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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一道冰冷目光掃了過來。

    似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瓔珞頓覺不寒而栗:“姬、姬公子�!�

    他竟然來了。

    不知道這段時間,他到底經歷了什么,雙頰凹陷,越發(fā)瘦削,眉骨間的崢嶸之意,幾乎磅礴欲出,渾身散發(fā)出一種令人膽寒的氣勢。

    “出去�!奔缧ひ羯硢�。

    瓔珞遲疑了一下,腦中又浮現(xiàn)了,當日午門外,在傘下相擁的二人,以及那根斷成了兩截,被長公主緊緊握在手中的鳳凰玉簪。

    她低下頭退出了屏風外。

    姬如玄轉身,抬手攏起床幔。

    昏暗的燈光落在床榻前,姜扶光仰躺在枕上,面頰睡得通紅,鬢發(fā)也透了濕意,發(fā)絲黏在臉頰上,泛著濕光。

    似是很不舒服,她將身上的薄毯推掉。

    衣領散亂,露出一對精巧的鎖骨,及大片雪脯,薄而不透的蠶絲里衣,貼身透氣,已經被汗水濕透。

    她意識朦朧,星眸半睜,濃睫顫抖:“姬如玄……”

    嗓音嬌軟,宛如撒嬌般。

    姬如玄渾身僵硬,見她閉上雙眼,又睡了過去,就知道她神志不清,方才只是無意識喊了他的名字。

    輕嘆一聲,從藥囊里取了一枚褐色的藥丸喂她服下:“從玉衡子那里搜刮的療疾藥丸�!�

    余毒反噬比想象之中,還要更嚴重,為免耽誤行程,他在動身之前去了一趟明心觀。

    牛鼻道一邊嘆氣,一邊碎碎念:“你中的毒是西域邪毒,名喚‘腦神丹’,此毒十分詭異,會令人變得殘忍嗜血,最后癲狂至死�!�

    “西域曾有一王庭,用‘腦神丹’培養(yǎng)了一支嗜血軍隊,王庭利用這支軍隊,幾乎橫掃西域,后因中原大虞朝介入,西域諸國聯(lián)合覆滅了王庭,‘腦神丹’從此絕跡,沒想到……”

    他搖搖頭,看姬如玄的眼神透了憐憫。

    姬如玄盤坐在蒲團上,汗水不停地冒出來,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

    玉衡子搖頭:“余毒每次反噬,會令人心性大變,最可怕的是,每反噬一次,對人體的影響就深一分,直到有一天六親不認,徹底顛狂,目前還能壓制,但壓制越狠,反彈起來就越兇�!�

    古醫(yī)師面色凝重:“可有拔毒的方法?”

    玉衡子頷首:“余毒在他體內長達十余年之久,已經根深蒂固,深入臟腑,想要完全拔除,需要一年半載,過程之痛苦,不亞于刮骨剜心,在解毒過程中,不僅會功力全失,人也會變得極度虛弱。”

    鮮少有人能熬得住這種痛苦,以姬如玄現(xiàn)在的處境,他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拔毒。

    古醫(yī)師臉色有些難看。

    玉衡子道:“我先幫他施針,壓制殘余反噬,你從旁看著,以后余毒反噬就用這一套針法,可以減輕余毒對他的影響�!�

    古醫(yī)師大喜過望,連忙道謝。

    玉衡子一邊施針,一邊為他講解針法施用,大約半個時辰左右,姬如玄的氣息平穩(wěn)下來,面色不似之前那樣難看。

    玉衡子將拔毒的辦法寫下,交給了古醫(yī)師:“我于毒術并不擅專,你或許可以借此鉆研出更穩(wěn)妥的拔毒方法。”

    古醫(yī)師以毒術見長,珍惜地將方子收好。

    玉衡子又配了五毒丸:“一味壓制余毒,并不可取,我按照你當年解毒的思路,做了五毒丸,以后每個月讓他服用毒丸,散去全身功力,讓兩毒相攻,過程尤為痛苦,絲毫不亞于解毒時刮骨剜心之痛,卻可以減少余毒反噬,使毒性對他的影響變小,但此法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古醫(yī)師激動不已,散去全身功力,余毒勢必反噬,以五毒丸攻之,消耗余毒的猛烈反撲。

    他怎么沒想到這個方法?!

    雖然公子每個月都要承受一次刮骨剜心之痛,但腦神丹對公子的影響也會削弱,反噬也會減輕、減少。

    “攻毒之后,對身體損傷頗大,要注意固本培元,仔細調養(yǎng)身體,他現(xiàn)在服用的丹參丸,就是極好的藥,加大用量即可。”

    玉衡子寫了數個調理身體的方子。

    “他修習的是道家內功,倘若能繼續(xù)精進,對腦神丹這種邪毒有天然的克制作用。”

    之后又從書架上,取了一本輔助修行的呼吸吐納法,及道家打熬筋骨,增強功力的藥方,一并交給古醫(yī)師。

    第231章:合格的大冤種

    玉衡子稟持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德行,又同古醫(yī)師仔細交代,日常生活起居的注意事項。

    可他萬萬沒想到,一個時辰后,姬如玄一醒來就‘恩將仇報’了。

    不僅將他好不容易積攢的藥丸搜刮了一空,還叫他‘牛鼻道’。

    玉衡子氣得破口大罵。

    姬如玄無病一身輕,就是身體還有些虛弱:“行了,改天命人給你送一批上好的藥材過來�!�

    做人怎么能殺雞取卵呢?

    養(yǎng)雞吃蛋不香嗎?

    想到他上次送來的一批藥材,玉衡子心道,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臉色好看了一些,但看到空蕩蕩的藥架時,他猛然回過味來。

    我他媽就是個大冤種,還是那種給人做白工,還幫人數錢的那種。

    他氣得一陣罵罵咧咧。

    觀中的弟子也忍不住低了頭,憋著嘴偷笑。

    “臭小子,別讓我再見你,”玉衡子沖著門外大吼一聲,猶不解氣,對觀中小童道,“下次他要再來,就攔著不許進來�!�

    小童嘴里應著,心里卻道:反正姬公子每次都不走正門,我想攔也攔不住呢。

    小童又問:“那姬公子派人送來的藥材,還收嗎?”

    “收收收,收什么收?”玉衡子胸口一堵,心里那叫一個憋屈啊。

    但轉念一想,姬如玄搜刮了他這么多好藥,得耗費他多少藥材,難不成就這樣白給他了?

    不行,絕對不行!

    他又改口了:“收,怎么不收,拿了我這么多好藥,收點藥材怎么樣了?那都是應該的!我不光要收藥材,以后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就找他要去�!�

    小童心中一默,收了藥材,做成各種世間罕見的珍藥,等著姬公子下次過來搜刮,然后再送一批藥材,再生丸,再搜刮……

    循環(huán)往復。

    完美。

    您真是個合格的大冤種。

    ……

    藥丸入腹,姜扶光身上漸漸發(fā)熱,發(fā)汗。

    姬如玄喊瓔珞進來伺候:“她身上濕透了,幫她擦擦身,換上干爽衣裳�!�

    伙計殷勤地送了一盆熱水過來,姬如玄將熱水送進屋里,站到了屏風后面,背對著屏風,身姿挺直。

    姜扶光精疲力竭,整個人昏昏沉沉,感覺身上傳來一些動靜,努力睜了睜眼,眼縫里仍是一片混沌。

    “瓔珞——”她嗓音輕細。

    瓔珞連忙安撫:“您方才發(fā)了許多汗,奴婢在為您擦身換衣�!�

    感覺身上的黏膩散去,清爽了一些,仿佛有了一絲力氣,姜扶光用力睜了睜眼。

    腳步輕響,屏風前人影微晃,一雙皂皮靴向榻邊走來。

    她眼睫輕顫,眼皮發(fā)沉,又閉眼睡了過去。

    外面還在下雨,屋里漫著一股淡淡涼意,瓔珞拿了一張薄毯搭在她身上,防止她受涼。

    頂著姬公子瘆人的目光,瓔珞低頭退到屏風后面。

    姬如玄坐在榻邊,握住她的手,她掌心發(fā)燙,微微汗?jié)�,手指卻冰涼,指節(jié)柔軟纖細,根根如玉。

    “她病了多久?”姬如玄壓低了嗓音。

    瓔珞隔著屏風:“已經十余日,許是那天下了大雨,有些受涼,當天夜里就起了高燒,發(fā)了急癥。”

    “太醫(yī)怎么說?”那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該怎么利用北邊使臣被殺一事,賭上一條命,徹底攻陷她的心房。

    “是心力交瘁,積勞成疾……”瓔珞遲疑了一下,沒有將‘積郁在心’說出口。

    長公主本就病得不輕,便有女醫(yī)官一路照料,但因一路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眼見著一天比一天虛弱,咳嗽也加重了。

    姬如玄凝睇看她,便是病了,仍是柔媚如水,極盡柔妍。

    人人都知道,護國長公主有傾國之容。

    可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憐愛疼寵,換不來尊重敬畏。

    天降祥瑞也好,

    南朝最尊貴的公主也罷,

    這些加諸在身上的光華,就像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景,終將褪去那層虛無,曝露出皇權之下的殘酷爭斗。

    但凡姜扶光有一絲看不透,有一絲退怯,她就會跌進泥濘里,任人踐踏,太尉府就會成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須永遠冷靜理智,永遠意志堅定,永遠堅毅強大,如此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她步步走來,歷盡艱辛。

    姜扶光之前發(fā)熱發(fā)汗,睡了不大一會兒,就喊起渴來。

    她感覺自己被人輕柔扶起,一條很有力的手臂枕在她頸后,帶著淡淡甜味的水送到唇間。

    碗移開,她被人輕柔放下,頸后的手臂抽離,她覺得身上有些熱,忍不住撩開搭在身上的薄毯。

    過了片刻,薄毯又蓋了過來,

    她再推開。

    又過了片刻,她終于感覺不那么熱,毛毯又搭到她的肚腹處。

    她不由使起了小性子,撅了撅嘴,發(fā)出不滿的哼嘰聲,用力踢開薄毯,背過身去,蜷臥而眠。

    姬如玄只手抵額,忍不住笑。

    熱氣散去,姜扶光終于舒服了,嬌小的身子,拱成了一彎臥月,烏黑長發(fā)披滿肩頭,精巧細致的小足,微微蜷著,腳背微微弓起緊繃,小小的一只,可憐兮兮,顯得她身姿纖曼,柔弱艷美。

    姬如玄無法,讓瓔珞拿了條小毯,搭在她肚腹間。

    這一次,她不滿地咕嚷了幾聲,睜開了濕漉漉的雙眼,眼神迷離地看著他:“姬如玄……”

    她眼眶微熱,眼前模糊。

    壓抑在心底深處,有一種極致酸澀的情緒,宛如翻滾的浪潮,突然涌上心頭,噴薄而出。

    “君玄……”

    她鼻子一酸,眼底浮現(xiàn)了淚光,眼前的人,仿佛云山霧罩的夢境,她急切地抓住那只正準備收回去的手。

    這一次,好像抓到了。

    “君玄,我難受�!�

    因為知道是夢,所以不必隱忍,可以盡情地柔弱撒嬌。

    好像擔心他會放開,她手指有些嬌蠻,擠進他的指縫里,與他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十指連心,姬如玄心間一陣悸動。

    他動了動五指。

    姜扶光五指扣得更緊,像之前在行宮那晚,他覆在她身上,與他十指相扣,溫柔地親吻她的發(fā)鬢,他的手是那樣寬大、有力,握著她時,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都能帶著她一起闖過,令她很安心。

    第232章:

    君玄,我冷……

    “君玄……”她仰著臉,嗓音嬌軟,“不走好不好?我想吃你做的槐葉冷淘,桑葉豆腐,甜甜的四紅物湯……”

    一低頭,看她星眸瞪得很大,但神志迷離,顯然沒有清醒。

    她眼底微紅,透著水光,橫波瀲滟,定定地凝視著他,細聲細氣,一片柔軟,語氣卻又嬌又蠻。

    她大約以為,這是一場夢吧。

    姬如玄只顧看她,一時忘了回答。

    “姬如玄�!彼行⿶�,連君玄也不叫了,眉頭緊蹙,似乎很難受的樣子。

    “好——”姬如玄終于開口。

    姜扶光眉眼微彎,松開他的手。

    看著空蕩蕩的指縫,姬如玄微抿了唇。

    “不許反悔,”她勾著小指頭,彎著唇笑,“我們來拉勾!”

    “幼稚!”姬如玄哧笑一聲,嗓音很輕,擔心會驚醒了她,令她從‘夢中’清醒過來。

    她催促:“快伸手�!�

    姬如玄從來沒同人拉過勾,見她伸了右小指,他也伸了右小指。

    “不對,”姜扶光眨眨眼,“男左女右�!�

    姬如玄換了左小指:“這樣?”

    “你可真笨,”她一臉嫌棄,勾住了姬如玄的小指,“連拉勾都不會�!�

    姬如玄眉眼含笑,溫聲道:“我不會,你教我�!�

    “好呀,”她晃了晃勾起的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彼獱幦』畹揭话贇q。

    姜扶光覺得踏實了,又將手指塞進他指縫里,扣住他的手,顫了顫眼睫,合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姬如玄低笑。

    睡到后半夜,外面刮起了風,雨勢變大。

    她蜷縮著身子,往姬如玄身邊靠了靠,低噥一聲:“君玄,我冷……”

    姬如玄將被她嫌棄的薄毯,蓋到她身上。

    “不許走……”她咕噥一聲,又往姬如玄身邊靠了靠。

    見她都睡到了榻邊上,姬如玄上了榻,側倚在榻邊,她似有所覺,翻了個身子,背對著他,依進了他的懷里,單薄的背脊緊緊挨在他的胸膛。

    慢慢地,嬌軟的身軀整個貼了上去。

    床前一片昏暗,燭光透進幔帳,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將男人嶙峋的輪廓,映得深邃晦澀。

    這一夜,姜扶光睡得很安心。

    洛京。

    承安侯正在屋里和幾個幕僚密談。

    “京中的流言,已經醞釀了許久,柳大夫迂腐守舊,認為長公主牝雞司晨,竊權亂政,向來看不慣長公主,也沒少聯(lián)合御史臺及朝中大臣,彈劾長公主誤國禍民,要求陛下降罪�!�

    “可陛下袒護長公主,將長公主保護在宮中,對朝中一面倒的彈劾置之不理�!�

    “開弓沒有回頭箭,”賈長史面色陰狠,一咬牙道,“就按照原定的計劃,在新安縣再燒一把火,把整個新安縣都淹了,四五十萬人受災,陛下總不會置之不理了吧�!�

    一眾人臉色驚變,難免露出不忍的神情,可動了動了唇,終究什么也沒說。

    氣氛一度沉凝。

    承安侯蹙眉,正要開口,福安急色匆匆地走進屋里:“侯爺,宮里傳來消息,長公主不在宮里,拘禁在未央宮里的人,是長公主身邊的瑪瑙姑娘�!�

    饒是淡定如承安侯,也不禁一臉震驚:“長公主不在未央宮,那她在哪里?”

    這是怎么回事?

    “是金蟬脫殼,”賈長史牙關咬得喀啦響,深吸一口氣,才冷靜下來,“大壩沖毀的奏報一進京,御史臺就將矛頭對準了長公主,長公主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同陛下一起演了一出金蟬脫殼之計,秘密前往杭州查實大壩被毀一事,解朝中之困,再不濟還能平定災情將功補過�!�

    他們在京里,苦思對付長公主的方法。

    可長公主已經跳出洛京,直接去杭州尋找破局之法,不論是謀略、膽魄還是城府,都遠超旁人預料。

    承安侯此時也反應過來了:“長公主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就毀了我們全盤計劃,新安縣的火不能再燒了,不然就要燒到我們自己頭上�!�

    賈長史臉色也很難看:“現(xiàn)在的問題是,毀堤是否萬無一失?杭州郡大小官員,為了配合侯爺擴大災情,故意延誤災情,勢必會引起長公主的懷疑,長公主定要查實一番,萬一查到了什么蛛絲馬跡,于承安侯府而言,就是滅頂之禍�!�

    福安連忙道:“侯爺盡可放心,知道長公主心思縝密,李太守和王縣令都心存了警惕,精心做了安排,就算長公主將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關系往來查一個遍,也絕不可能查到什么�!�

    “南朝有律令,因河堤失修,釀成災禍,此罪與丟城棄地等同,是死罪,毀堤更是禍及滿門,李太守及王縣令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顧及一家老小,絕不會吐露半句�!�

    承安侯神色仍沒放松:“萬一呢?”

    李太守和王縣令身上牽扯了私鹽案,等大理寺的監(jiān)察史到了杭州,就要著手調查,大理寺查案的手段向來厲害。

    福安又道:“杭州有修河司,一旦情況不對,李太守和王縣令,就會揭發(fā)修河司貪墨河道款,導致河堤失修,長公主會將矛頭對準修河司,絕不會波及到您的頭上�!�

    因南朝水災頻發(fā),朝廷于工部轄下設‘都水監(jiān)’,并在地方設‘修河司’,負責河道修繕工事。

    修河司政令仰承工部,獨立于地方官府,但有關河道上的事,卻仍越不過地方官員。

    他們做了兩手準備,一旦情況不對,立刻禍水東引,將一切過錯推到修河司身上,讓他們做替死鬼。

    這些個修河史,每年經手這么多河道銀子,沒一個是干凈的,只要朝廷一查,上上下下都難逃罪責。

    承安侯頓時放心了許多。

    一聽安排了替死鬼,賈長史的臉色也好看許多:“林氏是杭州望族,承安侯與浙州骨肉相連,如今長公主去了杭州,侯爺最好不要再插手浙州,及朝中【倒長】之事,最好是想辦法將浙系那邊的一切干系都斷干凈了�!�

    承安侯頷首,他心中一陣恍惚,想到了弦照那天說的話。

    第233章:罪無可�。�

    ——我們同長公主是權力之爭,是立場之爭,無分對錯,可一旦毀堤造孽,那就走了邪路,走到了陛下及天下萬民的對立面。

    ——自古邪不勝正,您不會成功的,不會成功的……

    也許弦照是對的。

    六月九日,小雨。

    姜扶光再睜開雙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燭火已經燃盡,只唯一堆蠟油,屋里一片昏暗,陰暗晦澀的光亮,從紗窗透進來。

    身上有些酸軟無力,但身子已經不像昨天那么沉了。

    睡了一晚后,她的病癥好像減輕了許多。

    她有些恍惚,昨晚她好像夢到了姬如玄,還抓到了那只之前在夢里一直想抓,卻始終抓不住的手。

    那手如印象中一般堅實有力。握著她時,密密匝匝的包裹感,力道卻很輕柔,令她有一種被呵護,被疼惜的感覺。

    夢中的一幀一幀,都是那樣真實。

    真實到,姜扶光撐起身子,從榻上坐起,忍不住四下張望,卻看到瓔珞,靠坐在床榻前睡著了。

    姬如玄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姜扶光徐徐吐出胸腔間的一口濁氣,身子漸漸恢復氣力,連日來昏沉的大腦,輕松了許多,感覺精神充沛。

    瓔珞醒了過來:“主子,您醒了,身體好些了嗎?”

    “好了許多,”姜扶光臉上有了些許血色,嗓音沒那么啞了,“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瓔珞緩緩低下頭:“您沒事就好。”

    姬公子臨走前交代過,不要告訴長公主他來過的事。

    梳洗完畢后,瓔珞端了一碗四紅粥過來。

    四紅粥軟爛,入口便覺得綿軟香甜,姜扶光不由一頓,看著碗里的粥,神情有些恍惚。

    大約是病了許久,味覺出了問題吧。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有人叩了叩房門。

    “進來!”

    暗衛(wèi)打探了消息,回來稟報:“長公主一連往杭州郡及新安縣,發(fā)了二十四道加急文書,但衙門卻并未將文書內容公開�!�

    羽林衛(wèi)是陛下的人,用起來不如自己人順手,臨行前,長公主派了一百暗衛(wèi)前往杭州郡刺探消息。

    姜扶光蹙眉:“可有按照文書內容執(zhí)行防洪措施?”

    “有,”暗衛(wèi)接著又道,“但執(zhí)行情況并不太好,但凡涉及銀錢方面,就以款項不足塞搪�!�

    倘若出了問題,朝廷一查,衙門確實在盡力防預潮訊、水患,但河道款項不足,衙門沒錢,能怎么辦?

    衙門也盡力了。

    錯處順理成章就到了,不肯多批款項的長公主身上。

    地方官員同京里的承安侯里應外合之下,長公主難逃罪責。

    “自承安侯降爵,葉尚書倒臺之后,我一直防著他狗急跳墻,”姜扶光笑容帶了一點涼意,“原來擱這里等著。”

    承安侯和浙州大小官員串通一氣,延誤災情,擴大災情,要利用新安縣災情扳倒她。

    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但想到承安侯為達目的,通敵賣國的行徑,姜扶光不由遍體生寒。

    倘若大壩是人為毀壞……

    “大壩沖毀之后,杭州郡大小官員都是什么反應?”

    腦中浮現(xiàn)了昨日進入客棧,大廳里歌舞歡笑的一幕。

    姜扶光心里堵得慌,倘若杭州郡真正緊急投入到抗洪救民之中,地方商紳絕不可能明目張膽尋歡作樂。

    “李太守下令加固河堤,并將衙門里的衙役投入到救民、筑堤之中,新安縣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也都積極配合,但,”暗衛(wèi)語氣沉了沉,“衙役消極怠工,近些日子,一直傳出欺壓百姓,與百姓起沖突的傳聞。”

    姜扶光心里陣陣發(fā)冷:“杭州郡至今仍未準備賑災事宜嗎?”

    “衙門已經在開倉放糧了�!卑敌l(wèi)道。

    “也就是說,糧食還沒賑下去?受災的數萬災民呢?”她陡然拔高了音量,聲音透了一絲銳色,“是如何安置?”

    據離大壩決堤,已經過去十來日了,賑災糧還沒有發(fā)?!

    倘若她沒來新安縣,外有浙系官員串通一氣,欺上瞞下,朝內有承安侯掩護包庇,會有多少老百姓,因承安侯的一己私欲而受災,又有多少災民,因官府故意延誤、擴大災情而死去?

    而這一切的嚴重后果,就全成了她的責任。

    “王縣令在各大鄉(xiāng)鎮(zhèn)外的空地上,臨時設了安置點,災民都安置在那邊,”暗衛(wèi)又道,“衙門發(fā)了榜文,請求當地世家商紳協(xié)助賑濟災民,杭州郡岳家,聯(lián)合了當地世家商紳捐助難民,這些日子,難民營消耗的糧藥物資,都是杭州郡一帶的地方商紳及世家自主捐助�!�

    “荒謬!”姜扶光勃然大怒。

    杭州自古人杰地靈,世家豪族林立,其中以林家勢大,岳家傳承最久,底蘊也最深。

    不過,在林家得勢之后,就瘋狂打壓杭州郡其他世族,導致岳家及其他世家衰微。

    姜扶光冷靜下來后,吩咐:“去查查新安縣大壩被毀一事,這么重要的事,李太守及王縣令,肯定會找信得過的人去做,集中所有人脈,查他們祖宗十八代所有關系往來,一個也不要放過�!�

    杭州郡大小世家林立,林家雖然得勢,卻從不是林家一手遮天,尚還有被林家打壓的岳系世家。

    這世上聰明人多的是,李太守延誤災情,難免會惹人揣度,只要有人懷疑,就會有人留意。

    她可不是那些身單力薄的監(jiān)察史,到了地方之后,事事都要仰仗地方官員的協(xié)助才能辦成事。

    一百羽林衛(wèi),一百長公府暗衛(wèi),個個以一抵百。

    螻蟻焉能撼動大樹?

    暗衛(wèi)心神一凜,領命而去。

    屋里安靜下來,姜扶光漸漸冷靜下來,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zhàn),方覺渾身竟冒了一身冷汗。

    倘若她沒來杭州郡,就永遠不會知道,承安侯喪心病狂到了這個地步,為了對付她,竟不惜犧牲新安縣這么多無辜的百姓。

    罪無可恕!

    從新安縣潮訊,至今十余日,官府不作為,想來新安縣那邊的情況已經十分嚴峻。

    她簡直不敢想象,那些受災的百姓們,正在飽受怎樣的痛苦?

    第234章:遇襲

    姜扶光越想越不安,喚來了瓔珞:“你去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啟程去新安縣�!�

    瓔珞連忙勸道:“現(xiàn)在客棧里只有三個暗衛(wèi)在,不如等他們回來后再啟程?”

    長公主帶來的人雖多,但一部分羽林衛(wèi)在淮安一帶探查私鹽,一部分先行抵達的暗衛(wèi),還沒收到傳訊前來會合,身邊本就人手不足,又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不用,”姜扶光面色凝重,“我們一行人帶著護衛(wèi),已經有些惹眼,杭州郡情況不對,眼下還不能打草驚蛇�!�

    她現(xiàn)在還不能掌控整個杭州,曝露身份后,就要受地方官員的掣肘,這樣對她十分不利。

    姜扶光心中一陣緊迫:“災情刻不容緩,我要立刻去新安縣,查實李太守和王縣令延誤災情,才能借機發(fā)作,順利將杭州郡控制下來,迅速投入到抗洪救民之中。”

    瓔珞見長公主面色堅決,只好下去準備。

    這一準備,就是半個時辰。

    姜扶光蹙眉:“簡單收拾一些東西,怎么耽擱了這么久?”

    瓔珞目光閃了閃,緩緩低下頭:“長公主還病著,奴婢去廚房準備了五神湯和一些四紅物粥�!�

    她出去之后,碰到了姬公子。

    得知長公主要提前出發(fā)前去新安縣時,姬公子看她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要將她凌遲。

    “你就沒勸著?”他嗓音發(fā)涼。

    瓔珞手心隱隱冒出黏膩的汗,幾乎不敢抬頭看他:“那也要能勸得住才是。”

    姬如玄微嘆一聲,取下了腰間的藥囊,遞給瓔珞:“療疾丸,臨睡前吃一粒,培元丹放在吃食里,每日一顆。”

    瓔珞松了一口氣,接過藥囊。

    姬如玄想了想又道:“外面還在下雨,路上積水泥濘,至少要兩三個時辰,才能到達新安縣,準備炭火帶上,廚房還有一些四紅物粥,我再準備一些五神湯,疏風散寒,讓長公主在路上用�!�

    等準備好一切,已經時半個時辰后了。

    這一路,遠比想象之中要更加難走,滿地泥濘,馬車顛簸搖晃,姜扶光在馬車里晃蕩了一個時辰,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她筋疲力竭,整個人頭昏腦脹,昏昏沉沉地靠在瓔珞懷里,瓔珞喂她喝了幾回五神湯,又喂她吃了一些粥。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突地停下來了。

    身體猛然一晃蕩,姜扶光也清醒過來:“瓔珞,我們到了嗎?”

    淅瀝的雨聲停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寂靜中,空中傳來一聲聲尖嘯聲,一支支箭矢劃破風雨,釘在馬車上,馬車的車廂是鐵樺木所制,銅鐵不穿。

    瓔珞猛然抱緊了長公主,將她護在懷里:“長公主,我們遇襲了�!�

    姜扶光滿眼驚駭,襲擊她的人,絕不可能是什么匪徒。

    杭州郡一連下了十幾日的雨,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了,匪徒絕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來劫人。

    弓箭是嚴管武器,只有軍隊和貴族才能配備,普通匪徒不可能獲得。

    那么最大可能是,這些人是專門埋伏在這里等她?

    姜扶光呼吸微凝,金蟬脫殼之計,還沒那么快拆穿。

    為了防止泄露行蹤,她特地避開了官驛,才抵達杭州郡一晚,怎么會這么快就走漏了消息?

    難道是內鬼?

    不!

    羽林衛(wèi)和長公主府的暗衛(wèi),絕不可能有問題。

    最大可能是,她離京的消息,在宮里就已經曝露了。

    那些人推算了她抵達的時間,提前在前往新安縣的途中,進行埋伏。

    是了!

    馬車外,衛(wèi)四放了救援信號。

    一陣弓弦嗡嗡齊鳴,箭支齊飛,衛(wèi)四、衛(wèi)十二、衛(wèi)九三人,內力激蕩而出,長刀不停揮動,勁風磅礴。

    一陣刀光交錯,箭矢紛紛墜地,跌落在泥濘里,有幾支漏網之箭,射到車廂上,卻連車廂都傷不到。

    是鐵樺木制的馬車,其堅固比鐵器更甚。

    躲在暗處放箭之人,大約也意識到弓箭傷不了長公主。

    山坡上出現(xiàn)了二十幾個殺手,黑衣勁裝,蒙面包頭,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雙眼,將馬車包圍。

    還有幾個人拉緊弓弦,站在山坡上,隨時準備配合殺手,在最合適的時機進行干擾,尋機射殺敵人。

    為首的男人眼神陰冷,拔出佩刀:“長公主,我們在這里等了你好幾天,哈哈,果然不出所料,你一路為了避人耳目,便是來了杭州郡,也不會大張旗鼓,身邊更不會帶太多人在身邊。”

    姜扶光深吸一口氣,聲音從馬車里傳出:“果然,孤在宮里就已經曝露了�!�

    為免走露了風聲,陛下派皇城司和羽林衛(wèi)層層守衛(wèi),出宮當晚,她裝扮成小太監(jiān),同宮中負責采買的車一起出宮。

    沒想到,便是這樣小心,仍然走漏了消息。

    “長公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埋伏這么多人,是為了對付羽林衛(wèi),沒想到長公主身邊竟沒有一個羽林衛(wèi),且只帶了三個護衛(wèi),真是天助我也。

    “想殺我的人是誰?”姜扶光出聲詢問,“承安侯,還是另有其人?”

    “去地獄,問閻王吧�!鳖I頭一聲令下,二十幾個殺手,立即揮舞著利刃,隨他一起沖向衛(wèi)十二他們。

    對方人多勢眾,連身手也不弱,衛(wèi)四和衛(wèi)十二、衛(wèi)九平靜的面容,漸漸有了凝重之色,面對接連不斷的攻勢,還有山坡上,時不時射來的冷箭,三人一退再退,已經退到了馬車旁邊。

    男人狂吼一聲:“殺!給我殺……”

    聽著馬車外廝殺慘叫的動靜,姜扶光苦笑一聲,這一次真是失策了。

    衛(wèi)四雖然放了求援信號,但山中泥濘難走,便是快馬加鞭,也要許久才能趕到,對方人多勢眾,個個身手不凡,衛(wèi)四他們便是以一擋十,也不可能撐這么久。

    方才三言兩語的試探,她幾乎已經肯定,這些人絕不是承安侯派來的。

    金蟬脫殼之計,就是針對承安侯,他不會這么早察覺,也在靜待時機,等杭州郡災情進一步擴大的奏報進京后,給她致命一擊。

    承安侯和杭州牽扯太深,得知她來了杭州之后,避之還唯恐不及,又怎會在這個時候插手浙州之事?

    第235章:取你性命的閻王

    姜扶光心思念轉,突然笑了一聲:“要殺我的人,不是承安侯吧!”

    領頭的殺手眼眶不由緊縮,被衛(wèi)四一刀逼退。

    “孤沒猜錯的話,”她實在太過疲憊,又忍不住咳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聲,從馬車內傳出,清晰入耳,“你們是朝中某些舊派殘黨派來的吧!在先帝時,就盤踞在朝野內外,宮里宮外都有眼線,孤的金蟬脫殼之計,之所以這么快被對方知悉,問題出在宮中�!�

    領頭人心中狂跳,一時不察,手臂被衛(wèi)四劃傷,他頓時反應過來,長公主是在故意干擾他。

    以此為三個護衛(wèi)減輕壓力,爭取喘息的時間,讓她們支撐更久。

    “不要聽長公主說話。”領頭人聽到接二連三的慘叫聲。

    姜扶光面色平靜:“從南書房到未央宮這一段路程,都有哪些人當職,以羽林衛(wèi)的手段,很快就能順藤摸瓜,找出一串葫蘆。”

    但凡她能活著,勢必要曝露對方埋在宮里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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