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姜扶光沉默了一下,搖頭:“事關(guān)重大,便麻煩公公了�!�
小德子無奈,只好繼續(xù)通傳。
太極宮氣象巍峨,拔地數(shù)丈,離地三十九臺步階,四周層巒疊嶂,仿佛坐落群山之巔,孤立蒼穹。
姜扶光極目眺去,能看到一座座恢弘宮殿,矗立在雨幕中,檐牙交錯、鱗次櫛比,五色的琉璃瓦上浮動著瀲滟水光。
一陣潮濕雨風(fēng)拂過,雨珠砸在瓦頂上,一片脆響,涼意透骨,姜扶光不禁打了個激靈,攏了攏肩上的氈布斗篷。
南書房里,一片吵嚷聲響,其中就數(shù)御史臺,柳大夫聲音最大:“新安縣是兩縣合一而治,如今原遂安那座大壩的堰口決堤,是長公主之過,當(dāng)初杭州郡李太守奏請朝廷,要加撥修檢河堤、河道的款項,被長公主駁回不說,最后只批了二十萬兩,若當(dāng)時加撥款項,加固河堤,河堤怎會輕易就被大水沖垮?”
“這一切,都是長公主的錯�!�
幾道溫和的聲音打斷柳大夫的激憤之語,小聲勸他冷靜一些。
“怎么能是長公主的錯?新安縣大雨,徽港潮訊的奏報送進(jìn)京里后,長公主連日不歇,同工部商量對策,一連往杭州郡發(fā)了二十四道加急文書,長公主都操勞病重了,你們還指責(zé)長公主?”
“四年前,在長公主的建議下,加修了兩座拱壩,將主壩所承受的壓力,向兩岸基巖轉(zhuǎn)移,減輕主壩承受的沖力,保持壩體穩(wěn)定,并在河岸下游一帶修渠排水、引流、泄洪,這才有了南朝這幾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臣以為,此事蹊蹺,絕非長公主過失,還請陛下派監(jiān)察史,查明實情。”
“……”
小德子低頭走進(jìn)屋里,屋里爭執(zhí)不由一停。
出了事后,所有人都在推卸責(zé)任,可也有人就算陛下瞞了消息,卻仍然憂心新安縣的情況,帶病進(jìn)宮。
南興帝徹夜未眠,眼里有紅血絲浮現(xiàn),連嗓音也啞了:“她不肯走?”
“長公主執(zhí)意要求見陛下�!毙〉伦訜o奈稟道。
南興帝揉了一下發(fā)脹的額頭,目光落在盤踞在案的龍首熏爐,龍口微張,正在吞云吐霧。
是阿琰送進(jìn)宮里的洪山香。
香入神竅,安神鎮(zhèn)心,養(yǎng)精蘊神,他熏了幾日后,夜間安眠舒睡,白日精神好了許多,頭疼也有好些日子沒犯。
既有濟(jì)世仁心。
亦有賢孝德行。
若為男子,必能再治中興盛世百年。
便為女子,也能興國安邦數(shù)十載。
“新安縣決了一座大壩,淹田數(shù)萬畝,百姓受災(zāi),水災(zāi)仍在蔓延,宮中已成是非之地,朕瞞著她消息,讓她安心待在府中養(yǎng)病,她仍是神通廣大,自有消息來源,偏要往這是非之地而來�!蹦吓d帝臉色不大好。
她若踏進(jìn)了南書房,必定要面對眾位朝臣的責(zé)難。
“長公主憂國思民�!毙〉伦踊亓艘痪洹�
“罷了,今天見不到朕,她是不會罷休的,”南興帝撫了一下額頭,“請進(jìn)來吧!”
小德子走了出來,請長公主入內(nèi)。
姜扶光得了允許,褪下氈布斗篷,遞給了小德子,單薄的身子透著令人心碎的纖細(xì)。
南書房殿中的鎏金燈樹上燃著蠟燭,殿中坐了十余個朝臣。
顧相、承安侯、柳大夫、兵部李尚書、戶部石尚書等,朝中重臣俱在。
便連稱病不出,久不上朝的戚老將軍也被驚動了,看著外孫女兒慘白著臉,走進(jìn)內(nèi)殿,他沉了沉臉。
南興帝坐在龍案前翻閱奏章。
姜扶光頂著殿中各人的目光,走上前。
她面色慘白,腳步虛浮,可挺直的背脊,仍然透著一股堅韌不折的剛強(qiáng),承安侯都有些佩服她了。
南興帝蹙眉,正要賜座。
姜扶光走到殿中,緩緩下跪,將手中的檀木盒舉高,嗓音嘶啞,“臣,今日進(jìn)宮,一為揭發(fā)承安侯貪贓枉法,欺君罔上咳……”
高燒了一整晚,喉嚨本就難受,此時拔高聲音,喉嚨又疼又癢,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大殿里,咳聲不止。
整個南書房都因她一番話震動起來。
承安侯心中一陣駭然,接著又放松下來,他目光陰鷙地看了長公主一眼后,沉下臉,一語不發(fā)。
他不說話,自然有人替他說話。
尤其是柳大夫,本就對長公主不滿,聽聞此言,頓時怒極當(dāng)場:“新安縣沖毀了一座大壩,淹田萬畝,百姓受災(zāi),流離失所,都這個時候了,長公主不思救災(zāi)、賑民,只顧著權(quán)利斗爭,究竟是何居心?”
他一開口,御史臺就又有其他官員站出來。
“杭州太守及修河司聯(lián)合奏報,言明因為河道檢修款項不足,檢修不徹底,這才導(dǎo)致大壩決堤,并參奏長公主誤國誤民,請求陛下降罪,以平新安縣民怨紛紛,長公主要作何解釋?”
“新安縣萬千黎民,因長公主受災(zāi)受難,長公主就沒有話要說?”
第222章:承其名,擔(dān)其責(zé)
“眼下新安縣的災(zāi)情,仍有擴(kuò)大趨勢,新安縣是大縣,有四十余萬百姓,倘若洪水肆掠,周邊六大縣區(qū),亦要受災(zāi),屆時長公主就是千古罪人,至今長公主還在勾心斗角,不思憂患,實在令我等齒冷�!�
“……”
南書房大殿里,討伐聲不斷。
承安侯不發(fā)一言,端著茶杯擋住了唇邊淡淡的笑意。
連顧相都蹙眉了:“長公主,此事稍后再議,眼下新安縣受災(zāi),滿朝上下都在商議賑災(zāi)事宜�!�
姜扶光咳嗽不停,撕心裂肺。
南興帝聽著這一聲趕一聲的咳聲,一顆心都揪緊了,猛地將茶杯擲向地面。
“住口!
場中諸人噤若寒蟬,鴉雀無聲。
南興帝這才道:“地上涼,扶長公主起身�!�
張德全立馬過去扶長公主。
姜扶光不肯起身,勉強(qiáng)忍下了喉嚨里的咳意:“這是承安侯勾結(jié)新安縣王縣令,及杭州李太守,流通私鹽的證據(jù)�!�
此言一出,場中又是一片嘩然。
承安侯握著茶杯的手不由一哆嗦,茶水濺出來打濕了袖子,前段時間,私鹽入市,導(dǎo)致鹽價暴跌,他察覺不對,連忙命人撤了部分私鹽,將價格維持起來了,這件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覺。
倒是讓長公主抓到了他的狐貍尾巴。
真是失策。
柳大夫當(dāng)場就要跳出來,叫戚老將軍一個眼神給駭住了神兒,哆嗦了一下,老實坐著沒動。
到底是征戰(zhàn)沙場半輩子的三朝元老,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駭人的煞氣。
南興帝蹙眉:“為何此時將這事披露出來?”
“眼下洪災(zāi)泛濫,水患肆掠,”姜扶光喉嚨又疼又癢,聲音又嘶啞了一些,“諸如李太守、王縣令這等貪臟枉法之人,實不堪一方父母官,又豈會憂國思民,助朝廷救災(zāi)濟(jì)民,若不加以懲處,恐天禍之后,還要釀成人禍�!�
南興帝目光漸漸冷厲:“你所言甚是�!�
接下來朝廷會調(diào)取大量物資前往新安縣,事關(guān)百萬民生,救災(zāi)濟(jì)民之事,怎可交到這等人之手?
“陛下,官府控制鹽業(yè),是為了稅收,天下之賦,鹽利獨占三分,私鹽入市,影響戶部稅收,侵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而且,未經(jīng)精細(xì)加工的粗鹽有害雜質(zhì)多,色質(zhì)黃黑,長期食用,會導(dǎo)致四肢麻木,出現(xiàn)肌肉和關(guān)節(jié)疾病,更嚴(yán)重的,會令孩童智力低下,生長緩慢、癡呆,對健康極為有害。”
“歷朝歷代,無不禁止私鹽,一旦查獲私鹽,無不處以極刑,請陛下明察�!�
南興帝臉色很難看:“呈上來吧!”
張德全連忙上前,接過長公主手中的檀木盒子,呈到圣前。
南興帝仔細(xì)翻看,一應(yīng)證據(jù)齊全,不僅有販賣私鹽的賬冊,還有銷路地點,他目光淡淡瞥向了承安侯。
承安侯呼吸一滯,接著又鎮(zhèn)定下來。
私鹽一事都是交給王縣令和李太守在做,承安侯府確實有干系,但干系并不多,聯(lián)合朝中一些大臣,未必不能推脫罪名。
只是陛下本就對承安侯府猜忌甚重,出了這事,承安侯府的處境會越來越差。
沒關(guān)系。
等新安縣水災(zāi)一事鬧大,長公主名聲盡喪,遺臭萬年,承安侯府就高枕無憂了。
姜扶光又咳了一陣,張德全倒了一杯溫水遞上去,她搖頭不喝,猛地一磕頭。
“陛下,新安縣大壩決堤,未知情形如何,臣愿意前往新安縣,主持新安縣抗洪、治水、救災(zāi)、賑民之事,與新安縣百姓共進(jìn)退,潮訊一日不退,洪災(zāi)一日不平,百姓一日不安,臣誓不還朝�!�
此言一出,場中大震。
連一向與長公主不對付的柳大夫,神色也不禁一陣動容,半晌說不出話來。
南興帝目光陰沉,看著她蒼白如紙的面容,不發(fā)一言。
“請陛下恩準(zhǔn)。”姜扶光再磕頭。
承安侯在杭州經(jīng)營日久,李太守和王縣令都是他的人,在去新安縣之前,她必須要解決后患,以免到了新安縣處處掣肘,不能為民請命,這才有了揭露私鹽一事。
私鹽本是她對付承安侯的利器,目前查到的私鹽已經(jīng)有六十萬余引,這其中涉及龐大利益,簡直令人心驚肉跳,倘若能順藤摸瓜,查實承安侯販賣私鹽的罪名,承安侯府勢必獲罪。
可惜的是,私鹽一案,因調(diào)查時日尚淺,目前查到的證據(jù)里,有關(guān)承安侯府的干系不多,承安侯輕易就能撇清。
終究還是打草驚蛇了。
但她不得不這樣做,眼下民為重,己怨為輕,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陛下,最了解大壩的人就是臣,只有臣去,才能盡快助新安縣百姓渡過災(zāi)難�!苯龉夥夭黄�。
“胡鬧!”南興帝忽地站起來,怒目而視,“你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樣子了?還想去新安縣,你想死在新安縣是也不是?”
“新安縣大壩以土石建造,因水流湍急決堤也有可能,李太守及御史臺彈劾你的錯處,還未經(jīng)查實,你何故急急忙忙將這么大的事往自己身上攬�!�
“臣,自請去新安縣,并沒有將錯往自己身上攬的意思,臣也并非覺得,自己有罪,而是因為咳,”姜扶光直起身子,直視天顏,咳了一兩聲后,擲地有聲,“臣是護(hù)國長公主,承其名,擔(dān)其責(zé);”
“也因臣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
“更因臣是朝廷命官,本該為民生謀福;”
“臣,以孤自詡,便是時刻謹(jǐn)記,當(dāng)居高而善下,名高而責(zé)重�!�
她嗓音沙啞,透著一股艱澀,卻字字響亮,回蕩在內(nèi)殿之中,也回蕩在每個大臣的心頭。
眾人心弦震蕩,一時說不出話來。
砰的一聲巨響,南興帝忽然暴怒。
“住口�!�
滿殿朝臣魂飛魄散,皆是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朝廷是沒人了嗎?”南興帝目光陰惻惻一掃跪了滿地的官員,冷笑一聲,“大事臨頭,只顧推卸責(zé)任,妄加指責(zé),無一人站出來承擔(dān)責(zé)任,到頭來,竟要推一個重病在身的弱女子出來?”
第223章:你會把命給我嗎?
柳大夫頓時滿面通紅,伏地不起了。
幾個御史臺的官員,同他一般。
“陛下——”姜扶光跪在堂中,脊背挺直,眼中浮現(xiàn)了血絲,“我外家戚氏,滿門忠烈,護(hù)國衛(wèi)民,南荒之地,埋藏了無數(shù)戚氏兒郎的忠魂,我雖是女子,亦承戚氏忠心為國,濟(jì)世仁心,為家國盡忠�!�
“來人啊,”南興帝拔高了聲量,立時有兩個羽林衛(wèi)現(xiàn)身,“長公主忤逆犯上,將長公主拘禁未央殿,嚴(yán)加看管�!�
姜扶光猛地一磕頭:“陛下……”
兩個羽林衛(wèi)走到長公主身前,一拱手:“長公主,得罪了。”
氣氛很凝重。
陛下對長公主的拘禁,是暴怒亦是保護(hù),在沒有查實新安縣大壩決堤的實情前,御史臺也不敢再妄加指責(zé)了。
“眾卿,就沒什么要說的嗎?”南興帝神色不明。
這時,工部有官員站出來,跪到殿中:“陛下,臣工部右侍郎溫亦謙,自請前往新安縣抗洪,治水,查實土石大壩決堤一事,請陛下恩準(zhǔn)。”
“臣,御史臺黃景州,自薦監(jiān)察史,前往新安縣救民、賑災(zāi)�!�
“臣,大理寺左少卿,自請前往杭州,調(diào)查杭州大小官員貪臟枉法一案�!�
“……”
出了大殿,羽林衛(wèi)連忙放開了長公主。
姜扶光額上溢了一層薄薄的汗,強(qiáng)撐著積攢的力氣,頓時如潮水般盡數(shù)褪去,她兩腿發(fā)軟,頭重腳輕。
潮濕的雨風(fēng)從廊外吹來,她不禁輕輕戰(zhàn)栗起來。
“長公主,”小德子立時過來扶她,“奴婢扶著您。”
姜扶光定定神,靠著小德子的攙扶,一步一步走下長階,突然駐足,向?qū)m外遠(yuǎn)眺。
尤記得進(jìn)宮前,她手里拿著承恩公通敵叛國的罪證。
信封被她用力攥著。
自從姬如玄對她開誠布公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永遠(yuǎn)對他硬不下心腸,便有太多詭譎算計,可他內(nèi)心卻是那樣真摯、純粹、赤誠。
他已經(jīng)身處地獄,卻始終記得,要為那些為他而死的人報仇審冤,要救素葉城中,因他而被流放的人。
這樣的姬如玄,怎能輕易就死在爾虞我詐的權(quán)謀斗爭之下?
他應(yīng)該活著去救自己想救的人,殺該死的人。
“碰到你這樣的賭徒,”姜扶光緩緩閉上雙眼,再睜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認(rèn)輸�!�
“你贏了!”
“可還高興?”
她撐著虛軟的身子起身,裸著一雙足,緩緩走到桌邊坐下,抬手拿起燈罩,將信封點燃,火舌卷起,信封很快就燃著了。
明亮的火光,映進(jìn)她烏黑的眼底,火苗仿佛燃在她的眼底。
她掀了一個杯碟,將殘余的信丟在上面。
火舌將整封信燃成了灰燼,半點殘余也沒有留下。
姜扶光不停在心里告訴自己,現(xiàn)在是質(zhì)子歸朝,南北兩朝互相交涉,欲重新議和的關(guān)鍵時期,不宜多生事端。
倘若這時,將此事揭露,勢必要在南朝引起一番震動,南北兩朝的議和,想來也不能順利進(jìn)行。
她是為了大局。
為了大局。
思緒回籠,姜扶光聽著雨聲淅瀝,雜亂入心,真的只是為了大局嗎?
她笑了笑。
沿途離開了太極宮,進(jìn)了后宮,姜扶光抖得更厲害了,額頭浮現(xiàn)密密的虛汗,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
小德子一臉驚慌:“來人,快來人啊�!�
姜扶光攥住他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我沒事……就是太累了,別驚動父皇,我睡一覺,睡一覺……”
小德子胡亂著點頭。
……
這天上午,陛下連下了十余道圣諭。
長公主忤逆犯上,拘禁宮中反�。�
承安侯涉嫌私鹽,觸怒天顏,責(zé)令歸還全部涉嫌私鹽的臟銀,暫停一切職務(wù),徹查私鹽案件,補鹽稅虧空,將功抵過;
任工部右侍郎,溫亦謙兼河道監(jiān)察史,前往新安縣抗洪,治水;
……
無垠火海,張牙舞爪,黑煙翻涌彌漫。
姬如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踽踽獨行,眼前不斷幻化成人首分離,血光飛濺,血流成河的慘景。
一張張熟悉的臉,化為惡鬼在火海沉浮,哭嚎聲穿云裂石,尖叫著向他伸出鬼爪,要將他扯進(jìn)地獄。
“太子殿下,下來陪陪我們呀……”
“快來陪我們……”
“你怎么不下來?”
“快下來……”
“下來……”
姬如玄繼續(xù)向前,踏過尸山血海,鬼影在他身周飄蕩,發(fā)出陰森恐怖的笑聲,對他說著怨毒的話。
“你們天生對立,是宿命的仇敵,永遠(yuǎn)不可能在一起�!�
“她終將離你而去�!�
“你逃不過宿命�!�
“哈哈哈……”
“哈哈……”
“我不信命的。”姬如玄繼續(xù)向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只隱約記得,自己曾經(jīng)承諾過一個人:
——倘若我們之間隔了千重萬水,你就在原地等我。
——我會踏平這千山重重,萬水迢迢,走到你面前。
有人在等他,所以不能停下。
要一直走。
一直走。
走到她面前去,告訴她:“我來了�!�
眼前的厲鬼,化作她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看著他嬌笑著,用柔媚的聲音一聲聲地喚他。
“君玄哥哥——”
“君玄——”
姬如玄停下了,‘她’躺進(jìn)他懷中,柔軟的雙臂,宛如蔓藤一般纏住他的脖頸,微微用力,讓他低頭俯身。
“君玄哥哥,你會把命給我嗎?”懷中的‘她’,仰起臉,朱唇一點口含芳,就停在他唇邊。
姬如玄聽到自己說:“會!”
懷中的“她”,笑得香肩微聳,雪脯亂顫,婉轉(zhuǎn)的嗓音,宛如嚥囀鶯啼,嬌嫩得令人想要堵住她的檀口。
“那你留下來陪我,”她又湊過去了一些,紅唇似有若無地挑逗他,“好不好?”
“君玄哥哥,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君玄,留下來�!�
“陪我�!�
“……”
如泣如訴的哀求,不停地在耳邊響起,姬如玄極緩地伸出手臂,摟住了她的腰,將她按進(jìn)懷里,張了張口……
“怎么回事?”古醫(yī)師臉色微變,“剛才還好好的……”
他抓起姬如玄的手腕,再為他探脈,神色驟變。
第224章:公子熬不住了
“怎么會這樣?”古醫(yī)師一臉不可置信,“才片刻工夫,公子的脈象,急轉(zhuǎn)虛弱,像是……像是……”
他猛然一個激靈,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頸一般。
公子熬不住了。
金寶淚如雨下:“不可能,公子身體一直很好,不可能淋了幾場雨,突然就不行了,之前明明還好端端的……”
“是余毒反噬,”古醫(yī)師深嘆了一口氣,這些年來,都是他在幫公子壓制余毒,“他從小身中奇毒,雖然僥幸解了毒,但余毒深入肺腑,很難拔除,只能以功法壓制,他每次運完功,內(nèi)力耗損,無法壓制余毒,就會出現(xiàn)血虧氣虛的跡象,這是余毒在反噬�!�
金寶愕然地瞪大眼睛:“這、這不是騙人的嗎?”
他猛然呆住。
這才是真相,所謂的功法太過剛猛,每次動武之后,就會出現(xiàn)氣虛血虧的說辭,才是假話。
九分真話挾雜了一分假話,連他這個貼身伴從也瞞過了。
“他心神大傷,沒有求生意志,功法無法壓制余毒,余毒反撲十分激烈,能不能熬過去,要看他自己。”
古醫(yī)師搖頭嘆息,連忙從藥箱里取出一套銀針,為姬如玄施針。
“公子,快醒醒,”金寶面色慘白,跪在榻前,一遍一遍地喊他,“長公主來了,她來看您了,醒醒啊……”
眼前的‘她’,不停地大喊著:“留下來,陪我�!�
他緩緩將‘她’按在胸前,手臂繞到了她的腦后,手指不輕不重捏著她后頸的嫩肉,嗓音幽冷至極。
“不!”
咔擦一聲,他一把擰斷了‘她’的頭。
他拿回這只手,仔細(xì)觀察,指節(jié)蒼白修長,手背筋絡(luò),微微凸起,輕輕一握,力量沿著筋絡(luò),迸發(fā)出來,輕而易舉就能捏碎一個人的頸骨。
“冒充誰不好,”姬如玄不緊不慢地擦著手指,不可思議地笑,“非要冒充她?”
“孤拿命去喜歡的人,豈會認(rèn)錯?!”
姬如玄感覺身體正在不停地往下墜,深淵無盡,一點點將他吞噬,周圍越來越暗,越來越冷。
就在他攤開雙手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光,耀眼刺目,令他睜不開眼,他看到了楊太史,慈愛地向他招手,對他說:“回去吧!”
他下意識伸出手。
楊太史搖搖頭,推了他一把,他身體踉蹌倒地,楊太史消失了,另一個嬌美的少女,撐著一盞玉兔搗藥的花燈,緩緩朝著他走了過來。
燈光趨散了四周無盡的黑暗,朦朧的光籠罩在她身上,她輕抿著嘴角,頰邊的淺梨渦浮現(xiàn)。
“君玄,來!”她向他伸出手。
姬如玄站在原地沒動,她是假的,是惡鬼變成的,要將他拖向地獄,讓他永不超生,他不能上當(dāng)。
“來。”她繼續(xù)伸手。
他顫抖著伸出手,忽然又縮了回來。
假的,一定是假的。
不能上當(dāng)。
“來呀�!彼粎捚錈┑厣焓�。
姬如玄仿佛受到蠱惑一般,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半個時辰后,古醫(yī)師累得滿頭大汗,整個人虛脫一般,癱倒在地上,姬如玄睜開眼睛,視線落到金寶臉上。
“阿琰來了?”他氣若游絲。
那時,他隱約聽到了這一句。
金寶撲到榻前:“公子,承安侯因為涉嫌私鹽,觸怒龍顏,陛下讓他徹查全國私鹽,補戶部鹽稅虧空。”
“不是通敵叛國。”
“您賭贏了。”
公子不是賭了一條命,是真的在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
姬如玄氣息微弱,努力撐開眼睛,張望四周:“她,沒有來�!�
榻邊的金寶渾身一震。
“她呢?”姬如玄要起身。
金寶不敢抬頭,小聲道:“長公主忤逆犯上,被陛下拘禁在宮中,您就算去了長公主府,也見不到她。”
“為什么?”他聲音越來越輕。
“不知道,”金寶哽聲,“俞二沒有消息過來�!�
屋中安靜下來,死水一般的寂靜。
“嗯。”他應(yīng)了一聲,再次昏迷過去。
金寶心中一急,古醫(yī)師急忙道:“暫時沒事,只是此次功法反噬太過劇烈,對身體損傷極大,可能要在榻上躺幾天,才能下地行走,不要驚慌,這陣子仔細(xì)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就能徹底恢復(fù)�!�
只要功法運轉(zhuǎn),余毒就會被壓制。
……
王縣令的夫人,是林氏旁支之女,長公主從林夫人入手,查到她名下有一家名叫“集雅齋’的古玩鋪子。
這也沒什么,鋪子是正經(jīng)經(jīng)營,林夫人也沒有沾手私鹽,根本不可能查到什么。
壞就壞在,長公主心思縝密,半點蛛絲馬跡也不放過。
她查到,林氏族中五房的子弟,三不五時就會去這家鋪子,脫手一些膩歪的古玩字畫,或購買一些看中的古玩字畫。
雙方買賣,流通金額頗大。
這原也沒什么,古玩行當(dāng)一擲千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林氏是杭州郡望族,買賣東西手筆大,也說得過去。
而且王家和林家是親戚,照顧親戚生意,再正常不過了。
但長公主偏就將林氏五房查了一個遍。
至此,仍沒查出任何同私鹽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換作旁人,大約也就放棄了。
但長公主偏就,將林氏五房查了一個底朝天,查出五房花銷太大,沿著這條線索,查到五房名下產(chǎn)業(yè)的盈利情況。
這一查就查出問題來。
五房名下產(chǎn)業(yè),每個季度的盈收,并不足以支撐一大家子揮霍無度。
由此推斷,五房定然還有其他來錢的門路。
順藤摸瓜之下,查到私鹽。
王縣令牽扯其中。
那么‘集雅齋’,就是一個臟銀轉(zhuǎn)換地,將彼此手中的臟銀,經(jīng)過正常生意往來,在市面上流通,把臟銀變‘干凈’,就算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查雙方的賬目,也查不出任何問題。
沒有賬目為證,證據(jù)不足,最終也會不了了之。
但凡長公主大意分毫,就不可能查到林氏族中。
承安侯頭一次感覺,自己遇到克星了。
凡走過必留痕跡,便是再謹(jǐn)慎小心,遇到心思縝密,抽絲剝繭的長公主,總要露出幾分破綻。
第225章:吃力不討好
“讓我徹查全國私鹽案,補鹽稅虧空,不用想也知道,這肯定是長公主的意思�!�
屢次栽在長公主之手,承安侯臉色鐵青。
私鹽一案,查到了林氏族中五房,令陛下對林氏大為火光,可家族分枝,也牽扯不到他頭上。
壞就壞在,長公主還查到,林氏五房每年‘孝敬’承安侯府大筆銀子,這筆銀子,就是販賣私鹽的臟銀,經(jīng)過‘集雅齋’生意流通之后,‘洗白’的銀子。
承安侯府收了‘臟銀’,誰會相信承安侯府和私鹽沒有關(guān)系?
這筆‘臟銀’就是承安侯府涉嫌私鹽的鐵證。
“因為沒有實質(zhì)證據(jù),證明承安侯府參與私鹽獲利,就無法定承安侯府的罪,”承安侯雙手握拳,狠狠擊到桌子上,“可徹查私鹽,卻是吃力不討好�!�
福安心中也是暗嘆:“私鹽屢禁不嚴(yán),是因私鹽利潤奇高,沿海一帶,鹽徒橫行,千百為群,持械販私,各地官府、世家、豪紳牽扯其中,陛下讓您徹查全國私鹽,是為了將功補過,這差事要辦到陛下滿意,倘若不能查出一些眉目,陛下就能治您一個督案不力之罪。”
“長公主此計十分毒辣,是要借機(jī)分化您在朝中的黨派勢力�!�
查出一些眉目,勢必要得罪一大批人。
查不出來,陛下這邊也不好交代。
承安侯默了片刻:“長公主既然查到了林氏五房,繼續(xù)暗中調(diào)查,定能查到承安侯府身上,她是為了控制杭州郡的局勢,這才將查了一半的私鹽案揭露出來�!�
一旦查實承安侯府涉足販私,承安侯府的風(fēng)光也到頭了。
長公主不會不清楚這些。
但為了新安縣萬民,仍是放下了私怨。
連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欽佩,還是慶幸。
“好在,長公主沒有繼續(xù)查下去,”承安侯蹙眉,“眼下情況,還沒有嚴(yán)重到不可控的地步�!�
福安低頭不語。
“推一些替死鬼出來,同販私背后涉嫌的世家、豪紳,及官員私下商量,湊一大筆臟銀交公,花錢消災(zāi),讓陛下滿意了,差不多也能過,雖然得罪了一大批人,同時也掌握一大批官員的把柄,令他們?yōu)槲宜��!?br />
這種事有利有弊。
福安點頭:“那杭州郡那邊……”
承安侯蹙眉:“陛下另派了大理寺的官員,前去查明私鹽實況,李太守和王縣令都保不住了,保不齊還會波及浙州大小官員,現(xiàn)在滿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承安侯府身上,不要輕舉妄動,浙州的事暫時不要插手。”
刑部雖然管天下刑名,但其實管的還是民。
大理寺只要是重大案情都能管。
大理寺歷年來挑選的官員,都是深受陛下信重的寒門仕子,有陛下做靠山,他們很難被世族收買。
大理寺還關(guān)聯(lián)了皇城司,二者經(jīng)常協(xié)同辦案。
涉及了皇權(quán),誰也不敢輕易染指。
大理寺掌控在陛下手中,就能基本保證吏治清明,司法公正。
這是要拋棄浙系官員,福安心中不由一緊:“這樣一來,承安侯府在浙系多年的經(jīng)營,也要毀于一旦�!�
從皇城司到兵部,再到浙系,承安侯府真是損失慘烈。
他終于理解了,為什么侯爺要不惜一切代價除了長公主,有長公主在的一天,承安侯府就永無安寧之日。
“對了,”承安侯心中在滴血,蹙眉又問,“新安縣大壩毀堤一事,可有處理干凈?”
王縣令辦事還是十分牢靠,只是王縣令很快就要獲罪,他擔(dān)心王縣令嘴上不牢。
“長公主涉政以來,主張興修水利,讓陛下越來越重視工部,工部得了不少甜頭,故工部向來同長公主同氣連枝�!�
“陛下派了溫亦謙查實大壩詳情,對我們很不利,溫亦謙不僅出身寒門,為人也迂腐得很,時常與一幫寒門學(xué)子,贊揚長公主有濟(jì)世之仁心,更有治世之胸懷,對長公主推崇倍至,是長公主在朝中最忠實的躉擁,這人有些手段,定會想方設(shè)法替長公主擺脫干系�!�
福安立馬道:“侯爺請放心,毀堤淹田,禍害百姓,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王縣令就是再蠢,也不會吐露半句,否則他滿門都保不住了�!�
死自己一個,還是死全家,是個人都知道怎么選擇。
承安侯這才放心了。
“再等等,”承安侯緩下了心中的焦躁情緒,“等新安縣的災(zāi)情奏報進(jìn)京,就放出消息,大壩因檢修款項不足,檢修不徹底,這才被大水沖垮,將矛頭指向長公主誤國誤民……”
新安縣的災(zāi)情,一時半會很難估量統(tǒng)計,奏報還沒進(jìn)京,陛下將長公主拘禁在宮中,是為了保護(hù)長公主,不讓長公主受到太大的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