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只想活得像一個人。
問完這個問題,芳丫就看到女人笑了。
——是那種愉快的笑意,仿佛她說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芳丫有些摸不著頭腦,呆呆地望著寧馥的笑容。
然后便聽一旁那個挎著腰刀,背著弓箭的山匪傲然道——
“我們壓寨夫人姓寧,平日里在山寨中稱寧先生。”
芳丫并不傻。
雖然她看起來像是遭了雷擊一樣,緩慢地眨動了兩下眼睛,但她緊接著便反應(yīng)了過來,低低地“啊”了一聲。
——夫人就是寧先生?!
那、那豈不是……
小姑娘仿佛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落在手上。
兩個人的手是交疊的。
她的手還被夫人,不,或許是“寧先生”,握在掌中。
是剛剛對方扶她起來的時候,拉住她的樣子。
芳丫臉上發(fā)燙,驚呼一聲,飛快地把手抽了出來。
傳說中智計無雙,地位宛如梁山泊中的吳用一般的“寧先生”,竟然就是大當家新娶的那個又善妒又美貌,狐貍精也似的壓寨夫人?!
她又將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要跟在我身邊,膽子可不能這么小哦。”
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問芳丫,“如果,真的要你嫁給寧先生,你要怎么辦啊,小丫頭?”
鬼使神差地,芳丫抬起手,讓寧馥伸手摸她袖子里面。
兩個人好似動作繾卷。
寧馥的指腹掠過小姑娘的小臂,摸到了那根銅簪子。
尖銳的金屬物已經(jīng)被女孩的體溫暖熱。卻仍然透出必死的,凄厲的決絕。
寧肯抱香枝上死,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
芳丫看著“寧先生”的唇角彎起一抹笑。
這笑,和她剛剛那種溫柔和沉靜的笑容都不一樣,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在里面,可是芳丫也說不清那到底是舒服么滋味。
就像……
就像在山巒之巔看到蒼鷹飛掠天穹,在荒野無際看見黑豹隱沒于夜。
芳丫沒見過老鷹,沒見過黑豹。
但她見過了寧馥。
她聽見“寧先生”用低低的聲音,帶著那種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道:“就要這樣的膽量才行。”
新中華開國女上將寧芳涯,在回憶錄中許多許多次提起她傳奇一生中,影響最深刻的一個人。
她一介孤女,被送上山寨,成了山匪們享用的貢品。
卻因緣際會,從此,走上了革命之路。
寧芳涯一生中,不知歷經(jīng)多少腥風(fēng)血雨,書寫了多少驚天傳奇,可每每提及,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人、一件事、一句話和一個場景,答案永遠都相同。
她追隨著一個人的身影踏上這條為國盡忠,死而無憾的路,她追隨著一個人出生入死,轉(zhuǎn)戰(zhàn)南北,功勛卓著,不輸男兒。
但這一切,在最初的最初,都只來源于那個人語帶笑意的一句話。
“——想要跟著我,膽子這么小可不行哦�!�
第148章
重振河山(14)
芳丫就這么留在了白馬山。
她雖然生的瘦弱,但干起活來干脆麻利,很是一把好手。
她依舊忐忑而小心,在確認了寧馥的的確確沒有把她送去伺候大當家的意思之后,小姑娘終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放下了一半心。
——還有一半的心提著。
芳丫可沒忘記白馬山是個什么地方。
就算……就算“寧先生”和傳說中的模樣一點也不一樣,芳丫卻還牢牢記著村里人們口口相傳,言之鑿鑿的事——
幾個月前,松涂縣保安團上白馬山剿匪。
一個連,只回去二三十人。
整個松涂縣城為之震動。
逃回去的人將白馬山描述成人間煉獄一般,只說連寨門朝哪里開還沒摸清楚,就被那白馬山上神出鬼沒的兇徒殺了個措手不及。
那群山匪別提有多厲害!誰說那白馬寨都是群山下討飯花子走投無路上山湊做堆的?!保安團每三天就要訓(xùn)練一次,各個都有木倉,卻只一個照面就被他們給打散了!
特別是這群人中還有個極厲害的女羅剎,殺進殺出,刀光劍影彈雨槍林如入無人之境!
這女羅剎正是白馬寨大當家的新娶的夫人,據(jù)說能縱馬開弓,射中五十米外的靶子,還能用雙木倉,qiang法入神!
——反正把敵人傳得神乎一點自己又不掉塊肉!還能顯得他們自己沒那么無能不是!
就這樣,白馬山此刻在山下人的眼中,幾乎是自帶一層危險而神秘的色彩,震懾力能止小兒夜啼。
在這樣一群“惡人”中間,芳丫的精神每天都高度緊繃著。
直到她第一次去偵查排“食堂”幫廚的時候有個山匪朝她吹了聲口哨,被偵查排那個叫潘大剛的排長罰去跑鴨子步二十圈之后,芳丫的心就放下來了。
——以前在村里的時候,村頭那老婆死了三十多年,兒子都比芳丫年紀大的惡老頭摸了芳丫的腰,叫她那銅簪子在手背上刺了一下,村里的村老都只是各打五十大板而已。
要芳丫說,在白馬山上,反而比在山下自在!
因為這些天她發(fā)現(xiàn)了,在山匪們眼中,“寧先生”是這樣的厲害、高明、令人敬服,他們不僅僅害怕她的武力、崇拜她知識,也向往著她口中描繪的世界。
她是“寧先生”的人,這一層身份,在白馬山比尚方寶劍還好用哩!
寧馥知道校場的事以后和芳丫談了兩句話。
很簡單,她就問芳丫怕不怕。
怕,她就給芳丫換一份活計,不用天天面對那群臭汗淋漓的男人。
怕是很正常的。芳丫才十五歲,那些山匪縱使老老實實的,不噴臟字、不說葷話,那也是一大群三四十歲的老爺們,每回芳丫挑著擔子去校場送飯,他們?nèi)缋撬苹⒌难凵窬歪斣诜佳旧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br />
芳丫又窘迫又害怕。
但一個“怕”字還沒說出口,她對上“寧先生”的眼睛,腦海中忽然打閃一樣地一個激靈。
“寧先生”的眼睛像漆黑的天幕中兩顆星子,亮湛湛的,等著她的答案。
她怎么能讓“寧先生”失望?
她怎么能讓她自己失望?
瘦弱的芳丫下意識地挺起胸膛,“我不怕�!�
他們又沒做什么,她不能被人瞧瞧就害怕。
寧先生女子之身能帶兵打仗,能讓那些男人都服她,可見在男人的心中眼里,女人不一定全是可以調(diào)戲可以欺辱的,也是值得提著頭跟隨的。
端看她有多大的本事。
芳丫沒上過學(xué),也不懂什么新式思想,她只是樸素地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寧馥那樣就好了!
她要自己先立起來,然后讓所有人都服她!
她看到寧先生笑了。
于是芳丫不光到校場上去送飯,還加入了寧馥新設(shè)立的戰(zhàn)地急救班。
老師就是寧馥。
她每天學(xué)的如饑似渴,只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短短半個月的工夫,胃口比之前大了許多,個頭都明顯的拔高了。
芳丫迅速在白馬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甚至,她還交了幾個朋友。
和她一個班的山匪也都是男人,但他們粗大的手指經(jīng)常綁不好紗布、他們健忘的腦子總是遺漏包扎的步驟,少不了要向芳丫這個最靈巧的“醫(yī)療兵”來請教。
寧先生說,以后她就是急救班的“課代表”了呢。
芳丫雖然看著膽小內(nèi)向,但骨子里好強。
她不愿意別人說她是因著寧馥的關(guān)系才能進戰(zhàn)地急救班,于是訓(xùn)練學(xué)習(xí)之余也閑不住,山寨各處她都時不常地去掃掃院子灑灑水。
然后她就在寨子后山一間不知廢棄了多久的破屋中,看見了一個半人不鬼的青年。
芳丫被嚇了一大跳。
那青年身量高挑,兩頰消瘦,頭發(fā)紛亂,滿臉胡茬,只有一雙眼睛冷冰冰的。
他的手腳都被粗粗的鎖鏈鎖著,整個人在房間中只能移動兩三步的距離。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便溺的惡臭。
芳丫大著膽子問他是誰,青年根本不做理會。
后來芳丫還去看過幾次,那青年或許是估量她不是土匪、或只是山寨中負責(zé)灑掃的小孩子,終于不那樣警惕了。
芳丫見他可憐,還給他帶過兩次吃的東西。
那青年終于同她說了幾句話。
他是松涂縣人,從外地歸家,被此處的山匪綁到了山上,囚禁起來。
他還是個醫(yī)生。
青年吃了芳丫帶來的饅頭,恢復(fù)了一點體力。
這些天他和芳丫小心翼翼地彼此交換信息,也知道了面前這個小姑娘是被山下的村子上供到這白馬匪寨來的。
想來他們的立場天然一致,應(yīng)該是可以結(jié)為同盟的。
只是這女孩膽子太小,還需要進一步爭取,讓她鼓起勇氣來,好幫助自己脫困。
青年心中打定了主意,對芳丫的語氣又溫和了一些。
“這些匪盜,遲早要被剿滅!”他對芳丫許諾道,同時留意著芳丫的神情。
第一步,喚起這女孩心中對山匪的仇恨。
但小姑娘并沒有露出同仇敵愾的神情。
按說她剛剛被供上匪寨,應(yīng)該沒那么快被這群無惡不作的人同化。
青年看見芳丫臉上露出略顯怪異的神色,心中暗想,難道是為了自保,不輕易表露心聲?
也是,信任是不該交托得這樣快的。
——她行事越是謹慎,便說明她心中的恐懼就越重。
哪怕對白馬寨的惡行尚沒有具體的概念,必然也對自己被“獻上”的對象心懷仇怨。
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怎么可能愿意就此委身于匪賊之首,從此失去自由之身,讓人當個玩意兒似的糟踐?
青年接著道:“這山中的匪首,作惡多端,劫掠鄉(xiāng)里,欺男霸女,若有有一日能有人將消息帶到山下去,讓軍隊前來清繳,必將他們碎尸萬段,到時你也能恢復(fù)——”
“自由”兩個字還沒出口,只見那離他幾步遠的小姑娘猛然跳起身來,重重地“呸”了一聲。
“誰劫掠鄉(xiāng)里?!誰欺男霸女?!”她的聲音中滿是憤怒,大罵道:“虧我還看你是個清清白白讀書人,我看你的書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小姑娘跳著腳,眼睛都紅了,“還碎尸萬段?!你才碎尸萬段、不得好死!”
芳丫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從未感覺自己的血流的像現(xiàn)在這樣快。
她緊咬牙關(guān),還想再罵,卻想到平日里寧先生教大家,胸有驚雷,面如平湖,于是強自壓下了喉嚨里一萬句罵人的詛咒,一跺腳,一轉(zhuǎn)身,奔出了破屋。
——還沒忘了把屋門從外頭掛上鎖。
她一路奔到議事廳。
平時寧先生就是和大當家在這里商量山寨里的大事小情的。
“寧先生,寧先生,我有事要和你講——”
芳丫沖進議事廳,這才頓住腳步,也驟然停下了話音。
她……她看到……
她看到,寧先生站在大當家的身后,正圈著大當家的胳膊,兩個人拿了一支筆,往紙上寫字呢。
芳丫自己不識字,不過她小時候經(jīng)常墊著腳,扒在私塾的窗戶外面偷看。
她知道,先生教那些笨孩子們拿筆的姿勢、或?qū)懩切┍葎澖Y(jié)構(gòu)復(fù)雜的字,就是要經(jīng)常把著他們的手來寫的。
如果把著手還寫不會的,就要挨先生的手板了!
但大當家都這么大個兒了呀!
芳丫直覺的不對。
原本大廳里氣氛自然,可經(jīng)芳丫驟然闖入,又驟然沉默,好像正在突然變得尷尬起來。
寧馥的視線從紙筆上抬起,溫和地投向芳丫,“怎么了,說罷。”
她的手還覆在華軒拿筆的手上。
華軒在短短的幾秒鐘里突然就紅的像個熟蝦一樣。
他飛快地抽走手,整個人轉(zhuǎn)開了。
紙上剩下一個歪七扭八的“香”字。
毛筆擱得晚,芳丫眼尖,看見一滴黑乎乎的墨汁落在那白白的宣紙上。
她轉(zhuǎn)回神來,飛快地把在后山小屋里碰見那個被鎖住的青年的事說了。
原本芳丫是一時好奇,又看那青年說話談吐不凡,所以才給他帶了吃的,與他攀談。
誰想到這家伙竟然像鼓動她將他放開,再到山下去帶人上來打白馬寨!
做他的夢!
芳丫一說到這里,還忍不住咬牙切齒的,“他以為我看不出他想哄騙我呢!”
山寨里早就禁了劫綁山匪,他怎么可能是肉票?!
芳丫原就想知道他是什么人、為什么被關(guān)在這里。
可從一開始,芳丫判定這個人說得是假話,心中就對他生了警惕。
山寨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大當家和寧馥到底有沒有無惡不作、劫掠鄉(xiāng)里,她這些天看得清清楚楚!
——白馬寨雖說是落草為寇,可從寧先生來后,就不再做那些打劫綁票的勾當了!
芳丫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寧馥挑了挑眉,用全新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這個最近正躥個兒的小丫頭。
有好奇心。
有勇氣。
有城府。
而且忠誠。
她正小楊樹苗一樣地抽條兒,褲子懸在腳脖子上兩寸,露出細伶伶的小腿。
唉。
寧馥想。
這丫頭比她現(xiàn)世那個女兒可順眼多了。
她走過去摸了摸芳丫的頭發(fā),“你做得很好。走,我們?nèi)タ纯催@位神秘人物�!�
后山什么時候關(guān)了這么個人,這人又是什么來歷,她還真不清楚。
寧馥率先出門了,華軒也跟了過去。
路過芳丫身邊,就聽這膽子越來越大的女孩子突然問道:“大當家,你學(xué)字怎么還要寧先生把著手?”
華軒想假做沒聽見。
哪成想芳丫還跟在他后面,絲毫沒有放過白馬寨大當家的意思。
“你要是老學(xué)不會,寧先生打你手板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芳丫:沒錯,我就是故意問的。
大家可以猜猜后山上綁著的這個是誰~前文出現(xiàn)過的~
作者出差回來啦,最近都會穩(wěn)定更新,本章評論灑落50小紅包哦~
第149章
重振河山(15)
幾個人來到后山,打開了那間掛著鎖的屋子。
里面鎖著的青年抬起頭來,瞇眼看向門口逆光站著的人。
他已然意識到,是自己輕視了那個女孩。
她不是什么匪寨中被脅迫的“貢品”,根本就是匪寨中的一員!
大腦中飛快地想著脫身的計策,鄧蔚卓面上的神情保持著冷靜。
他是個聰明人。
但聰明人身在局中,往往容易被聰明誤。
那個“寧先生”,竟然是個女人。
而下一刻,她直接喚出的鄧蔚卓的名字。
“我不知鄧先生何時被帶到山上的,讓鄧先生受委屈了�!睂庰ノ⑽⒁恍Γ皝砣�,帶鄭家的小舅爺下去收拾一下,吃些東西�!�
鄧蔚卓心底一沉。
在被綁以前,他對白馬山、對這位被一群山匪敬稱為“先生”的女子一無所知,甚至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此人的真名。
但很顯然,這些山匪對他的來歷和身份卻已很是清楚。
鄧蔚卓皺起眉頭,“你們到底想要什么?”
他被綁到山上的時候不短,隔三差五有人送來餿飯和水,除了那個小姑娘之外,再沒有任何人同他說過話。
他心中疑云重重,不禁轉(zhuǎn)過了千百個猜測的念頭。
然而事情的真相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鄧蔚卓還真是被當做肉票綁上白馬山的。
已經(jīng)挺久以前的事情了。
這位鄧先生,多少也稱得上聲少爺。留洋歸來,裝束不凡。
他還有一重身份——松涂縣鄭家的外甥,鄭家那位五毒俱全的小少爺?shù)谋砀纭?br />
*
洗涮干凈的鄧蔚卓被重新帶到了寧馥面前。
“既然知道我是誰,不妨將貴山寨的意圖說個明白。”
寧馥讓人給他搬了把椅子,但鄧蔚卓沒坐。
他二十三四年紀,站在寧馥面前,態(tài)度不卑不亢,到算得上意外的冷靜。
寧馥唇角露出一抹笑來。
“事情總在發(fā)展變化之中�!彼溃骸耙苍S你還不了解,白馬寨和鄭家,有一點……小小的過節(jié)�!�
她伸出手,兩根纖長的手指比劃了一咪咪的距離。
但鄧蔚卓直覺,這“小小的過節(jié)”,絕對不會像女人比劃出來的那樣微不足道。
只聽寧馥又道:“所以,雖然是誤會一場,但鄧先生也只能先在山寨里多留一陣了。”
她無辜地聳了聳肩膀,看起來一副“我真的十分苦惱”的模樣,“鄭家老爺少爺想必都對我白馬山恨之入骨了,鄧少爺一個剛剛自海外歸來的親戚,換不來多少贖金,反而還可能招來麻煩,不如這樣,我提個解決的法子,鄧先生看看,意下如何?”
鄧蔚卓從國外的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歸國,前來拜訪舅舅一家,哪知道路經(jīng)白馬寨就被當做肉票綁上了山。
更倒霉的是,綁他的山匪還沒來得及向上頭通報,便趕上接連干仗,寧馥頒布“約法三章”,將綁肉票索贖金嚴令禁了。
綁票的山匪沒過兩天就因為犯禁被驅(qū)逐出了白馬寨,知道鄧蔚卓被關(guān)在山上的山匪們既不敢聲張,又不敢把他就這么放走,進退兩難,這才讓鄧蔚卓這么個留洋歸國的高材生遭了好長時間的罪。
他心高氣傲,對山匪帶來的折辱,早已經(jīng)銘刻于心,恨之入骨。
可他也知道,什么叫形勢比人強。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如此年輕,甚至還不到與他相當?shù)哪昙o,她的長發(fā)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一雙形狀姣好的眼睛格外明亮,淺棕色的瞳孔柔和了她五官明艷而鋒利的線條。
她好整以暇地望著他,甚至唇角還噙著一絲柔和的笑意。
但不知為什么,鄧蔚卓就是知道——
這顯然不是她等待否定答案的神情。
在這個美麗的、溫和的女人面前,他卻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他喉頭滾動幾下,艱難地吐出四個字來。
“愿聞其詳�!�
女人的笑容立時擴大了,有那么一剎那幾乎迷亂了鄧蔚卓的眼睛。
她撫掌歡快道:“很簡單,不知蔚卓是否聽說過‘技術(shù)入股’?”
她滿意地看到青年強行壓下因為那肉麻的稱呼而扭曲的神色,“既然是喝過洋墨水的高材生,不如便技術(shù)贖身好了�!�
“贖身”兩個字兒從她唇間輕飄飄地吐出,鄧蔚卓后脊梁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
寧馥滿足了一點惡趣味,這才將話題繼續(xù)下去。
這“技術(shù)贖身”說來也簡單。
鄧蔚卓就留在白馬寨上,做戰(zhàn)地急救班的編外人員,山上如果有需要手術(shù)的緊急情況,他也要全程參與。
簡而言之,就是的既要當教師,也要賣苦力。
至于什么時候“贖”完……自然是寧馥說了算。
高材生,價值不菲,不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豈不可惜?
*
不情不愿的,鄧蔚卓留在了白馬寨。
雖然不情不愿,但只在這匪寨的“戰(zhàn)地急救班”待了的三天,他就意識到——
那個“寧先生”不是個簡單人物。
至少,她絕對受過專業(yè)的醫(yī)療急救訓(xùn)練。
否則,這些幾乎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山匪們,是絕對不可能了解現(xiàn)代戰(zhàn)場救護知識的。
——她將這些醫(yī)療常識編成了庸俗粗陋的順口溜教給這些山匪,倒還真讓這些沒有絲毫基礎(chǔ)的文盲將戰(zhàn)場上常見的開放性傷口和骨傷等情況的急救步驟牢牢地刻印在了腦子里。
在鄧蔚卓感到好奇的同時,寧馥正一邊在系統(tǒng)空間里惡補急救知識和實操經(jīng)驗,一邊琢磨著怎么更全面、更深入地壓榨這個從天而降的苦力。
這本快穿文里,“鄧蔚卓”這個角色,是在這個世界中原本就存在的人物。
在這個世界的愛情故事結(jié)束、主角穿越回到書中的“現(xiàn)世”之后,他們也依舊在快穿的世界中存在著。
鄧蔚卓是個醫(yī)生。
原本的劇情,在他與的女主在斷壁殘垣的戰(zhàn)火中擁吻時就已戛然而止,但當主角離開,“鄧蔚卓”,依然會存在于這個世界,繼續(xù)他人生的軌跡。
他的價值,在于他還擁有愛情以外的生命時長。
如果他愿意,他還可以救很多很多人。
這個世界的系統(tǒng)存在感很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寧馥的要求下強行進入了快穿世界的原因,系統(tǒng)不像之前那樣人性化,許多功能也封閉了起來。
寧馥探索過幾次。
任何可能直接對這個世界造成影響、甚至改變歷史進程的金手指,都會被直接禁止。
——反正用她的積分直接兌換個he彈去轟炸侵略者基本上是天方夜譚了。
系統(tǒng)商城所能兌換的功能,僅限作用于她自己身上。
在支線任務(wù)[練為戰(zhàn):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成功結(jié)束后,她就獲取了系統(tǒng)內(nèi)的一項權(quán)限,名為[虛擬戰(zhàn)地醫(yī)院]。
在[虛擬戰(zhàn)地醫(yī)院]中,她可以的觀摩現(xiàn)代專業(yè)戰(zhàn)地醫(yī)生對傷員的緊急救護措施,甚至可以親手在傷員身上進行操作。
寧馥在過往的世界中也曾穿越成為過醫(yī)生。在醫(yī)院工作,身體和精神都要學(xué)會承受疲勞、承受壓力。
但戰(zhàn)地醫(yī)生不僅止于此。
戰(zhàn)地,意味著硝煙戰(zhàn)火,彈雨qiang林,意味著要在高烈度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從事極為緊急、也極為精密的工作。
要面對猙獰的傷口、狂涌的鮮血、刺心的慘叫,以及不可挽回的犧牲和死亡。
并在一切情況下保持絕對的冷靜。
這對任何人的心理都是一種挑戰(zhàn)。
寧馥白天騰不出空來,只有晚上進入空間練習(xí)。
現(xiàn)在,白馬寨面對的還只是其他沒有受過訓(xùn)練的、武器簡陋的山賊。半斤八兩,他們的身體素質(zhì)和訓(xùn)練水平甚至早已經(jīng)能輕松應(yīng)對。
這些尚且不能稱之為軍人的戰(zhàn)士,包括她的戰(zhàn)地急救班,還不曾真正見識過慘烈的戰(zhàn)場。
而那是她,注定要帶他們奔赴的一條路。
*
校場的篝火又燃起來了。
芳丫往地上鋪了一塊布,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褲子是寧先生讓人按現(xiàn)在的尺寸給她做的,全新的!芳丫珍惜極了!要不是寧先生說新衣服做來就要穿,她才舍不得立刻就穿出來呢!
這是芳丫第一次參與白馬寨的訴苦大會。
她大概聽別人說過一點大會的內(nèi)容,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于是特意挑了一個靠后的角落坐著。
坐下了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之前還試圖騙她、后來又被寧先生留在寨子里的那個家伙,就坐在自己旁邊。
芳丫暗暗翻了個白眼。
和這家伙坐在一塊,真是晦氣。
但她很快忘記了這一點不忿。
訴苦……誰不是苦水窩窩里泡大的呀!
芳丫聽著山匪們的講述,慢慢失了神。
她想起自己親娘死了,家里的一間半茅草屋也被ri本人的飛機炸蹋;
她想起自己在村里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水地乞討長大,冷言冷語聽了不知多少,被人占了便宜,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想起冬天睡在村頭祠堂里,凍得實在受不了,悄悄拾牛糞來燒,被地主放狗追著咬了好幾里地……
醒悟過來的時候,一伸手,已經(jīng)是淚水滿腮。
芳丫感覺到一旁投來的目光,狠狠一抹眼淚,瞪起眼睛來,“你看什么看?!”
鄧蔚卓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映出躍動的篝火,他只深深地看了芳丫一眼,沒有說話。
他感到震撼。
整個校場上,充斥著一種情緒。
痛苦,但不軟弱。
悲憤,但不瘋狂。
這些平日里大字不識,看起來根本不懂得什么深刻道理的山匪之間,突然間竟生出一種無形的力量。
那是無數(shù)痛苦和悲憤所累積起來的,盈滿血淚的疑問。
為什么窮人就要受苦?
為什么老老實實的中國人,就要顛沛流離,備受欺辱?!
憑什么?!
這種力量,讓鄧蔚卓的心,都禁不住跟著震顫起來。
這個寧馥,難不成……
他已聽說過這山寨上新增的“約法三章”,卻并不盡信。
——一群群聚而枉法的匪徒,連最基本的善惡都已模糊了邊界,怎么可能遵守這樣的、約束自己、保護百姓的“軍紀”?
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信。
而這些山匪,似乎正在那種共鳴之下,凝聚起來,找到一條新的出路。
訴苦大會之后,是那個“寧先生”的晚間課堂。
她管這個叫“思政”課。
不同于那些尚且懵懵懂懂的山匪,鄧蔚卓越聽,就越是心驚。
他留學(xué)法國,這些年也關(guān)注國內(nèi)的局勢。他知道寧馥所謂的課堂,講的究竟是什么。
鄧蔚卓凝視著那個校場之中的女人。
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會做出不可思議的事。
比如,讓螻蟻般的大眾,尋到信仰的偉力。
第150章
重振河山(16)
鄧蔚卓在山上“技術(shù)贖身”的第七天,收到了來自鄭家的消息。
當然,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鄭家之前在白馬寨吃了虧,大傷元氣,眼見著白馬寨兼并了周遭的山寨,已經(jīng)成了氣候,這一回干脆跑到60軍的駐地去求援了。
他家也是病急亂投醫(yī),現(xiàn)在只要是條大腿就抱,只求趕快將白馬山的心腹大患除去。
援軍還沒求來,鄭家老爺子就已經(jīng)給嚇病了。
——不論是誰,一覺醒來看到飛鏢釘在床頭的恐嚇,只怕也受驚不淺。
這恐嚇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