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媒人將李冬然扯到角落里,溫聲勸慰著:“你若是狠下心腸,和李家人斷了聯(lián)系,以后也能過上好日子。
若是你再這般逆來順受,誰也幫不了你!”
李冬然摸著紅腫的臉頰,望向沈家,沉默片刻,終于道:“勞煩嬸嬸,給我找個好人家�!�
媒人點頭稱好,正要離開時,李冬然又說道:“能不能找個書生?”
媒人不知道李冬然的心思,只問道:“你想找個沈狀元那般的,日后也做狀元夫人?”
原本是調侃的一句話,李冬然卻白了臉蛋,她緩緩搖頭:“不,我怎么配得上狀元公……”
她與沈云山,從未有過可能。哪怕沈云山待她,有過一絲絲情意,李冬然都能憑借這份情意,守著一輩子。
可是,沈云山只有在面對那柔弱的表妹時,才會顯露出耐心……
人生之幸事,莫過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沈云山都遇上了。
身穿大紅喜服的沈云山,看著沈劉氏攙扶著寶扇,將寶扇送到他的手中。
他們共拜天地,同飲合巹酒。沈劉氏雖然時時想要擺脫棄婦的身份,離開這個村子。
但沈劉氏為沈云山操辦婚事時,仍舊選擇了在村子里辦。
只要新娘子是寶扇,沈云山并不在乎其他。寶扇自然是聽沈劉氏這位姑姑的。
簡陋的屋子,經(jīng)過沈劉氏的打理,和張燈結彩,掛上紅綢后,也顯得分外喜慶。
沈云山抬起手,為寶扇取下了繁復的釵環(huán),將束好的青絲垂下。
上妝的寶扇,越發(fā)惑人心神,一顰一動皆叫人神思不屬。沈云山將寶扇攬進懷里,說道:“你可知道,這屋舍之間,并不能阻隔聲音。
每日你沐浴,小聲呢喃,我都聽得清楚�!�
寶扇美眸輕動,幾乎要藏進沈云山懷中,再也不出來。
“云山表哥偷聽我沐浴……實非君子之舉……”
寶扇悶聲抱怨著。
沈云山耳尖泛紅,并非是他有意為之。只是此事,他不便出聲提醒,便只能用誦讀書卷,覆蓋那些聲音。
寶扇搖頭:“不知�!�
沈云山張開薄唇,咬上寶扇白皙如玉的耳垂,聲音含糊不清:“我來替表妹想,可好?”
便罰他,此生都要伺候寶扇,令她歡欣愉快。
紅燭微晃,沈云山身體力行地踐行著自己的諾言。
寶扇身子輕顫,帶著泣聲指責著沈云山:“你明明,是為了自己,才不是為了我……”
這般事情,唯有沈云山覺得周身暢快,她哪里想要……
只是下一瞬間,寶扇便幾乎要融化成水,再也說不出,沈云山的諾言,不是為了她所許下的了。
寶扇伸出藕白的手臂,纏繞在沈云山的脖頸處。
紅紗帳暖。
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書卷之中,此番言語,并不做偽。
沈云山沉溺于金風玉露之中,唯有此刻,他不克己復禮,以君子要求自己。
第204章
世界九(一)
是夜。天空幾乎被濃稠的黑色覆蓋,風起雨落,纖細的楊柳枝被風雨裹挾著,隨風高高揚起。今夜暴雨,因此未至三更,街道上便空無一人。
而略顯蕭條的道路上,卻突然走出一列隊伍。他們身穿油帔,隱約可見被絹布遮擋的朱紅錦袍。隊伍中人,皆是身形高大,猿臂蜂腰。他們面容緊繃,腳步沉悶地向前走去。
隊伍首位的那人,便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淵回。
他冷若寒冰的眉眼,讓人看了便心生畏懼。漆黑的夜色中,突然閃爍出幾道白光,越發(fā)襯得陸淵回形同鬼魅。飛散的雨絲,飄落到陸淵回的長眉處,但他神色未變,比如今的夜色更黑沉的瞳孔,讓他像極了阿鼻地獄中走出的索命人。
錦衣衛(wèi)停在一處宅院前。隊伍中,有人走上前去敲門,門內傳來不耐的聲音:“我家老爺不見客,改日再來罷�!�
陸淵回手掌微揚,緩緩開口:“錦衣衛(wèi)例行查驗�!�
他聲音微冷,如同夜里綿綿雨絲,瞧著不甚起眼,但落到身上,便引起刺骨的寒意。
本來神情不耐的門房,聞言頓時臉色發(fā)白。
門房兩只腿都在打顫,卻不敢伸手開門,腳步匆匆地去尋老爺去了。
被如此怠慢,陸淵回仍舊神情不變,他退至一側,便有身后的錦衣衛(wèi),強行破開了門。
宅院眾人,此時早已經(jīng)沉沉睡去,連燭火都熄滅了大半。
錦衣衛(wèi)魚貫而入,很快,宅院中便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哭泣聲,謾罵聲。
孫大人被押到陸淵回面前時,身上還穿著白色寢衣,他面容慌亂,全然沒有了在朝堂上的鎮(zhèn)定之色。
“陸指揮使,因為何等緣故,不請自來?”
陸淵回開口,是平平無奇的聲音,語句平緩,沒有丁點波瀾起伏。
“遵陛下口諭,特來處決孫氏一族�!�
聞言,孫大人剛才勉強維持的鎮(zhèn)定,立即消失殆盡。
他張開嘴,剛要為自己分辯,他是朝中老臣,陛下不能這般對待他,他要面見陛下!
刀光頓現(xiàn),孫大人微張著唇,雙眼睜得圓鼓,他抬起手,想要堵上脖頸處流血不止的血痕。
但終究是無能為力,最終便重重地跌倒在地,雙目還瞪著陸淵回的方向。
可謂是死不瞑目。
陸淵回抬起腳,從孫大人的尸身旁邊走過。
赤紅的血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變得泥濘不堪,從陸淵回腳底那雙皂色靴子下流過。
陸淵回無需說話,只要一個眼神,身旁的錦衣衛(wèi)便領命,紛紛舉起腰間門的繡春刀。
有孫氏的女眷,模樣可憐地爬到陸淵回腳下,抬起一張秀麗的臉蛋,姿態(tài)哀婉:“指揮使大人,求您饒命�!�
那副哀求的模樣,像是陸淵回想要什么,她都會立即奉上。無論是孫府家財,美人,或者是她……
但陸淵回只是垂眸,冷淡地抬起腳,徒留那女子的啜泣聲音停在身后。
片刻后,雨勢逐漸停歇。
有錦衣衛(wèi)清點人數(shù)后,向陸淵回稟告:“孫氏共一百四十六人,盡數(shù)服誅�!�
上至老弱,下至襁褓中的幼兒,皆沒了吐息。
孫大人與外族勾連,意欲叛國,按律當覆滅全族。
只圣上不想朝廷因為此事動蕩,便將處置孫氏一族之事,交給了錦衣衛(wèi)。
自今日之后,怕是錦衣衛(wèi)冷血無情的名聲,越發(fā)聲名遠揚了。
陸淵回沉聲道:“回去�!�
錦衣衛(wèi)匆匆離開孫府,正遇到深夜離家的百姓。
他一見到寂靜無聲的孫府,又聞到錦衣衛(wèi)身上的腥味,立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那人跌跌撞撞地跑開,唯恐被錦衣衛(wèi)滅口。
陸淵回長眉微冷,帶著身后的錦衣衛(wèi)離開此處。
陸府。
明明三更已過,張清萍仍舊依在欄桿處,目光悠悠地望著安靜的府門,希望有人能推開那扇門。
但她等候許久,仍舊是丁點動靜都無。
丫鬟芝怡心疼自家小姐,將滾了毛邊的斗篷,披在張清萍肩頭,輕聲勸慰道:“夫人,莫要再等了。自你與老爺成親后,陸指揮使就再也沒有回過府。
何況,若是讓陸老爺看見了,定然也是不喜的�!�
張清萍眉眼中閃過嫌惡,叮囑芝怡道:“不要喚我夫人,我本要嫁的人,是陸淵回才是……若不是……”
若不是她家中人看不起陸淵回滿手鮮血的可怖模樣,這才打著為她好的名號,尋了京中家境顯赫的陸家。
聽聞陸老爺喪妻,便威逼利誘,甚至以張清萍母親的性命相要挾。
若是她不嫁給陸老爺做繼室,她生身母親,便要自縊在家中。
張清萍百般無奈,只得點了頭。她母親攥著她的手,聲音溫和:“清萍,娘親不會害你的。那陸淵回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造了數(shù)不清的殺孽,你嫁給他,日后若是惹上了仇家,連性命都保不住啊。
陸老爺雖然年紀大些,但他性子儒雅,與你很是相襯。
你平日里不是喜歡琴棋書畫,到了陸家,想要看什么墨寶沒有?”
張清萍眼中帶著恨意,松開張母的手:“我既同意了這門婚事,娘親便不必多說�!�
張母看她這副模樣,還是沒有放下陸淵回,日后這般和陸老爺過日子,也不會如意。
張母狠下心來,試圖打破張清萍的最后一絲幻想:“你怨恨娘親,我心中知道�?墒乔迤�,你傾慕陸淵回,但他對你可是一般的心思?”
不待張清萍承認,張母便繼續(xù)說道:“陸淵回身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下屬無數(shù)。
他若是真心對你情深不移,便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嫁給他父親。
清萍,縱使陸淵回待你有情,但那情意只是淡淡,不像你若想象的那般,情意綿綿�!�
張清萍紅著眼睛,罕見地發(fā)了很大的脾氣。
她不相信張母所說的一切,明明她和陸淵回是兩情相悅。
張清萍初次見到陸淵回,是在一場女兒宴上。
陸淵回身穿御賜的飛魚服,腰間門佩戴一柄繡春刀。
他眉眼淡淡地說著,要緝拿要犯,說罷這簡單的一句話,便不再解釋。
錦衣衛(wèi)的雷厲風行,可嚇壞了不少女兒宴會上的貴女,張清萍自然也是怕的。
可當那兇徒為了活命,將刀放置在張清萍的脖頸間門,叫囂著。若是錦衣衛(wèi)不放他一馬,便要帶著張清萍一起去赴死。
但無情如陸淵回,又怎么會被這番話語所威脅。
陸淵回拿起弓弩,不過片刻,那弩箭便射穿了要犯的脖頸。
張清萍嚇得癱倒在地,抬起眼睛,卻只能看到陸淵回遠去的背影。
此后便是再相見,張清萍忍著心中的恐懼,接近陸淵回。
她見識到了,旁人都不知道的,陸淵回的另外一面。
張清萍本以為,她和陸淵回會成為夫妻,白頭到老。但這一切都被這場錯誤的婚事毀了。
在陸府,張清萍見到陸淵回時,便想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奔向他。
但陸老爺拉住了張清萍的手腕,冷聲道:“夫人慎重,莫要丟了體面�!�
張清萍只猶豫了片刻,便再看不見陸淵回的身影。
她有意在府中打探,卻聽聞陸淵回整日宿在北鎮(zhèn)撫司,并無時間門回來。
芝怡得了張母叮囑,自然要再勸。但當她看到一抹人影,連忙俯身,手掌輕扯著張清萍的衣袖:“夫人,是老爺……”
張清萍看到陸老爺,眉眼緊皺,不顧及芝怡的眼神勸阻,轉身離開了。
芝怡慌忙解釋道:“夫人是心情不好,不是因為老爺……”
陸老爺面色溫和:“夜深了,你勸慰夫人早些休息,莫要傷了身子�!�
芝怡忙點頭應是,起身追趕張清萍的身影,心中暗道:陸老爺性情溫和,可比那個兇神惡煞的陸淵回好多了,小姐怎么就看不清呢。
此外,縱使陸淵回千好百好,小姐成了陸淵回的繼母,兩人便再無可能,小姐不如好生過日子,何苦這般為難自己。
北鎮(zhèn)撫司。
陸淵回解開浸滿了雨水的油帔,露出朱紅色的飛魚服,勁腰處有暗紋浮動。
龍頭魚身的繡樣,穿在陸淵回身上,配著他那副冷淡的表情,倒是顯得有些詭譎。
天子所養(yǎng)的錦衣衛(wèi),皆是精挑細選的,身量要高大,身姿要俊逸,待陛下之心,勢必要忠誠無二。
為了確保忠心,這些錦衣衛(wèi)中,孤兒占據(jù)大多數(shù)。
他們無父無母,想要好生過活,只能聽命于天子,才能享受權力和威嚴。
魏茂便是其中一個,他身世孤苦,在世間門并無親戚可依靠,因此養(yǎng)成了內斂的性子。
魏茂不喜說話,多是沉默,但他是陸淵回最好的下屬之一,極其聽從陸淵回的指令。
陸淵回也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待魏茂也有幾分情意。
因此,在聽到眾人提出魏茂時,陸淵回便耳尖微動。
“魏茂去了何處,怎么不見他回北鎮(zhèn)撫司?”
“他剛剛成親,一辦完差事,便匆匆回家去了�!�
“成親?是哪家的女子?”
“街邊貨郎的女兒,魏茂幫過她驅趕惡人,兩人便相識了。
魏茂極喜他妻子,這幾日,我總看到他拿著一方手帕出神,那帕子上繡著寶扇二字,或許便是他妻子名諱�!�
第205章
世界九(二)
暴雨停歇,狂風仍舊在拍打著窗扉,發(fā)出咣當作響的聲音。
魏茂褪去了身上的油帔,踱步走到了床榻前面,皂靴上的雨水隨之流下,蔓延出成片的褐色水痕。黑夜中,他一雙鷹似的眸子,越發(fā)顯得幽深。魏茂目光沉沉地看著床榻上的美人,伸出手掌想要撫上寶扇的身子,卻又僵在原地。直到魏茂記憶起,寶扇已經(jīng)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迎進家中的,魏茂這才將手掌放在了寶扇的柔背上。
寶扇身子一抖,輕顫著眼睫睜開雙眸,見到身穿朱色錦袍的魏茂,立即淚眼盈盈。
“夫寶扇輕喚一聲,便撲進了魏茂的懷里。魏茂身上極寒,寶扇身子輕顫,兩只手臂卻不肯松開,仍舊牢牢地繞在魏茂的勁腰處。
像是漂泊不定的船只,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之處。
寶扇聲音弱弱:“窗外有黑影,夫君,我怕。”
魏茂性情木訥,若是換了個知情識趣的,便會等換下衣裳,再來擁寶扇。
魏茂不是,他天生便缺少那根腦筋,穿著可能還染著孫家一眾人鮮血的衣袍,便來看他睡夢中的妻子。
寶扇這般擔驚受怕,姣好的臉蛋上血色盡失。但魏茂連一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講。他只是走到窗扉前面,推開木窗,尋到一根被風吹落的樹枝,這便是那黑影和聲響的來源。
魏茂將樹枝舉起,給寶扇細看:“無人,不用怕�!�
寶扇黛眉舒展,又輕聲細語地問道:“夫君怎么回的這般遲,是去做什么了?”
魏茂并不隱瞞:“去殺人�!�
寶扇剛才恢復血色的臉蛋,瞬間又變得慘白,她微張著唇,像是怕極了,躲進了魏茂的懷里。
魏茂神色微怔,他自從記事起,便無父無母,摸爬滾打地長大。
后來經(jīng)過一番非人的折磨,才得以在眾多孤兒中間,脫穎而出,得以進入北鎮(zhèn)撫司。從未有人這么關心他。魏茂想起,同在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們問他:“魏茂,你可喜你那妻子?”
魏茂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但聽到寶扇的名字,他便覺得那顆冷冰冰的心,逐漸有了溫度。
魏茂心想,他應該是喜歡寶扇的,或許,他是愛寶扇的。
不然,他為何會向那貨郎提出,要迎娶寶扇。
魏茂以為,自己不是善人,但當那發(fā)瘋的駿馬,險些要將柔弱可憐的寶扇,踐踏于馬蹄下時,魏茂還是拔出腰間的繡春刀,砍斷了那駿馬的四肢。
頭上戴著花環(huán)的寶扇,怯生生地睜開眼睛,得知是魏茂救了她,寶扇取出貨箱中的花環(huán),緩緩地走到魏茂面前。
寶扇深知,這花環(huán)價格低廉,配不上錦衣衛(wèi)。
但她卻別無選擇,只因貨箱中,通通放置的是這些,她親手編織的花環(huán),本想拿來販賣,卻連一個都沒有賣出去。
魏茂沒有接,他一個男子,要花環(huán)有何用。
只是看到那雙澄凈的眼眸中,閃過失望之色時,魏茂抬起手掌,指著寶扇頭上的那頂花環(huán),說道:“我要這個�!�
寶扇忙取下花環(huán),遞到魏茂手中,她唇瓣含著淺淺的笑意:“大人,您是好人�!�
發(fā)瘋的駿馬,是京城一權貴子弟的。得知魏茂砍傷了他的駿馬,那人竟告到了陛下面前。
因那權貴子弟的父親,是陛下頗為寵信的臣子,魏茂便落了個「處置不當」的罪名。駿馬發(fā)瘋,便砍斷四肢,未免太過殘忍。
魏茂為了一頂用不上的花環(huán),挨了三十杖棍。
很痛,但卻可以忍受。
寶扇的父親是個貨郎,但卻整日沉溺于賭場,對養(yǎng)家糊口之事不甚上心。
寶扇便接過了父親的活計,整日在街道處販賣些小玩意。
因她生得貌美,時常有些別有用心之人,借買物件來接近寶扇。
魏茂為她驅趕走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卻看到寶扇淚眼朦朧地望著他。
她聲音輕柔,幾乎要飄散在空氣中。
“大人,我要嫁人了,日后便不再來這里。這貨箱中的物件,就都送給大人罷。”
魏茂問她要嫁給誰。
寶扇卻紅了眼睛:“爹爹欠了賭債,那人說,若是償還不起,便要將我嫁給他,做第他的第十六房小妾�!�
寶扇抬起美眸,望著魏茂,聲音細弱:“大人,做富人的小妾,會不會比如今過得好些�!�
魏茂盯著寶扇緩緩離開的背影,腦海中只剩下那雙盈滿水珠的雙眸。
他回到北鎮(zhèn)撫司,看著床頭那頂早已經(jīng)枯萎的花環(huán),將自己所有的積蓄倒出來。
魏茂償還了寶扇父親的賭債,順利地將那個楚楚可憐的女子,變成了自己的人。
居住的宅院,是魏茂新找的,他本以為,自己會一直留在北鎮(zhèn)撫司。
直到他再也提不起那柄繡春刀,被徹底趕出北鎮(zhèn)撫司。
可沒有想到,他魏茂,竟然有了一個家,有美貌的妻子,溫順地守在家中等候著他的歸來。
魏茂搖頭:“沒有受傷�!�
他伸出手臂,寶扇便順勢依偎在魏茂的懷里,聲音帶著顫意:“殺人,是不是很可怕?”
魏茂沉吟片刻,緩緩答道:“不可怕,只是鮮血飛濺到身上時,有些粘膩罷了。”
寶扇的肩膀微顫,攥緊了魏茂的衣袖:“我好害怕,若是我死了……定然是很痛的�!�
魏茂身子緊繃,沉聲道:“不會的。有我在,沒有人會傷害你�!�
寶扇似乎被安撫到了,揚起頭在魏茂唇邊輕啄了一口,柔聲說道:“夫君真好�!�
寶扇輕吻之后,便準備將身子收回。但魏茂握著寶扇的手腕,沉沉地吻下。
紗帳落下,掩蓋住無邊春色。
魏茂嘴拙,性情木訥,連在床榻之間都極其古板,從成親至今日,都是那副姿態(tài),不曾有過改變。
或許是因為練武,魏茂耐性極好,但其對于男女情愛之事,可謂是生澀至極。
成親當夜,可是讓寶扇吃了好一陣苦頭。
如今才漸入佳境,知道看寶扇的臉色如何,方才清楚下一步該如何動作。
最后,寶扇是窩在魏茂的懷中睡著的,她枕著魏茂的胳膊,便這般度過了一夜。
魏茂也是個老實的,就這樣直愣愣地伸出胳膊,讓寶扇躺在上面安然入睡。
寶扇醒來時,身邊早已經(jīng)沒了魏茂的身影。
寶扇走下床榻,便見到那朱紅色的飛魚服,正掛在竹竿上,隨風揚起。
寶扇眼眸微軟,能嫁給魏茂,著實是她算計得來的。
寶扇的父親是個不中用的,母親又偏向其他兄弟,寶扇若是不及時從那個家中抽身,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被賣到別人家去。
寶扇便瞧上了魏茂,為他那馬蹄落下時的一絲動容。
若是冰冷的心中,有了裂縫,便能夠令人逐步滲透。
憐愛憐愛,便是先有可憐,才會逐漸生出愛意。
至于錦衣衛(wèi)心狠手辣的傳聞,寶扇并未放在心上。
這世間弱肉強食,不去欺別人,便要被別人欺。
成親后,寶扇才得知,魏茂因為救她,被權貴子弟污蔑,遭受了三十棍棒。寶扇待魏茂,便有了幾分情意。
能守著魏茂過日子,大概也是好的。
北鎮(zhèn)撫司。
相熟的錦衣衛(wèi)走到魏茂身邊,詢問道:“你幾時成的親,竟未讓我們見過嫂子?”
魏茂將寶扇遞給他的,用來擦汗的帕子,塞到懷里,回答道:“已有一月有余�!�
至于讓寶扇見其余的錦衣衛(wèi),魏茂從未想過。
如今被提起此事,魏茂心中微動,難道平常人娶妻,都要將妻子帶給相近的人瞧瞧。
洞房之夜,寶扇臉上的落寞,莫不是因為此事。
魏茂便說道:“明日,我請諸位在家中用膳。”
其余錦衣衛(wèi)皆是驚奇,紛紛說道魏茂轉了性子,一個往日里沉默不語,甚少說話的人,竟然學會招待同伴。
眾人紛紛應下。
陸淵回得知此事,也點頭同意,明日定然赴宴。
魏茂將此事告訴寶扇時,寶扇柳眉微攏,只道:“共有多少人?”
“二十一人�!�
寶扇垂下眼眸,聲音中滿是不安:“夫君,這么多人,若是我做的不好,會不會丟了夫君的臉面?”
魏茂搖頭:“你只需見他們一面便可,至于膳食酒水,我交給京中的百膳居便可。”
寶扇柔柔地依偎在魏茂肩頭,聲音輕柔:“這般,會不會不好?”
魏茂不以為意:“他們嘗慣了百膳居的膳食�!�
至于讓寶扇親自下廚,來招待那些錦衣衛(wèi),魏茂便是從未想過。
他請其他的錦衣衛(wèi)來家中,是為了讓他們見見寶扇。
而讓寶扇忙碌得腳不沾地,眼巴巴地去伺候其他錦衣衛(wèi),莫不是本末倒置。
寶扇溫順稱是,聲音微軟:“我聽夫君的�!�
當日,魏茂準備了幾桌膳食。百膳居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酒樓,葷素皆有,菜肴精致,酒水醇香可口。
陸淵回起身前往,卻聽到陸府來人,說是陸老爺喚他回去,有急事相商。
陸淵回擰眉,只得將賀禮交給了下屬陳璋,讓他將此物帶給魏茂。
魏家。
眾人紛紛落座,卻只見到魏茂一人,而無寶扇的身影。
陳璋站起身,將一個長條木匣子,交到魏茂手中。
“指揮使大人臨時有急事,便囑咐我將賀禮節(jié)交給你,唯愿你與嫂子,夫妻和順,白頭偕老�!�
第206章
世界九(三)
魏茂打開木匣,便見到一只多籽石榴玉簪,通體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末端雕著半開的石榴,其下綴著飽滿石榴籽形狀的玉石,手掌輕輕搖動,便發(fā)出叮咚作響的聲音。
魏茂雖然不懂女兒家的首飾,但也知道這等玉簪,定然是極其精巧的。魏茂將玉簪收好,放在寶扇面前。
寶扇雪白的柔荑微動,她剛綰好了發(fā)髻,見魏茂走進來,聲音怯怯:“莫不是我動作太慢,夫君特來催促?”
魏茂搖頭。
寶扇看向放置在自己面前的木匣子,手指微動,便將那匣子輕巧打開。見到玉簪,她眼眸頓時浮現(xiàn)出晶瑩的光芒,宛如幽深寂靜的湖泊,有波瀾輕輕蕩漾。
“好漂亮的簪子!”
寶扇將多籽石榴玉簪捧在手中,摸著上面溫潤的觸感,抬起一雙美眸問道:“是夫君買來的嗎?”
寶扇揚起手,將多籽石榴玉簪插在鴉色鬢發(fā)間,輕薄的雪青色衣衫,隨著她的動作,順著藕白的玉臂滑落,細膩的肌膚晃人眼睛。
魏茂沉聲道:“不是。是指揮使大人送來的賀禮�!�
寶扇黛眉微動,錦衣衛(wèi)指揮使?她倒是聽魏茂提及過幾次,即使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魏茂,也對這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頗為欽佩。但寶扇雖然嫁給魏茂為妻,卻從未和其他的錦衣衛(wèi)見過面,自然也沒有見到過號令眾多錦衣衛(wèi)的陸淵回。
他該是怎么一個人,才能讓無數(shù)冷心冷情的人,聽從他的指揮,做當今圣上最鋒利的一柄刀。
寶扇偏頭看向魏茂,鬢發(fā)間斜插的那只多籽石榴玉簪,也隨之擺動。
粉白的石榴籽彼此碰撞,發(fā)出極其悅耳的聲音。
“指揮使大人也來了嗎,他坐在何處?”
魏茂聲音沉悶:“他有急事在身,今日未來。”
寶扇便不再多問。
百膳居的膳食雖然好,但諸位錦衣衛(wèi),更想要見到的,是魏茂的妻子。
但他們皆不是喜歡吵鬧的性子,寶扇不現(xiàn)身,錦衣衛(wèi)們便安安靜靜地等候。只是黑黢黢的眼睛,時不時望向屋門的方向。
魏茂從屋子里走出來,他身后跟著一襲雪青色衣裙的女子,瞧不見面容如何,只看得見那弱柳扶風的身子,纖細的一只手掌就可以握住的腰肢。
魏茂身形微錯,便露出身后寶扇的真面容來。
只見到云鬢花顏,黛色細眉下,是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唇瓣軟,身子亦軟。
身穿雪青衣裙的寶扇,模樣怯怯,眉眼中盡是嬌弱姿態(tài)。
錦衣衛(wèi)平時多做的是狠辣無情的事情,宛如極寒的冰。而寶扇卻像是一泓暖融的泉水,極盡綿軟。
寶扇和魏茂站在一處,倒好像是嬌花和荊棘。
雖然看著相差甚遠,但卻是彼此依偎著生長。
還未開口,寶扇便睜著水意朦朧的眼眸,看向魏茂。
魏茂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掌,知道自己如今該說些什么,來寬慰寶扇,讓她不用緊張。
但魏茂笨嘴拙舌,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出口,只愣愣地看著寶扇的眼睛。
但只是望著魏茂的烏黑瞳孔,寶扇便仿佛受到了安撫,心中逐漸安定。
她柔唇輕啟,朝著眾多錦衣衛(wèi)們說道:“我是魏茂之妻,寶扇�!�
清凌凌的聲音落下,錦衣衛(wèi)們沉默了片刻。而后便齊刷刷看向魏茂,手中還提著百膳居的酒。
他們心中有莫名的酸澀,都是雙手沾染鮮血之人,怎么魏茂便能迎娶美妻,過上這般令人眼熱的好日子。
可錦衣衛(wèi)們說不出陰陽怪氣的諷刺話語,便只能讓魏茂飲酒,用魏茂醉醺醺的模樣,來換得他們心中的一絲平衡。
寶扇身姿柔弱地站在旁邊,美眸中滿是慌張,怯生生地說道:“你們……不要這樣……”
最靠近寶扇的錦衣衛(wèi),不敢伸手阻攔寶扇,便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寶扇面前,說道:“我們不會傷害魏茂的�!�
被人群簇擁的魏茂,也舉起手臂,示意自己無事。
寶扇見狀,仍舊憂心忡忡,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屋子。
陸淵回到了陸家,因為陸老爺?shù)南⑷サ募鼻�,他身上的飛魚服還沒換下,便急匆匆地趕來了。陸淵回雙眸冷淡,聲音平緩:“父親在何處?”
傳話的小廝支支吾吾了半天,陸淵回眉眼微冷,手掌剛放到腰間的繡春刀上。那小廝見狀,連忙跪地求饒。
“少爺饒命,少爺饒命啊�!�
陸淵回神色未變,只是問道:“父親可在府上?”
小廝不敢隱瞞:“老爺出府議事去了,這幾日都不在府上�!�
既然陸老爺有要事相商,便是這小廝有意假傳。
陸淵回從不去想,謊話背后有什么隱情借口,他只知道這小廝膽大妄為,便抬起腳將他踹倒在地。
小廝倒在地上,捂著胸口痛呼,不等陸淵回追問,便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出來。
“是夫人……”
“你不必罰他,是我讓他喚你回來的。”
張清萍在丫鬟芝怡的陪伴下,緩緩走來。
她看著倒在地面上臉色痛苦的小廝,輕聲嘆息:“去賬房支些銀子,看傷去罷�!�
小廝卻不敢動,抬頭看向陸淵回。
張清萍雖然是府上的夫人,但小廝欺騙的是陸淵回。只要他想,便能于頃刻之間要人性命的陸淵回。
小廝見識過陸淵回滿身血腥氣味歸家的場面。此時的他心中暗暗后悔,為什么要聽從張清萍的話,假借陸老爺?shù)拿x,喊陸淵回歸家。
張清萍自然看出小廝的懼怕,她轉身看向陸淵回,雙眸中盡是悲傷落寞:“你若是不開口,他便是痛死在這里,也不會起身的�!�
陸淵回看了張清萍一眼,極清極冷的一眼,讓張清萍無法從這眼神中,窺探出他心中的意思。
“去罷。”
小廝這才踉蹌著站起身,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張清萍稍微示意,芝怡便退后幾步,留給張清萍和陸淵回兩人獨處的空間。
張清萍開口,聲音中是掩飾不住的悲傷:“我不用陸老爺?shù)拿x,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見我?”
陸淵回神色淡淡:“不會。”
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過去的陸淵回。雖然外表冷漠,但待張清萍心有情意,便是這幾分和旁人相區(qū)別的不同,讓張清萍念念不忘。
可如今的陸淵回,眉眼平靜的模樣,待張清萍和北鎮(zhèn)撫司的其他犯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陸淵回好似察覺不到,他待張清萍的態(tài)度,有多么傷人,他薄唇微啟,字字句句都如同刀刃。
“父親在此,你又是繼母,我不會不見。”
張清萍雙眸垂淚,此時全然忘記了身為貴女的風范:“我不要做什么繼母,明明我們曾經(jīng)許下諾言,要白首不相離的。淵回……我該是你的妻的……”
陸淵回心中微動,外表仍舊是一副冷硬模樣,他沒有輕哄張清萍,也沒有怒聲呵斥張清萍的行徑唐突。陸淵回只是淡淡道:“既然父親無事尋我,我便先回去了�!�
說罷,陸淵回便轉身離開。
張清萍險些摔倒,芝怡連忙上前,攙扶住她。
張清萍淚眼朦朧地詢問芝怡:“我知道背棄諾言的,其實不是他,是我……
是我,抵不過家人的逼迫,選擇嫁給了陸老爺。
只是,他若待我真心,在成親那日,為何不帶著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