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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00章

    他想把李德碎尸萬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偉業(yè),救了多少生靈涂炭的百姓,不管殺了李德的后果是什么,李德對他失約了,他要?dú)⒘死畹隆?br />
    世人的喜怒哀樂,和他不相干。

    ……

    真到了可以下手殺李德的那天,李仲虔卻沒有下手。

    有多少個夜晚,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要和李德同歸于盡。

    后來,他舍不得死了。

    他和瑤英不再完全受制于人,他們有兵馬有盟友,可以好好活下去,殺死李德的辦法有很多,比如讓李玄貞和李德父子殘殺。

    為什么要為李德賠上他的性命?瑤英會傷心難過。

    讓李德死在最疼愛的兒子李玄貞手上,比親手殺了對方更讓他覺得快意。

    ……

    李德死去的那一天,李仲虔正領(lǐng)著仆從收拾行囊。

    消息送到,他漫不經(jīng)心瞥了一眼,心中沒有什么起伏。

    他率領(lǐng)西軍沖鋒陷陣,護(hù)送流落的遺民回到家鄉(xiāng),領(lǐng)著士兵幫忙挖設(shè)溝渠,為百姓開墾田畝,還曾經(jīng)去山谷幫那個賴著要他當(dāng)首領(lǐng)的部落尋找?guī)装兕^走散的蠢橫亙在天際的雪峰,茫茫無際的草原,寸草不生的莽莽沙漠,浩瀚的戈壁,幽深的峽谷。

    他經(jīng)歷了很多事,見了很多人。

    ……

    有一次,他們在斑駁的古城中救下一個被圍困的部落。

    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部落里的人會說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

    他們是本地守軍的后代,他們口中的皇帝姓朱。

    守軍奉命鎮(zhèn)守堡壘,孤懸域外,失去和中原的聯(lián)系,苦苦支撐了幾十年,不知道中原已經(jīng)幾經(jīng)動蕩,改朝換代。

    昔日風(fēng)華正茂的騎兵,垂垂老矣,仍然守著旗幟,想突破封鎖,和中原恢復(fù)聯(lián)系。

    他們時常遙望東方,等著王師救援。

    上一代人死去,下一代人秉承他們的遺志,繼續(xù)堅守。

    城主看到西軍旗幟上的漢字,大哭了一場,帶著他們?nèi)ヒ娺活著的守軍。

    許多年前,老人是守軍中年紀(jì)最小的斥候,后來其他人一個個死去,他埋葬自己的同袍,替他們繼續(xù)等待東歸的那一日,從青年等到中年,又等到老年,等到牙齒落光,白發(fā)蒼蒼,依然等著。

    當(dāng)瑤英和李仲虔走進(jìn)土堡時,那個躺在草堆里的士兵渾濁的眸中燃燒起灼灼的亮光:“援兵來了?”

    楊遷想要解釋他們不是朱氏的兵馬,瑤英朝他搖搖頭,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我們來晚了。”

    老人掙扎著爬起身,在孫兒的攙扶中走出土堡,看著獵獵飛揚(yáng)的旗幟和軍容整肅的西軍,佝僂的背慢慢挺直,推開孫兒,一步一步走到高臺前。

    “兄弟們,援兵來了!”

    隨我殺�。�

    殘陽如血,老人蒼白的發(fā)絲上抹了一層血色,仿佛還是昔日那個和同袍們一起并肩作戰(zhàn)、誓死不降的俊朗兒郎。

    他一個人立在那里,身后空無一人,又好像有無數(shù)英魂和他站在一起。

    李仲虔一身染血的戰(zhàn)袍,斜坐在土堡上,望著那個面向東方的老人,拔開酒囊,沖洗劍上黏稠的血。

    烈酒洗去血腥。

    也一點(diǎn)一點(diǎn)洗去多年來積壓在他心頭的陰云。

    他記起少年時的自己,滿腔熱血,一心想著和父親舅舅那樣當(dāng)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瑤英撒嬌賣癡,央求他帶兵,請他幫忙處理軍中事務(wù),他想幫她在西軍樹立威信,全都應(yīng)下。

    漸漸的,他融入其中。

    他和楊遷他們臭味相投,和部落胡人不打不相識,中原的過去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乃至于他有時候記憶模糊,居然記不起李德的長相。

    她得逞了。

    見了那么多亂世中的悲歡離合,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李仲虔。

    沙漠中的土堡,殘破不堪,長風(fēng)刮過,似野獸在咆哮。

    李仲虔還劍入鞘,站起身,掃一眼從土堡不同角落聚攏過來的百姓,暗暗道,這座土堡外有一座水草豐美的河谷,可以教他們種些桑麻和糧食。

    ……

    李德駕崩后,李玄貞寫下一份詔書交給李仲虔。

    他承諾不會對他和瑤英不利。

    李仲虔嗤笑,隨手把詔書扔到角落里。

    長史一邊抹淚,一邊幫著收拾:“阿郎,我們真的要搬走嗎?”

    他毫不猶豫地點(diǎn)點(diǎn)頭:搬。

    北走出雁門,西行渡臨洮。問君何所往,飲馬長城濠。

    他的人生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離開長安之前,曇摩羅伽找他求一樣?xùn)|西。

    “要蓮子干什么?”

    “種在王宮里,明月奴住的地方。若能長大開花,以后她思鄉(xiāng)的時候,看看窗外的蓮葉蓮花,可以一解愁思�!�

    李仲虔嘴角一扯,和尚果然心細(xì),竟然會想到這一點(diǎn)。

    他把以前從荊南帶到長安的蓮子交給曇摩羅伽。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生葉開花。

    瑤英成為王庭的王后,他隔一段時日給她寫一封信,商量西軍事務(wù)。

    一晃幾個月過去,她在家信里告訴他,曇摩羅伽親自種下的那些蓮子發(fā)芽了,長出了碧綠的蓮葉,不過還沒有花苞。

    李仲虔放下信,輕哼一聲,和尚還真是有本事,養(yǎng)蓮也會。

    他吩咐親兵去打掃宅院,瑤英冬天會回來住一個月,西州太冷了,該修繕的地方得在入冬前修好。

    長史在門邊探頭探腦:“阿郎……娘子那邊傳來消息,巴娜爾公主搬到佛寺去住了�!�

    李仲虔一愣,“誰讓她搬過去的?”

    長史道:“巴娜爾公主每天去佛寺陪娘子說話解悶,娘子很喜歡她。昨晚夜深了,巴娜爾公主留下住,今早娘子就說要巴娜爾公主搬來和她一起住……”

    李仲虔皺了皺眉,擺擺手,沒有說什么。

    他去校場檢閱兵陣,忙到下午,回到家中,熱得汗水淋漓,脫下甲衣,衣襟敞著,露出壯碩的胸膛,瞥一眼角落,淡淡地道:“出來�!�

    窸窸窣窣響,頭戴珊瑚珠串、身穿紗裙的女子從屏風(fēng)后面踱了出來,修眉俊眼,頭發(fā)烏黑,目光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停留了一會兒,道:“我問過了,你在中原沒有娶過妻子,也沒有定親,你從前的姬妾沒有跟過來……你既然沒有娶妻,為什么不能娶我?”

    李仲虔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我娶不娶妻,與你無關(guān)。”

    巴娜爾挺起胸脯,“我喜歡你,想嫁給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娶不娶妻當(dāng)然和我有關(guān)!”

    “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我可以學(xué)�!�

    李仲虔喝完一碗酒,放下酒碗。

    親兵聽到聲音,走了進(jìn)來,好說歹說,把巴娜爾拖了出去。

    “李仲虔,我明天再來!”

    門外侍立的親兵忍不住偷笑。

    李仲虔眉頭皺起。

    真麻煩。

    當(dāng)初救她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沒想到會惹出這么多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詩句引用自《短歌》。

    第199章

    番外九

    普通的日常

    曇摩羅伽親自照料,蓮子頭年就發(fā)芽長葉。

    深秋時,曲廊外仍有一池田田的碧荷。

    池水清澈,晚霞徹照,池底一尾尾斑斕游魚追逐著沉入水中的絢爛光影,涼風(fēng)拂過,和鑾叮鈴。

    軒窗半敞著,引入的活泉水滋潤著廊下栽植的花草,城外戈壁荒草萋萋,庭中依舊花木扶疏,枝葉紛縟。

    長廊深處傳來一陣說笑聲,圓潤柔和,似露珠在荷葉滾動。

    曇摩羅伽從堆疊的經(jīng)卷中抬起頭,目光越過擠擠挨挨的青翠荷葉,曲廊里落滿余暉下花木彼此交錯的廓影,一道倩影從融融光影中緩步走近。

    她邊走邊和身邊人低語,身上籠著燦爛霞暉,偶爾粲然一笑,滿院花木都失去了顏色。

    花香徐來,芬芳馥郁。

    笑聲越來越近,她揮揮手讓仆從侍女都退下去,步入殿中,走到曇摩羅伽身后,搖搖欲墜,披帛上連綴的珍珠花球拂過絨毯,窸窸窣窣響。

    曇摩羅伽看著面前展開的經(jīng)卷。

    下一刻,背上一暖。

    她和平時一樣,展臂伏在他背上,豐盈柔軟抵著他,溫軟的唇在他頸側(cè)吻了一下,“在看什么?”

    今天她身上不止有纏綿的花香,還有淡淡的酒香。

    她去參加了一場宴會。

    在王庭,幾乎家家戶戶都釀酒。葡萄酒極易變質(zhì),唯有冬天凍結(jié)的葡萄酒可以貯藏十年不敗,味道也更醇厚芳辛,所以家家戶戶都會在冬季凍酒。每年冬天來臨之前,百姓會舉辦一場凍酒宴會,在節(jié)禮獻(xiàn)上家中最好的葡萄酒,祈求來年人畜興旺,萬事亨通。

    瑤英為西域諸州帶來種類豐富的種子樹苗,大批精于農(nóng)事、水利的農(nóng)官和工匠,剛打完勝仗就緊鑼密鼓地安排西軍幫助百姓墾荒種地,挖設(shè)溝渠,鼓勵商人經(jīng)商,派騎兵維護(hù)商道,減免賦稅,諸州一派欣欣向榮。

    成為王庭的王后以來,她也帶了不少農(nóng)書來圣城,請僧人翻譯,教王庭人種植適合本地生長的果木。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懇求她出席今年的宴會,品嘗王庭最好的酒,帶領(lǐng)他們向神祈福。

    瑤英今天吃了幾碗酒,回來的路上飲了醒酒湯,酒意散發(fā),人已經(jīng)清醒了,不過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團(tuán)上,軟軟地貼著曇摩羅伽磨蹭。

    曇摩羅伽喉頭一緊,抬眸。

    瑤英臉上含笑,雙頰一抹桃花淺暈,明眸水洗過一樣,眼波流轉(zhuǎn),眸光盈盈,眼角微紅,靈動又嫵媚。

    他沒開口,她干脆趴在他背上,伸手去翻他的書。

    “從長安帶回來的?”

    他點(diǎn)頭。

    天竺佛道逐漸走向衰落,中原佛道卻發(fā)展蓬勃,他從中原帶回來不少漢文典籍,讓寺中僧人翻譯,佛道本是從西域傳入中原,以后,中原的佛道很可能反過來影響西域。

    瑤英看了看他翻譯的幾句佛偈,道:“佛心見性,人人皆能成佛。中原的佛道和世俗倫理融和,更通俗,更容易被百姓接受,傳播也就越廣�!�

    曇摩羅伽道:“中原僧人傳經(jīng),常常以自悟成佛來勸導(dǎo)人向佛�!�

    瑤英頷首,說:“頓悟成佛可比苦修、禪定要輕松多了,天竺僧人大多出身婆羅門,他們崇尚的苦修、乞食不能吸引普通信眾�!�

    “何為本性?何為佛?”

    瑤英下巴枕在他肩上,笑而不語。

    曇摩羅伽側(cè)頭看她:“怎么不說話了?”

    瑤英唇邊一抹嬌艷的笑:“我才不要和你辯經(jīng),辯不過你�!�

    前幾天和他辯經(jīng),被他幾句話繞了進(jìn)去,翻了好久的書才想到一句反駁的話,以后再也不和他佛辯了。

    她挽著云髻,發(fā)間只簪了一枝鎏金銀鑲嵌珊瑚花樹釵,系了絲絳,除此之外,黑鴉鴉的發(fā)鬢別無其他簪環(huán)珠翠裝飾,身上衣著也并不奢華,透出雪脯的薄衫,單絲籠裙,但是一顰一笑間容光煥發(fā),韻味流轉(zhuǎn),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濃艷雍容。

    曇摩羅伽手中還握著筆,情不自禁地抬頭,含住她朱紅的唇。

    她輕笑,舌尖調(diào)皮地試探。

    他眸色加深,緊緊纏住,她又怯怯地退回去,等他追上來,她笑著輕輕咬了一下,酥麻和刺痛讓她的味道愈加濃郁,他緊緊箍著她的腰,不許她退開。

    她身上的薄紗和他的僧衣糾纏在一起。

    窗外蓮葉簌簌輕曳。

    瑤英身上綿軟,不知不覺往下滑,曇摩羅伽放下筆,抬手抱起她,她順勢坐到他腿上,和他面對著面,衫裙僧衣落了下來。

    從外面看,兩人身上衣冠整齊。

    只有瑤英能感受到曇摩羅伽的僵硬。

    她摟著他的脖子親他,“不許動�!�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

    瑤英扯下發(fā)間絲絳,一圈一圈綁住他的雙手,擺動腰身,手從他衣襟鉆了進(jìn)去,不輕不重地輕撫,在他沉默的注視中慢慢放松身體。

    她一時無法適應(yīng),仰起頭。

    曇摩羅伽眸光沉沉,緊鎖在她臉上,眉頭緊蹙,神情隱忍,碧眸深處似有烈焰熊熊燃燒。

    天色漸暗,窗前樹影浮動。

    蓮花張開花瓣,一點(diǎn)一點(diǎn)裹住了他。

    夜風(fēng)呼呼吹著,一池蓮葉起伏搖曳,激起瀲滟的綠浪,忽然一陣狂風(fēng)襲來,蓮葉嬌顫,似有不勝之狀,須臾,蓮盤被風(fēng)壓彎了腰,灑落一蓬晶瑩露珠。

    殿內(nèi),瑤英云髻松散凌亂,面泛潮紅,花樹釵將墜欲墜,珊瑚珠串掛在發(fā)間,輕輕搖晃,雙眉蹙著,泫然欲泣。

    明明是她掌握主動,不一會兒就承受不住了。

    她不受控制地繃直了身體,軟倒在曇摩羅伽懷里。

    他早已汗水淋漓,碧眸沉靜清冷,臉上卻氤氳著最原始的欲色,輕而易舉掙開手上的絲絳,緊緊扣住方才還在柔軟扭動的腰肢,啄吻她汗?jié)竦陌l(fā)鬢,拂開她身上的衣衫,抱著她翻了個身。

    蓮葉在風(fēng)中搖擺顫動。

    ……

    他們是新婚,幾乎天天都膩歪在一起。一夜纏綿,第二天起來,瑤英腰上又酸又痛,剛走了沒幾步就扶著腰倒吸一口氣。

    身后腳步輕響,曇摩羅伽走過來,手心貼在她腰上輕輕摩挲。

    瑤英回頭,看著他沉靜威嚴(yán)的臉,湊上去親他。

    他立刻低下頭,加深這個吻,眼睫顫動,像是沉醉其中。

    瑤英一笑,輕輕咬一口。

    曇摩羅伽舌頭刺痛,沒有松開嘴,右手緊緊扣住她后頸,繼續(xù)吻她,從輕柔轉(zhuǎn)為綿密,不容她退開半分。

    待唇分時,瑤英心跳如鼓,喘息了好久才平復(fù)下來。

    “我年前就回來�!�

    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幾下。

    曇摩羅伽望著她,一言不發(fā)。

    她要回西州住一個月,行程很早就定下來了。

    瑤英捧住曇摩羅伽的臉,認(rèn)真地道:“郎君,記得給我寫信啊�!�

    要離開的人是她,卻叮囑他記得給她寫信。

    曇摩羅伽拿她沒有半點(diǎn)辦法,抬手拂開她頰邊的發(fā)絲,沉聲道:“早點(diǎn)回來�!�

    瑤英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曇摩羅伽輕輕地應(yīng)答著,手卻攬在她腰上,半天也沒松開。

    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別扭勁兒。

    瑤英也舍不得走,依依不舍了一會兒,狠狠心推開他,“我走了,別送我。”

    她出了殿門,繞過長廊,眼角余光看到滿池蓮葉,腳步頓住,回頭。

    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氈簾半卷,他立在窗邊,直直地望著她。

    瑤英心里發(fā)緊,很想告訴謝青他們她不走了,明年再回西州。

    腳步剛探了出去,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搖搖頭,朝曇摩羅伽揮揮手,狠下心腸,轉(zhuǎn)身離開。

    曇摩羅伽凝眸望著長廊盡頭,垂下眼眸。

    一地日光,她已經(jīng)走了。

    ……

    翌日,曇摩羅伽睜開眼睛,枕邊空蕩蕩的。

    他出了一會兒神,起身處理公務(wù),很快就處理好了當(dāng)天的要事。

    殿中靜謐無聲。

    她走了以后,周遭愈發(fā)空寂,連池中蓮葉的長勢也不如昨天生機(jī)勃勃。

    他接見大臣酋長,頒布政令,召集僧人,詢問譯經(jīng)的進(jìn)度和寺中改革的事,指點(diǎn)了幾句,一直忙到夜幕降臨。

    緣覺送來一堆等待批閱的奏疏,王后回娘家,王可以集中精力處理這些積壓的瑣事了。

    曇摩羅伽秉燭批閱奏疏,燭火映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回頭,瑤英用的小幾上整整齊齊。

    她要是在的話,小幾永遠(yuǎn)不會整齊,要么幾本書倒扣著,要么紙筆攤著忘了收。

    他們的書案原來是拼在一起的,他不抬頭也能看到她坐在自己身邊,看著看著就容易走神,或是做起別的事。她讓人把書案挪開了,改成背對著,兩人可以心無旁騖地忙自己的事。想問他什么,或是累著了,往后一仰,整個人靠在他背上。

    不知道她今晚宿在哪里,白天趕路辛不辛苦。昨晚應(yīng)該克制些的,可是知道她今天要走,想把人留下,忍不住折騰狠了。

    一個月。

    她回來的時候,庭前應(yīng)該積有幾尺厚的雪。

    曇摩羅伽收斂神思,低頭,繼續(xù)整理奏疏,都是積年的瑣碎事情,得整理出一個章程來。

    門前腳步輕響,緣覺捧著一封信進(jìn)屋:“王,王后的隨從送來的�!�

    怎么剛走就送信回來,出什么事了?

    曇摩羅伽皺眉,接過信打開。

    夾帶有一縷甜香的絲絳掉了出來,落入他掌心。

    這條絲絳,正是前晚她用來綁住他的雙手,不許他動彈的那條,他后來把絲絳蒙在她眼睛上,她泣不成聲,手攀在他肩膀上,要他慢點(diǎn)。

    曇摩羅伽握住絲絳,展開信紙。

    紙上只有一句話。

    法師,好想你。

    曇摩羅伽抬起頭,眺望窗外黑魆魆的夜穹。

    他吩咐緣覺:“你出發(fā)去西州,接王后回來�!�

    緣覺一臉茫然,王后今天才走,一個月后回來,他用不著這么快準(zhǔn)備迎接王后。

    “現(xiàn)在就動身。”

    曇摩羅伽道,不容置疑。

    王說什么都是對的。緣覺不敢反駁,呆呆地喔了一聲,告退出去,收拾行囊,直奔西州。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經(jīng)文的討論參考《心性論》相關(guān)內(nèi)容。

    第200章

    番外十

    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瑤英看到追上來的緣覺時,還沒有到沙城。

    “你怎么來了?”

    緣覺憨憨一笑,“王讓我陪著王后去西州,等月底護(hù)送王后回來�!�

    他明白自己真正的任務(wù)是什么:假如王后在西州住得太愜意了,遲遲不歸,他得催促王后趕緊啟程回王庭。

    她沒有趕緣覺回去,也沒有立刻給曇摩羅伽寫信,命隊伍繼續(xù)西行,以后她每年都會在夏天和冬天回西州,今年是第一年,不能因為舍不得他就心軟。

    緣覺有些失望,不敢多說什么,跟上隊伍。

    翌日,落了一場大雪,他們在驛站歇宿,篝火上燉了一大鍋羊肉,等肉湯滾沸時,下薄如紙張的雪白面片進(jìn)去。

    緣覺吃著鮮美的羊肉面片湯,突然道:“不知道王現(xiàn)在在做什么,有沒有用膳。”

    瑤英置若罔聞。

    出了沙城,風(fēng)雪彌漫,一行人戴上防風(fēng)的面罩,穿過荒無人煙的戈壁,在被狂風(fēng)經(jīng)年累月吹蝕形成的巨巖瀚海外停下歇腳時,緣覺又道:“王帶著我和阿史那將軍來過這里。”

    說著,他開始滔滔不絕講述當(dāng)年曇摩羅伽率領(lǐng)近衛(wèi)軍蕩平商道的往事。

    “王后,您要是悶得慌,我還可以給您講王小時候練武的事!王天賦異稟,學(xué)什么都快!”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佇立在窗前目送自己的模樣,突然很后悔沒有把緣覺趕回圣城去。

    她也想他了。

    沒幾日,隊伍抵達(dá)西州,李仲虔親自到城外驛站來接,見到緣覺,冷笑:“曇摩王打發(fā)你跟過來做什么?”

    緣覺連忙飛身下馬,道:“王擔(dān)心王后,命我侍奉王后,聽王后的吩咐�!�

    李仲虔無意味地一笑,扶瑤英下馬,端詳她許久,“胖了點(diǎn)�!�

    瑤英拂去肩頭雪花,笑嘻嘻地問:“胖點(diǎn)不好嗎?”

    她天生麗質(zhì),胖點(diǎn)也漂亮。

    李仲虔失笑:“胖點(diǎn)好。”

    看她雖然風(fēng)塵仆仆,但面色紅潤,容光煥發(fā),心里滿意,沒有再為難緣覺,寒暄畢,一起入城。

    達(dá)摩和楊遷預(yù)備了酒宴,為眾人接風(fēng)洗塵。

    宴席上,金勃小王子和楊遷斗酒,輸了的人得舞劍,親隨在一旁吶喊助威,北戎人、王庭人、漢人、各部胡人鬧成一團(tuán),昔日他們是戰(zhàn)場上的仇敵,如今,他們在酒宴上把盞言歡,往日情仇煙消云散。

    瑤英接見各部酋長,問他們今年部落的收成如何,牛羊是否能安然過冬,期間也飲了幾碗酒。

    緣覺盡忠職守,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有加入斗酒。

    楊遷那邊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未幾,少年郎們大叫著起哄,幾案傾倒,酒碗落地,面紅耳赤的金勃小王子被人推到庭前,他足足喝了三壇酒,腳步踉蹌,歪歪倒倒地走到瑤英跟前,行了個禮,啪的一聲響,胸脯一挺,開始轉(zhuǎn)圈。

    一開始他轉(zhuǎn)得很慢,優(yōu)哉游哉的,隨時想要撲倒在地,幾個校尉郎撥拉琴弦,奏響琵琶,樂聲錚錚,他隨著樂曲加快速度,越轉(zhuǎn)越快,織金錦袍高高揚(yáng)起,一片金光閃顫的絢爛光影。

    瑤英身后的親兵興奮得摩拳擦掌:“又看到金勃小王子跳舞了!”

    “你們看,果然像公孔雀!”

    親兵嘆為觀止:“這么壯的男人居然能跳舞……”

    瑤英端著酒碗,看一眼謝青。

    謝青站在她身側(cè),銀甲朱袍,手放在刀柄上,面無表情,眼神巡脧左右,一絲不茍地護(hù)衛(wèi)她。

    瑤英抿了口酒。

    她婚宴的那天,年輕郎君和小娘子可以向意中人邀舞,那晚謝青不用當(dāng)值。第二天,親兵告訴她,謝青昨晚把金勃小王子揍了一頓。

    “小王子拉謝青去跳舞,謝青哪會答應(yīng)�。啃⊥踝泳蛧x青跳那個什么旋舞,別看小王子粗粗壯壯的,跳起舞來真靈活,像模像樣的!謝青沒理他,他喝醉了,非要拉著謝青去踏歌,還說什么救命之恩,他愿意以身相許,只求謝青垂憐,鬧得人盡皆知,謝青忍無可忍,提著他的衣領(lǐng)出去,拔刀和他打了一架�!�

    謝青下手毫不留情,金勃小王子在家養(yǎng)了半個月才敢出門。

    挨了一頓打,金勃小王子并不氣餒,養(yǎng)好傷后精神抖擻,請求護(hù)送瑤英回西州,她正好想著帶金勃小王子見見各部酋長,安撫那些畏懼西軍的部落,應(yīng)下他的請求。這次出發(fā)時把人帶上了。

    金勃一曲跳完,接過楊遷扔過來的佩劍,隨著樂曲起舞,舞姿矯健。

    氣氛熱烈,眾人擊節(jié)而歌,為他助興。

    金勃頻頻望向謝青,擠眉弄眼,一臉討好的笑容。

    謝青仍舊面無表情。

    歌舞盡歡,宴散,謝青送瑤英回寢殿,突然道:“公主,我是不是應(yīng)該嫁給金勃小王子?”

    瑤英腳步一頓,抬起頭:“阿青,你喜歡金勃小王子嗎?”

    謝青避而不答,道:“我是個女人,統(tǒng)領(lǐng)千軍,還沒有成親。金勃的事全軍都知道了�!�

    瑤英笑了笑:“阿青,你可以接受金勃小王子,也可以拒絕,不用去理會別人怎么說。你是謝青,不論嫁不嫁人,不論嫁給誰,你依舊是謝青,是我的謝將軍�!�

    謝青緊繃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點(diǎn)點(diǎn)頭。

    風(fēng)聲呼嘯,她站在廊柱前,目送瑤英進(jìn)殿,凝立不動。

    一如多年前,她立在花池旁,看著李仲虔抱走瑤英,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直到母親找過來帶走她。

    ……

    謝青天生神力,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能推倒比自己年長的兄長。

    父親發(fā)現(xiàn)她根骨極佳,適合練武。

    可惜她是個女兒家。

    母親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嘆息:“你要是個小郎君該有多少,可以和你兄長一樣追隨阿郎,為謝家盡忠,你怎么偏偏是女兒身?”

    后來她一天天長大,相貌丑陋,體格健壯,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娘子,完全就是個男兒模樣。

    親戚們背地里說她這是投錯了胎,本該是男兒身,仙人作怪,讓她成了個小娘子。

    母親以淚洗面:女兒生得這么丑,幾個兄長都比她清秀,她以后怎么嫁人?

    謝青被逼著學(xué)女紅,學(xué)掌廚湯水,學(xué)管理庶務(wù)。

    母親說,既然她天生男人相,唯有多學(xué)點(diǎn)主持中饋的本事,將來才好說親,嫁了人才能好好侍奉丈夫。

    謝青和族中姐妹一起上學(xué)。一屋子小娘子,唯有她格格不入。

    她們孤立她,笑話她生了副男人相貌。

    那年春天,阿郎帶著七娘回鄉(xiāng)祭祖,依附謝家的族人幫著操持祭禮,張羅宴會。

    謝青和母親一起去參加酒宴,夫人們在池邊吃酒,小娘子們在后園花池旁賞花玩耍,斗花草,打秋千。

    沒人和她玩耍,她一個人在花池子旁摘花。幾個小娘子走過來,拉著她一起去斗花草,她受寵若驚,玩了幾回,小娘子們把摘的花都戴在她頭上身上,圍在旁邊嘻嘻哈哈笑。

    “快看,快看,謝青也會戴花呢!”

    她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謝青忽然明白,在她們眼中,自己是一個笑話。

    她站起身,摘下頭上的花,摔在那些小娘子身上。

    盛怒的她面色陰沉,看起來一臉橫肉。

    小娘子們嚇得落荒而逃,她追上去,扯住帶頭的小娘子,抓下她頭上戴的牡丹花,小娘子尖叫著求饒,仆婦們趕緊上來解勸,夫人們趕了過來,看到滿院追打小娘子的謝青,紛紛變色,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

    母親氣得大哭,渾身打顫,指著謝青:“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孽障!”

    謝青面無表情地推開攔著自己的仆婦,一路摔摔打打,躲進(jìn)一個僻靜的院子里。

    她摘下花池子里的花,扔到地上踩爛,還不解氣,撿起石頭亂扔。

    長廊里哎喲一聲,脆生生的。

    一張粉嘟嘟的臉探出長廊,梳雙髻的小娘子伏在長廊上,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謝青,“你怎么無緣無故拿石頭砸我?”

    雖然是質(zhì)問,語氣卻又輕又柔,像是在玩笑。

    謝青覺得眼前的小娘子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她不想再被人耍弄,冷哼一聲,掉頭就走,張望一陣,跳進(jìn)花池子,抱住一棵花樹,用力往上拔。

    花樹被她連根拔了出來,轟然倒地。

    謝青拍拍手,冷冷地瞪一眼小娘子。

    她以為小娘子會被自己嚇跑。

    剛抬起頭,撞進(jìn)一道熱切的視線。

    小娘子滿臉驚嘆地看著花池子里的大坑,目光灼灼:“姐姐,你真了不起!”

    不同于族中姐妹的陰陽怪氣,她語氣真誠。

    謝青怔住。

    小娘子看她的眼神滿是羨慕:“我要是像你一樣力氣這么大,身體這么好,可以和我阿兄一起去練武!”

    謝青突然覺得煩躁:“你是小娘子,怎么能練武?”

    她從來沒見過生得這么漂亮的小娘子,好看的小娘子不是都應(yīng)該像母親說的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溫婉端莊的嗎?怎么能想著練武呢?

    小娘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小娘子為什么就不能練武?不管男女,只要身體好,都能練武,現(xiàn)在到處都在打仗,我們小娘子學(xué)會武藝才不會隨便被人欺負(fù)�!�

    謝青冷笑:“女兒家學(xué)武,所有人都會笑話你�!�

    小娘子趴在欄桿上,腦袋一歪,“我要是會武藝,誰敢笑話我,我就打他,打到他不敢笑話我為止�!�

    謝青半晌無語。

    小娘子目光在她身上打轉(zhuǎn),恨不能走下來捏捏她似的,可是卻一直趴著沒動。

    謝青正納悶,長廊那頭傳來一道聲音,公子李仲虔找了過來,看到小娘子,幾步走近,抱起她:“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誰把你丟在這里不管的?”

    小娘子摟住李仲虔的胳膊:“我讓乳娘抱我過來的,我想看看以前栽的繡球長大了沒有�!�

    謝青呆呆地看著小娘子。

    原來她就是女公子。

    母親說過,女公子自幼身體不好,去年還流落戰(zhàn)場。她本來好轉(zhuǎn)了,經(jīng)過這一場驚嚇,又不能走路了,公子正在想辦法打聽哪里有神醫(yī)可以治好她的腿。

    謝青半天回不過神。

    女公子伏在李仲虔肩膀上,朝她揮揮手,眉眼彎彎。

    謝青回到家里,等著父親來責(zé)罰自己。她大鬧宴會,打傷族中姐妹,拔倒女公子的樹,砸了女公子,母親氣得一路都在垂淚。

    父親回家,把她叫到前庭,臉色沉重。

    她跪了下去,父親的巴掌卻遲遲沒有落下。

    “阿青,你想練武嗎?”

    謝青驚愕地抬起頭。

    父親看著她,嘆口氣,“咱們家世代習(xí)武,你天生神力,不練武的話太可惜了。既然你和族里的小娘子們合不來,以后那些東西不必學(xué)了,跟著你兄長習(xí)武吧。今天公子說想給女公子挑幾個護(hù)衛(wèi),你是女兒身,如果能被挑上,正好可以貼身護(hù)衛(wèi)女公子�!�

    給女公子當(dāng)護(hù)衛(wèi)?

    謝青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公子趴在欄桿前和自己說話的模樣。

    女公子看著她,一臉驚嘆和羨慕:姐姐,你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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