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空口無憑,寫了才算!”池小秋將紙筆展開,拿出先前的諾書:“諾,這兒還有空,你得再添上這一條才行�!�
鐘應(yīng)忱這時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過筆,按著池小秋的意思寫下這句不文不白的話,口中應(yīng)道:“好,我答應(yīng)你。”
池小秋見他寫完,奪過筆來,將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勢兇道:“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學(xué)那些沒成婚的,動不動便自己醉倒在別處呢?幸虧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邊呢?我連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甕桃花酒:“下次要想喝,過來找我,我陪你!”
鐘應(yīng)忱看她這氣概,如同山匪扎寨奪標(biāo),不由好笑:“頭還疼著,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鉆到他懷里,埋在他頸窩處蹭了蹭,話音透著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說的那個仇家,他…找過來了嗎?”
“仇家?”鐘應(yīng)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語焉不詳,從沒透徹了解過他的事情。
他靜默好一會,才緩緩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會來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尋他�!�
池小秋小聲問:“是你家里的事嗎?”
此事是鐘應(yīng)忱難以觸碰的逆鱗,池小秋連家這個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難捱的沉寂。
池小秋馬上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算了,不想提咱們便不提了!走,咱們繼續(xù)寫字謎去!”
她一拽之下,鐘應(yīng)忱沒有站起,他反手將池小秋拉坐在身邊,遞給她一杯茶,緩緩開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當(dāng)初她第一次幫鐘應(yīng)忱過生日時,只覺得他對這個日子比自個還要陌生。
只不過,生日有什么好隱瞞的呢?
她驀然想起了一個日子,每到此時,鐘應(yīng)忱都會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剎那,鐘應(yīng)忱點了點頭,聲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是為鬼節(jié),我便出生在這一日的巳時,又屬陰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時候,家里的長兄剛剛?cè)龤q,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長子的大老爺請人算了命,說我命中不詳,正與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對我心懷芥蒂�!�
池小秋攥緊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詳不詳?shù)�,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說,我便是遇見了你,才能到柳安來,過上好日子,阿娘讀了這么些書,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長兄非她所生,阿娘怎會撇下親生子,去會信這樣的鬼話?”鐘應(yīng)忱冷笑道:“從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無稽之談,可偏有一個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誰?是哪個傻子?”
池小秋方脫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爺,長子,長兄,還能是誰?
從她遇見鐘應(yīng)忱開始,無論是他滿懷警惕懷疑不安的時候,還是她兩人已經(jīng)足夠信任不再設(shè)防,直到此時情意相通已結(jié)連理,鐘應(yīng)忱從沒提起過這一個人。
而此時,便是提到,他的聲音與神情,也仿佛深淵寒潭,冷而又冷,夾雜著恨意。
“大老爺,便是我的父親。”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歲上離開時,我同他見面的時候,不過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讓我罰跪,
挨打,
剩下能說上兩句話的時候,
少之又少�!�
鐘應(yīng)忱飲上一杯茶,語氣漠然,
好似在說著別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睜大了眼睛:“他…他同你們不住在一處嗎?”
“一同住過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連最后一個借口都找不出來,震驚異常怔在當(dāng)?shù)亍?br />
她從幼時就是在阿爹的臂彎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記憶便是春天被他托著去夠枝頭的桑葚,
秋末滿山的紅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連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腦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來的衫子上,
讓他掇著也得把紅果子都帶回家里熬酸汁。
現(xiàn)在的池小秋,看似無父無母,
但正是那些與爹娘有關(guān)的日子和記憶,
將她一點點裁剪成如今的模樣。坐時要端正,行動要利落,
吃飯不出聲響,這是阿娘教會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臺左手邊最舒服,這是她跟著爹在廚灶里十余年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從小住到大的廚房灶臺,早已連著三間小屋一起燒作了廢墟,
但現(xiàn)在池家小院的廚房,處處卻是過往的痕跡。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會一個晃神,如臨故地。
那時她便想,也許這就是阿娘說的傳承。
父母傳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傳。
可鐘哥這樣好的兒子,旁人生了一個,只怕要歡喜到天上去,怎的會有這樣一個爹?
池小秋怒極之下,不再想法給這素未謀面的公公開脫,她舉杯跟鐘應(yīng)忱碰杯,瓷器發(fā)出清脆響亮的相撞聲,更顯出她聲音中憤郁不平。
“有生有養(yǎng)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認(rèn)他作甚?”她拍了拍鐘應(yīng)忱的肩頭:“你這樣好的,他都不喜歡,明明是他的過錯,同你無關(guān)!”
鐘應(yīng)忱看她十分氣憤地?fù)]著手,心中恨意原本左沖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現(xiàn)下卻似被一雙溫暖大手慢慢撫平,漸漸化成一片溫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連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氣勁在這截然不同的稱謂上,展示得淋漓盡致,她分得極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個公公就全當(dāng)沒這個人罷。
“自我記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對付,”鐘應(yīng)忱領(lǐng)會到了池小秋話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見得少,又總是不知為了什么事,總是要罰我,我便也與他不親近�!�
“有一次,他拎著藤條要來打我時,阿娘氣極,擋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動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過來,不想阿娘直接將物什一亮,是個比他手里還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嚇走了。”
“好!”池小秋聽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著的那副畫像,是萬萬想不到畫里盡態(tài)極妍的女子,是能做出這樣事的。
池小秋頓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虛敬了一杯:“得謝謝阿娘,教養(yǎng)你長大,又把你送到我這里了!”
鐘應(yīng)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飲的卻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極大,不過說了幾番話,兩壇酒就已經(jīng)空了。
鐘應(yīng)忱見她眼中蒙上一層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這人是已經(jīng)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給他搬來的床榻,這會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處。
鐘應(yīng)忱用指頭輕輕摩挲著她柔嫩臉頰,輕輕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輕輕拍著道:“睡一會罷�!�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來呢?后來呢?后來他可曾難為你?”
“后來,我進了學(xué),太老爺看了我的文章,親自教導(dǎo),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別好!”池小秋一揚手,未喝盡的殘酒潑了一地,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能聽見喃喃一句:“好得很…”
鐘應(yīng)忱側(cè)身坐在榻邊,看她睡得香甜還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動,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搖著團扇,送出些清涼微風(fēng)。
再后來…再后來…
他多想讓故事就停在這里,這個雖不盡意,卻已算圓滿的結(jié)局。
再后來,便是鐘應(yīng)忱永遠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與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傾覆,之后的記憶混雜不堪,寒涼刺骨的冰水,籠在整個河段的血腥氣,噗通噗通尸體翻入水中的聲音,阿娘漸漸沉入河底時的最后一瞥,還有那一句噩夢般的話:“都死絕了罷?”
頭又劇烈的疼痛起來,乍暖乍寒的感覺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緊了他的指節(jié),鐘應(yīng)忱一定神,才發(fā)覺池小秋翻了個身,偎他偎得更緊,口中還在嘟嘟囔囔。
“你這是剛出的新茶?要一盒!不!兩盒!”
“顏色不對!我這是要拿來炒菜的,鐘哥愛吃這個!”
便是吃醉了,池小秋仍舊口齒伶俐,手還不忘一會兒點左點右,炒前炒后,一會兒功夫,從選蝦、剝蝦、掛芡、泡茶、入鍋,最后盛出來,大喝一聲:“不準(zhǔn)動!這是給鐘哥的龍井蝦仁!”
鐘應(yīng)忱一下子笑了出來,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額頭。
因為池小秋,他亦對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滿了感激。
正因著有這樣一對父母,池小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長得生機勃勃,不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將他帶出噩夢。
同時,也給了他將此事前后查清的機會,也終于敢直面真相。
池小秋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鐘應(yīng)忱又恢復(fù)成了往日模樣,他們談天的這一日,竟好似秋夢了無痕,無影無蹤,也再不見他提起,只是讀書用功起來更甚以往。
臨近春闈,鐘應(yīng)忱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多,但同她說話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池小秋拼命換著法給他做飯?zhí)硎�,卻也擋不住他身上的肉一點點少下來,有時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邊仍舊冰涼,她趿拉著鞋往外一尋,才發(fā)現(xiàn)鐘應(yīng)忱怕燈光擾了旁人,依舊待在另一處小院里,挑燈看書。
池小秋發(fā)了脾氣,學(xué)著鐘應(yīng)忱往日的做法,將他書本筆墨一收,據(jù)為人質(zhì),威脅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別想看見它們了!”
鐘應(yīng)忱軟語道:“離春闈只有兩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試三年一次,有幾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鐘應(yīng)忱抿唇垂眼:“從考中到入朝做得實事,少則數(shù)年多則十?dāng)?shù)年,小秋,我等不起了�!�
池小秋收書的手頓了頓,又慢慢放了回去,她順著紙上的皺褶,不去看他,兩下僵持半晌,才道:“那我也一起看。”
她補充道:“明兒五更,你要起來讀書,我也得起來開鋪子,便一起熬著也沒什么。”
鐘應(yīng)忱無奈,只能卷起書來:“遵娘子命。”
池小秋這才笑起來:“走罷�!�
自此,池小秋便占據(jù)了隔壁小院的灶臺研制新菜,正好可以看著鐘應(yīng)忱,以嘗菜之名再給他不時塞上些吃食,待得久了,這才知道鐘應(yīng)忱為何只吃還瘦。
有次她是眼睜睜瞧著,鐘應(yīng)忱的手越過眼前兩個糕餅碟子,徑直拿了方才棄在筐中的廢紙團子,拿著便要往嘴里放。
池小秋慌得忙提醒他,鐘應(yīng)忱看了看,自己也笑了。
“我去尋了大夫給你來看看,之前你可還吃了別的?”
池小秋不放心,此后反復(fù)提醒跟著鐘應(yīng)忱的伙計,收放筆墨紙硯一定要清點清楚,拉著他囑咐數(shù)遍。
“旁的都罷了,可少過毛筆和硯臺?鐘哥沒吃過這些罷?”
伙計撓了撓頭,莫名其妙看她,不知東家在說些什么瘋話。
池小秋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這才有閑心打趣他:“先前你跟我說過,有人讀書時把墨當(dāng)做粥湯給喝了,等以后,我也能把紙團當(dāng)饅頭的故事說給別人,掙些菜錢,算作你每天來嚇我的賠禮!”
“賠賠賠,我這個賠禮何如?”
池小秋煞有介事看他片刻,手一揮:“收了!”
這個年,沒人能過好,幾乎是才進了正月,鐘應(yīng)忱和高溪午便準(zhǔn)備動身往京城里去了。
第165章
松鼠鱖魚
院中的風(fēng)肉經(jīng)過了許久的晾曬,
終于到了功成上桌的時候。
從前一年的夏秋時候,池小秋就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鐘應(yīng)忱走時可以帶的菜色。
她從檐下摘下陪了她許久的風(fēng)肉時,頗有些感嘆。
“這是…”高溪午看著那幾塊肉,
不由咽了咽口水:“給我們帶的?”
要不說和鐘應(yīng)忱一塊走,
就是這點好呢!
“這頭豬是我托人特意喂大的,
斬作七八塊,每一塊都是用鹽來回揉上許多遍的,
整整掛了半年,才晾成這樣。”
池小秋撫著這一只豐美的豬后腿,
為了破除些許的不舍之意,
將刀在砧板上一剁,比劃了一下,開始片肉。
肉片得很有講究,
逆著紋理下刀,
且片得要夠快,最后平鋪在盤中的風(fēng)肉肥瘦相間,
瘦的是潤澤的淡紅,
肥的呈現(xiàn)出晶瑩的透白,直接擺出來,
就一副畫。高溪午來時從不空手,冬日里池家的新鮮食蔬一般就要多虧了他。池小秋現(xiàn)洗了碧綠碧綠的蒿子桿,下鍋炒了一盤風(fēng)肉。
她做這一頓,本是要跟他們再對一遍這一路上的行程,
結(jié)果高溪午和高家新媳婦徐晏然全程吃得頭也不抬。
池小秋只得拿著行程圖,催問他:“從水路到江州后,
便從安豐渡轉(zhuǎn)關(guān)刀,就這么走,
怎么樣?”
他夫妻二人的耳朵只截到了后一句,高溪午便道:“香!”
徐晏然也點頭,亮晶晶的眼神十分誠懇:“咸味正正好!又有韌勁!”
池小秋:……
雖說讓人這樣稱贊是件美事,但也最好看清現(xiàn)在他們在說些什么好吧?
她將行程圖拍在案前,重復(fù)了第二遍,語氣不善。
高溪午停下筷子,訕笑看了一陣,點頭道:“甚好!甚好!”
他討好笑道:“妹子,你曬好的風(fēng)肉風(fēng)雞有多少斤?”而后將這斤數(shù)算了半天,得來的數(shù)字略略沖淡了他要同徐晏然被迫分離的難過。
“總能吃到京里去�!�
徐晏然戀戀不舍:“你們…什么時候走?”
“總還得兩三天呢!”高溪午拉著她的手,亦是悵然:“再等上幾個月,我就能回來了,你在家里好生…”
“你路上慢些,不用著急回來,”徐晏然掙開他的手,轉(zhuǎn)而摸上尤在檐下掛著的最后一只風(fēng)雞,依依難舍,滿懷忐忑:“這只…不會也得帶走吧?”
池小秋寬慰道:“他們路上不一定次次能碰見可心吃食,才拿些不容易壞的路菜充充數(shù),你不一樣,你是要留在柳安的,河里的魚鮮,莊子里的菜蔬,福清渡的新米,一天能做出八十樣新菜,總吃這個磨牙的東西東西做什么!”
旁邊如珠似寶捧著“磨牙東西”的高溪午:“…阿晏,你說過最舍不得我的…”
明明昨晚,徐晏然還抱著他偷偷哭過幾場,幾次籌劃:“要不我同你一起上京,總好照看你�!�
這兒怎么全變了呢?
“可是…可是…你那的吃食沒有小秋這兒多…”
何止不多,簡直貧乏、貧窮又貧困。
徐晏然簡單衡量片刻,堅定地投入了池家小院的懷抱,只留下高溪午抱著風(fēng)雞,聽池小秋說著魚膾魚湯魚尾千般做法,不爭氣地留下了淚水和口水。
高太太是個很隨性的婆婆,自徐晏然過門,她便當(dāng)真將兒子撒手不管,自己隨著高老爺去府城里看新貨去了。無人管束,吃食隨意,徐晏然日漸豐潤,每天一大早便梳洗了往池家去。
于是,她便替代了高溪午,成為池家鮮貨的另一來源,這回一放下簍子,池小秋便見一尾鮮活鱖魚從水中躍起,又啪得落回去,濺了人一臉?biāo)?br />
“就是你了!”
池小秋也饞了許久的鱖魚,她拎著魚尾,看那條鱖魚搖頭擺尾掙扎,好大的個,不由意外:“你們家生意做得也忒大了,這么肥的魚,這時候哪弄來的�!�
“昨兒的新船剛送到的。”徐晏然咽口水:“要怎么做才好吃?”
挑剔的薛一舌也十分滿意:“便做個老菜,松鼠鱖魚�!�
池小秋殺魚、洗魚、剁魚、片魚早已是個熟而又熟的活計,帶著大刺的兩片魚肉輕而易舉就被剔了出來,剩下的魚肉打出花到,在生粉里面一滾,剛才還在拍著尾巴發(fā)脾氣的鱖魚,就成了一只面魚。
雖說既不綽約,也不精致,但在徐晏然眼里,依舊活色生香,饞人不已。
油已被燒沸,池小秋捏著魚尾使之倒垂在油鍋上,另一手用勺子舀了沸油慢慢潑在魚身之上,熱油所到之處,伴隨著滋啦響聲,魚身已現(xiàn)出微黃,油香逼出的魚肉香味頓時散發(fā)出來。
徐晏然又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瞧著那只已被定形的魚這個滑入油鍋,不過片刻,就已經(jīng)被炸成誘人金黃,整只都已經(jīng)酥透,切過的花刀使得魚肉慢慢綻開翻卷,十分好看。
這時的鱖魚擺在盤中時,頭尾高高翹起,呈現(xiàn)出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偏偏顏色金燦燦的黃,正是徐晏然最喜歡的那種。②在她對著盤子發(fā)饞之際,池小秋已經(jīng)將方才切好的筍丁豌豆蝦仁都在鍋中炒透,加上高湯油醋數(shù)種調(diào)料,制成深色濃郁的湯汁,在魚身上來回澆上幾遍。
柴米飯已經(jīng)蒸好,池小秋擺好碗筷:“難得歇息,今天就在我家吃吧�!�
徐晏然本也沒打算要走,她夾起一塊魚肉,外面的湯汁包裹著魚肉,因為花刀的存在又能慢慢浸入到里部,魚肉本身鮮甜細嫩,但因被炸過,外層又格外酥香,嚼起來咯吱作響,酸甜和宜。
一條魚三個人,足夠吃個精光,徐晏然放下筷子感嘆:“以前我去過許多大宴小宴,這魚,可比那宴上的鮮多了�!�
“再平常不過,二十余年前,我在周禮卿家吃宴,他家慣會燒高湯,最后要將這高湯葷油在每道菜上都澆上幾個來回,認(rèn)作這才能使得寡淡素菜都能增香添色,最后無人下筷,宴過三巡,都饑腸轆轆回家去,趕著叫下湯面來充饑�!雹坌礻倘稽c頭:“我也吃過這樣的宴,看著好看,樣樣名貴,吃過嘴里,像嚼蠟一般。”
“后來,周禮卿便學(xué)了幾招,后來他家做出的魚宴是一絕,你可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現(xiàn)吃現(xiàn)殺唄!”池小秋聽得飲食經(jīng)多了,猜也猜得出來:“今天這魚從殺到下鍋不過眨眼功夫,肉才能這樣緊實細嫩,要是來回?zé)嵘蠋妆�,這魚肉早就散了�!�
薛一舌頓著筷子道:“似河鮮,吃得便是個鮮,越快越好,于火腿風(fēng)肉,吃得便是個陳,只需手法得宜,越陳越香。”
徐晏然插話道:“我吃得最鮮嫩的一樣菜,便是在睢園里一次宴上做的魚鰍豆腐湯,魚鰍都在豆腐內(nèi),也不知是怎么做出來的�!�
“這菜我好像聽師傅先前說過,”池小秋思索片刻,一拍手道:“就是那個將活泥鰍放在豆腐湯中慢煮,等著它熱了便自家往豆腐里面鉆的!”④她搖頭道:“這樣的鮮法,不要也罷�!�
薛一舌慢悠悠夾了一筷子蒿子稈:“原先在宮中,還有活斬豬蹄的,后來被先皇得知,只道莫為口腹之欲傷了陰鷙,這才停了。”
池小秋戳了戳自己盤中的魚:“我便吃這樣的就行了,我不挑�!�
等河上的薄冰再一次碎成一片片又化在水中,檐下的燕子窩重又響起唧唧啾啾的鳥叫聲,枝頭的楊柳條重又能折下來吹出清脆小調(diào),池小秋推出的春日新菜又收到了一大批客人的青睞。
鐘應(yīng)忱和高溪午兩人就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去不復(fù)返,只除了三月里送到的兩封信。
“算著春闈早該揭榜了,許是報喜的人就在路上�!�
惠姐見池小秋每日里忙得團團轉(zhuǎn),還總是愣神,知她心憂,便出言安慰。
池小秋把切好的蘿卜絲下在鍋里,又從鍋里揭出一張才攤好的蛋皮切絲,心里默算著日子。
若是不中,回來的便是鐘應(yīng)忱,若是中了,回來的便是報喜的人。
不管怎樣,都該有個音信才是。
后院今日宴席都滿了,伙計個個忙得腳打后腦勺,池小秋端著出鍋的酸辣湯餃,見眾人都在忙亂,便干脆自家送了去。
靠東的那個小院是專門辟出來給各家小姐夫人來辦宴的,不與旁的小院相通,才要從河邊涼廊里過,穿了月洞門才能進去。
她才放下手里的東西,報上菜名,便聽人問道:“這是什么湯?”
無怪乎當(dāng)?shù)厝瞬蛔R得,卻是原來渡口那位救了她的老大爺,因往她攤上討食多了過意不去,便將這湯的做法盡數(shù)給她說了,后來薛一舌得知,又改了些做法,這才有了如今她手里這碗酸辣湯餃。
“餃子是三鮮餡兒的,湯是酸辣口的,里面有冬筍豆腐木耳絲,最是解膩�!雹菟⑽⑿�,將這湯里食材數(shù)了一遍,讓人聽著便口舌生津。
旁人都讓丫鬟動勺盛上一碗,唯獨一個婦人不動,卻盯著她瞧。
池小秋瞥了兩眼,看不真切,便撤身往外走,卻聽那婦人道:“你先停一停,來你店里吃飯,卻不見人伏侍,這是哪來的道理?”
池小秋腳一頓,莫名其妙回頭望去。
這婦人身邊的丫鬟站在一旁,向她揚了揚眉毛,有些神氣。
今日來定宴的是北橋的錢夫人,池小秋去年從她那里可是拿到了二十多家宴席的訂單,她雖未登門拜訪過,卻也心懷感激,也不想掃了她今日擺宴興致,便拿碗過來順手盛了兩碗出來。
錢夫人掃她一眼,笑道:“你便是齊東家常說的惠姑娘了?”
每每登門送帖都是小齊哥,她也算知道這鋪中有誰。
池小秋將碗擱至婦人面前,對錢夫人笑說:“我姓池,是這店里的大東家,夫人許多次照看我家生意,實在是感激不盡�!�
“池…”錢夫人動筷的手一滯,掃她一眼,又向那婦人一瞥。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錯覺,她總覺得錢夫人這一瞥中帶著些慍怒,雖不易覺察,卻是實打?qū)嵈嬖诘摹?br />
下一刻,錢夫人便滿面春風(fēng),拉了她坐下:“原來你便是池妹子,果真是個羊脂玉打出的玲瓏人,我還要謝你,去年那場秋涼宴可是幫了我大忙!”
錢夫人親手給她斟了一杯酒:“早便聽說妹子,等到今日才得見,這一杯酒,便是慶咱們見這一面了,以后有空來我家里敘敘話,也和我說說,那芙蓉蟹斗是怎么做成的。”
池小秋也不推辭,抬手飲盡,也笑:“那便要叨擾夫人了。”
外間還有菜要上,池小秋滿心惦記,不過說上兩句話便走了,她才一出去,錢夫人就沉了臉。
她本是攢席的人,既不說話,旁人自也不敢言語,席間一時靜默到難堪。
半晌,錢夫人才冷笑一聲:“李二奶奶身邊的丫頭似是沒調(diào)。教明白,連伏侍主子吃飯都不會,沒點眼色,不如發(fā)賣了,姐姐另給你個好的�!�
李二奶奶變了臉色,還待要爭辯,又聽錢夫人道:“這鋪子雖是姓池,可方才那東家夫家是誰,柳安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去年才過了三重門,若是不謹(jǐn)慎鬧起來,難看的也是胡家李家�!�
因她此事做得太不地道,一不留神便拖了旁人下水,因此也無人理會她是否白了臉,只默默吃菜,李二奶奶被人架在半空,如同放在油鍋上烤著,臉上時紅時白,愈加委屈。
不過一年光景,池小秋原不過是個野丫頭,卻過得自在安然,她本在胡家金嬌玉貴,卻為名聲所累,匆匆嫁個普通人家。
這會竟還要受這樣的氣!
忽然,外間有人直奔進來報信:“二…二奶奶!中了!二爺中了!”
來人正是李家小廝,李二奶奶嘩得站起,來碰掉了杯盤也不顧:“中了第幾名?”
“中了第九十七名!”
李二奶奶一時愣在那里,看著那小廝喜到癲狂的模樣,滿腹憋屈,冷笑道:“報喜便往家里報,來這里做什么!”
不過是個同進士,也就是這樣眼皮子淺的家里,才拿來當(dāng)回事,四處嚷嚷。
她聲氣不同以往,小廝本是想要討個賞封,卻受了一場冷言冷語,耷拉著頭,無人看見處使勁翻著白眼。
正在此時,卻忽然聽見外面鑼鼓喧天,有人道:“解元相公回來啦!快出去看!”
池小秋還在廚房忙活,柴火在灶中燃燒發(fā)出的畢剝聲,水燒開的咕嘟聲,外間招呼客人點菜送菜的迎來送往聲,充斥在耳邊,以致于池小秋埋頭切菜,別的聲響全然不入耳內(nèi)。
直到惠姐來拉她:“鐘哥回來啦!”
池小秋聽不清,茫然抬頭:“��?”
“鐘哥正在門口,在尋你吶!”惠姐攏著手在她耳邊喊。
池小秋只捕捉到了“鐘哥”兩字,便忙將刀一撂,還未出門,便聽見有人喚她。
“小秋!”
池小秋順聲望去,鐘應(yīng)忱一身寶藍衫子,笑意溫柔,向她伸出手來,又喚了一聲:“小秋,我回來啦!”
“鐘…鐘哥!”
池小秋整個人都撲了上去,正落在他的懷里。
能見著鐘應(yīng)忱于她自是好事,但于鐘應(yīng)忱來說,卻是場傷心事。
池小秋攬著他脖頸,小心安撫:“這科沒中也沒什么,等三年之后,我把鋪子開到京里,陪你一起上京�!�
鐘應(yīng)忱看她咬著唇,苦惱于如何費盡心力為他開脫,笑意更甚。
他收緊了手,在她耳邊輕笑:“怕是等不到三年了,我這回,便是回來請娘子收拾收拾,陪我一起上京開鋪子罷�!�
他的笑里滿是少年意氣,志得意滿。
池小秋睜大眼睛望他,鐘應(yīng)忱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順便遞個消息,要請你做今科的狀元娘子了�!�
第166章
羊雜湯
一接到高溪午要上京的消息,
高太太立刻與高老爺回了柳安。
其中最高興的要數(shù)譚先生,本來他還怕高家還要強留他三年,此時聽說高溪午得了舉薦進學(xué)國子監(jiān),
一天都未耽擱,
連夜收了包袱便要告辭。
“大爺雖未中榜,
但會試本是集天下英才而取之,此科不中,
正好也多些時間打磨文章。國子監(jiān)祭酒何大人正是理學(xué)大家,大爺既入國子監(jiān),
必定日進千里,
日后蟾宮折桂,指日可待�!�
為了能順利脫身,他心里雖在嘀咕,
這舉薦高溪午的人是讓脂油蒙了心,
還是讓雀鳥啄了眼,現(xiàn)下仍舊不惜昧著良心往外撂好話。
高太太卻有些遺憾。
她有些癡想頭,
想想幾年前,
若有人說高溪午能考中秀才,進學(xué)四羲書院,
她必定覺得這人瘋了。
到了此時,高溪午竟然成了舉監(jiān)生。
對此,她決定,要先給祖先上炷香,
感謝祖墳的青煙偏冒到了她家,再好好給譚先生備上一份禮。
“這…太過貴重,
使不得!”譚先生正在耐著性子使勁頓住要往外飛奔的腿,本是要打開包袱草草看上一眼,
卻讓滿目金銀眩了眼。
他到底還有些為人師者的操守,勉力將眼睛從銀錢里拔出,便要如數(shù)奉還。
“怎么使不得?”高太太第一次在譚先生面前露出霸道性子,仍舊推還回去:“我家這小子實難教養(yǎng),若不是先生,莫說入監(jiān),便是鄉(xiāng)試,也是中不得的。”
譚先生更慚愧了。
他一向認(rèn)為,高溪午能中舉,要不然就是主考官批卷時醉了酒,再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硬塞了試卷湊數(shù)的。
這是一種運氣,實在與他無關(guān)��!
高太太卻使人一溜煙完成塞包袱、雇車、送譚先生出門這一系列動作,轉(zhuǎn)身朝向高溪午,欣慰看他:“兒啊,你一路上的東西娘已經(jīng)給你收好了…”
“娘,你別擔(dān)心,京里還有鐘兄,總能互相照看,只是兒子一個人在京里,起居什么的沒人照看,能不能讓阿晏…”
高溪午費著心思小心試探。
父母在,不遠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兒子的哪怕去了遠地,也要留下妻兒承歡膝下。
可是…他著實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東西我也著人收了,另有李叔跟著你們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總要送來一兩封信,別讓家里爹娘掛心。”
從小長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覺到了分離的不舍,他狠狠點著頭:“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兒子如何放心得下�!�
遠遠聽去,這簡直是高家最難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場無棍棒無吼叫無家法,和諧無比的溝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著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擰得全是褶皺,見高溪午進來,忙問:“娘…可應(yīng)了?”
“這個么——”高溪午拉長聲音,看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笑道:“自然是應(yīng)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時沒辦成?”
徐晏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著鐘大哥一起走的,咱們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過!”
理是這么個理,可這話聽著,總好似哪里不對。
他還在一旁咂摸著這句話,又聽徐晏然道:“咱們走了,爹娘必定也高興。我前些時候還聽爹娘商量,怎么想個法支了你出去,他們便能到各處盡興游上一回。”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問得艱難,剛縈繞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張嘲笑面孔,又隨風(fēng)飄散,空留哀傷。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寫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種糕點,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間房里興高采烈計劃著接下來的出行。
只留他孤單影只,好不難過。
兩日之后,兩家在柳安北柵處匯合。馬車就在眼前,池小秋卻遲遲不舍得上車,直到薛一舌趕她道:“走罷走罷,我還能得些清凈!”
“師…師傅,你當(dāng)真不和我們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勁抹了一把眼淚,話語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這小院像個鴿子籠,沒你整日早起來吵我,我吃好睡好,還能多過兩年�!毖σ簧嗖耪f了幾句,終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這樣,塞了一個手帕給她。
“我十幾年前從京里出來的時候,便立誓此生不回鄉(xiāng),不回京,給你的那塊玉佩是我最后一點臉面,你好好收著,能不用時最好,平平安安,勝過腰纏紫蟒�!�
“還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與你的方子便憑你處置了,若是手頭緊急用錢時,賣了也行�!�
池小秋破涕為笑:“我?guī)Я嗽S多錢呢!”
“好了,再耽擱下去,到晚要錯了宿頭,走罷�!�
馬車吱吱呀呀走了許久,曲湖邊的三四個馬頭依舊如她初來之時繁忙不已,米船絲船來來往往,葉子船混跡其中兜賣吃食,還有隱于它們之后的云橋池家食鋪。柳安的一切,隨著距離的拉長,形容雖然遠到模糊,所有的記憶卻早已刻在心底。
鐘應(yīng)忱慶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來接她,不然池小秋一個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難熬。
他握緊池小秋的手:“鋪子里有小齊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鋪開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師傅也接過來�!�
池小秋話里還帶著哭音,聞言綻開一個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許多掛礙,她看什么都新鮮,連官道旁支出來的茶水?dāng)傋佣寄茏屗筮筮蛇勺h論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沒了傷心的時間,不過半日,她便要應(yīng)上徐晏然十來回。
“小秋,你看那個小姑娘,插著通草玉蘭花的那個,懷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這個是什么?”
“小秋?”
“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