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鄧姑娘剛一站定,便有妃色衣裙的女子踏上拱橋,給鄧姑娘使了眼色,領著她往偏僻處去了。
妃色女子稱自己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
因為找到了隱疾治療的方法,才約鄧姑娘見面。
至于為何不將這法子直接告訴宇文玄,妃色女子自有說辭。
“娘娘惦記和你的昔日情分,便將這好處讓你得了,再獻給王爺。
王爺?shù)玫竭@個妙方,自然會對你另眼相看�!�
鄧姑娘握緊了手中的藥方。
妃色女子見狀,繼續(xù)道:“只是這藥方不是太醫(yī)院開的,是娘娘從鄉(xiāng)野尋來的野方子。
王爺?shù)碾[疾,你我皆知,是經脈斷掉,平常溫和滋養(yǎng)的方子大約是起不了什么效果的。
這方子藥效雖狠,但是對癥下藥,不過為了王爺安全著想,你拿回王府,先讓府醫(yī)看過再用也不遲�!�
鄧姑娘聞言,心底原本的疑惑擔憂盡數(shù)散去,眉眼中添上了喜色。
若是能治好宇文玄的隱疾,她便是宇文玄和王府的恩人,任宇文玄再無情至極,也不會對恩人太過無禮。
王府中有一處僻靜的院子,極其寬闊,旁無多余的裝飾,院子里唯一的亮色,就是東隅的梨花樹。往日這院子充當著宇文玄的練武場。和其余的武將不同,宇文玄的練武場,沒有擺成一排的斧鉞刀叉,十八般兵器,他只有一柄長溟劍。
院子里沒有箭術,御馬,角斗的區(qū)分,只是一片空曠暢通無阻的院子。
即使宇文玄再也拿不起劍,在管家的打理下,這片院子也沒有變成雜草叢生的荒涼景象,反而與之前一樣。
如今正是梨花盛開的時節(jié),朵朵梨花宛如飄雪般,從枝頭墜下,飄落在梨花樹的周圍。
宇文玄站在樹下,望著極其空曠的院子,胸膛內血液躁動,卻只能勉強按耐。
「沙沙沙」的響聲,是起風了。
白且柔的花瓣悠悠落下,與泥土混雜在一起。
原本皎潔純白的花朵,沾染了臟污,不再如同掛在枝頭時一般可愛可憐。
宇文玄嶙峋的眉骨攏起,眼神冷凝地注視著掉入泥土的梨花。
他好似聽那些文人雅士吟嘆過。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只可惜,宇文玄不懂這些所謂的「護花」情意,也對埋入泥土中的梨花生不出憐惜感嘆。
他只知道,即使?jié)嵃兹缋婊�,也可能被骯臟下賤的泥土沾染,更何況是通曉世情的人呢。
護衛(wèi)在院子外站定,直到宇文玄看到他的身影,喚他進去,護衛(wèi)才將事情一一稟告。
「河畔」「藥方」……細碎的話語落入宇文玄耳中,他神情未變,無怒無喜,只稍稍揮手,讓護衛(wèi)繼續(xù)盯著。
花晴腰酸背痛地抬起身子,看著自己寫出的歪歪扭扭的字體,腦袋越發(fā)痛了。
她愁眉不展地看向屋外,正好看到寶扇走進來。
寶扇發(fā)絲間一條鵝黃色系帶,隱在三千青絲中若隱若現(xiàn)。
她嫩如枝頭花骨朵兒的臉蛋,白生生的帶著一抹紅。
許是因為蓮花發(fā)簪被人折斷,寶扇一時半會兒沒其余的裝飾,只能用三兩只小巧的梨花綴在發(fā)間,更顯其纖細柔弱身姿。
花晴忽然覺得,寶扇與這梨花極其相襯,極小且白的臉,怯生生一被風吹,就從枝頭飄落的怯懦性子。
這會兒已經沒了生死憂患,花晴對待寶扇,不似方才的殷切,只輕嗤一聲,偏過頭去,故意不瞧她,只兩只滴溜溜的眼珠子,還緊緊地掛在寶扇身上,暗中窺探著她的舉動。
寶扇走到自己的床榻旁,俯下身子,輕輕踮起腳尖,去取床頭的粉瓷圓碗。
瓷碗中注滿了清水,放著幾朵曬干的花朵。
寶扇將這些干花泡在清水里,再擱置在床榻上,只需一晚,便能將床榻上都沾染上芬芳的氣息。
花晴素來不齒寶扇這些小巧的心思,只道她是荷包空空,無銀錢使喚,才買不起香料熏染。
花晴故意買了濃郁的香料,擱置在床頭,想借此讓寶扇好生羨慕一番。
不曾想,香氣卻是沾染在了身上與床榻。
只是她與寶扇站在一處,一個是清雅自然,另一個香氣濃郁撲鼻,孰優(yōu)孰劣極其分明。
胸前的系帶隨著寶扇的動作,緩緩飄落,與她腰間的發(fā)絲纏繞在一起,顯得分外纏綿。
果真世間男子都一般,見了寶扇這樣的柔弱不堪,只想以身想擁,再想不出別的了。
第41章
世界二(十七)
花晴心里存著氣,故意不與寶扇講話。寶扇倒也不覺得冷落,從竹編箱籠里取出繡繃,上面是她繡了一半的祥云花樣。她兩指并攏,捏緊銀針,黑玉般的眸子盯著穿梭于繡繃之間的絲線。待寶扇抬起頭時,屋內燭火已燃燒了大半,微弱的燭光照映在寶扇的臉龐,格外溫柔繾綣。花晴手握毛筆,卻并不下筆,她似在沉思,連筆尖的墨汁滴落到宣紙上,都未曾察覺。
寶扇站起身時,發(fā)出輕微的響動,花晴瞬間一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兩眼意味深長地望著寶扇。
寶扇拿起桌上的銀剪,輕輕俯身,將燭臺中的燭線剪短,原本微弱的火苗霎時變得洶涌。
被這燃燒的正旺的火苗一驚,寶扇捂著胸口后退了兩步,背后卻突然撞上硬物。
“花晴?”
寶扇喉間,發(fā)出輕呼聲。
花晴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后,攏眉沉思,面容微僵。
看著寶扇這般嬌美容顏,花晴按耐住心底的不平,方才抄寫經書時,恍惚記起:若是鄧姑娘領過責罰,日后必定要怪罪于她�;ㄇ缈刹幌肼鋫被鄧姑娘冷落,被眾婢子小覷的局面。
思慮至此,花晴面對寶扇,奮力扯起嘴角,換上一副和善的面容。
花晴瞧著寶扇垂眸不語的模樣,心中掙扎片刻,終究是想要繼續(xù)在鄧姑娘面前得臉面的念頭占據(jù)了上風,她言辭懇切:“是我被豬油迷了心,對你生的這樣一副好容顏心中不忿,這才……
寶扇,我如今已知道錯了,你瞧瞧,這些經書都是管家拿來讓我抄寫的,我因自己的妒忌已經受了這般的罪,你可否原諒于我?”
花晴自知,此時耍什么心機都不如實話實說的好,她輕飄飄略過自己對于寶扇的惡意,只言自己的悔恨�;ㄇ缜浦鴮毶壬碜游�,暗道:她這般心善綿軟的人,似團棉花般,任由人揉搓。
自己這般告罪,寶扇這樣蠢笨的性子,定然會原諒她。
寶扇輕巧避開花晴伸來的手,清眸微顫:“我既然無礙,也不會怪罪花晴姐姐的�!�
不待花晴舒氣,寶扇又怯生生道:“只是花晴姐姐不該叫王爺瞧見了這事,王爺本就事務繁忙,被這些小事牽絆實屬不該。
我雖然想原諒,只想到王爺受了驚擾,為此事煩心,我卻輕飄飄吐露出「原諒」二字來,難免覺得羞愧�!�
寶扇鴉睫顫了顫,在燭光的映照下,臉蛋變得慘白:“你便去尋了王爺,想來花晴姐姐這般懇切,王爺見了也難免動容,必定不會再責罰于你……”
確實如花晴所料,寶扇性子軟,哪怕受了欺辱。只要花晴裝模作樣地服軟求情,她就會輕易原諒。
但性子再軟的人,心中也有輕重之分。
在寶扇心中,自然是宇文玄更重要,她可以輕易地寬恕花晴,但也要顧忌宇文玄的心思。
花晴站在宇文玄面前,連回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哪里敢主動去尋他。
花晴暗道寶扇思慮過多,卻也從她話語中挑不出什么過錯。
畢竟管家責罰,必然是因著宇文玄的緣故,花晴來求寶扇原諒,著實沒有用處。
“王爺那里,我怕是近身都不能……我瞧著王爺對你,倒是有幾分寬和,你又是經常照料長溟劍的,可知曉王爺?shù)南埠�,好心告知我一二,也可讓我尋了由頭,得以面見王爺�!�
這才是花晴真正的打算,她本想在寶扇原諒自己后,趁機打探。
這會兒被寶扇提議去尋宇文玄告歉,便順水推舟,直接問詢宇文玄的喜好。
寶扇雖貌美,但宇文玄并非是憑借一張精致的臉皮就能接近之人。若宇文玄當真貪戀美色,王府里早已經妻妾成群了。
因此花晴心想,寶扇定然是從哪里窺探到宇文玄的喜好,順勢利導,得了宇文玄側目。
寶扇沉默片刻,輕抬美眸,瞧著花晴臉上絲毫不加掩飾的急切模樣。
只道與花晴住在一處,實在太過麻煩,要事事提防于她。
如今花晴好似還生出了利用自己,討好鄧姑娘的念頭。
如此看來,此處是不能久居了,鄧姑娘身邊不是安穩(wěn)地,她貼身婢子旁邊也是暗藏禍端,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深淵,必要及早抽身。
寶扇思緒萬千,面上卻并未有異樣。見她面色猶豫,花晴心中一驚,只覺寶扇果真是有親近宇文玄的法子,便狠下心腸,轉身從床榻旁的木柜里取來了小匣子。
看著小匣子里琳瑯滿目的首飾玩意兒,花晴臉上閃過掙扎,她只想取一兩樣來搪塞寶扇。
只聽到身后寶扇發(fā)出的響動,是衣料的摩挲聲,花晴猛然一驚,也顧不得心疼小匣子里的物件,通通塞到了寶扇手中。
“好寶扇,你便幫幫我罷。”
寶扇的手被小匣子壓的墜了墜,耳邊是花晴的哀求聲,分外可憐。
寶扇終究是沒能硬起心腸,細細叮囑起花晴來。
“王爺不喜濃郁的香料,過去喜飲酒。尤其是年代久遠的佳釀,只是自從無法提劍后,連酒水也不常飲了……”
若說方才,花瓶還在為自己忙碌許久才攢下來的首飾,盡數(shù)給了旁人而心痛不已。
如今聽到寶扇這番話,只覺得驚喜連連,沒了一匣子首飾又如何,待她將這些王爺?shù)南埠�,盡數(shù)告知了鄧姑娘,再得到的賞賜,哪里是區(qū)區(qū)一匣子首飾可以比擬的。
花晴心中雀躍,連夜色已深,鄧姑娘或許已經歇下了都來不及思量,便急匆匆出門去了。
寶扇打開面前的小匣子,里面放著幾支嶄新的簪子,新做的耳墜,和一把渾圓的銀珠。
寶扇玉指輕移,挑起匣中最簡陋的一只簪來,迎著燭火處細細觀看,只覺便是這只簪,也比她被碾碎的蓮花簪要精貴許多。
寶扇合上屋門,吹滅燭火,鉆入棉被中。
她所告知的有關宇文玄的喜好,都是真切的,在宇文玄的喜好上撒謊。并不是明智之舉,反而會讓人覺得心不正,意不真。
何況這些小事,若有心打探,或去問詢管家,不費許多功夫就能知曉,在王府中算不上多深切的秘密。
只是有心人打探時難免會留下痕跡,就如寶扇,打探這些平常的喜好時,并未曾費心遮掩。
因此管家知曉,一眾侍衛(wèi)婢子也知曉。
但若是從未費心打探過的鄧姑娘,陡然間通曉了這許多事,還有意迎合宇文玄,不免讓人心生疑慮。
深夜中,寶扇被花晴回屋的動靜驚醒。
雖然在漆黑中看不清花晴的臉色如何,只聽她腳步輕捷,想來是極順利的。
黑白芝麻只拾了小半罐,鄧姑娘便焦急地去尋宇文玄。
管家派來的人安撫于她,只說待鄧姑娘耳聰目明了,再去做旁的事。
鄧姑娘無法,為了見宇文玄一面,只得耐著性子,仔細挑揀芝麻,連口茶水都來不及飲下,手中不停地往兩個罐子里挑芝麻。
白芝麻,黑芝麻……
待兩罐子都被填滿,黑白芝麻分明,鄧姑娘才被允諾可以隨意行事。
只是鄧姑娘剛從圓凳上站起身,就覺得頭暈目眩,她欲強撐著去找宇文玄。
候在旁邊的婢子面面相覷,其中一個拿著菱花鏡放在鄧姑娘面前。
只見鏡中的人,發(fā)絲紛亂,眼眸無光,面上妝容早已凌亂。
鄧姑娘神情恍惚,才明白方才來取兩罐芝麻的侍衛(wèi)看她的神色,為何如此奇怪。
鄧姑娘無法,只得按下焦急的心緒,好好修整一番,才攜了藥方和點心去尋宇文玄。
藥方已經讓王府外的大夫看過,幾味草藥雖然難以找尋,但都有奇效,并無大礙。
鄧姑娘并未讓王府府醫(yī)查看,畢竟若是府醫(yī)知道了這藥方,宇文玄很快也會知道,到時她還怎么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藥方獻上。
鄧姑娘候在屋外,只說自己帶了宇文玄喜歡吃的核桃杏仁酥。
侍衛(wèi)照例進去稟告宇文玄,出乎意料的,這次宇文玄并沒有將鄧姑娘拒之門外,反而讓人請她進去。
花晴見狀,心中忐忑稍定,寶扇所言果真不假,還未進獻藥方,只一碟子點心就讓宇文玄變了心思。
這是鄧姑娘頭次被允許進入屋內,她親自端著點心,未曾交給貼身婢子。
剛一進屋,鄧姑娘就瞧見了站在黃花梨木桌后的宇文玄。
屋內陽光正好,絲絲縷縷的橘色柔光透過窗戶紙,映照在宇文玄雁灰色長袍上,用金絲織就的珍獸紋路隱隱顯露出模樣。
和煦溫暖的日光照在宇文玄的身上,卻遮掩不住他周身的冷意。
他眉如漆木,眸似寒冰。鄧姑娘心中猛跳,將手上的核桃杏仁酥放在桌上,語氣柔和。
“我備了一些你愛吃的點心�!�
宇文玄瞧著那盤子點心,神色晦暗不明:“你從何知道?”
見宇文玄并沒有否認,鄧姑娘心中稍安,看來這核桃杏仁酥果真是宇文玄愛吃的點心,往日來送各式點心,被拒之門外,原是沒有對癥下藥。
鄧姑娘自然不會提是從寶扇那處知道的,她沉默了片刻,避開宇文玄的視線,緩緩答道:“當然是我打聽來的,沒想到你竟然喜歡吃這樣甜膩的點心。”
后一句話,鄧姑娘說的嬌俏又活潑,極其自然地拉近了與宇文玄的距離。
宇文玄并未回應,身旁的侍衛(wèi)先一步攔在鄧姑娘面前,以防她靠近。
“鄧姑娘既送到了點心,便回去罷�!�
這侍衛(wèi)的意思,便是宇文玄的意思。
鄧姑娘握緊了衣袖中的藥方,見宇文玄這副模樣,心里也存了氣,便讓宇文玄再急切地等上幾日,這藥方她先不給了。
見鄧姑娘甩袖離開,侍衛(wèi)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宇文玄的聲音幽幽響起:“親自做的?”
費心呈了過來,便只是充當了跑腿的角色,連點心的分毫都未沾染過。
宇文玄捏了一塊核桃杏仁酥,對著侍衛(wèi)說道:“云起,你鮮少這樣多言�!�
還是這樣不客氣的評價。
云起聞言,跪在地上,口中一字不發(fā)。
宇文玄并未讓他起來,只是待下一位侍衛(wèi)來換云起時,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侍衛(wèi)將云起扶起,口中說道:“王爺叫了寶扇過來,就在別院。”
云起身子一僵,嘴唇微動:“多謝�!�
侍衛(wèi)沒再多言,他所能告知云起的,也只有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想起寶扇,侍衛(wèi)心中嘆息,不知道今日這遭,對于寶扇來說,是福是禍。
第42章
世界二(十八)
別院里。
寶扇乖順地候在旁邊,在她不遠處的小案上,擺放著一碟子精致點心。
寶扇的目光,輕飄飄地從點心上掠過,眸子微微閃爍,又安靜地垂下頭去。宇文玄不言語,她便也不開口。
“是你將我的喜好告訴了旁人?”
宇文玄悠悠開口,他自然不信鄧姑娘所言。若她當真費心探查過自己的喜好,那之前送錯的幾十碟點心又是從何而來。
鄧姑娘送核桃杏仁酥一事,只需要派人稍稍探查,便能知曉內情,無非是花晴從寶扇口中聽到了,又殷切告知了鄧姑娘。
寶扇聞言身子輕顫,她并不蠢笨,稍稍思索,便知道這碟點心來自何人。思慮清楚后,寶扇面色更白,輕聲細語道:“是。”
宇文玄輕嗤一聲。
“花晴姐姐想知道王爺喜好,我便如實告知了,未曾想,她又將此事告訴了鄧姑娘……只是這樣,也算好的,王爺?shù)昧朔Q心如意的點心,心里舒坦,也不算我做了錯事。”
宇文玄面上冷意更深。
花晴不知用了何種法子,哄騙寶扇將自己的喜好告訴于她,之后又借花獻佛,獻給了鄧姑娘。寶扇弄清了來龍去脈,非但不惱怒,反而這般……她倒是果真慷慨大方。
宇文玄捏起一枚核桃杏仁酥,送到寶扇唇邊。
寶扇只覺得嘴角碰到了綿軟物件,驚訝之余,稍稍張唇,便讓那核桃杏仁酥喂入口中。
核桃仁佐以杏仁,摻了半勺砂糖,并不甜膩的口感。
這般熟稔的做法,大概王府的廚子已經習慣了做這核桃杏仁酥。
“如何?”
宇文玄冷聲問著,只聽這句問話,竟然一時間分辨不出到底詢問的是點心如何,還是責問寶扇告知花晴私密之事,該如何問罪。
寶扇諾諾道:“這點心很飽腹,只吃了半塊,就覺得腹內充盈。”
宇文玄冰冷的面容有了一絲波動,他垂在腿側的兩指輕輕摩挲著。
他喜食這核桃杏仁酥,在王府中是不算秘密的秘密。
但旁人只知道他喜這味點心,卻不知為何。
原因無他,這味點心除卻松軟的面團,便是能果腹充饑的果仁。
沙場糧草斷絕時,他便惦記著這點心,只道若是能有一塊,便能抵擋兩日饑餓,也不必吃生澀發(fā)苦的樹皮了。
旁人只嘖嘖稱奇,暗道宇文玄這般沙場廝殺,見慣刀光劍影的暴戾之人,也如同小女子一般,喜愛吃甜食,卻沒有一人知曉內情。
而寶扇三言兩語間,便吐露出了真相,宇文玄不免多瞧了她幾眼。
宇文玄神情凜冽,如大漠上空盤旋飛翔的蒼鷹般目光敏銳,當這般的眼神匯聚到一人身上時,難免讓人生出被鉗制,被掌控的恐懼來。
寶扇無法忽視這樣炙熱的眼神,她輕顫著眸,迎著宇文玄的目光回望。
寶扇見他瞧著自己的嘴角,神情晦澀地捏緊了手心的點心,心尖顫了顫。
寶扇心中默了默,稍做思量后,拿起瓷碟中的核桃杏仁酥,同樣喂到宇文玄嘴邊。
“王爺�!�
她怯生生地開口叫著,見宇文玄神色莫名地打量著放在他面前的點心,心中郁郁:宇文玄莫不是想吃這點心,才一直盯著她唇邊看的入神,怎么這會兒送到嘴邊,卻又不用了。
宇文玄身姿挺拔,寶扇堪堪只到他胸膛處,纖細的胳膊隨著揚起的動作,衣袖緩緩落下,露出一截雪似的皓腕來。
宇文玄不肯用寶扇奉上的點心,寶扇又不敢貿然收回,只能強撐著舉起手。
寶扇手腕有些痛了,連喊出的聲音都帶上了委屈和顫音:“王爺……”
聲如黃鸝,嬌嬌泣泣,好不可憐。
宇文玄這才啟唇,看著寶扇舒緩了慌張的神情,將手中的點心喂入自己口中。
寶扇的手握住核桃杏仁酥的一半,喂入宇文玄嘴中時,玉指不經意間滑過宇文玄唇角,酥酥麻麻的觸感蔓延到那根手指的每一處。
寶扇耳尖泛著薄紅,輕顫著手指準備收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稍長的一根手指,和著點心,被宇文玄咬住。
手指傳來一絲疼痛,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酥軟。
從寶扇口中發(fā)出貓兒般的嗚咽聲:“王爺……好疼……”
宇文玄似是才察覺自己口中,不只有綿軟可口的點心,還有另外的小巧物件。
他剛一啟唇,寶扇便匆匆將手指收回。
玉似的指身,環(huán)繞著一圈紅痕。
本應該是白玉微瑕,令人可惜,但此情此景,異常瑰麗糜艷,竟讓人生不出憐惜之情。
反而想讓那皎白玉指,增添更多姝麗的顏色。
寶扇將手指藏在身后,躲開宇文玄的視線。她低垂著頭,再不敢瞧宇文玄一眼。絲絲暖意在兩人中間彌漫,寶扇的耳尖,兩頰,通通沾染了艷麗顏色。
宇文玄莫名覺得屋內燥熱,明明未點燃熏香,卻如此憋悶窒人。
他稍稍低頭,便瞧見了滿臉不安的寶扇。
宇文玄想起那匆匆抽出的手指,心頭微動。
紅痕是他咬上的。
他并非沒察覺到口中的異樣,那樣軟的指,比面粉還要白上幾分。
但和揉成的點心相比,還是容易區(qū)分開的。
只是他沒有松口,心底好似有一股聲音,叫囂著「咬下去」。宇文玄向來不是苛責忍耐的人,他既有這種念頭,便遵循本意咬了下去。
宇文玄從來沒用過這般輕巧的力氣,仿佛含著團棉花,還要顧忌著棉花的心思,重不得,狠不得。
他把控著力度,在那白玉般的物件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可寶扇卻輕呼出聲,水眸盈盈地喊著痛。宇文玄一時不察,輕易地松了口。
“你放的不只是點心。”宇文玄冷冰冰的話語落下。
還有那根讓人心煩意亂,思緒奇怪的手指。
寶扇偷偷地揉了揉手指,乖順地認錯:“是奴婢的錯。”
宇文玄沉聲:“嗯�!�
寶扇見宇文玄已無事問她,便試探地問著,可否先行離去。
宇文玄應了,只兩眼盯著寶扇的發(fā)旋,突然開口:“梨花開了�!�
寶扇鴉羽輕垂,瞧不出臉上的神色:“是。院子里的梨花都開了,景色很美�!�
宇文玄伸出手,大掌撫上寶扇頭頂。察覺到手下輕顫的身子,宇文玄眉眼愈發(fā)冷硬,他取下寶扇發(fā)絲間的梨花花瓣:“我喜歡梨花�!�
“比喜歡核桃杏仁酥還喜歡�!�
所以,下次記喜好時,要牢牢記住。
待寶扇走后,宇文玄喊來了管家。
這是頭次宇文玄召他來見,管家心頭惴惴,唯恐王府中又出了什么差錯,勞煩宇文玄親自詢問。
但宇文玄只道,寶扇既要照顧長溟劍,居所便要方便些。
管家心緒微動,試探著開口道:“別院還有一處院子,景色雅致,且離長溟劍極近。
只是院子小巧,怕是只能讓寶扇獨自居住了。”
見宇文玄面容稍緩,管家心頭微定。
“那便讓寶扇立即換了居所,即日起便搬到那院子去住�!�
桌上還有幾塊核桃杏仁酥,宇文玄伸出手,指尖輕觸,知曉這點心已經涼了。
他拿起一枚,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著,味道雖比溫熱時差了許多,但尚且能果腹。
梨花花瓣順著敞開的窗戶飄落進屋內,宇文玄凝神看著。
梨花潔白無瑕,被泥土弄成臟污的之前,也應是干凈的,不該什么臟的亂的都往上面沾染。
鄧姑娘雖沒近宇文玄的身,好歹進度比上之前有了進步,送去的點心被收下了,人也進去了屋子。因此對于花晴的功勞也是重重獎賞�;ㄇ缈酥谱∶佳壑械娜杠S,領了賞賜回院子,心中籌謀著,日后該如何哄騙寶扇,讓她吐露出更多關于宇文玄的事來。
只她一回院子,便發(fā)覺對面的床榻換了棉被,各式裝扮打點沒了,清水干花也不見了蹤影。
花晴心中驚訝,走近床榻,聞到似有若無的芬芳氣息。
這著實奇怪,寶扇向來是每日換水放置干花,從不停斷,這會兒怎么……
花晴稍稍一想,只認為是寶扇懈怠,想必是察覺勤換清水,身上沾染香氣又如何,也近不得宇文玄的身,便輕易放棄了。
寶扇這種奇巧心思,也比不上鄧姑娘送份點心,惹來的關注多,如此這般,及早放棄,也算是識時務。
只是待夜深了,花晴聽到動靜,起身埋怨了幾句。卻發(fā)覺對面床榻上坐著一個不相識的婢子。
花晴驚訝至極:“你是哪個?怎么坐在寶扇的床榻上?”
那婢子奇怪地瞥了花晴一眼,將棉被一蓋,沉悶的聲音傳來。
“寶扇?寶扇她早已經搬出院子,去了他處了�!�
錦繡是幫忙將屋里收拾干凈的,但其實管家早已經將這處院子打理的整潔,又派了護衛(wèi)小廝幫忙。
錦繡能做的,便是幫寶扇搬搬箱籠,換換清水干花。
“花晴定要氣壞了,不過那樣才好,她那般壞心,生氣氣倒也是應該的�!�
錦繡笑盈盈地說著,又擠到寶扇身邊,臉上怨念頗深。
“我去尋了管家,他只說讓你一人待在院子。我只想偶爾留宿,他都不肯�!�
管家面容嚴厲,讓錦繡務必不能留在院子里。
寶扇見她實在委屈,便提議道:“今日不算,明日才是第一日,你便留下來罷�!�
錦繡眼睛發(fā)亮:“真的可以嗎?”
寶扇柔聲提醒:“可以,不過只有今日,若是日后,要讓王爺知道了……”
錦繡縮了縮腦袋,日后她定然是不敢的。
得到寶扇允諾,錦繡急匆匆地將木柜中多余的棉被取出,鋪在寶扇身側。
看著寬闊的床榻,錦繡悠悠嘆氣:這床怎么做的這般大,莫說兩個人,躺三個人都綽綽有余。
第43章
世界二(十九)
鄧姑娘坐在下首,仰頭望著宇文玄,一顆心繃的緊緊的。
直到翻看藥方的府醫(yī)眉頭微松,說道:“此藥方雖然聞所未聞,但這幾味藥都是治筋骨損傷的良藥,彼此混合在一起并不沖突。”鄧姑娘聞言,心頭巨石才緩緩落下。
她試圖從宇文玄的臉上看出欣喜、感激,畢竟自己幫忙找到了良方,宇文玄的隱疾可以治愈,他理應有所動容。
只是宇文玄脊背直挺,身姿端坐,手指稍稍蜷縮,輕點著膝蓋。他并不看鄧姑娘,也不看府醫(yī),似有些心不在焉,連府醫(yī)親口承認這藥方或許有效時,也只是揚起眉。
“那便用罷。”
宇文玄留下一句話,又給了鄧姑娘賞賜。鄧姑娘胸中郁郁,只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她獻上藥方,宇文玄應當會對她另眼相待,覺出她與旁人的不同來……而不是像現(xiàn)在,宛如生意往來般,用幾匣子金銀珠寶,斬斷了兩人的關系。因此鄧姑娘在花晴的訝然神色中,婉拒了這些賞賜。
她言辭有力:“我獻上藥方,又不是為了求賞賜。我會幫你治好隱疾的,宇文玄。”
鄧姑娘這般當眾叫嚷宇文玄的名字,眾人雖心中驚訝,但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未聽到過。
宇文玄神情微動,留下一句「隨你」。
幾匣子珠寶被全數(shù)奉還,花晴瞧著那些黃澄澄的金子,閃爍著柔和光輝的珍珠,只覺得眼眶酸軟,心尖泛痛。
管家恭敬地收回賞賜,鄧姑娘突然開口道:“既然藥方是我獻上的,那治療過程中,我陪同在側,是理所應當?shù)牧T�!�
聞言,管家眼神微頓,面上是寬和的笑容:“這個自然�!�
寶扇待在屋內,用軟帕擦拭著長溟劍。
軟帕只沾了清水,但經過打理的長溟劍,卻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
那香氣異常雅致,并非是從清水,軟帕任何一處沾染,而是來自于賽雪皓腕,羅衣長衫。
干花經水浸泡,香氣沾染在寶扇的衣裙上,又因時常換新。因此芬芳氤氳,沁入了衣裙,滲入了肌膚柔骨。
所謂玉骨生香,大都非天賦異稟,而在人為。
如今寶扇即使不在床榻處放置清水干花,身上的淡淡香氣也不會消散。
而她待在長溟劍身旁久了,清柔的香氣也沾染在了劍身。
原本煞氣纏繞的長溟劍,如今沾染了嬌怯怯的女兒香,剛硬與柔軟交織,只俯身輕嗅,便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屋門突然打開,迎著外頭的日光,寶扇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只從他巍峨如山的身量,猜測出是宇文玄。
宇文玄身后還跟著幾人,管家,府醫(yī)……和鄧姑娘。
寶扇垂下眼瞼,嬌顏微動,像是受到了驚嚇,花容失色地要匆匆跪下。
“王爺�!�
宇文玄沉聲:“你候在一側�!�
寶扇發(fā)軟的雙膝微微一僵,輕聲應和著,乖巧地退在旁邊。
府醫(yī)已按照藥方,將湯藥熬煮好。只是在飲用湯藥前,還需要宇文玄重新提起長溟劍,以便府醫(yī)能細細察看筋骨與肌肉的牽扯力度,以及服用藥湯之后的變化,一一記錄在診案上,才好適當加重或者減少藥方上幾味藥的劑量。
府醫(yī)提出這個要求時,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乎要站不穩(wěn)了。
讓宇文玄當眾握劍,好比讓一只被拔掉爪牙的猛獸,演繹如何捕獵狩食。
他甚至暗暗思量起,若是宇文玄不同意,自己該如何應對。但宇文玄沉默片刻,便應了此事。
王府中掌管一切的管家,非要跟著過來的鄧姑娘,以及照顧長溟劍的小婢子。
府醫(yī)輕聲道:“王爺,可以了�!�
他拿起筆,兩只眼睛緊盯著宇文玄的手臂。
宇文玄走到長溟劍面前,將寬闊的手掌覆蓋上劍柄。
劍柄冰冷,上面雕刻的藤蔓幾乎要從劍柄上蔓延至他的手掌。
手刃多少敵人,鮮血濕透衣衫,宇文玄都未曾慌亂過。
但此時,他覺得屋內過于寂靜,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長溟劍上,他們屏氣凝神,不敢發(fā)出丁點動靜。
這屋子太過安靜,安靜的宇文玄可以聽到從他胸膛中傳出來的跳動聲。
撲通,撲通……
宇文玄稍稍用力,寬闊手掌下,便顯露出一截劍刃的白光。
離的近了,宇文玄鼻尖嗅到似有若無的香氣,那香味極其淡雅,仿佛吐息稍微大些,便能吹走。
沾染了這般清淡的芬芳氣息,長溟劍不似他腦海中的長溟劍,原本鼓噪跳動的心臟,也漸漸趨于平穩(wěn)。
劍刃的白光由短變長,最終耀眼的光芒匯聚成點,閃爍在劍尖上。
宇文玄提起了長溟劍。
牢牢纏繞在劍柄的藤蔓沒入宇文玄衣袖,他好似與這劍本就是一體。
宇文玄眸底漆黑幽深,似極深的潭水,薄唇輕抿,周身有幾分煞氣洶涌。
宇文玄這般模樣,本應該讓人懼怕,只是驚懼過后,又因他此時的崇偉身姿,生出幾分崇敬仰慕來。
鄧姑娘心跳不止,只覺得傳說都是假的,是哪個講宇文玄提不起長溟劍,這不是好好的嗎。
除卻鄧姑娘是兩眸發(fā)亮,其余幾人,尤其是府醫(yī),濃眉攏起,眉眼中有愁色。
宇文玄原本緊繃的筋骨陡然松開,他額頭沁出了細碎的汗珠,面容如同往常般冷硬,唯有唇角像是繃直了一條線。
「咣當」。
長溟劍落地。
灼灼的白光映襯著宇文玄微沉的面容,他方才握劍的那只手,如今在輕顫。
鄧姑娘眸中的敬佩仰慕,轉眼間被失望掩蓋。
事情發(fā)生的太過突然,鄧姑娘甚至還沒來得及收起臉上吃驚的神情。
宇文玄伸出手掌讓府醫(yī)細細查看。
鄧姑娘見素日里恭敬的管家,如今斂眉瞧著自己,面皮也有些僵硬,不禁嘟噥出聲:“有什么要緊,有了藥方,遲早會好的。”
她匆匆掩蓋住自己方才的失落。鄧姑娘是聽聞過宇文玄斷了筋脈,但卻未親眼見過。
她以為的宇文玄,應當是馳騁沙場,對世間俗物都漫不經心的男子。
而方才,宇文玄手掌發(fā)顫,丟掉了長溟劍,那樣的情景,是鄧姑娘想都未曾想過的。
鄧姑娘轉念一想,宇文玄有了藥方,遲早能治好的。若是治不好……宇文玄即使沒了提劍的力氣,也是這異世中千千萬萬的男兒中,最好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