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記不清產(chǎn)生過多少次陰暗的想法。夏天梁屏息,抑制住哽咽,“您說得對。”
對什么對啦!吳曉萍抬手敲他腦門,“想他就不要摒,去找他,見他,不就是一個辦法?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顧別人,只顧自己,任性一次又怎么樣,地球不會毀滅的呀!”
夏天梁不語。眼前灘涂依舊一望無際,天仍是天,地仍是地,然而落日將至,天空與地面接壤的一線之間隱隱發(fā)亮,彼此做好準備,正欲沐浴同一層霞光。
自然奇景,引得行人駐足遠眺。
其中一個癡癡地望,良久后,他伸手抹臉,低聲對身邊人道:“對不起,師父,我不能送你回去了�!�
*
出崇明,必經(jīng)上海長江大橋。
節(jié)假日,上島與出島的車輛幾乎一樣多,橋面堵得天怒人怨,開上就無回頭之路,無數(shù)人在雙向車道的兩邊挪移。
夏天梁也加入大隊。他在東灘與吳曉萍告別,直接開車出島,只憑一腔沖動——實際沒有多大意義,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他無法克制地想要通過這種方式離徐運墨更近一些。
他們始終離得太遠,無論是99號的幾步距離,還是天各一方的迢迢千里,讓人不免懷疑老天是否有點不公平,為他們設(shè)下了太多阻礙。
最后兩步開完,車子再也不能動,前后夾擊,夏天梁被堵得嚴嚴實實。他停下,拿手機準備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電量耗盡,黑屏許久,于是匆匆連上充電線。
開機,微信顯示徐運墨的十八個未接語音提醒。
大概是結(jié)束飛行,休息完沒聯(lián)系上自己,夏天梁趕忙回撥,那邊接得很快,“喂——喂?通了?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手機沒電了,剛充上。”
那邊長舒一口氣,“你在哪里?”
“�。课以谲嚿�。”
“車上?現(xiàn)在?”
徐運墨語調(diào)揚起,夏天梁以為他怪自己開車打電話,“對,剛開出崇明,在過橋�!�
“過橋?長江大橋?”
“是啊,但今天橋上太堵了,開開停停�!�
徐運墨聽后,沒響,只勉強分辨出那端起起伏伏的呼吸聲。
這時前面的隊伍有了空檔,夏天梁往前開兩米,點開手機公放,“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徐運墨也出聲,一式一樣。
夏天梁微微嘆氣,“先聽我說。”
那頭靜了好幾秒,最終妥協(xié),“好,你先�!�
拿到先說的機會,夏天梁打開車窗,冷風倒灌進來,他聽見外界的噪音。每輛排隊的車子都是一團烏云,司機煩悶地拍著方向盤,嘴里發(fā)出嘖嘖聲。他靜靜聽了一會,道:“最近我過得很不好,自從你說不能回來之后,就是這樣,或者更早一些,從去年你走的那天起,就已經(jīng)這樣了。
“這段時間,我偷偷怪過你很多次,明知道不對,還是忍不住有負面情緒。以前我也經(jīng)歷過長時間的分開,會消沉,但好像重新開始工作,去想其他事情,我總能慢慢變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以讓自己難過太久。可是這次過了那么久,我還是調(diào)整不了,極盡所能地轉(zhuǎn)移注意力,可是只要我一閑下來,我就會想到你。
“所以徐運墨,對我來說,你真的不一樣。”
過去與人交往,總在苦尋自我,他試圖從別人身上找出自己的影子。直到發(fā)現(xiàn)徐運墨,他們真正看到了迥異的對方。
完全不同的兩面,從認識那天起,不理解的太多,不融洽的太多。即便如此,兩個人還是固執(zhí)地走上了同一條路,嘗試靠近后并肩,因此,注定的,他們需要受盡對方的折磨。
爭吵、忍耐、困惑后遲疑,必須統(tǒng)統(tǒng)經(jīng)歷一遍,方能懂得相愛不是一時犧牲,不是一段只談羅曼蒂克的旅程。
那是一場與本能的恒久抗爭。
“老實和你講,徐運墨,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讓你去了,你只要陪著我就好,但這么想,實在太自私。那個時候說服你出去念書,我講得瀟灑,說不會怕,其實我怕得要命。我每天都在擔心,你做得太好了,我怕你留在那里不回來。這不是對你沒信心,是我,我對自己沒信心。我不想騙你,徐運墨,就算你不準備再回辛愛路,就算我們以后可能經(jīng)常會像這樣分開,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繼續(xù)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哪怕想出來的辦法實現(xiàn)起來很困難,但我們也不可以分手�!�
他說得極其認真,換來徐運墨急促的語氣,“講過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說那兩個字!”
“我知道,就說這一次。我想過了,既然你沒法回來,為什么不能換我過去。之前我咨詢過,以我的情況可能不太好辦簽證,但我會盡力,等會過了橋,我先去中介那邊——”
意識到了自己的啰嗦,這些冗長的解釋都不足以表達此刻所思,夏天梁望著前方仍是堵塞的交通。邁出第一步就這么困難,沒關(guān)系,這次他會一點點前進,慢慢克服。
“因為我現(xiàn)在就好想見你�!�
那邊突然沉默。徐運墨?夏天梁以為橋上信號不好,連喊好幾次,終于等來聲音,“你想見我?”
“超級超級想。”
“那你回頭就能見到了。”
“嗯,再過段時間,等我申請簽證——”
“笨啊你!夏天梁,我讓你現(xiàn)在回頭!下車!轉(zhuǎn)身!”
第83章
酸梅湯
落地浦東,徐運墨出關(guān)一路都在狂奔。同航班的乘客被他嚇到,只覺這個如疾風般掠過的身影著實瘋癲。
徐運墨根本不理會這些目光。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拿完行李跑出去,掃兩眼,抓到接機人群中的某人,高聲喊:“周奉春!”
朋友打個激靈,向他招手,說這里這里。
徐運墨繞出去,步速完全沒有減慢,朝著電梯沖刺,邊跑邊問:“你車停第幾層?”
周奉春緊緊跟在他身后,剛想報位置,突然哎呀一聲。徐運墨沒睬他,往前好幾步覺得有點不對,回頭見到周奉春整個人扭成麻花,捂著腹部叫喚不停。
“你干什么?”
“我肚子疼�!�
“憋著!”
你良心呢!周奉春音調(diào)高起來,隨后又嘶嘶兩聲,頭上冷汗直冒,“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去廁所了。”
徐運墨沒辦法,讓他速去速回,結(jié)果原地硬生生等了半小時。待周奉春回來,徐運墨氣得險些暈過去,說你掉馬桶里了?早知道你這么慢,我就打車走了!
我也不想的。周奉春解釋,說廁所大排隊,跑上跑下找了好幾間,全是人。
他又困惑,“這肚子也真是的,等你的時候一點事情沒有,一見到你,莫名其妙就疼了,可能是你的問題�!�
徐運墨差點想掄起行李箱砸過去,好歹忍下來。兩人到車庫拿車,坐上后,徐運墨開導航,命令,“走繞城高速,趕緊開�!�
搞出一個廁所烏龍,周奉春理虧,連說遵命遵命。他對徐運墨這次臨時回國的行為,不解大過震驚,路上問你干什么呢,不都說好不回,怎么又反悔了。
徐運墨正在發(fā)信息,手指按得飛快,“我想回家�!�
“你什么時候搬家去崇明了?”
周奉春看導航方向,徐運墨沒再理他,一門心思看手機。
開過高速,車子即將駛上長江大橋,導航顯示前方通行還需兩個小時四十五分鐘,周奉春無奈,“有的好等了�!�
什么?徐運墨才反應過來,當即表示要下車。
兩人正在上橋的匝道口,周奉春被他一句天崩地裂的“靠邊�!迸没觑w魄散,趕緊一把攔住徐運墨,“哎!你不要亂動!我警告你徐運墨,前面有攝像頭的,你在這里下車我要被扣分的——好好好,我飛,我現(xiàn)在就讓車子飛起來,你安分坐著�!�
說完,立即車神附體,移形換影變道好幾次。然而過年期間,路面交通一視同仁,不會寬待哪個歸心似箭的旅客,上橋開了幾百米,他們徹底被堵住,再動不了一點。
周奉春心虛,對身邊人道:“沒辦法,一到假期,這座橋就是這樣�!�
前進后退皆不得,徐運墨被停在杠頭上,只能繼續(xù)專注手機,他不再發(fā)信息,改打語音電話,然而撥出許久沒有反應。
通往崇明的這條車道全是上島之人。車子十分鐘挪一次,眾司機等得幾近氣絕,有幾個老煙槍忍不住了,悄悄下車抽煙。
大半個小時過去,周奉春百無聊賴,對著方向盤磕頭,嘴里念:“什么螞蟻速度,用爬的都爬過去了�!�
徐運墨還在那邊契而不舍地打電話,表情起初焦躁,眼下已然極其凝重,開始擔心夏天梁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沒看到?周奉春讓他別急,徐運墨說不可能,平時夏天梁回復都不會超過五分鐘。
他前后看路面,“怎么還那么堵�!�
周奉春伸手捂住鎖車鍵,一派嚴防死守的姿態(tài),“現(xiàn)在急也沒用,你再打打看,說不定下一個就接了�!�
話音剛落,徐運墨手機震動,傳來一通語音申請,徐運墨低頭看了兩秒,確認過名字,接起,喂了兩聲之后,劈頭蓋臉就是:“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周奉春跟著松口氣,移走蓋在鎖車鍵上的手。
徐運墨連續(xù)問對方在哪里,聽過答案后,他神色詫異,說過橋?長江大橋?
周奉春心想那不就在同一座橋上,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是相反方向,必定要錯過了。
早知道不開上橋,說不定能換個碰頭的地方,讓兩個人更早見面。他嘆氣,忽然徐運墨拍他胳膊,抬抬下巴,示意他向外看。
車窗之外,出島的那條車道上,一輛電動小車與自己一樣夾在兩輛鐵皮中間,因為前方車輛動了動,得到空檔,往前挪了一段距離。
周奉春瞇起眼,隱隱約約發(fā)覺駕駛位上的人影有點眼熟。
這么巧嗎?他吃驚,更想不到徐運墨居然僅憑一眼,就能從車型和顏色分辨出車主的身份。周奉春扭頭,要講些什么,卻聽徐運墨對著那端說:“你聽我說�!�
隔幾秒,徐運墨又道:“好,你先�!�
他對周奉春做個口型:我要下去。
少發(fā)瘋。周奉春很想阻止。不應該放人下去,萬一哪個攝像頭拍到,違章是鐵板釘釘,但鬼使神差,他只是猶豫片刻,最終伸手解開車門鎖。
徐運墨立即投來感謝的一眼,離開時沒有半分遲疑。
周奉春將車窗開到最大,探頭追著看出去,徐運墨一步步往反方向走。擁堵的交通提供了一個凝滯的舞臺,所有停駐車輛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守規(guī)則的乘客,紛紛投去奇怪的目光。
他舉著手機,不說話,直到靠近對面車道那輛電動小車,徐運墨突然發(fā)聲:“講過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說那兩個字!”
什么字?一眾司機暗想,有些下車抽煙的連煙也不叼了,伸長脖子只為聽得更清楚。
但等來更久的沉默,等到他們幾乎以為眼前人不過是突發(fā)疾病,即將失去興趣的時候,徐運墨又開口了:“你想見我?”
之后是連續(xù)的一句:“那你回頭就能見到了�!�
誰?怎么回頭?他們困惑不已。
“笨啊你!夏天梁,我讓你現(xiàn)在回頭!下車!轉(zhuǎn)身!”
這一聲驚天動地,眾人吃驚,隨后見到徐運墨面前那輛小車開門。有人從里面下來,同樣舉著手機,神情是不敢置信,卻很快轉(zhuǎn)為歡慰,接著皺起一張臉,飛出眼淚。
對面的人也是,兩張淚漣漣的面孔互相望著,不再言語。
觀眾們恍然大悟。
——怪不得當時會肚子疼。
車中的周奉春也一樣。接到徐運墨的那個瞬間,身體自發(fā)地制造出一個障礙,仿佛在以某種極具靈性的形式告訴他,你要晚些上路。
為什么?周奉春那時不明白,只是這種感覺異常強烈,像有人提前為他做好安排,他不得不聽從。
原來如此,晚出發(fā)的半小時,是為了讓他們在此相遇。進島的人,出島的人,但凡步調(diào)不同,沒有互相停在最合適的位置,那么結(jié)局就是一定錯過。
然而百萬分之一的幾率,他們還是碰上了。
再也沒有任何隔閡,久別重逢的擁抱是必然,分不清是誰先沖向誰,所幸他們終究找到了對方,那股無法抑制的狂喜,對上蒼垂憐的感激,足以傳染每個觀眾。
周奉春聽見周圍有人低呼,什么情況,演電影�。�
超出日常理解的情景,總?cè)菀妆粴w類為某種藝術(shù)化手法。此時夕陽斜照,落日余暉籠罩在用力擁抱的兩人身上,變?yōu)橐粓F糾纏不清的橙紅色。
算是吧,在這部片子里,他又無意中為眼前這對情侶安排到了一個好結(jié)局。周奉春眨眼。橙紅色散開,轉(zhuǎn)為一道道光的痕跡,像紅線彼此牽扯。
……老師,你如果還在的話,必定會罵我傻了。
他抿緊嘴唇,舌釘?shù)值缴项——可沒準,我真是月老或者什么愛神的轉(zhuǎn)世,生來就要渡這些人間的苦命鴛鴦。
舌苔上的鉆石因體溫升高而變熱。還在戒托上的那會兒,它曾被年輕的自己用手指數(shù)次摩挲,送出時,病床上的中年女人看過,虛弱地嘲笑他,說,我不要,這鉆石也太小了。
屬于那個人的東西,不會轉(zhuǎn)贈另一個人。四十歲紋身師在二十歲青年右臂紋下的那枚南京鎖,永遠沒有打開過。
……老師,如果我是,這一生我必定好好努力,多促成一些有情人。這樣的話,或許下輩子,可以讓我早點遇到你。
第84章
長城干紅
前往崇明的最后一程,周奉春獨自開完。他還有一樁重要使命:將徐運墨的行李送到島上。
其主人自然是隨那輛電動小車去了。愛情電影演完,總要有人收拾影廳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好在吳曉萍收到徒弟風聲,負責接收行李,他瞧見周奉春,神色透著理解,體恤他一路奔波,留他吃了頓飯。
大師傅的醬爆豬肝,與天天相比是另外一番風味,周奉春吃完,只覺不虛此行。
行李主人在第二天上了島。
見到徐運墨,吳曉萍對夏天梁道,我說的吧,任性一次,世界不會毀滅的。
夏天梁兩只眼腫著,嗓子也啞了,笑容卻極其燦爛。昨天在橋上碰到徐運墨,兩人根本沒想往回開。捱到下橋,夏天梁二話不說,導航最近的酒店。
進門,天雷勾地火,誰也不保留,交出彼此身體,沖動起來毫無節(jié)制。
從好想好想你到好愛好愛你,什么話都講了,喊到喉嚨都疼。到深夜,力氣基本用光,徐運墨還有時差,死活不肯結(jié)束,壓著夏天梁說你行嗎,我還能行。
夏天梁好笑又心疼,說我怕你累。他抵住徐運墨額頭,撫過對方后背,說先睡會吧,明天還有時間。
徐運墨深呼吸,再吐氣,垂頭挨到夏天梁的肩膀。
他伸手,按著心臟摸到旁邊,送給夏天梁的三環(huán)好好戴在左胸口。徐運墨輕輕擰一下,嗯,是真的。
你也覺得像在做夢?
隔了幾秒,夏天梁問,而伏在他身上的徐運墨已經(jīng)閉眼睡去。
這場時差一直倒到下午,總算緩了過來。兩人再度上島,這次是同輛車,同個方向。
重逢短短一天,夏天梁培養(yǎng)出新的習慣,只要手里得空,一定會抓著徐運墨反復捏,只為確認這份感覺是否真實存在。
該習慣很快傳染給徐運墨。傍晚,吳曉萍一只腳踏進廚房,就見兩人做飯都在手捏手。
老頭子當即閉著嘴巴,退出去,假裝自己透明。
翌日,夏天梁出門送貨,吳曉萍看到徐運墨搗鼓灶臺,琢磨出他的心思,于是問,你想學做菜?要不我教你吧,你認我做師父。
徐運墨一口回絕,不要。
想想不禮貌,補充,我不想做夏天梁的師弟。
這話逗樂吳曉萍。他憋著笑,說不拜師,就當我指導你。
經(jīng)過名師點撥,徐運墨當晚拿出一道速成的糖醋小排。看起來有模有樣,結(jié)果夏天梁吃一口,表情精彩紛呈,好不容易咽下去,不忍心講實話,兜圈子說,我沒有覺得給你做飯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徐運墨臉抽筋,唯獨吳曉萍在旁笑得大聲,仿若頑童。
崇明是一座世外桃源。在島上,時間似乎都過得慢一些,夏天梁與徐運墨在此享受了一個短暫而漫長的假期。
吳曉萍知情識趣。之后幾天,借口島民家里結(jié)婚,請自己吃流水席,人一閃,消失不見。
大棚交給夏天梁看護。冬天農(nóng)活相對少些,況且身后還有一個姓徐的小工跟著,做起來輕松許多。兩人上午給種植物做保溫措施、鋪上防凍厚布,下午施肥灌水、修剪花草,正宗農(nóng)家樂體驗。
兩三天下來,徐運墨照鏡子,感覺膚色暗了一度。夏天梁也沒放過他,在旁邊開玩笑,說你曬得好黑。
徐運墨張張嘴,心中烏云密布,半夜躲被窩里偷看防曬霜,被夏天梁發(fā)現(xiàn)后,笑了整整兩分鐘。
笑完,他拿出安慰的法子,不停親吻徐運墨臉頰,說黑點白點又無所謂,反正你變成藍色的我都喜歡。
你喜歡外星人?徐運墨擋住不讓他再親,語氣不痛快,說不是你講的?曬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記性這么好��!夏天梁立馬哄著說,我騙你的,這才幾天,你哪里會曬黑。
他伸出手臂,給徐運墨看自己務(wù)農(nóng)造成的深膚色,說我是墨墨黑,你是雪雪白,這么一對比,你當然可以繼續(xù)做我的白雪公主。
三言兩語被說服,徐運墨心情轉(zhuǎn)至多云,不再執(zhí)著購買防曬霜。
島上一個禮拜,兩人格外珍惜,日子過得如膠似漆。最后徐運墨擦著開課前的死線,飛回芝加哥。道別時,雙方依舊不舍,不過這次分開,他們一個繼續(xù)課程,一個繼續(xù)申簽,都知道彼此心在何處,遠距離的無邊天塹變?yōu)橥靡姷膬啥恕?br />
年后,上海即將入春。
他們收到一個好消息。小謝發(fā)來的,說是過年期間,他替倪阿婆建立的那個賬號忽然得到了大量關(guān)注。
大數(shù)據(jù)時代,網(wǎng)絡(luò)擁有致命的摧毀力,卻也抵不住某些種子發(fā)芽破土。起初只是幾個追著賬號更新的關(guān)注者自發(fā)擴散,漸漸吸引到一批網(wǎng)友的好奇心,流量隨之而來,越來越多人涌入,小謝的后臺被海量信息淹沒。簡體繁體、不同語言,它們來自世界各地,一點點拼湊出了倪珊的過去。
——從業(yè)者,珊珊這條珍珠鏈是古董來的。
——有幸與倪小姐做過同事,她酒量極好,愛笑,鐘愛紅色玫瑰。
——我公公說他追過Susan,但被拒絕了!
——在家里的老相冊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應該是同一個人?落款是遇緣邨小阿妹。
只言片語,一粒粒珠,逐步串聯(lián)起這個叫做倪珊的女人的完整一生。
后續(xù)傳播擴大,三月初,幾家香港本地媒體聞訊,也發(fā)來一些搜集到的信息:五月花早已消失于時代浪潮之中,原址如今改建為一間畫廊。
小謝將以上進展同步分享至賬號。關(guān)注全程的徐運墨思考再三,生出一個計劃,向芝加哥認識的幾位策展朋友打聽相關(guān)事宜。
春去夏來,轉(zhuǎn)眼已是六月。
歷經(jīng)一年敲敲打打,辛愛路完成改造,居民陸續(xù)遷回。
首先踏上歸途的是王伯伯,他一下車,喔唷一聲,說,變得這么年輕啊。
路還是那條路,單行道,九百米長,左右多了綠化帶和移栽樹木,顯得郁郁蔥蔥。遇緣邨的兩排老房子修整一新。最終方案尊重居民意見,沒有完全推倒重建,盡可能保留了原有結(jié)構(gòu)。小梁薄板一去不返,改成現(xiàn)澆混凝土樓蓋,用鋼梁替換,并且針對混磚墻面與地基重新做了加固。整體看起來,仍是過去坡頂紅瓦的聯(lián)排式,只不過一切都是升級版。
遇緣邨的弄堂也還在,做了拓寬,容得下正常車輛進出。王伯伯慢慢走,他摸過入口寫著遇緣邨的門楣,轉(zhuǎn)頭面向送自己過來的兒子,欣喜道,哎,龍龍,你以前開助動車撞到的這個癟堂居然還在�。�
能夠留下的,都沒失去。首批遷回的居民皆是稱心如意。
徐運墨是最遲一批。他因手頭的事情在芝加哥多留了一個月,待真正回來,已是七月份的事情。
每年這個時候,上海都熱得像個火爐,走兩步就出汗。他還未正式搬家,回國后暫且借住在夏天梁那邊,今天是第一次與新的辛愛路見面。
路邊所有商戶位置都做了調(diào)整,只有99號還在原地,這是徐運墨當初向工作專班提出的要求。
——只有這點,我堅持,不能有任何改變。
一室兩間的布局徹底消失,現(xiàn)在的99號是一棟二層結(jié)構(gòu)的商戶樓。同個門口進去,兩張門牌一上一下,掛的仍是99-1號與99-2號。
雖然早從夏天梁發(fā)來的照片中看過99號的現(xiàn)貌,然而實際站到跟前,用雙眼見證,感覺完全不一樣。
去年拿到終版方案,他反復懷疑,這是不是最好的決定,生怕有一點偏差,都會讓99號不復以往。
然而未知的路,不真正走到那一步,無法看清腳下。所有顧慮、猶豫,在前行面前均是枉然。
一樓叮里咣啷,正在大搞裝修。工人進出運東西,見門口有人站著不動,嫌礙事,粗聲喊,麻煩讓讓。
徐運墨回神,沒有太在意,側(cè)身避過。
來啦?有個鬈頭發(fā)從里面出來,對徐運墨說今天老寧波來過了,說我們上下水還有點問題,待會要帶幾個師傅去樓上看看。
講到一半,他歪頭,說怎么了,不太習慣?
徐運墨收回視線,搖頭,說我約了工頭今天來看場地,正好一起,走吧。
兩人往99號走去。夏天梁的租賃合同成功續(xù)上。原業(yè)主補償他的一筆費用被拿去裝修,工期一個月,預計九月開張。
飯店籌備,事務(wù)繁多,倒是徐運墨領(lǐng)先一步。八月,他率先為二樓的99-1號掛上澗松堂的楠木匾額。
重開后,他的首個項目是公益展覽,前后籌備長達半年,由香港與上海兩地的阿茲海默癥關(guān)愛協(xié)會聯(lián)合發(fā)起,并由兩岸多位策展人合力策展。
地點是香港新界的一間新銳畫廊,月底開展,主題沿用了小謝建立的那個賬號名稱:她是倪珊。
這是一場多方促成的追憶會,各界朋友伸出援手,無償提供幫助,包括當初來天天拍攝紀錄片的唐先生——食評家人脈廣,托音樂圈的好友聯(lián)系到當初簽約倪珊的唱片公司,獲得了大量未揭露的獨家肖像照,以及那首說不出的快活的使用權(quán)。
開展前一天,徐運墨和幾名策展人商量,借了兩個小時,允許一位特別觀眾提前進場。
小謝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擔心給他們添麻煩,但徐運墨堅持,說沒有你,這場展覽不可能辦成,所以你必須做第一名觀眾。
他又道,珊珊肯定也這么想。
兩人沿著設(shè)計好的動線前行。從一張遇緣邨的留影開始,每張照片,每份資料,每個記載了女人生命的瞬間,年輕社工都駐足仔細觀賞。
幾十年的經(jīng)歷,不過彈指一揮間,小謝慢慢看,眼淚未曾停止。
隔日,倪珊二十五歲生日留下的那抹倩影變?yōu)榫薹掌Q在門口。
還在世的各地舊友紛紛來訪。面對照片之時,他們?nèi)莨鉄òl(fā),體態(tài)輕盈,仿佛回到新界的那一夜。五月花盛放,臺上擺動雙臂的歌伶身著舞裙,如同掀起金色海浪,將所有觀眾的神智燃燒殆盡。
他們被吸引,癡癡地望,隨后問候,說,珊珊,我們來啦。
Ja-jam-bo!她用歌聲回應,彗星所爆發(fā)出的能量如此強烈,哪怕只有一個閃光瞬間,也足夠鐫刻于心。
這個世界,倪珊來過。
第85章
小糊涂仙
天天重新開張,夏天梁特意選了與當年一樣的日子。
得知這個消息,眾多客人落下心頭大石。這一年,沒有天天聊以慰藉的肚腸百轉(zhuǎn)千回,最怕的還是夏天梁跑路,不開了,如今傳來確切消息,天天保住了,自是喜不勝收。
連著幾天,夏天梁手機信息沒停過,在上海的搶著訂桌留位,不在上海的遙遙送來祝福,均以各自方式表達支持。
天天原班人馬也盡數(shù)歸來,好日子喜上加喜:童師傅宣布收趙冬生為徒。
大約是小伙子用一場特訓打動了這枚茅坑里的石頭。他這次是來真的。
拜師禮辦在天天,吳曉萍也現(xiàn)身,笑稱過來看老童晚節(jié)不保。
他見到趙冬生,親切不改,握著年輕人肩膀,翻來覆去打量,最終滿意說:“蠻好的,身體結(jié)實多了。”
背后有人鼻子哼哼,冒出陰惻惻的一句:“少打別人徒弟主意。”
主角趙冬生緊張萬分,不停搓手。夏天梁把他拉到一邊,耐心傳授經(jīng)驗,說記得,以后嘴巴甜點、身段軟點、手腳麻利點,噢,因為是童師傅,再加一條,花招多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