯!”顏曉晨回答完,覺得干巴巴的,想再說點(diǎn)什么,但她的生活實(shí)在沒什么值得述說的,除了一件事——
“沈侯來看我了,他沒有事先給我電話,想給我一個驚喜,可是沒找到我家,到后來還是我坐車去找他……”顏曉晨絕不是個有傾訴欲的人,即使她絞盡腦汁、想努力營造一種輕松快樂的氣氛,回報程致遠(yuǎn)的幫助,也幾句話就把沈侯來看她的事說完了。幸虧她懂得依樣畫葫蘆,講完后,學(xué)著程致遠(yuǎn)問:“你這兩天過得如何?”
“我就是四處走親戚,挺無聊的……”程致遠(yuǎn)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了電話,“Hello……”他用英文說著話,應(yīng)該是生意上的事,不少金融專有名詞。
他一邊講電話,一邊從身側(cè)的包里拿出一個記事本,遞給顏曉晨,壓著聲音快速地說:“幫我記一下�!彼钢赣浭卤镜膫�(cè)面,上面就插著一支筆。顏曉晨傻了,這種小忙完全不應(yīng)該拒絕,但是她的手現(xiàn)在提點(diǎn)菜、掃個地的粗活還勉強(qiáng)能做,寫字、數(shù)錢這些精細(xì)活卻沒法干。
程致遠(yuǎn)已經(jīng)開始一字字重復(fù)對方的話:“122WestwoodStreet,Apartment503……”
顏曉晨拿起筆,強(qiáng)忍著疼痛去寫,三個阿拉伯?dāng)?shù)字都寫得歪歪扭扭,
她還想堅(jiān)持,程致遠(yuǎn)從她手里抽過了筆,迅速地在本子上把地址寫完,對電話那頭說:“Ok,bye!”
他掛了電話,盯著顏曉晨,沒有絲毫笑容,像個檢察官,嚴(yán)肅地問:“你的手受傷了?”
如此明顯的事實(shí),顏曉晨只能承認(rèn),“不小心割傷了�!�
“傷得嚴(yán)重嗎?讓我看一下!”程致遠(yuǎn)眼神銳利,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讓顏曉晨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話去拒絕。
她慢慢脫下了手套,小聲地說:“不算嚴(yán)重�!�
四個指頭都纏著紗布,可真是特別的割傷!程致遠(yuǎn)問:“傷口處理過了嗎?”
“處理過了,沒有發(fā)炎,就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劃傷了,很快就能好!”
程致遠(yuǎn)打量著她,顏曉晨下意識地拉了拉高領(lǐng)毛衣的領(lǐng)子,縮了下脖子,程致遠(yuǎn)立即問:“你脖子上還有傷?”
顏曉晨按著毛衣領(lǐng),確定他什么都看不到,急忙否認(rèn),“沒有!只是有點(diǎn)癢!”
程致遠(yuǎn)沉默地看著她,顏曉晨緊張得直咬嘴唇。一瞬后,程致遠(yuǎn)移開了目光,看了下腕表,說:“你回去的班車快來了,好好養(yǎng)傷,等回上海我們再聚�!�
顏曉晨如釋重負(fù),“好的,再見!”她用左手推開車門,下了車。
“等一下!”程致遠(yuǎn)說。
顏曉晨忙回頭,程致遠(yuǎn)問:“我打算初九回上海,你什么時候回上海?”
“我也打算初九回去�!逼鋵�(shí),顏曉晨現(xiàn)在就想回上海,但是宿舍樓
要封樓到初八,她最早只能初九回去。
“很巧!那我們一起走吧!”
“�。俊鳖仌猿可盗�。
程致遠(yuǎn)微笑著說:“我說,我們正好同一天回去,可以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