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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可以無所事事在搖椅上躺一天,

    看日出日落,擼貓逗狗,或跟蘇暮打情罵俏。

    沒有公務(wù)纏身,

    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身心徹底放松下來,處于一種閑云野鶴的生活狀態(tài)。

    毛茸茸的貍花貓安穩(wěn)地蜷縮在他的懷里打呼嚕,

    他晃晃悠悠地摩挲它的耳朵,望著天邊的云朵神思。

    窗前的蘇暮抬頭瞥了他一眼。

    在某一瞬間,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小院兒,

    一雙人,或許就可以走完這余生。

    晃了晃腦子里的水,她不禁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

    他們兩個人終歸差得太遠,他是侯府嫡子,

    肩上背負著整個家族的榮耀。而她僅僅只是市井中的浮萍,

    浮萍怎么能把星辰困住呢?

    蘇暮望著手中的絨條,微微走神兒。

    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外頭的那個男人,

    可是他真的很好啊,

    脾性溫和穩(wěn)定,

    一張破嘴忒會說話哄人開心,涵養(yǎng)也好。

    從最初恐慌他的到來,到現(xiàn)在日漸習慣,

    她漸漸習慣了這個院子里多了一個人,

    好像不再那么孤獨,

    她會笑,會窩心,也會感到溫暖。

    不管她承不承認,她內(nèi)心是喜歡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

    然而她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她沒有勇氣孑然一身去愛一個人,也沒有信心去融入京城的繁華。

    一個沒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女人,就算她鼓起勇氣走進那深深庭院……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妥協(xié)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

    亦或許是現(xiàn)在得來的一切太過珍貴,曾是她付出所有討來的,舍不得丟棄,更害怕丟棄,因為那是她立足的根本。

    蘇暮默默地垂首看自己的雙手,心里頭百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走到門口的顧清玄忽然問:“阿若在想什么,這般出神兒?”

    蘇暮被嚇了一跳,失措地看向他,皺眉道:“你嚇我作甚?”

    顧清玄還是那句話,“你方才在想什么,這般出神兒?”

    蘇暮收回視線,沒好氣道:“我在想,我怎么可能跟你回京呢?我今日得來的一切極不容易,我明明可以靠自己的雙手立足,為什么要跟你回京去搏那場看不到的前程?”

    顧清玄沒有答話。

    蘇暮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你說我當初付出一切才得來的自由,為何要輕易舍下跟你走?”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慎重的表情,顧清玄的心里頭頗不是滋味。

    是啊,她一個家生子奴婢,命運全掌握在他人手里。

    如今好不容易從那個火坑里跳了出來,為什么要輕易舍棄這般艱難才討來的生機?

    他一時回答不出來,因為他從未體會過那種絕望與憤怒。

    他含著金湯匙出生,縱使小時候被逼著上進很不容易,可是跟她的掙扎比起來根本就不值一提。

    看著她堅定的眼神,顧清玄一時自慚形穢。他的喉結(jié)滾動,隔了許久才道:“阿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蘇暮搖頭,“我什么都不要,我自己有一雙手,足夠我討生活,不需要別人的施舍�!�

    顧清玄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是忍下了。

    似乎在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她吸引他的或許就是那股子堅韌。

    那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獨立頑強是一般女郎身上沒有的,因為大多數(shù)都是依附,她卻相反。

    更或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那種相反是一種叛逆。

    可是那種叛逆真的很迷人啊,會閃閃發(fā)光。

    他敬重這樣的女性,就像敬重自家祖母那樣。

    他欣賞這樣的女性,也同時被吸引,因為每一個有脊梁的女性都值得被尊重。

    見他忽地抿嘴笑,蘇暮困惑問:“你笑什么?”

    顧清玄答道:“你這樣挺好�!�

    蘇暮:“???”

    顧清玄繼續(xù)道:“我眼光挺不錯,你這樣挺好�!�

    這話很矛盾,蘇暮忍不住道:“可是我不會跟你走。”

    顧清玄想了想,說道:“這是兩回事,骨子里有沒有主見是一回事,我有沒有本事讓你跟我走又是一回事�!�

    聽到這話,蘇暮不禁愣了愣。

    那時站在門口的男人看著她,眉眼溫柔,眼神堅定,且充滿力量。

    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個君子。

    蘇暮的內(nèi)心有些奇怪,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確實有為他動過心,畢竟他是那樣的美好,可理智又告訴她不能戀愛腦。

    兩種情緒在腦中交織,搖擺不定。

    顧清玄不知何時坐到她身后,緩緩把她擁入懷。他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頰,蘇暮頗有幾分嫌棄,推開道:“扎人,癢�!�

    顧清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有少許青胡茬冒出來了。

    他偏要蹭她的臉。

    蘇暮又推他,他無賴道:“你替我修�!�

    這些日他都待在院子里,幾乎足不出戶,完全不像在府里那般講究,穿著隨意,形容隨意,可以說隨心所欲。

    蘇暮覺得這樣養(yǎng)下去,真會把他養(yǎng)得粗糙。

    先前許諸備得有修胡刀,蘇暮打來一盆溫水,拿胰子給他揉上泡沫,抹到下頜上。

    顧清玄規(guī)矩地坐在凳子上。

    蘇暮沒替男人修過胡茬,還是頭回上手,說道:“你可別亂動,若劃花了臉,可別怪我手拙。”

    顧清玄斜睨她,“隨便劃,反正都是你家的�!�

    蘇暮打了他一下,“臭不要臉。”又調(diào)侃道,“我不會同你回京,你留在這兒,說不定我還能養(yǎng)活你�!�

    顧清玄咧嘴笑,“你這是慫恿我同你私奔�!�

    蘇暮覺得有趣,“你祖母只怕會氣得打死我,苦心教養(yǎng)的大孫子結(jié)果跟一個女人跑了,非得把她氣死不可�!�

    顧清玄被逗樂了,說道:“我把你帶回去,她一樣會氣得半死,不跟壽王府聯(lián)姻也就罷了,偏尋了你這么一個完全不靠譜的女郎,且還要鬧著做正妻�!�

    蘇暮來勁兒了,“只怕你全家都得炸鍋�!�

    顧清玄:“可不是,估計都覺得我瘋了�!�

    蘇暮失笑,“你說為著我鬧了這么大的爛攤子,她們還不得恨死我,花言巧語把你迷了眼,日后不知會怎么磋磨我�!�

    顧清玄“嘖嘖”兩聲,“你當我腦子傻呀,會這般莽撞行事?”又自傲道,“我日后是要進政事堂的人,若連這點小場面都鎮(zhèn)不住,往后還怎么在官場上廝混?”

    蘇暮:“……”

    顧清玄:“我祖母不容易忽悠,可我阿娘那腦子,她滑得過你?”

    蘇暮:“……”

    顧清玄繼續(xù)道:“當初你這般忽悠她,她不僅放你身契,還許給你豐厚嫁妝,把自己感動得跟什么似的,結(jié)果全被你算計,你說她那點腦子,滑得過你?”

    蘇暮又打了他一下,“莫要動,我給你修了。”

    顧清玄老老實實抬高下巴,她拿著鋒利的修胡刀,小心翼翼把剛冒出頭的胡茬刮掉。

    看她專注認真的樣子,顧清玄的腦子飛快運轉(zhuǎn),照目前這個狀態(tài)肯定是沒法把她哄回去的,他得搞點小動作才行。

    修掉少許胡茬,蘇暮便拿清水沖洗刀鋒。

    這樣來來回回,半邊下巴便修整得非常干凈。她又給他抹了些泡沫,瞧他頸脖修長,喉結(jié)性感,便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

    那喉結(jié)上下滾動,顧清玄嫌棄道:“你亂摸什么?”

    蘇暮沒有回答,只笑。

    顧清玄忽地“欸”了一聲,“你瞧我這兒,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爬?”

    蘇暮湊進看。

    哪曾想他猝不及防湊了上去,親了她一下,故意把臉上的泡沫糊了她一臉。

    蘇暮“哎喲”一聲,又氣又笑,接連打了好他幾板。

    顧清玄咧嘴笑,眉眼里皆是淘氣。

    臉上滑膩膩的,她忙拿帕子擦干凈,又把他按到凳子上修刮剩下的胡茬。

    處理完后,拿帕子給他擦洗干凈,整個人都清爽許多。

    蘇暮忍不住捏他的臉,評頭論足道:“再俊的郎君也經(jīng)不起糙養(yǎng),還是得精細著些打理才好看。”

    顧清玄受不了她說話的語氣,“你當是養(yǎng)玩意兒呢�!�

    蘇暮把他的臉扭捏成怪相,顧清玄掐她的腰,她怕癢,連忙松開。

    稍后把東西收拾好了,她才又坐到窗前做絨花。

    顧清玄閑著無聊也坐到桌旁,單手托腮看她。

    蘇暮瞥了他一眼,問:“你來這兒多久了?”

    顧清玄想了想,答道:“有五六日了。”

    蘇暮微微停頓手上活計,“成日里無所事事的,就不厭煩?”

    顧清玄:“我厭煩什么,一年到頭可不容易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鳖D了頓,“當初張和來尋你時跑斷了腿,哪曾想在這里盯梢?guī)自�,竟然發(fā)福了�!�

    此話一出,蘇暮笑出聲來。

    顧清玄也笑了起來,“可見這里的小日子是快活的�!�

    蘇暮看著他沉默了陣兒,一本正經(jīng)道:“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你天天這樣纏著也沒用�!�

    顧清玄無所謂道:“那是你的事�!�

    蘇暮歪著頭問:“你會對我用強嗎,就像當初壽王府施壓你阿娘處理我那樣�!�

    顧清玄抬了抬下巴,傲嬌道:“那便是你小瞧我顧文嘉了,你不愿意同我回去,自有你的立場。我想哄你回去,自有我的本事。倘若我用權(quán)勢欺壓,與你鬧得兩看相厭,你說我大老遠跑來圖什么?”

    這話委實自傲。

    蘇暮拿絨花指了指他道:“我敬你是個君子�!�

    顧清玄哼了一聲,暗搓搓道:“萬一是你離不開我了呢,又當如何?”

    蘇暮像聽到天方夜譚一般,脫口道:“不可能,我孤身一人在這里住了這么久,難不成離了誰還活不了?”

    顧清玄撇嘴,試探道:“你難道就不覺得孤獨?”

    蘇暮愣了愣。

    顧清玄厚顏道:“你想啊,晚上有人給你暖被窩,抱起來多舒服。

    “白天有人陪你說話,還能逗你笑,討你歡喜,能同你嘮嘮家常,聊聊市井,并且不吵不鬧的,難道不好嗎?”

    蘇暮盯著他,沒有吭聲。

    顧清玄抓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一本正經(jīng)道:“你摸摸,活的,有體溫,有心跳,能擁抱你,給你溫暖,給你疼愛,還生得俊,帶出去賊有臉面,往后給你掙前程,讓你做誥命夫人,你難道一點都不想要?”

    蘇暮縮回手。

    顧清玄仔細觀察她的表情,非常狡猾道:“阿若,你摸著良心說,你不想要這樣的人陪伴嗎,不想尋這樣的伴侶走這一生嗎?”

    蘇暮還是沒有說話。

    顧清玄繼續(xù)道:“往后余生還有數(shù)十年吶,你現(xiàn)在年輕還能受得住這樣孤身一人的日子,待你年老身子不那么硬朗時,我就不信你還受得住這種孤獨。

    “就拿我祖母來說,每到過年的時候我都會陪伴她許久。

    “以前她經(jīng)常獨自一人站在梅香園的那棵老梅樹下沉默,起初我不明白,后來才悟明白了她是孤獨的。

    “她思念著我祖父,很想很想他。

    “可是他終歸不在了,能陪伴的是我們這些小輩,給予她慰藉的也是我們這些與她有著血脈相連的子孫。

    “阿若,我不知道你先前在這個院子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可是這幾天你應是高興歡喜的,你的笑騙不了我。

    “我不信你對我沒有分毫喜歡,對我沒有分毫想法�!�

    蘇暮看了他許久,才晃了晃自己的手,“我對自己的雙手更有想法�!�

    顧清玄翻了個白眼兒,真是油鹽不進。

    他不痛快地出去了。

    蘇暮繼續(xù)埋首手中的活計,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身影,心里頭多少還是有些觸動。

    他說得確實不錯,這些日她很歡喜,打心里感到開懷。

    可是那又怎樣呢?

    往后能陪她走完這一生的是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的雙手,她不敢把賭注下到他身上,更不敢把希望寄托到他人身上。

    在某一刻,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有對這個男人動心,卻沒有勇氣義無反顧走向他,哪怕他可以解決她的所有后顧之憂,給予她所有的安定。

    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孤獨。

    她雖然享受孤獨,卻不代表她喜歡一直與它為伍。

    蘇暮望著手中的絨花,有些走神兒。

    所幸的是顧清玄對她采取的一直是懷柔措施,他似乎也挺享受這種平和安寧,雖然兩人沒有說攏,但并不影響他的心情。

    上回許諸炸的小鯽魚很得他們喜歡,便又去河邊釣魚。

    這次沒有上回釣得多,不過有很多白鰷。

    許諸說這種魚肉質(zhì)更細嫩,炸出來比小鯽魚還好吃。

    在他拿去處理時,顧清玄在院子里清洗身上的泥巴。

    忽聽敲門聲傳來,蘇暮前去開門,是一張生面孔。

    那人朝她行了一禮,問道:“郎君在院里嗎,京里頭來信了。”

    蘇暮把他請進來。

    那人先朝顧清玄行禮,而后才從袖袋里取出一封家書呈上,說道:“這是上午從新陽那邊送來的,請郎君過目�!�

    顧清玄擦干凈手,接過打開看書信,眉頭微皺。

    見他的面色一點點沉了下來,蘇暮試探問:“怎么了?”

    顧清玄回過神兒,皺眉道:“父親說祖母前陣子染了風寒,請了宮里頭的御醫(yī)看診也不見好,祖母掛念我,催我回去。”

    蘇暮沉默,顧老夫人年事已高,確實經(jīng)不起病痛折磨。

    顧清玄朝那人做了個手勢,他行禮退下了。

    握著那封書信,顧清玄心里頭終究掛念,他又仔細看了兩遍,眉頭不曾舒展過。

    蘇暮忽然道:“郎君回去罷�!�

    顧清玄看向她,喉結(jié)滾動,“阿若……”

    蘇暮道:“你回去罷,她年紀大了,總盼著兒孫能守在身邊。”又道,“先前你曾說過,不會對我用強,還算數(shù)嗎?”

    顧清玄沉默了陣兒,才答道:“算數(shù)�!�

    蘇暮點頭,“我不會跟你走,我很喜歡這里,如果你盼著我好,便請你尊重我的意愿,不要強求我,可以嗎?”

    顧清玄沒有答話,只握著那封家書欲言又止。

    蘇暮什么都不想聽,自顧道:“我想得很明白,心里頭也很清楚,我跟你終歸不是一條道兒上的。

    “你若真心盼著我好,便放過我,讓我在平城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莫要再來打擾我,這便是對我最大的恩德�!�

    顧清玄露出受傷的表情,“阿若……”

    蘇暮不敢看他的眼睛,回避道:“我進去幫忙了。”

    她逃也似的進了庖廚,去幫許諸燒火。

    許諸同她說話,她坐在灶門前愛理不理,不知在想什么。

    察覺到她的異常,許諸問道:“阿若你怎么了?”

    蘇暮回過神兒,“沒什么�!鳖D了頓,“方才郎君收到京里送來的家書,說顧老夫人病了,催他回去。”

    許諸問:“那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蘇暮答道:“我不會走,這里挺好�!�

    許諸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這里再好,你也是孤身一人,離鄉(xiāng)背井有什么好的?”

    蘇暮沒有回答。

    許諸繼續(xù)發(fā)牢騷。

    若是以往,她定要反駁一番,現(xiàn)在卻沒有任何興致,滿腦子都是那人該走了。

    是啊,算起來他在這里逗留了好些日,也該走了。

    他說好不會強求她的,會尊重她的意愿,希望他別食言才好。

    心里頭藏著事,炸出來的白鰷似乎也沒那么香了。

    吃晚飯的時候顧清玄一直盯著蘇暮看,她多數(shù)都是回避的態(tài)度。

    許諸后知后覺問:“郎君什么時候動身回京?”

    顧清玄應道:“就這兩日�!�

    許諸看向蘇暮,想說什么,終是忍下了。

    當天夜里兩人像往日那般,蘇暮背對著他,蜷縮著身子,心里頭不知在想什么。

    顧清玄忽地把她撈進懷里,她木木的,也沒什么反應。

    他把頭埋入她的頸項,溫聲呢喃,“阿若,跟我回去�!�

    蘇暮沒有回答。

    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忍受他離開。

    答案是能。

    哪怕這些日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存在,可是他終歸是要走的,遲早都要走。

    她把身子縮在他的懷里,默默地感受著身邊男人的體溫和心跳。

    她其實有點貪戀,有人陪伴的感覺很好,然而情感與理智,她還是選擇了理智。

    翌日蘇暮藏起心中的異樣,親自收拾顧清玄的東西。他就默默地看著她收拾,心里頭不知是何滋味。

    “阿若,跟我回去�!�

    他還不死心,再次開口。

    蘇暮淡淡道:“郎君說過不會對我用強,還算話嗎?”

    顧清玄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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