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要不是我養(yǎng)著你,慣著你,你以為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
“現(xiàn)在還給臉色我看?你有良心?”
聽著對方滔滔不絕地指責自己,珺艾在自己的周身隔上了一層看得見摸不著的薄膜,爸爸的臉已經(jīng)扭曲聲音極其聒噪,他的形體一直在變化。從小時候的高大逐漸縮小、變矮�?v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了抽搐的分裂。
到后來,她已經(jīng)聽不清對方在講什么,溫朝青越逼越近,拿著那根夾著香煙的手指點到她的跟前,然后她聽到他說:“你趕緊收拾東西,從這里搬出去�!�
珺艾立刻上抬眼皮,有什么東西從眼眶里射了過去,溫朝青愣了愣后退一步:“你這是什么眼神?”
珺艾緩緩地起身,叫了一聲爸爸,這句稱呼再喊出來,關(guān)于它真實的涵義卻已經(jīng)徹底的消失了。
“我不會從這里搬出去。這就是我的家,是大哥的家,但不是你的家�!�
她跨出步子,朝他走過去,鄭重而冷淡道:“爸爸,這不是你指手畫腳的底盤,你沒這個權(quán)利�!�
還給她的是一道響亮的耳光,溫朝青揮動手臂,打得手掌發(fā)麻,他覺得還不過,等珺艾抬起頭正視他,再加了一耳光。這一耳光他沒客氣,抽得珺艾往后撞倒在茶幾旁的地毯上。
“小小年紀,一身反骨!”
怒氣刺激得他渾身發(fā)抖:“我給別人養(yǎng)女兒十幾年,好穿好吃供著,結(jié)果得來什么?狼心狗肺!”
老丁過去扶珺艾,他說不出什么話,不論是好話壞話。當溫朝青再過來時,他擋了一下:“老爺,你好好心,別動手了�!�
溫朝青也沒有暴打一個女人的習慣,剛才兩巴掌是為了出口惡氣,這會兒惡氣出了一半,冷笑道:“給你十分鐘收拾行李,這宅子我要叫人賣掉�!�
珺艾扶開老丁,伸展著僵硬地肢體站好:“為什么�!�
溫朝青說了幾句,挑眉質(zhì)問:“你跟你大哥住一起,這些都不知道?他捅了大婁子!現(xiàn)在是能攢一筆是一筆!你別說廢話,這里賣了,他還能回家住�!�
珺艾抿抿唇,問他:“那我呢?”
溫朝青哼哼著,甩開袖子轉(zhuǎn)頭去打電話,叫人過來評估一下:“如果有買家有意,虧一點也無妨�!�
這事兒他辦得相當有效率,約著中間人次日過來估價。
“既然這樣,你有充足的時間收拾了�!�
說完這句,溫朝青消失在門口�,B艾渾身發(fā)冷,手臂幾乎抬不起來,電話像是千鈞巨石,她撥到啟天證券,溫宏還沒回來。
那天晚上,他也沒回來。
窗外的天空從黑黢黢轉(zhuǎn)成了靛藍,由從靛藍轉(zhuǎn)成青色,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
她開始收拾行李,撿了三四套衣服和一點零錢,其余貴重物品鎖到溫宏書房內(nèi),最后還要把兩人居住的臥室整理成男人獨居的模樣,將自己的日常用品通通收到客臥里。
手里拎著一只皮箱下來,老丁已經(jīng)起來,從廚房里端來一碗芹菜肉絲面。
珺艾慢吞吞地吃著,叫住他道:“你別跟那些人說...說我和大哥的關(guān)系�!�
老丁拿渾濁的眼睛默默地看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小姐你放心,他們大概也不會問我�!�
九點鐘的時候,一大幫子人烏泱泱地涌了進來。溫朝青嘴里叼著一根雪茄,叫什么的吳耀和中間人在外頭稍等片刻。他跨進門檻,見珺艾還算懂事,已經(jīng)守著行李箱弄好了。
珺艾看到爸爸臉上的意氣風發(fā),慢慢地唇角勾出一道弧度。
溫朝青說了兩句人話,從皮夾里掏出幾張現(xiàn)額大鈔:“這是三百塊,夠你用上一陣子。我也絕對不會絕情的人,你要是沒地方住,可以先回家住�!�
珺艾遂一點頭道:“大哥重要的物品都在書房,爸爸還是先不要動�!�
對方臉上掛著悲憫又慈祥的笑容,珺艾拎了黑色皮箱朝外去。
PO18流年(H)昏睡
昏睡
溫宏從四國飯店里出來,徹夜的應(yīng)酬、飲酒和打牌活動后,得到的結(jié)果不算特別理想,當然,口頭上得到了老客戶老朋友的兩番承諾。司機抱著手臂窩在駕駛座上打瞌睡,他過去敲敲車窗,鉆進后面的位置,道一聲辛苦了。
“還好還好,”司機忍不住張嘴大了個大大的哈欠:“現(xiàn)在是回去嗎?”
溫宏說先回一趟公司,把賬目再度盤算一下。
車子駛?cè)氪箝T,溫宏路過前臺的時候,叫人送熱茶和早報過來。何秘書早早就到了,欲言又止中說道:“老板,您父親前天來過�!�
溫宏點頭,何秘書后續(xù)要說的話被電話鈴聲斬斷。溫宏脫去沾滿煙酒味的外頭,一手翻開賬本,一手接過聽筒。溫朝青在那頭先是撿了重要的說,道支票已經(jīng)備好,讓他回家一趟。溫宏臉上揚起了血色,掛完電話匆匆地回家。
溫朝青把一張三萬塊的支票放在茶幾上:“你也知道,去年因為雅雯的事,廢了一大筆銀錢,家里的日常開銷又大,在外面又是花錢如流水的各方應(yīng)酬,至于以前的那些投資,成本都沒收回來...”
他的臺詞早已準備好,說得連貫而自然,重重地嘆氣。
溫宏捏著那張支票,深凹的眼眶更深,長睫毛闔下,并未對此作出任何回應(yīng)。
溫朝青頗為尷尬地輕咳兩聲,又拿出一紙合同:“你在法租界的宅子,我負責給你賣出去了,定金也收了,還算是個不錯的價錢。書房我沒動,你有時間把房契給人帶過去過個戶�!�
溫宏猛地站起來,透支身體后憔悴的面相下,那雙眼睛波云詭譎著泛著驚駭和冷光。
珺艾無聲無息地回到公寓,她沒有找小順或是張媽,行李塞進衣柜里,找了水盆和抹布出來,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房間算不上很臟,畢竟張媽半個月就要過來輕掃一遍�?墒且驗殚L久無人居住,里頭散發(fā)著難聞的潮意和霉味。
下午的時候隨便吃了一片干面包,鑲著紅色木框的窗戶已經(jīng)打開,散著屋子里的味道。外客廳墻壁上的時鐘已經(jīng)停擺,可能是沒電池了�,B艾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只白金表殼的女士小號手表,已經(jīng)快三點鐘。這手表是溫宏新年后叫人從國外預定送給她的。她朝表盤上呵一口氣,手指掛過水霧,再放到耳邊聽了聽。表殼里咔嚓咔嚓地響動,就像人的心臟一樣。
她出門的時候很小心,聽著樓道上的響動,希望不要碰到小順或者安少峯。順利地下樓,順利地攔下黃包車,珺艾去了東碼頭的辦公大樓。很湊巧,齊悅今天正在這間小公司里喝茶。
齊總似乎知道她的來意,把人清Q入群管理--Q了出去,親自給她倒上一杯茶,臉上還是笑瞇瞇地當做不知:“怎么了?找我有事兒嗎,是不是這份工作做得不順手?”
珺艾捧著杯子,的確也是渴了,一口咕嚕咕嚕地喝干凈。她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大概算不上斯文,不過這些根本不重要。
“我知道大哥那邊,生意出了點紕漏�!�
齊總伸著脖子準備避重就輕,珺艾抿一抿桃紅的唇:“您不用瞞著我,我總會知道不是嗎?我過來也不是為了添亂,只是想知道詳情。”
從大樓內(nèi)出來,外面飄著一股熱燥的空氣,夏天很快就要到了。然而胸腔中沉著一座沉重地山峰,她感到呼吸困難,吸進肺里的都是濃郁的燥郁。
珺艾在馬路邊呆立了半刻中,不斷地有過路的黃包車問她要不要車。目光飄忽不定地望向?qū)γ�,那里有間亭子,賣香煙的柜臺旁擱著一只陳舊的電話機�,B艾拔腿就走,丟給老板一塊銀洋抓起電話。
徐定坤立馬聽出了電話這頭是誰,跟他打交道的女人通常都是性感魅惑的聲線,只有這位溫小姐既是嬌滴滴地聲線,又是冷淡的態(tài)度。徐定坤不對稱的嘴角勾起笑容,兩條腿架到桌面上,覺得有點意思。
珺艾沒有請求他幫忙,因為他們每次的通話和見面都是交易。
“徐老板,您幫我關(guān)注一下啟天證券公司�!�
白有白道,黑有黑路,獲得的消息也會不一樣。
徐定坤晃著腦袋說沒問題,談到酬勞的時候,他倒是大方了一回:“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這次就算了,咱們來日方長不是?”
他料想也不會是什么好事,好事還需要關(guān)注什么?在壞事面前,他會有大把掙錢的機會。
夜晚的街道上,亮起萬家燈火。
溫宏原本會來得早些,可是何秘書打來電話,說是誰誰誰又來拜訪。終于從拿頭脫身,他卻沒有立即出發(fā)。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手臂搭在說面上,手指里捏著一根快要燃到盡頭的香煙。他拿食指扣了扣桌面,這桌子是上好的黃梨木,價格不菲。前頭的書柜也值點錢,茶幾對面的意大利撞鐘大也值點...零零總總,他在腦海里估算了一個數(shù)字。然后一把掃凈了桌面,零碎的東Q入群管理-230
-Q西摔得四分五裂。
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在一個男人最黃金的年齡段里,會遭遇這樣重大幾乎是無可挽回的滑鐵盧?一個男人立足于世的最基本的東西即將分崩離析。他從來沒有缺過錢,從來沒有缺過機會。他的人生自小到大都是穩(wěn)妥的,只會越過越好,到了三十多歲時,會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和兩個伶俐聽話的孩子。這些原定的軌跡,不是已經(jīng)消散,就是立刻將要消散在面前重重的迷霧中。
滑鐵盧的不光是他的事業(yè),還有他的家庭。父親的行為令他心寒,而小艾,他對她不確定。
如果公司破產(chǎn),債主上門,他要怎么維護他們之間的生活?就是一個不經(jīng)意見,她甚至被爸爸從房子里再次驅(qū)趕出去。
溫宏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的無能。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在瓦解,心臟不斷地撕裂卻流不出血。
她住的這棟公寓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樓道上的木板不怎么上蠟,保養(yǎng)不好,踩上去會有站不穩(wěn)的感覺。
這也許是他的錯覺。
抬手扣了兩下門板,十幾秒過去,腳步聲在后面響起,房門朝內(nèi)拉開,小艾面上帶一點紅暈的玫瑰色,伸手握住他的兩根手指搖了搖。
進門、擁抱、親吻,綿密得仿佛永無止盡的濕吻。
珺艾從他的懷里騰挪出來,牽著溫宏的手領(lǐng)他到沙發(fā)邊坐下。溫宏朝后靠去,發(fā)現(xiàn)這張女士風格的麻布料沙發(fā)竟然也很舒服。
珺艾親親他的臉,問他吃晚飯沒有。
溫宏撐住自己的眉頭,疲憊地笑笑:“不用弄了,我一會兒還要出去一趟。”
珺艾說好,扭頭去給他弄熱茶和熱毛巾,轉(zhuǎn)回頭來時,溫宏已經(jīng)仰頭閉目昏睡過去。
門路
溫宏在沙發(fā)上對付了一夜,天還沒亮,珺艾模糊聽到樓底下的汽車排氣管轟隆的聲響,等她從內(nèi)室出來,沙發(fā)上的毯子已經(jīng)折疊好,人已經(jīng)不在了。
珺艾仍舊去上班,雖然她并沒有什么心情真正安下心來做事,可是在外面能夠好歹能夠更快地得到一些訊息。每個人似乎都處在一種難以捉摸的焦慮中,流言以可怕的速度飛竄起來。證券市場的動蕩影響了太多人。這個年頭,稍微有點經(jīng)濟頭腦的人,都愛去摻和一腳,說出去也好聽,既時髦又掙錢。然而到底掙了多少,沒人會講得清楚明白。虧了多少,似乎也是個秘密,說出來丟臉。但是當大家發(fā)現(xiàn)一起虧損的時候,磅礴激烈的憤怒和恐慌立刻全方位爆發(fā)。
周三的早上,珺艾要把表格上交給財務(wù),一問,財務(wù)不在。定睛一看,外面通間里的人少的可憐。
樓下倒是很熱鬧,這里靠近碼頭,有貨來時,鬧哄哄的很正常。
珺艾的心臟似乎忽然被馬蜂蜇過去,麻痹感令她立在原地發(fā)怔了兩分鐘,等她緩過這道勁,立刻飛速地抓了皮包往外沖。
動東碼頭趕去市中心的槐東路,花費了接近兩個小時,路上汽車堵塞嚴重,報童掛著軍綠色的包,沿街大聲叫賣。無數(shù)的喇叭聲叫罵聲擁擁攘攘地進入耳膜。最后一段路汽車的確開不動了,道路兩旁的攤子被人沖得七零八散,珺艾從汽車上跳下來,頂著刺目的陽光往啟天證券那邊跑。
她喘著氣,流了滿腦門的汗,恐慌和劇痛幾乎讓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啟天證券白色的圍墻外,已經(jīng)擠滿了暴躁的人群,他們拼命的往里頭擠,瘋狂大喊叫囂著要清倉要兌換。幾個門衛(wèi)根本抵擋不洶洶人潮。這些人里還摻雜了不少學生,這些人靛藍色的中山裝、水藍色的褂子,像是搖旗吶喊地立在外圈,有人騎在圍墻上搖晃著紅色的旗幟,嘴里諷刺著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和欺騙。
不久之后記著也來了,鎂光燈對住眼前的景象快速的閃動鎂光燈。
珺艾根本進不去,前后門都被人賭得死死的。
轉(zhuǎn)頭一想,她或許根本不該進去,就算進去后見到大哥,她又能幫他什么呢?
好不容易叫動路邊一輛看好戲的黃包車,珺艾跨步上去,剛好一輛黑色汽車從她身邊飛快的擦過去,如果她的眼睛沒瞎,里頭坐著一干大學校服的學生,副駕駛上正是安雅雯。
汽車停在外圍,安雅雯跳下來,車后位置更像一個百寶箱,跟著陸續(xù)跳下好幾個學生。讓人驚嘆他們到底是如何擠在里頭。
接著又有一輛車子停下,光鮮亮麗的馮二帶著三個警衛(wèi)下車。
安雅雯跟馮二匯合,安雅雯跟同學說了什么,這些配合著點頭,分散開來去勸說散發(fā)傳單和搖旗吶喊的同校同學。
珺艾眼睜睜地看著安雅雯和馮二在警衛(wèi)的幫忙下,擠到院子里去。
“小姐,我們還走不?”
有那么一秒鐘的沖動,珺艾很想跳下去。
黃包車一面輕松地跑著,路況太過糟糕,他想跑快也快不了。嘴里說市場上的消息,全然是個看熱鬧的興奮樣。
等她到了徐定坤那間雜亂的辦公室,已經(jīng)是午飯的時間點。
徐定坤不在,她就等著,渾然坐著一動不動,身后的陽光逐漸變?nèi)酰瑫r間由午后轉(zhuǎn)為傍晚,而她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老長老長。
這天她沒等到徐定坤,大哥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打電話回公司請完假后,珺艾繼續(xù)過來等。
臨近下午兩點鐘,徐定坤抓著帽子進來,下巴上胡子拉渣,旁若無人地坐進皮椅里頭,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摁下電鈴叫人送點吃的喝的進來。
珺艾仿佛回了一點血,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徐老板大口吃喝抹嘴巴。他這個人總有些特別的地方,行為粗魯,但是又沒給人很過分的感覺。徐定坤咕嚕嚕地灌下一大杯的冷茶,起身來到架子盆的地方洗臉刮胡子。
一切搞定后,他終于舒服了,解開領(lǐng)口的幾�?圩�,朝珺艾裂開一口白牙:“我知道你昨天來過�!�
他在珺艾對面的沙發(fā)坐下,拿了毛巾擼上濕漉漉的頭發(fā):“不過昨天你來也沒用,我這邊還沒什么消息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