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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但好在江芙向來養(yǎng)氣功夫十足,眼瞼斂下不過幾瞬,那些咬牙切齒的情緒悉數(shù)全化為恰到好處的柔弱。

    “衛(wèi)融雪,”她聲音本就悅耳,刻意柔下來喊人時,總會不自覺帶出幾分軟糯撒嬌的意味,再配上此刻少女水眸盈波的模樣。

    真是再鐵石心腸的男人都難免軟下三分心腸。

    “沒有旁的,只是忽然想起一些舊事,心生不忿,”江芙邊說著話,邊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衛(wèi)融雪身側(cè),她提袖伸手。

    衛(wèi)融雪下意識偏過身來,不料少女只是徑直探身取過書案上的墨條,輕置硯臺中打圈。

    燭臺亮色在衛(wèi)融雪眼下拓印出長睫微顫的波動。

    他聲線卻是一如既往的毫無平仄:“何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娘親曾告訴我,我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她總喜歡捧著我的臉喚我小字,我和所有孩童稚子一般孺慕她、離不開她�!�

    “可娘親從不肯帶我去人多的地方,我初始是因為她怕生,后來才明白她是嫌自己身份見不得光,所以即使是無數(shù)次親昵喚我小字,她也從未帶我出過門�!�

    少女娓娓道來的聲音輕輕,論及往事時,她情緒起伏也很少,但衛(wèi)融雪還是能分辨出那些尋常言語下深藏的心酸。

    他忽然生出淡淡后悔之意。

    “江致風變心之后,她卻再不肯說我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她憎惡我無法再為她帶來夫君的垂青,可我不能對她生出半分怨懟�!�

    江芙蹲下身來,仰面望向衛(wèi)融雪,將兩人都心知肚明的往事徐徐和盤托出:“這一切只因,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所以即使云秀拋棄她利用她,她都無法將她的遺愿棄之不顧。

    “沒有云秀,我早死在荒野冷夜之中,她救了我,所以即使她不再愛我,即使她數(shù)次棄我而去,可是我不能恨她�!�

    “因為我沒有資格...”

    “在禹州江家的好多個夜晚,我都能想起來她死不瞑目的模樣,我一心攀附,只為替她報仇,可是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少女眸間晶瑩漸凝,墜住纖長羽睫。

    “我的親生父母遺棄我,養(yǎng)母亦不愿愛我,衛(wèi)大人久在富貴里,想要什么東西都自有人雙手奉上,可我從未被人堅定選過�!�

    “我不想再過朝不保夕受人輕賤的日子,”她拽住面前男子的衣袍,低垂發(fā)髻在側(cè)首中不慎散開。

    鴉青烏發(fā)垂落在他膝上,少女膚色雪白,朦朧燈影下淚珠撲簌,憑添三分破碎美感。

    三言兩語把混淆皇室血脈的事輕輕揭過,她圖窮匕見仍音帶嗚咽。

    “就此隱匿云秀的往事,選我吧�!�

    “衛(wèi)融雪,選我�!�

    她丹唇微啟,幾乎要跟著吐出那個字眼,衛(wèi)融雪忽然伸指壓住她唇瓣。

    “不必求。”

    衛(wèi)融雪垂首托起少女下顎,指腹接住她眼角那滴欲墜的晶瑩,“這滴眼淚的用處,是為了我么?”

    的確是很有用。

    第165章

    轉(zhuǎn)圜

    有用到,即使理智清楚知曉她引出舊事不過是為增添砝碼,意圖貪昧皇室血脈。

    他卻依舊被困在這滴眼淚中難以轉(zhuǎn)圜。

    衛(wèi)融雪為她拭去腮邊水珠。

    “云秀郡主久不在長公主膝下,即便認回你,單憑一個單薄稱號,也不足以長久支撐你榮華富貴的美夢。”

    “江芙,你需要一門姻親來幫你穩(wěn)固位置。”

    少女低頭側(cè)躺在他膝上,低低發(fā)了個‘嗯’字。

    而后她自袖間掏出枚物件舉到他眼底。

    是枚小巧的蓮花瓷器,衛(wèi)融雪垂眸端詳時,窺見瓷器邊緣還有些細小裂紋。

    “最受寵愛的那幾年,娘親曾興致勃勃翻書給我取了個‘芙蕖’的小字,還特意請人燒鑄蓮花模樣的瓷器,她說日后要找先生為我刻字,好做出獨一無二的護身符�!�

    少女把瓷器推入他指尖。

    兩人指端溫度相溶,瓷器的冷和方才她掌心捂出的溫度涇渭分明。

    衛(wèi)融雪默不作聲的覆上蓮花瓷另一頭殘存溫熱。

    掌心中這片蓮花瓷,雖模樣精巧,但細節(jié)有瑕,花瓣半展通體流暢,并無刻字痕跡。

    江芙松開手,聲音愈發(fā)渺茫:“可是我還沒等到刻下‘芙蕖’小字,她便不再愛我了。”

    “我一直存著它,寂寥深夜中思念娘親之時便會忍不住想,若是有的選,我寧可不要她翻書索典求出的芙蕖,若是上邊刻下的是禮禮,她是不是便會一直愛我�!�

    她抬手取下發(fā)間銀簪一并遞進到衛(wèi)融雪掌心。

    “娘親送我的所有東西,我向來都舍不得讓其離開自己半分,衛(wèi)融雪,如今我把這些東西全給你,你能不能如同以往她愛我一般,愛我?”

    衛(wèi)融雪收攏銀簪,他側(cè)臉逆著孔雀燭臺閃爍醺光,眼眸深處翻涌出漆黑深邃的暗潮,整個人好似被燭影剪裁為兩個世界。

    “抬頭,”良久之后,衛(wèi)融雪撫上少女臉頰,“江芙,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江芙不敢抬。

    她撒謊向來信手拈來,含糊不清的述說也自認深情款款,但是她實在對衛(wèi)融雪那雙銳利眼眸有幾分忌憚。

    江芙暗惱衛(wèi)融雪真是塊冷冰冰的頑石,她躊躇片刻,忽然抬手勾住他的后頸,仰面印上他的唇。

    衛(wèi)融雪瞳孔倏然擴開。

    少女身上幽香和發(fā)間馥郁共同襲來,擾的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愈加破敗。

    衛(wèi)融雪抬手按住她后腦,心思浮沉,最后只余有一句‘罷了’。

    追求名利富貴原是人之本性,她不過才十六歲,為自己使些計謀籌算貪圖尊貴,又有何不可。

    至于她的真心。

    衛(wèi)融雪俯身攬住少女不允她退回半分。

    他可以等。

    男子唇上溫度和他人一樣染著淺淡涼意,江芙察覺到衛(wèi)融雪心軟的態(tài)勢,還沒來得及后撤,就再次被按進懷抱索吻。

    江芙被親的迷迷糊糊,分不清這雪松氣是飄搖的香還是來自他唇齒間。

    她長睫微闔,在這般熾熱交纏中,艱難抽出心思想到,這衛(wèi)融雪,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和女人接吻啊。

    她就知道他表面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

    他的吻實在強勢,江芙伸手推開他胸膛,側(cè)眸垂睫,呼吸微微失措。

    衛(wèi)融雪默不作聲睨她半晌,等少女呼吸平緩了些,他再度低下頭來,江芙連忙抬指按住他唇。

    衛(wèi)融雪唇色淺淡,即使是方才兩人歷經(jīng)了那般激烈,他唇也不過是添出微末的紅。

    因這點旖旎嫣紅,他面容漫出點與往日疏離無波截然不同的欲色。

    垂眸凝視少女此刻的面容,衛(wèi)融雪眉間的冷靜自持漸失。

    江芙不自然的側(cè)首,翻出理由阻攔道:“我快呼吸不過來了。”

    衛(wèi)融雪額頭抵上她鬢發(fā),答的漫不經(jīng)心:“沒這方面經(jīng)驗,稍后會注意的�!�

    怎么還有稍后?

    江芙小幅度搖頭,再次婉拒:“我,我頭仰的很累,天色也有些晚,我覺得...”

    她話沒說完,腰肢便被一雙大手箍住帶起,腳尖懸空,江芙還來不及反應,便被衛(wèi)融雪抱著放在書案之上。

    雙腳懸空坐到書案上,她身形頓時高出衛(wèi)融雪半截,但江芙腦子還未從方才激烈擁吻中清醒,慌亂間手不知往哪放。

    不小心便扯住了他的發(fā)帶。

    衛(wèi)融雪眉頭微蹙,抬眸托住她,而后把她那只不知道往哪放的手帶回攀在自己肩頭。

    江芙垂眸,恰好對上衛(wèi)融雪愈發(fā)肆意的眼瞳。

    他按住她下顎,輕聲誘哄道:“低頭�!�

    兩人再度陷落氣息交錯。

    燭影婆娑,心跳迷亂。

    忽然,房門被人輕輕叩響。

    隨之響起的男聲清潤如玉器琳瑯:“阿兄,有些事要與你說,我現(xiàn)在可以進來嗎?”

    衛(wèi)融雪頓感攀在自己肩頭那只手下意識攥緊了他衣衫。

    自少女唇間后撤半寸,衛(wèi)融雪掀起眼簾凝視她半晌,在江芙慌亂失措推了他好幾把后,衛(wèi)融雪方才揚聲回道:

    “不可�!�

    “阿兄現(xiàn)在有要事�!�

    門口衛(wèi)無雙微頓,他知曉兄長在家也會時常處理卷宗,但卻鮮少這般把他直接拒之門外。

    思及自己想說的事情,衛(wèi)無雙再次抬手叩了叩門,“我就耽誤阿兄半炷香時辰。”

    不等衛(wèi)融雪回復,他先簡略概括道:“是關(guān)于我上回和你說過的,江家五小姐�!�

    “我還是想娶她。”

    衛(wèi)融雪眸光轉(zhuǎn)回到江芙身上。

    江芙被看的一陣心虛。

    第166章

    嫁娶

    “你想娶,別人未必想嫁�!�

    聽清楚自屋內(nèi)傳出的聲音,衛(wèi)無雙頓時不悅反駁:“她愿意嫁的,她曾親口告知,她心中有我�!�

    衛(wèi)融雪眼中透出點意味深長,扣在江芙腰肢上的手也不著痕跡用力。

    傳出去的話仍舊是冠冕堂皇的規(guī)勸:“婚姻嫁娶這等大事,究竟選誰,無雙還是應慎之又慎。”

    未曾想這句話反倒令衛(wèi)無雙情緒陡然高漲幾分,“阿兄,芙蕖明明對我有情,只因你不喜她這才屢次拒我,我向來敬重兄長,但阿兄,請你不要再對她抱有如此大的成見�!�

    衛(wèi)融雪手收的更緊,他眸鎖住面前頭垂的低低的少女,勾唇低語:“竟拿我作筏子。”

    江芙真是恨不得立刻捂住衛(wèi)無雙的嘴,背后嚼人舌根又被轉(zhuǎn)述給當事人,更尷尬的是她還在場。

    她羞惱扯住衛(wèi)融雪衣襟,“衛(wèi)融雪,你還不趕緊讓無雙走。”

    衛(wèi)融雪把少女散落烏發(fā)撥在肩后,“不急,”

    “無雙,”他再次揚聲,同時手撐開在少女兩側(cè),膝蓋擠進她腿間,完全不容江芙有半點躲避。

    “我對芙蕖,何來成見?”

    衛(wèi)無雙擰眉:“她屢次受你冷眼,心中委屈,連轉(zhuǎn)述我時都自知你厭惡她至極,阿兄的成見,想必并非一朝一夕。”

    衛(wèi)融雪盡職盡責的給江芙轉(zhuǎn)述:“屢次冷眼?”

    “厭惡至極?”

    江芙下意識想把腿并攏,又深覺這個姿勢委實曖昧,衛(wèi)融雪連眸都不準她錯開,幾乎是貼著她睫羽在一字一句細語。

    衛(wèi)融雪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江芙咬唇盯住衛(wèi)融雪半晌,她忽然勾住他后頸,微微借力掛到他身上。

    衛(wèi)融雪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方才還羞澀無措的少女突然間這么大膽,一時不察被她墜住,腳下趔趄又顧忌著不讓江芙掉下去。

    書案卷籍和后側(cè)架子上的瓷器在慌亂間被兩人帶著掉落一地。

    ‘噼里啪啦’的聲響不絕于耳,偏偏江芙毫無配合,故意使壞帶著衛(wèi)融雪踩空。

    瓷器碎裂之后便是兩人相疊倒地的巨大聲響。

    壓在衛(wèi)融雪身上,江芙?jīng)]有半點愧疚神色,揪住他衣襟,少女美眸漾出層層促狹。

    “不想讓衛(wèi)無雙離開,那便讓他進來吧,讓他好好瞧瞧自己素日敬重的兄長是如何口是心非,蓄意蒙騙!”

    門外衛(wèi)無雙沒等來回應,又陡然聽見這樣大的聲響,擔心衛(wèi)融雪出事,他連忙推開門問道:“阿兄?”

    目之所及是四散的卷宗,書案后似乎隱約跌墜了個身影,他正準備上前查看,衛(wèi)融雪的聲音就率先響起:

    “我無事�!�

    “別過來!”

    衛(wèi)無雙頓足,這樣急切的語氣,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從衛(wèi)融雪嘴里聽過了...

    想來的確是遇見不好展露于人前的事情,他頷首,踏進去的步伐往后撤回半步,“阿兄若無事,那我便先行離開。”

    臨出門前,他仍不放心道:“兄長當真無事?”

    “無事,江五小姐之論,明日再議。”

    不知為何,衛(wèi)無雙總覺自己聽衛(wèi)融雪念‘江五小姐’四字時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他把這股異樣壓下,告辭退出門外。

    江芙撐身站起,揉了揉自己手腕,衛(wèi)融雪也跟著站起,只是臉色的確不太好,比江芙剛來書房時瞧著還要更冷些。

    “情急之下多有冒犯,還望衛(wèi)大人見諒。”

    聽著少女毫無誠意的致歉,衛(wèi)融雪側(cè)身把她拽回自己身前,“你當真是膽大妄為。”

    江芙點頭認下這個指控:“我一向都是這般膽大妄為�!�

    她就知道衛(wèi)融雪不可能不在乎衛(wèi)無雙這個親弟弟,瞞著自己弟弟勾搭他心上人,要是還被衛(wèi)無雙當場撞見。

    加上這個時辰這個地點,衛(wèi)無雙不氣死才怪呢!

    衛(wèi)融雪微瞇了瞇眼,“有求于人便是你這副態(tài)度嗎?”

    江芙不滿反駁:“我的態(tài)度方才還不夠明顯?衛(wèi)大人明明那般沉湎其中,滿意非常...”

    她話還沒說完,自己嘴巴就被眼前男子捂住,他慣來古井無波的臉上再次出現(xiàn)外露情緒。

    “江芙,你是個女子,言辭收斂些�!�

    收斂些的結(jié)果就是被衛(wèi)融雪壓著親,親完還想拿衛(wèi)無雙脅迫她。

    江芙被捂住的唇支支吾吾,一雙明眸里全是不滿。

    衛(wèi)融雪才略微松開手,她便按住他手腕道:“怎么能占完便宜就不認賬呢?”

    衛(wèi)融雪再次面無表情捂住她唇。

    “混淆皇室血脈,你以為輕飄飄兩個吻便能抵消?”

    少女明眸中再次浮起不贊同神色,衛(wèi)融雪錯開眸繼續(xù)道:“我說了,你需要一門姻親來幫你穩(wěn)固地位�!�

    “你的身世現(xiàn)今只有你知我知,若想長久守住這個秘密,便和衛(wèi)家聯(lián)姻�!�

    他沒放開手,只盯住她,“點頭�!�

    江芙乖巧點點頭。

    衛(wèi)融雪這才松開手,江芙抿唇,既然衛(wèi)融雪答應幫她隱瞞,她便把自己最想問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

    “能證明我并非云秀親生女兒的東西,在哪?”

    衛(wèi)融雪唇際再次挑出熟悉的笑,他抬眸睨向少女,輕道:“江芙,你真是個狡猾的小狐貍。”

    江芙垂眸,“我,我只是不放心,這個身份本就是騙來的,我心里著實沒底...”

    “我就看看�!碑敵踅嘛L數(shù)月不來,云秀憂慮流產(chǎn),屋舍外連照顧的仆人都沒有,云秀抱著死嬰準備跳河尋死,沒想到在河邊撿到被遺棄的小江芙。

    云秀便把她抱了回去,謊稱是自己的女兒,江致風聽聞此事心里難得起了點愧疚,兩人再次蜜里調(diào)油了段時間。

    按道理來說,云秀懷孕在前,她月份也差不多,這件事是無人會懷疑的,不然這么多年,為什么江家沒有任何訊息?

    但江芙的來歷是通過云秀轉(zhuǎn)述才得知,她也不知在這個環(huán)節(jié)到底有什么細節(jié)遺漏。

    到底是什么樣的證據(jù),才能讓衛(wèi)融雪確定她不是云秀親生女兒呢...

    第167章

    退婚

    衛(wèi)融雪不語,視線在她臉上落了半刻才道:“談判最忌空手套白狼�!�

    “我為你隱瞞,你允諾我一紙空文,現(xiàn)下還想看底牌,著實是有些過分了,禮禮。”

    這聲禮禮喚的江芙心頭卷起層久違情愫。

    她也曾被云秀精心呵護,在她還是‘禮禮’的時候。

    這么多年,云秀拋她獨走的背影和她呢喃的‘禮禮’交織,江芙許多時候都會自欺欺人不肯回想云秀的冷漠言語。

    如今這名諱再度被人喚起,江芙忽覺一陣恍惚。

    “衛(wèi)大人不允,我不看就是。”

    衛(wèi)融雪上前半步,“可以看,但不是現(xiàn)在�!�

    他再度抬起江芙下顎迫使她與自己對視:“禮禮,皇室血脈,怎能和姜家紈绔扯上干系�!�

    少女酒醉朦朧間喊出的名字、名冊上的甲等,都是橫亙在他喉間的一根刺。

    他要江芙自己親手把它拔出去。

    江芙靜默半晌。

    窗欞外夜色沉寂,無風亦無月,她在這片萬籟俱寂中緩緩隕下一滴淚來。

    衛(wèi)融雪眸色更深,他指端碾住那滴淚,像是要把它揉進血肉中。

    “那便和姜家退婚吧。”

    少女轉(zhuǎn)眸望他,答的好似沒有半分遲疑,但衛(wèi)融雪指端那點濕意分明猶在,他心頭如被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呼嘯啃噬。

    酸澀、憤恨,或許該稱為尖銳的嫉妒,種種從未體會過的情緒噴涌。

    衛(wèi)融雪闔眸壓住眼底戾氣。

    “退婚之事我來安排,我要你親口告知姜成�!钡暰中難掩寒意。

    江芙低聲答好。

    衛(wèi)融雪垂眸睨她臉上毫不遮掩的落寞,心頭又是一陣緊縮,他捏住她手腕帶著她倒入自己懷中。

    “除此之外,江芙,”

    撫上少女眉眼,他眸光晦暗不明:“在和我成婚之前,把你那手札名次給我改掉�!�

    江芙?jīng)]忍住瞪了他一眼。

    衛(wèi)融雪恍若未覺,垂首在她額際印落一吻后道:“天色已晚,我叫人送你回去�!�

    *

    出了衛(wèi)府,江芙緩緩擦拭掉自己眼角水色。

    倚靠上轎壁,她閑適理好鬢發(fā),眸間哪還有半分剛才在衛(wèi)融雪面前的落寞。

    長公主的案子既然交給衛(wèi)融雪查,就說明他的話在長公主那分量不輕,有他遮掩,自己才能真正成為板上釘釘?shù)幕视H國戚。

    江芙有一搭沒一搭把玩著腰間的流蘇墜子。

    與其攀高枝看這算那,還不如一勞永逸自己爬上去。

    只是衛(wèi)融雪手中握著的東西確實太過棘手。

    江芙一貫討厭受制于人的感覺,最初在上京時,林氏捏著紫蘇,逼得她走投無路不得不去求梁青闌。

    所以紫蘇傷一好她便讓人把紫蘇送出了上京。

    但衛(wèi)融雪和林氏,二者心計完全不可相提并論。

    想不出法子,江芙索性先拋到一旁,回了私宅梳洗過先行睡覺。

    但江芙委實想不到,衛(wèi)融雪效率簡直高的不像話。

    兩人夜談不過兩日,這天她睡的迷迷糊糊間,便被人從床上挖起來梳洗,她睜開眸一瞧,映入眼簾的便是紫蘇樂不可支的面容。

    “小姐,快別睡了,長公主府里來人接您了!”

    “長公主府?”

    紫蘇點頭,邊給江芙編發(fā)便道:“云秀是長公主血脈,小姐您就是長公主的外孫女呀!”

    江芙陡然一個激靈,難以置信:“這事已經(jīng)過明路了?”

    “差不多吧,”紫蘇替自家小姐挽了個精致發(fā)髻,“外間有公公等著您吶,嘴里喊得都是縣主�!�

    郡主之女,可不就是縣主嗎?

    江芙只覺自己像踩在云端上,飄忽的不真實感直至見到長公主還未曾消退。

    裝潢典雅的內(nèi)室中,長公主握住江芙的手,連著喊了幾聲才讓她回過神來。

    “芙兒?”

    長公主仁慈愛憐的目光看的江芙無措的低下了頭,好半天才低低應道:“長,長公主�!�

    “傻孩子,你的娘親是本宮唯一的女兒,你該喚本宮一句皇祖母。”

    江芙心中卷起層疊波濤,她抬眸望向長公主,視線在其鳳凰金釵和霜色斑駁發(fā)間劃過,再說話時,眼底已漫出微末水色。

    “皇祖母...”

    長公主拍拍江芙肩頭,“本宮早就覺得你合眼緣,現(xiàn)下想來,原是血脈親情,做不得假�!�

    “你可還記得珠,你娘親的模樣?”

    江芙喉結(jié)梗塞,咬住唇瓣,“娘親去世的太早,我已記不全了�!�

    長公主難掩失望的點點頭,“上回你和本宮聊了些珠兒的事宜,現(xiàn)下你還能想的起來旁的嗎?”

    江芙上回敘述的都已是搜腸刮肚才得出來的,現(xiàn)下也講不出其他的話。

    只是觀長公主神情,她低語試探道:“娘親她,曾經(jīng)所托非人�!�

    長公主眸底掠過一絲陰霾,“本宮知曉。”

    料理完禹州江家,她才能有空騰出手來宣珠兒唯一的血脈,望著面前少女,她難免再度想起珠兒。

    珠兒本該金尊玉貴的長大,卻嘗盡艱苦憤恨離世。

    但好在珠兒最為心疼的女兒還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她虧欠珠兒的,也能在少女身上彌補一二。

    “好孩子,”拉住江芙的手,長公主心疼的撫了撫她發(fā)間,“本宮已上奏為你擬過名號,你來瞧瞧喜歡什么�!�

    江芙壓下狂亂的心跳跟著長公主走到書案前,等她看清楚宣紙上的名號,忍不住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這...

    根本不是縣主名號,是郡主。

    長公主興致滿滿的給她指,“等芙兒選好名號,本宮也便好為你奏請封地�!�

    江芙再次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是想過長公主會因為云秀的緣故格外看重自己,但她當真沒想到,不只逾矩,長公主甚至還要給她封地。

    有封地的郡主,那可是能蓄兵的。

    江芙被這巨大的驚喜砸的險些頭暈目眩,扶著案桌的手也幾乎要顫抖起來。

    “長,皇祖母,這,這不合禮法吧。”

    “不合禮法?”長公主不以為然,她目光在幾個名號上巡視半晌,挑了第一個讓江芙去看,“本宮說合乎禮法,便無人會說個不字�!�

    她側(cè)首看向少女,眼底恢復一貫的溫柔慈愛:“芙兒若選不出來,便定溫儀郡主吧�!�

    第168章

    郡主

    奏請的封號到的格外快。

    幾乎是定下名號的第二日,圣旨便傳到了長公主別院。

    長公主按輩分為江芙取了儀字。

    少女指尖緩緩拂過圣旨上的名諱。

    這個姓氏所代表的尊崇讓江芙不禁怔愣半晌。

    往日種種,猶在夢中。

    “郡主,公主喚您去用午膳�!遍L公主給江芙添的大宮女秋月輕輕叩響門扉。

    江芙點點頭,跟著秋月?lián)Q過房間。

    長公主朝她招手,江芙入席不過片刻,沈韻也一襲素衣款款而來。

    見到兩人,她先是彎眼向長公主請安,而后親熱挨著江芙坐下。

    “明儀妹妹福澤深厚,總算是和長公主團聚了,”沈韻從帶著的食盒中取出碟精致點心,“什么金銀玉器,明儀現(xiàn)在肯定不缺,我只能拿點自己做的糕點取巧了�!�

    江芙垂眸掃了眼面前的糕點,細膩飽滿,花紋栩栩如生。

    她嘗了塊,輕聲道謝:“好吃,我很喜歡,多謝韻姐姐�!�

    長公主瞥了眼江芙,而后道:“韻丫頭這手廚藝的確是不錯的�!�

    “郡主府還得修繕半月,這段日子你先住在別苑,有韻兒陪著你,也免得無聊�!�

    江芙乖巧應是。

    沈韻也挽著江芙的手腕答好。

    用過午膳后,長公主留下江芙,沈韻則先行一步告退。

    望著眼前乖巧的少女,長公主支頭問道:“你當真喜歡那糕點?”

    江芙回憶了下方才糕點的味道,平心而論,沈韻手藝的確是不錯的,樣子精巧,點心也甜而不膩。

    她誠實點點頭。

    長公主點了下她額頭,“禹州和上京相距千里,飲食也大不相同,韻兒做的糕點是上京時興的味道,但若是禹州人來品,難免甜膩�!�

    “或許是我嘗不出什么禹州上京的區(qū)別,”

    長公主周遭氣息太過柔和,江芙不禁軟下眉眼,輕輕靠在她肩側(cè),“皇祖母不必擔心我,對我來說,食物能果腹,便是好吃的�!�

    長公主緩緩嘆口氣,攬住江芙肩頭拍了拍,“想必明儀以前吃過很多苦�!�

    其實就算江芙不說,長公主翻閱衛(wèi)融雪調(diào)查的冊子也早知曉一二,珠兒昔日身份低微,江致風是個多情公子。

    外室受人白眼,江家月銀又時不時斷絕,母女倆相依為命,江芙小小年紀就在各處打雜補貼家用,什么都學。

    后來草書盛行,為了賣出字帖,江芙便沒日沒夜的謄抄練字。

    想起最初在風亭中江芙說自己若是出身高,便不會有如此恒心練字。

    長公主更是沉沉嘆出一口氣。

    少女搖頭,而后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看向長公主:“以前是有些苦,但現(xiàn)下有皇祖母掛念,便不再覺得苦�!�

    長公主頓生心疼。

    “是,日后明儀有皇祖母,再不必吃半分苦頭�!�

    江芙明眸閃爍,“皇祖母,明儀想回趟江家�!�

    長公主別院無人敢限制江芙行徑,她刻意提起,自然不會是簡單的‘回趟江家’。

    少女將頭靠在她懷中,語帶惆悵:“明儀不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朝得勢,無法不介懷往事,皇祖母可會因此不喜我?”

    “本宮的溫儀郡主,不必乖巧懂事,”長公主臉上是全然的寵溺,“想做什么便去做,除了皇室和世家嫡系性命,”

    “溫儀便是把天捅破,本宮也能給你補上!”

    江芙抱住長公主開心撒嬌:“多謝皇祖母!”

    *

    富貴不還鄉(xiāng),猶錦衣夜行。

    江芙將此奉為圭臬,因此她得勢的第一時間便摩拳擦掌的回了趟江家。

    表面上說是為取回自己在江家的瑣碎物件,實則江芙拉著秋月琢磨半晌,郡主陣仗堵滿了整個江家。

    江芙才踏進正廳,便瞧見江致岳偕著江家眾人已在恭敬等候她。

    江致岳不敢不恭敬,誰能想到昔日二房外室居然是長公主唯一的女兒,真相大白,禹州江家一脈也盡數(shù)下獄,如今尚存的長公主血脈,以前在江家也不受重視。

    長公主未把當年舊事牽扯到大房一脈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面對昔日江家庶女,江致岳恨不得拿出萬分恭敬,以此讓長公主高抬貴手放過江家。

    因此江芙腳步方落,隨之響起的就是此起彼伏的‘參見郡主�!�

    她頓足半晌,一眼望去全是眾人低垂的頭顱。

    即使高傲如江老太太,在此境地下也顫巍巍的俯首不敢正視江芙。

    視線錯開,屋內(nèi)的奴仆俱屈膝跪地,她站在屋內(nèi)沒有開口,便無人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江芙突感一陣目眩神迷。

    少女抬手,沉默片刻才輕輕說道:“免禮?”

    江芙在眾人中前行至上位落座,短短幾步路中,她分明聽見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氣。

    然后便是江致岳那些明里暗里的奉承讓她勿要高抬貴手的車轱轆話,而后又是林氏抹著眼角說自己如何有眼不識泰山。

    江如月抬眼偷偷看她,眸中不知道是什么情緒。

    江芙?jīng)]有做聲。

    她睫羽輕揚睨著眾人,臉上毫無往日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江老太太正說著以往那些祖孫和藹的往事。

    江芙忽道:“閉嘴。”

    江老太太一哽,隨即訕訕閉上了嘴。

    江芙在來之前曾想過許多東西,若是江家人敢明嘲暗諷該如何,若是她沒有做過上位者露怯了又如何。

    可真處于如斯境遇,她方覺得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她攤開手又收攏,明明掌心中沒有任何東西,但她就是莫名覺著自己握住了什么物件。

    無人敢不敬她、無人敢漠視她。

    這個東西,名為權(quán)力。

    江芙站起身,對在江家人面前耀武揚威倏然失去了興趣,她招招手叫來秋月吩咐道:“林氏以前曾對我用過鞭刑,原原本本還她二十五鞭吧,”

    她目光隨意掃了掃:“除此之外,讓江世宇去死�!�

    秋月屈膝道是。

    走出江家,江芙長長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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